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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7)


  你就沒愛上過一個人?

  恐怕有過吧。她低頭看著自己另一條腿,又說,我不曉得。你要我交待這些呀?

  他說隨便談談,不一定要像審問和被審。我不是來審訓你的。他過去看她的另一條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彈動幾下,又繞動幾下,出現了一個啞語般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見他看傻了。

  我真不曉得,她笑起來,露出細密整齊的牙齒,天生的晶瑩。

  他一動不動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煙了。煙像廟裡供香一樣燒它自己的,他幾乎不去吸,燒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個土陶的小碟裡。它是她用來盛辣醬的。醬幹了,剩一些深紅的疤痕。到處能看見一個無心緒活著的人的無心緒。

  「看了你的材料。」他說。

  「看了我寫的那些?四百多張紙?他們給你看的?」她臉紅了,紅色深起來。兩腿的表情消失殆盡。

  他說是。他沒說,那四百張紙老是講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講得詳盡。人們要她講所有細節。她跟那個捷克舞蹈家僅僅三天的腐化墮落過程;誰先解褲腰帶的。人們認為這很有必要追究,因為誰先解褲腰帶關係到哪個國家先逾越國境的國際政治大事。由於孫麗坤一再地想不起誰先誰後,所以她被一關兩年,人們這樣告訴年輕的徐首長。中蘇邊境一干起仗來,孫麗坤就更嚴重了,有國際特務之嫌了。於是解褲腰帶與否就遠不止事情本身那點罪過了。

  她說:「祖國人民派我代表中國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麼。我倆編排了一個雙人舞麼。三天三夜都在練舞,不曉得咋個就…………這種事情,咋個說得清?你說得清不?」

  孫麗坤說到此抬起頭,闖了大禍卻完全無辜。她看著這個年輕的徐首長,充滿無世故者的苦惱。

  徐群山在離開她之後一再想起她這副樣兒。可以斷定這個感覺成熟到極點的女子智力還停留在孩童階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覺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慣了的。她談到一次次豔遇就像談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場雖有即興發揮,大部分卻是規定動作。她不意識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個現實生活,她整個的物質存在。她讓自己的情感、欲望、舞蹈只有直覺和暗示,是超於語言的語言。先民們在有語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準確。他在孫麗坤灌滿舞蹈的身體中發掘出那已被忘卻的準確。他為這發掘激動並感動。在那超於言語的準確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義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體了。那直覺和暗示形成了這個舞蹈的肉體。一具無論怎樣走形、歪曲都含有準確表白的肉體。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會愛這個肉體,但他們的愛對於它太具體笨重了。它的不具體使他們從來不可掌握它,愛便成了復仇。徐群山這一瞬間看清了他童年對她迷戀的究竟是什麼。徐群山愛這肉體,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為那種最基本的準確言語就在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四)

  一九七〇年三月三十一日

  早晨起來時,炕早涼了。水缸裡只有一層沉澱的黃泥。我喝這黃泥漿有半年了,他媽的夠了。

  得去挑水。村裡人從開始就沒幫我挑過水,他們幫那兩個太原來的女學生挑水暗算著哪天能把她倆挑進他們的窯裡挑到他們的炕上。他們可不想挑我。我在他們看起來是個怪物。生產隊長叫我去修梯田的時候眼裡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這可真饒了我。還得把頭髮再剪短些,隊長,大隊幹部就更沒我什麼」意思」了。怎麼行了我這麼大個方便。

  我拒絕修梯田去。根本上說,我拒絕「修地球」。我得想法兒弄個肝大脾大淋巴大的醫生證明。

  還是得起床,還是得吃。吃了兩塊昨天的冷紅薯,從裡到外地冷。翻衣服穿,翻出我大哥給我的那身將校呢軍裝。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裡晃悠兩圈。不行,還得挑水去。

  出門碰上李小蓮,劈頭蓋臉的,問我什麼時候走,參軍去啦?特種兵吧?瞅你這身軍裝也不是一般的兵!

  我說明天就走。

  她說她要能混上這麼身軍裝她非在全村子遊行慶賀。她說你小子可真能保密。當了「五好戰士」別忘了照個大相片給咱寄回來。

  我說那還有錯。

  她說你一參軍就剩下我和張萍兩個知青了。

  我心想我不走也只剩你兩人。隊長、書記請吃豬頭肉喝二鍋頭的時候他們那炕桌上從來就剩你倆人。

  挑兩個半桶的泥漿回到窯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說當兵好啊;一當就當毛料子兵。

  就這麼簡單?把「紅旗雜誌」的封皮兒套在我存的那些電影雜誌外面,我讀的就是「紅旗雜誌」;把「毛選」的封皮套在《悲慘世界》外面,《悲慘世界》就是毛選。毛料子軍裝一下就把我套成一個高人一等、挨人羡慕的毛料子特種兵。不好下臺了。明天脫下這身軍裝,謊言是不能脫掉的。

  我得走。讓他們看著我穿著毛料軍裝從這村裡永遠走掉。

  我得回北京。讓謊言收場。

  一九七〇年四月二日

  收拾行李。真像是壯士一去不復返。全村的人都上我這兒來拾破爛。邊拾邊說當兵多帶勁兒。

  東西全給他們拾去,只剩書和雜誌。我可不想這幫人拿《悲慘世界》去上茅房、糊窗戶、剪鞋樣;我可不想那張褪色的白蛇劇照給他們貼到土牆上叫它「妖精」;我得把它們帶走。從十二歲起,我走到哪兒就把白蛇帶到哪兒。

  火車開到定襄上來許多人。我堅決不睜眼,讓鄉親們認為我睡死過去了。還是有人踢我說,大兄弟你看這位大嫂撅著八月大肚子。

  第一次聽人叫我大兄弟。跟「紅旗雜誌」「毛選」一樣,外皮兒是關鍵,瓤子不論。我十九歲,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原來有模棱兩可的性別。原來從小酷愛剪短髮,酷愛哥哥們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數人看成不正常起碼不尋常的。好極了。一個純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原來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當成男孩;原來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許多也安全許多,尊嚴許多。這聲「大兄弟」給我打開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門,那門通向無限的可能性。

  我是否能順著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沒有超然於雌雄性徵之上的生命?在有著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

  我輕蔑女孩子的膚淺。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無聊的我。怪物的我。把位子讓給理所當然的大肚子大嫂子,我對她那妊娠斑佈滿的臉一陣兇猛的噁心。

  只好又翻翻隨身行李中的書。那頁白蛇的插頁停在我眼下。她總被這樣不客氣地瞅著。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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