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的故事                  

                              第三章

    爾勇幾次想和作家談談岫雲的事。

    作家對這個話題,始終不是太用心。

    作家後來和岫雲見過幾次面,都是偶然的原因。

    有一件事,爾勇從未對人提起過。這段往事實在窩囊,想到就難受。那一年,
他刺殺白臉功虧一簣,多少算報了些仇,連夜帶著寡嫂岫雲奔南京。他們搭了條江
船,溯水而上,一路仍擺脫不了驚慌。船上幹活的夥計,都當這兩人是夫妻,讓他
們住在一個艙裡,江上時不時遇到日本人的巡邏艇。好不容易快到南京,那船叫日
本憲兵扣住了不許開,又活活地耽擱了一天一夜。

    不過是一年多的工夫,變化巨大,岫雲簡直是有隔世之感。爾勇初到南京,第
一次領略都市的繁華,癡癡地跟著癡癡的岫雲,眼睛不時向四下匆匆亂掃。眼前都
是陌生人,沒人注意到他們從哪兒來,更沒人理會他們往哪兒去。岫雲已是極虛弱
的人,拖著兩條注了鉛水的腿,走得失了信心,幸好途中遇到了黃包車,岫雲上前
要下來,還了價,直奔東關頭。

    沒想到岫雲的父親彼老闆半年前就死了。繼母張氏無處報喪,從兄弟那兒過繼
了個兒子,一個半傻不傻,見人不是笑就是瞪眼睛的小夥子。爾勇沒見過彼老闆的
模樣,看著寡嫂痛失慈父,心頭跟著發酸。他因為避著白臉的緣故,一時不便回鄉,
原計劃在南京躲藏一陣,現在這家裡沒有個像樣的男人,倒有些進退兩難。他曾經
聽嫂子說過這位張氏的厲害。

    沒想到張氏極爽快地留下他們。筱老闆很可能沒留下什麼錢來,那張氏總是不
知不覺地哭窮。岫雲好歹也是又慣又寵長大的,本不是那種有心機的人,如今父親
死了,張氏肯收留已是天大的面子。嫁出去的女兒沒出去的水,更何況還領了個不
相干的小叔子來。岫雲極識相地拿出錢來貼補家用,張氏口是心非地得了錢,卻不
會見好就收,從此哭窮更急,連個喘氣的節奏都捨不得給。

    爾勇第一次有了寄人籬下的感覺。他深海沒有一舉成功砍死白臉,反落得自己
失了退路,有家不能回。打掉了牙往肚裡咽,人窮有時只得乖乖志短,他由岫雲陪
著,去找爾漢當年的老闆李老闆。李老闆這年生意興旺,財大氣粗,兩隻牛眼珠子
在岫雲胸前滾來滾去,滿口地答應。爾勇在李老闆那幹了不到半個月,那李老闆借
機來看了岫雲七八次,岫雲的後母是過來人,肚子裡點了一千瓦的大燈泡,早已見
慣了這類把戲,找機會當著眾人的面,什麼話都挑明瞭說:「筱老闆生前也沒什麼
對你不到的地方,你那賊肚子裡裝著什麼壞水,當我不知道?」李老闆忙不迭賠笑
臉,嘴裡師娘長師娘短叫個不歇,又說了東家當年的種種好處,但是他那師娘依然
豎著臉,不等李老闆嘮叨完,潑口罵道:「你個賊雜種,你的娘我們擔當不起,少
來灌你娘的迷魂湯。當年吃我耳光的日子忘了?實說了這家裡放著老少兩代寡婦,
你少來來。若是你這傢伙想換換口味,先回去把你那黃臉婆離了,再來明媒正娶,
若論想佔便宜吃點什麼,你試試看!」

    李老闆好大沒趣走了,第二天便找爾勇碴子。爾勇正憋著一團火,三句話沒說
完,操起拳頭就往下砸,揍得李老闆鼻血噴湧而出,流得一下巴一胸口。店裡其他
的夥計捂著嘴一旁看笑話,待爾勇住了手,才一個個上前假裝拉架。李老闆不比年
輕時的氣勢。嘴裡還不服軟,罵爾勇是殺人犯,沒必要在這抖威風,殺頭掉腦袋的
日子在後頭呢。爾勇也懶得和他鬥嘴,取了衣物,和管賬的算了工錢,揚長而去。
途中經過一家酒店,那女招待用極好看的眼睛勾他進去,爾勇有心賭氣進去喝一通
酒,立在門口猶豫了再三,又逕自去了。

    爾勇回家滿心不痛快,岫雲深悔推薦他去李老闆那兒做事。本想借說李老闆幾
句,給爾勇消消氣,沒料到反惹起爾勇一團火,跺著腳罵道:「我哥當年怎麼會跟
這樣的畜生做事,依著我,早接得他屎出來,虧你還有性子和他來往。」岫雲有口
難辯,又不知道怎樣安慰爾勇,只得呆呆地陪小叔子傻坐。她明知道李老闆和後母
張氏有一手,那筱老闆生前也有所察覺,她讓爾勇去李老闆處謀事,多多少少,有
意無意的是想利用這種關係,沒想到背了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偏偏弄巧成掘,
幾頭都得罪了人。岫雲又抱定了家醜不外揚的宗旨,事物的原委不便細說,因此除
了陪坐歎氣,還是陪坐歎氣。

    依著岫雲的勸說,爾勇將半個月的工錢,如數繳給了張氏。張氏客氣了一通,
讓爾勇看了三天的好臉色。第四天剛剛到,那臉色又和先前的一樣,硬梆梆地直豎
在那裡,叫人都不忍心看。爾勇真心真意地想搬出去住,一來找不到房子,二來即
使暫時找到了,也付不起定錢。咬著牙一日三次地出去找工作做,找來找去,有幾
次還是岫雲陪著,沒活幹仍舊沒活幹。不得已日日去外秦淮河碼頭背米,那是樁吃
苦的差事,爾勇雖然莊稼人出身,有一股子牛力氣,常常也累得半死。回到家中,
一身的臭汗都不想靠近人。

    爾勇想搬出去住的一個重要原因,實在是住的地方彆扭。他和岫雲幾乎是睡在
一間屋子裡,中間雖隔了一道極薄的夾牆,那門洞虛設卻沒有門。拉了半截布做門
簾,裡外都看得見人的腳走來走去。兩邊的聲音聽著清清楚楚。爾勇常常被岫雲夜
裡起來用馬桶的聲音弄醒,岫雲則時時聽見外間竹榻嘰嘰嘎嘎,知道爾勇翻來覆去
睡不著。

    事實果然如預料的一樣,張氏安排他們這麼住別有用心。按理由,爾勇完全可
以住到她過繼的兒子房間。那小夥子近二十歲模樣,一副受虐待的苦臉相,除了見
他為張氏捶腿捶腰,總不見他做過一樁什麼正經事。他住的是廂房,算不上大,再
放一張床卻綽綽有餘。爾勇幾次三番地想向張氏提出來,搬到她那過繼的兒子房間
去住,話到嘴邊,終究說不出。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好藕不怕沾泥,張氏既
然覺得安排他們這麼位沒關係,他提出異議反倒坐實了心虛。何況客隨主便,他寄
寓人蔭下,有個落腳點就不錯,哪來的挑三撿四的道理。再說這事也應該由岫雲提
出來合適,不管怎麼說她管張氏叫媽,爾勇如果貿然說了。張氏說不定會疑心岫雲
對他多情。自己清白了,害得岫雲無辜受累,這種事爾勇不能做。

    爾勇一門心思地想搬出去住。世上的事偏偏不讓人稱心,他越是想搬出去,越
搬不出去。背米的工錢本來微乎其微,他因為一日三餐吃在外面,加上重體力消耗
把個胃弄成無底洞,吃多少都不嫌飽,剩下的錢繳給張氏,連買個笑臉都不夠。帕
雲的那點私房早已貼乾淨,爾勇拼死拼活的血汗錢,用張氏的話來說,單單岫雲一
個人吃飯也不夠。話難聽時,囉哩囉嗦地說米貴柴貴,又說如今的房子什麼價,若
是租給人住,不知要得多少多少錢。

    岫雲的日子也不好過,她一個小鳥依人的性情,小時有筱老闆寵著,嫁了人總
以為丈夫是靠山。丈夫橫死,回娘家是不得已的事,明擺著後母張氏一日更比一日
不容她,岫雲有機會和爾勇說心裡話,言談中大有如果不是為了躲白臉的報復,真
不如回鄉下好。她的意思,是爾勇繼續留在南京,她獨自回去,嘴上這麼說了幾次,
想到當真一人回去,無論是在路上,還是住鄉下家裡,心裡都有些怕。

    張氏有打麻將牌的嗜好,向來是在鄰居任家裡雀戰,輸贏不大,日日晚上要過
幾圈癮。自從任家新娶了媳婦,張氏便把牌桌移到自家來,就放在爾勇睡覺的地方。
時常三缺一,岫雲只好坐陪。她難得打,手是生的,腦筋遲鈍,又不好意思太頂真,
因此只見輸,不見贏。爾勇白天裡背米差不多散了骨架;到晚上又不能早早睡,硬
頭皮到張氏那過繼的兒子處串門,先還受歡迎,讓他翻翻陳年舊月的報紙,漸漸地
不客氣了,把他晾在一邊,小夥子自己倒頭睡覺,呼嚕聲吵得人心煩。

    爾勇一生的不得意,一生的窩囊,一生的晦氣和彆扭,都集中在這不長的一小
段時間。他有時想想,真不如索性回到鄉下,和白臉拚個你死我活來得痛快。月有
陰晴圓缺,爾勇坐在小天井裡,頭頂上一塊極小的天,聽著屋內嘩啦啦的麻將聲,
女人之間有一句無一句的閒扯,他心頭不由動起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其中一個最重
要最乾脆的想法,就是尋死不如闖禍,索性豁出去。天下之大,總有容人處。

    那天註定有事。千年難得輪到岫雲贏了些錢,偏偏輸家是張氏。張氏原不是有
牌品的人,桌面上就橫怪豎怨,說岫雲存心不給她牌吃,散了夥嘴裡還是沒完沒了。
岫雲只好當沒聽見,打完牌,照例是磕了一地的瓜子殼,她一邊極麻利地掃著地,
一邊隨口說道:「今天總算贏了個瓜子錢。」沒想到張氏突然變臉,冷笑道:「我
聽出姑娘話裡頭的意思了,該不是嫌我總吃了你的瓜子吧。幸好還有好幾張嘴一起
動呢,要不然我們擔當不起!」岫雲連忙賠笑說:「娘也真會多心,別人家都是一
顆心,偏娘多生了一個。女兒買些瓜子孝敬你老人家嗎,也是應該的。」

    張氏說:「少變著法子罵人,我原是兩顆心的,你當心才是。」

    岫雲做出受委屈的樣子,似笑非笑說:「娘,你看,叫你不多心,還是多心。」
說了,掃帚又在掃過的地上,做撣的動作。張氏看在眼裡,嘴角抿著,越發的不高
興。

    岫雲又說:「譬如今天一分錢也沒贏,我全買了瓜子來吃,怎麼樣?」

    張氏臉上極難看地冷笑著,不說話。岫雲一時窘在那兒,下不了臺,硬頭皮十
分親熱地又叫了聲娘,沒想到硬僵僵地得了這麼一句:「喲,好姑娘,你那娘,我
們做不起,饒了我們吧!」岫雲聽了,紅著臉說:「娘怎麼這樣說話?」

    「什麼這樣說話那樣說話,」張氏看著爾勇板著臉走進來,知道所有的話已經
都落在他耳朵裡,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自己家裡,想怎麼說話還不行?」

    爾勇一肚子火憋在心裡,賭氣對岫雲說:「趕明天別打牌,輸也不是,贏也不
是,這倒頭的麻將牌,有什麼好打的。」張氏一聽這話,雙手把定了腰,眼睛使勁
斜著,只見白不見黑,說:「乖乖,好大的口氣,是嫌我占了你的房間握了幾圈麻
將,心裡不痛快是不是。我告訴你,這沒辦法,我又沒請你住這!」爾勇熱血直往
臉上沖,也硬僵僵地還了一句:「你呀別凶,我一找到房子就搬,當我想賴在你這
兒不成?」張氏冷笑說:「阿彌陀佛,早走早好,我燒著香求你快找房子呢!」

    岫雲在一旁急得沒主意,一邊替爾勇陪不是,一邊暗暗拉扯爾勇,讓他別作聲。
張氏又看在眼裡,就跟得了什麼把柄似的,胸有成竹地暗暗竊笑。爾勇早看不慣張
氏的囂張,自言自語嘀咕道:「別見著我嫂子人老實,就盡撿軟的捏。」

    張氏立即聲高起來,指著岫雲對爾勇說:「唉喲,我還不曉得呢,你這位嫂子
老實在什麼地方,說給我們聽聽。說呀——」她這一聲高,驚動了四下鄉鄰,有推
門出來,立在小院裡聽的,也有直接過來勸架的,那張氏卻更來了勁,聲音更高,
措辭更刻薄。爾勇說,有理不在聲高。張氏偏大聲叫減:「我憑什麼不聲高,我又
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爾勇惡聲說:「你把話說說清楚,誰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了?」

    張氏說:「我哪敢,哪敢說你,說你們,水牛吃了螢火蟲,肚子裡雪亮,誰做
了什麼事,還不自己明白。我說你們殺了人啦?我說你們小叔子偷嫂子,嫂子偷小
叔子啦?乖乖,幸好沒說,說了還不知怎麼不得了呢!」

    岫雲氣得亂打擺子,抽泣著想說什麼,卻沒有詞,依然是拉著爾勇,不讓他沖
到張氏面前去。張氏別有用心地向觀戰的人使眼色,嘴角也是那種別有用心的微笑。
爾勇忍耐到了極限,撒起鄉下人的粗野來,嘴裡惡聲罵著,一把推開岫雲,撈起張
小板凳便向張氏扔過去。勸架的見動了真格,趕快把張氏拉走。張氏臉嚇白了一陣,
回到自己房裡,嘴皮子又厲害十倍,話自然更難聽。那些鄰居聽得有味不肯走,附
和著說,笑。對爾勇和岫雲的關係,人們本來就有些疑心,加上張氏一貫人前背後
有意渲染,早存著不過就是那麼回事的想法。秦淮河邊的人家,向來對男女之事看
得穿,想得開。岫雲是那種有姿色的女人,既然委屈做了寡婦,人們想像中她就不
應該太安分。而且小叔子死賴在寡嫂家裡,瓜田李下,多少有些罪過。黃泥巴掉到
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這一夜,沒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睡覺。張氏出了口惡氣,極容易地進了夢鄉。
外面月朗星稀,小窗戶往外面看,只覺得十分的亮。爾勇和岫雲都睡不著。沒有聲
響,除了里間和外間的人,在床上儘量輕輕輾過的索索聲。沒有夢的世界,都在等
天亮,都在想這地方不能再待了,都有種解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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