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月亮
第五章
1
阿林和田春霞家的關係終於到了非同一般的地步。每週一次送老太太去醫院,
習慣成自然,這事已用不到誰來吩咐。他是單身漢,自己懶得做飯,平時到處將就,
吃一頓算一頓。送老太太去醫院的那一天,按規矩都在田春霞家吃。剛開始,馮忠
那一天總是特地準備些菜,時間長了,也不和他客氣,有什麼吃什麼,就跟自家人
一樣。阿林住在道具間裡太寂寞,又不會交朋友,劇團裡一般大的年輕人嫌他是土
包子,幾乎都不和他來往,只有田春霞家是他工作之外唯一的去處。
轉眼一年過去了。有一天,阿林注意到了劇團的一個女孩子,又穿上了一條他
熟悉的連衣裙。一年前,這條透明度極高的裙子,曾在阿林的內心深處引起了不小
的波瀾,甚至晚上做夢,都夢到自己躲在道具間偷看。時過境遷今非昔比,阿林發
現自己已大開眼界。在文化娛樂中心幹活,坦胸露背的時髦女郎,超短裙下面赤條
條的大腿,見多了也不稀奇,更不要說內部錄相片上見到的裸體女人。報紙上披露
了國內的性病正在蔓延,錄相廳僅一部關於防止性病的片子,就賺了不少錢。
做一個看門人實在也沒什麼不好。劇團裡的人過去都不把他當回事,可現在為
了白看幾場錄相,見了他趕緊討好賣乖。一年前,他興致勃勃來到劇團,對這嚮往
己久的地方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感覺。如今神秘的感覺早就煙消雲散,他對劇團裡發
生的什麼古怪的事都不感到驚訝。有人起先懷疑他堅持每週迭馮忠的母親去醫院是
為了錢,後來又懷疑他和田春霞有什麼瓜葛。不止一個人向阿林暗示田春霞喜歡勾
引童男子。他為這事和別人紅過幾次臉,有一次差點動真格地打起來。
「真是的,像你這麼大,我都養得出了,真是沒話找點話說,」田春霞有一次
非常憤怒,一邊吃飯,一邊氣乎乎地說。當時馮忠也在場,阿林覺得這種事當面說,
很讓他難為情。「我田春霞這輩子,真是讓人糟踐死了。是不錯,我年輕時候,因
為年輕,不懂事,是做錯了一些事,幹嗎老是這麼盯著我不放?阿林,你不要生氣,
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可以,讓他們說去,沒什麼了不起的。」
阿林臉紅了好一陣,開不了口。
馮忠也在旁邊勸他說:「你不用理他們。」
「你就當他們放屁,放臭屁。」田春霞咬牙切齒。
這一年的夏天異常悶熱。文化娛樂中心因為有人告狀,說是放映有裸體鏡頭的
錄相,被公安局勒令停業整頓。阿林的道具間像個大蒸籠,連續幾晚上熱得沒法睡
覺,他接受別人的建議,便去看了一場通宵電影。電影院冷氣開放,晚上連放四部
片子,阿林去看電影的目的,完全是為了到那睡個好覺。
精彩的片子總是吊人胃口地留到下半夜才放,前面的時間好像是故意讓別人睡
覺似的。阿林坐在樓上的中排,離他不遠地是情侶座,情侶座是電影院為了增加經
濟效益特設的,其實就是張窄一些的雙人沙發,價錢自然得貴出一倍來,談情說愛
向來是要下點血本的,電影院並不客滿,情侶座卻是座無虛席。反正有冷氣,而且
花了高價,幾乎所有的情侶都是緊靠在一起,也有摟著抱著的,還有的女士索性就
坐在男士的大腿上。電影院剛開場時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很快眼睛適應了,除了
看電影,情侶座的西洋景很可以一觀,阿林注意到他前排身邊的一位小夥子,一直
非常認真地在監視情侶座。
坐阿林身邊的一位胖子,電影剛開場就打起呼嚕,鼾聲驚天動地,很快引起周
圍觀眾的訕笑和不滿,有人吹口哨以示抗議,還有人拍手掌,鼾聲終於停了,不一
會又依舊,於是又有人吹口哨拍手掌,鼾聲又停,又響。阿林覺得非常可笑,然而
不一會,他自己也頭一歪睡著了。
兩部片子放完以後,要休息一會,讓大家上廁所買飲料。阿林從美夢中驚醒,
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是走來走去的陌生人,亂哄哄的,仿佛到了世界的
末日。
阿林隨著人流去了一趟廁所,從廁所出來,他看見一個女孩子的背影,非常像
翠翠。因為也是去廁所,他沒好意思細看,心裡覺得自己肯定是看錯人。回到位置
上,腦子裡正在想下一部片子該是什麼的時候,他突然發現翠翠千真萬確地就坐在
他前面的情侶座裡,正歪過頭來往過道上看,她那樣子顯得有些激動。一個穿T恤衫
的年輕人手裡抓著兩罐雪碧和一包小蛋糕,向她走過去,翠翠接過雪碧罐頭,啪的
一聲拉開,急不可待地喝了一口,笑得十分開心。兩人親密無間地並排坐下,翠翠
旁若無人依偎在年輕人身上,一邊喝雪碧,一邊吃蛋糕,一邊不安分地扭來扭去。
她無意中回過頭,正好和離她不遠的阿林的眼鋒對上。仿佛叫電擊了一樣,翠翠顯
然是嚇了一大跳,連忙將眼睛移開。她悄悄地俯在年輕人的耳朵邊說了句什麼,年
輕人回過頭來,很不友好地瞪了阿林一眼。
電影院的燈突然滅了,銀幕打出了即將放映的電影片名。
2
痛苦萬分的鄧宇雄約翠翠在他們過去經常相會的椅子上見面。他們曾經借著夜
幕的掩護,在這張椅子上接過無數次吻。
「你約我來,到底想幹什麼?」翠翠在短時間內,變得非常成熟,變得像一個
飽經風霜的女人,「老實說,我根本不想來,後來我想,讓你一個人在那白等,也
不是事。那就來吧,你想說什麼?」
「你不應該和我哥好。」
「那我和誰好?」
「我哥也不會真和你好——」
「不和我好拉倒,哼!」
「他和你在一起玩膩了,就不會再要你。他玩膩了再踢掉的女孩子,多得你都
不敢相信。我騙你就不是人。」
「人有什麼好的,於嗎就一定要是人,以後要投胎,我說不定還想變個動物玩
玩呢,你哥哥和我玩膩了,他不要我,這有什麼奇怪,玩膩了,我還不要他呢。我
現在喜歡他,現在喜歡,這就行了,你看不服,那活該。」
「翠翠——」鄧宇雄顯得很傷心,翠翠既是他的初戀情人,又是他目前下決心
要從墮落邊緣救回來失足少女。他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她。不管怎麼說,翠翠像只
迷途的羔羊,落入他哥哥的虎口,他有推卸不了的責任。「翠翠,你還小,許多事
你不懂。」
「算了吧,你有多大?別跟我們老氣橫秋的好不好,我的事,不要你管。」
「你真喜歡我哥?」垂頭喪氣的鄧宇雄痛苦到了極點。
「真喜歡怎麼樣,假喜歡又怎麼樣?」翠翠身上的那種女孩子氣暴露了出來,
兩隻大眼睛的溜溜地轉,「誰讓你跟我吵架的,誰讓你不理我的。」
「我怎麼要和你吵架了?」鄧宇雄充滿委屈地問道,「我又不想跟你吵,我又
不想不理你。」
「你還想跟我好?」
鄧宇雄看著翠翠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臉上顯出他那個年紀的人不該有的悲傷,
最誠懇地說:「翠翠,你真的不該和我哥好。」
「跟你說,別管我跟誰好,別拐彎抹角的,你到底還想不想跟我好?說呀,要
跟我好的話,我是說,你還想跟我好的話,那我就可以考慮不跟你哥好了——」
「真的?」鄧宇雄不相信翠翠說的是真話。
「當然是真的。」
「你說話算話?」
「好了好了,少叫人家賭咒發誓,我才不信這一套呢。我的話,喂,要聽就聽,
不聽拉雞巴倒!」翠翠顯然是在捉弄鄧宇雄。
「你不要這樣。」
「我怎麼樣?」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一直扯到了天黑,又從天黑扯到了晚上十一點,談戀愛的人
開始陸續離開公園。話越說越有些投機,翠翠終於說老實話:「雄雄,你哥要像你
這麼厚道就好了。」
鄧宇雄坐在黑暗裡不吭聲,翠翠手伸出去,找到了他的手,把他的手往自己胸
口拉,然後像禱告一樣用兩個手掌夾著,低頭,在他手上吻了一下,「我知道你說
的話都是真的。」翠翠歎了一口氣。這是鄧宇雄記憶中,她第一次歎氣,翠翠這樣
的人,向來是不知道憂愁的,「我知道你哥哥有好多女孩子,過去你不是最羡慕你
哥哥嗎?」
「他騙別的女孩子不要緊,可是我不能讓他騙你。翠翠,和我哥好的女孩子,
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不是勞教,就是日後嫁男人,一次又一次離婚。有一個叫冬妹
的女孩子,跟我哥好,都打過兩次胎了,你曉得她現在幹什麼?」
「幹什麼?」翠翠又變得心不在焉。
「專門在賓館門口轉,真的,打扮得像個妖怪——」
「賓館門口又有什麼好轉的?」
「她是幹那事,當……妓女。」
「瞎說,我不相信。」
「騙你是小狗,是我哥親口告訴我的,現在不但是廣州深圳那兒有妓女,我們
這也有……」
翠翠又一次吻了吻他的手,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我不想聽。我只想問你
一句,你是不是還真的喜歡我?」
「真喜歡。」
「真的?」
短暫的沉默,鄧宇雄突然異常激動,他側過身子,吻了一下翠翠,兩人頓時摟
在了一起,親熱得喘不過氣來。
翠翠猛地把鄧宇雄一推,說:「雄雄,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我?」
鄧宇雄吃了一驚,大吃一驚。翠翠又問了一句,這一句是赤裸裸的,鄧宇雄不
知所措。也許他是很想,也許他根本就不想。夜深沉,夏日公園裡偶爾還有成雙結
隊的人走過,鄧宇雄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他沒想到翠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
讓他那渾蛋哥哥調教得如此厚顏無恥。她畢竟和自己一樣,才十五歲多一點。「你
真沒用,害怕了是不是,你哥哥膽子真大,」翠翠兩隻手不安分地亂動,「你哥他
在電影院裡都不老實,都——」
「翠——翠,」痛苦欲絕的鄧宇雄咬牙切齒地說,「我哥那狗日的,他要再碰
你,我宰了他!」
3
翠翠的學習成績越不越不像話。她已經留了一級,再次留級顯然也解決不了問
題,勉勉強強讓她升了級,她不僅不領情改邪歸正,反而變本加利,索性連一門功
課都不做。班主任派了學習小組長幫她補習,她不好好地做作業,卻想方設法捉弄
人家。學習小組長人長得不漂亮,黑黑的,胖胖的,一雙小眼睛。翠翠為她起了一
連串帶有侮辱性的綽號。有一次,學習小組長拒絕幫她說謊,老羞成怒的翠翠竟當
眾臭駡了她一頓,臨了,命令臉嚇得煞白的學習小組長伸出手來,極度惡作劇地往
她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
翠翠已成了地地道道的小流氓。校方發出了最後通諜,如果她再不改正,只剩
下開除這一條路。
田春霞夫婦終於明白了事實的嚴重性。兩人關起門將女兒一頓痛打,打得她喊
救命。好多條途徑來的消息都證實翠翠已有了男朋友,過去幾次追問,全被她蒙混
過關,這次又是新賬老賬一起清算,不交待清楚絕不罷休。翠翠鬼哭狼嚎一味抵賴,
田春霞怒火萬丈,說:「這樣的女兒,索性打死了也好,就算我是白養了你,白疼
了你,打死你我給你抵命好了。」馮忠在一旁跳腳著急,連聲說:「翠翠,你快說,
你娘真火了。」
翠翠只好老實交待,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鄧宇雄,又吞吞吐吐說出他哥哥鄧宇強。
「你倒真是好本事!」田春霞氣過了頭,冷笑著問她,「又是哥哥,又是弟弟,
你到底是喜歡誰?」
反正是說了,翠翠也不在乎了,想了想,說還是喜歡哥哥。田春霞一記耳光扇
了過去:「你真是不要臉,還有臉說,今天我不能饒你,不能饒你,你跟我說實話,
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你給我說!」
這次翠翠打定了主意,她死也不肯往下說。她不能再往下說了,如果說出來,
她爸爸媽媽真會打死她的。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早已太過分。
「你們到底於了什麼?」田春霞反反復複地問。
「我們沒幹什麼,就是沒幹什麼。」翠翠死活這句話。
「你是小女孩,要是出了什麼事,一輩子就完了,你懂不懂?」
「我們又沒怎麼了。」
田春霞啪的又是一記耳光。翠翠也火了,身上的那股倔勁終於爆發,「我反正
是不好,你打死我好了,你打,你打呀。」田春霞說:「你還凶,今天我先不打死
你,你要是再出去跑,我打斷你的腿!」
這以後的幾天中,翠翠天天由馮忠押著去上學,放學時讓她自己回來,只要稍
稍遲到家一刻,便去迎接,唯恐路上有什麼閃失。田春霞收到了關於鄧宇強的各種
情報。他這人惡名在外,想得到他的消息,比什麼都容易,這一帶的小流氓,如果
不知道鄧宇強的大名,就好像美國人不知道他們的總統是裡根一樣滑稽。誰都可以
說一段有關鄧宇強的故事。
「這下子怎麼辦?」田春霞滿腹心思,晚上睡不著,半夜裡把男人推醒,憂心
忡忡對馮忠說,「翠翠落在這麼個流氓手上,那還不完了蛋。我們就該這麼一個女
兒……」心裡一陣難過,自顧自地痛哭起來。
馮忠連忙勸,他是出了名的老實人,除了勸,什麼主意也不會有。
「女孩子這種事,那能開得起玩笑,我年輕時,還不就是一時糊塗——」
「不一樣,這怎麼一樣呢?」
「什麼不一樣,老馮,這你不會懂的,翠翠這丫頭就像我那時一樣。」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
「老馮,我知道,過去的事,你當然不樂意聽,我也不是存心要提,我只是想,
翠翠怎麼這麼像我呀,真的,她弄不好比我還要慘。」
「好了,好了,不說了,睡吧!」
4
翠翠這一次不僅僅是逃學,她索性離家出走,見不到了影子。
田春霞由阿林陪同,找到了鄧宇強家,兩人站門口猶豫了一下,咚咚咚敲門,
鄧宇強若無其事地開了門,好像知道他們要來似的,懶洋洋地說:「什麼事呀,找
人?」
阿林看了看田春霞,又瞪了一眼鄧宇強,不說話,他只是奉命陪同,用不著他
開口。田春霞連忙往裡探頭,作窺視狀。鄧宇強臉帶微笑,很瀟灑地作了個手勢:
「怎麼,想參觀參觀,請——」
「我女兒在不在你這?」
「你女兒?你女兒是誰——,來來,進來嗎,你只管找你女兒好了,只管找,
好好地找。」
房間裡當然不會有翠翠的身影。田春霞不放心地往四下看。房間裡零亂不堪,
門框上掛著一付黑顏色的拳擊皮手套,床上攤著一大堆流行音樂磁帶,絕大多數磁
帶都和外面的塑料殼分了家,床頭櫃上放著化裝品,一隻口紅直挺挺地豎在那,邊
上躺著一支眉筆和一把削鉛筆的小刀。
「我希望你以後別和我女兒來往,我女兒還小——」
「喂,你女兒到底是誰?」
田春霞知道他是裝腔作勢,硬壓著滿腔怒火:「我女兒是馮翠翠。」
「馮翠翠,噢——」鄧宇強恍然大悟地說,「是她,你看,她不是不在這嗎,
怎麼,她跑掉了?」
「希望你下次別再和我女兒來往,要不然,我就告訴公安局。」
「告訴公安局,」鄧宇強頓時變臉,「想用公安局嚇唬我,真他媽見了大頭鬼,
我就那麼不禁嚇,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我女兒還小,我完全可以告你。」田春霞也不敢示弱。
「你女兒還小,多大了?」
「剛十五歲多一點。」
鄧宇強笑起來:「十五歲多一點,我還當你女兒未滿十四歲。要是你女兒不滿
十四歲,你去告我,跟你講,這可是一告一個准,公安局馬上就可以以強姦罪逮捕
我。強姦罪,沒個十年八年,我保證出不來。」
「你這個流氓。」
鄧宇強只當沒聽見,他不想和田春霞吵。
「你把我女兒交出來。」
「我?」鄧宇強冷笑著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先用公安局嚇唬人,
接著就是罵人,然後呢,然後又要我把你女兒交出來,根據是什麼?」
田春霞說:「你賴不掉,有人看見的,我女兒這一陣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別想
抵賴,別想。」
「誰看見了?誰看見我和你女兒在一起了?」鄧宇強兩眼直逼阿林,笑臉裡殺
氣騰騰,「是不是就這個人?嗯,是不是他?誰要是瞎講老子,我鄧宇強把話先撂
出去,老子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田春霞有點怕,連忙用身體擋住阿林。「喂,你別耍流氓好不好,這事和他沒
關係,他只是陪我來的。」
鄧宇強從口袋裡摸出香煙,啪的一聲,點燃了打火機,狠狠地吸足了一口煙,
緩緩吹出去。「那好,我這你也看過了,沒你的女兒是不是,對不起,請便吧,我
還有別的事呢?」
這是下逐客令。田春霞無可奈何,只得對阿林說:「我們走。」又回過頭來,
看著鄧宇強:「希望你以後別盯著我女兒!」
「我盯著你女兒,哼,算了吧,你還是帶個信給你女兒,讓她別盯著我是真的,
鄧宇強是什麼人,我怎麼會盯著女孩子不放。」
田春霞和阿林非常沮喪地離開,鄧宇強看著他們的背影,悠閒地抽煙。直到一
支香煙完全抽完,才得意洋洋地說:「喂,出來吧,你媽早走了。」
房間裡唯一的那只大衣櫃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翠翠滿臉通紅地走了出來。
「你真是混蛋,我在裡面都憋死了,」翠翠不放心地往外望瞭望,「他們真的早走
了?」
「和你媽一起來的男人是誰?」鄧宇強問。
「我怎麼知道,躲在大衣櫃裡,什麼都看不見。他長得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有鼻子有眼睛,土頭土腦的。」
「噢,我知道是誰了。」
「是誰?」
「這你不要管。」翠翠故作神秘地一笑,「不告訴你。」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是你媽的小情人吧。」
翠翠咯咯咯笑起來:「說不定還真是呢。」
「你媽多大了?」鄧宇強也笑。
翠翠突然想到似的追問起鄧宇強:「對了,剛剛你跟我媽說什麼?哼,說我盯
著你。你真壞,真壞。」
「本來就是你盯著我嗎。」
「你討厭!」
「我鄧宇強哪是那種盯著女孩子不放的人?」
「你別吹!」
鄧宇強看翠翠真要生氣了,連忙施展他善於哄女孩子的絕招:「好好好,你是
例外,是我盯著你不放。你想,剛剛我不那麼說,你媽能走嗎?」
5
「哥,你幹的好事,翠翠叫學校給開除了。」
「開除就開除吧,管我什麼鳥事。」
放學時校門口貼了張大紅佈告,很多人圍著看,鄧宇雄撥開人群,硬擠了進去,
佈告上的內容讓他大吃一驚。他氣鼓鼓地回到家,和他哥哥大吵一架。
「怎麼不管你鳥事,你自己幹的事,還想抵賴呀。要不是你,翠翠怎麼會到這
一步,你真不是個東西。」
做哥哥的根本就不把翠翠被學校開除當回事。這一陣,他在外面買了個小套,
已經偷偷地和翠翠同居。他發現自己真的有些愛翠翠了,翠翠是一個過於天真的女
孩子,天真得一點也不懂得保護自己。雖然有些早熟,她畢竟只是個剛過了十五歲
的小姑娘,畢竟涉事不深,這世界上的許多事她還不懂。
「哥,你把她藏哪去了,這一陣你鬼鬼祟祟的,老是不在家住,你說,你到底
把她藏哪去了?」
「你今天怎麼了,老是用這種話跟哥說話。怎麼了,不就是被學校開除了嗎,
有什麼大不了的,老子當年不也是被開除的嗎。開除就開除,這年頭,只要手上有
他媽的錢——」
「你到底把她藏哪了?」
「你他媽聽我把話講完!」
「我他媽不要聽你講這種廢話!」
做哥哥的有些吃驚地看著自己弟弟,弟弟已經憤怒到了極點,眼睛瞪圓了,咬
牙切齒。「你反了是不是,怎麼,想和你哥打一架?」鄧宇強自然不會把弟弟放在
眼裡,他欺負欺負同學還行,想和他當哥哥的撒野還得歇幾年。「你小子是不是吃
醋了。」
「你他媽才吃醋呢!」弟弟氣得煞白的臉頓時通紅。
弟弟的表情都落在哥哥眼裡。
鄧宇強冷笑說:「有本事你不要臉紅。」
「我臉紅不紅不管你的事。」
「好了,雄雄,你他媽真喜歡翠翠那丫頭,哥說話算話,我無所謂,讓給你就
是了。你他媽別跟我邪,豎鼻子瞪眼睛的,為這麼個小丫頭,我們弟兄傷了感情,
也太不值得是不是。」
「你少說這種話,我只要你不再糾纏翠翠就行。」
「怎麼你也是說這種話,你哥我是那種糾纏女人不放的人?翠翠這丫頭你又不
是不知道,不但開竅開得早,而且這方面絕對是天才。真他媽是好樣的,像你這樣
的小公雞,叫她甩了,一點也不奇怪。你呀,還得跟你哥我學幾年,你太嫩了。」
「你那壞樣子,我不要學。」
「好哇,這會嫌你哥壞了。要不是我,你小子能升級?你知道你們班主任怎麼
說?要不是你哥我做了手腳,你他媽還不一樣是留級生。有本事你好好讀書,考個
大學讓哥看看,你是那料子嗎?」
做弟弟的一向崇拜哥哥,然而為了挽救翠翠,鄧宇雄決定不惜和哥哥徹底決裂。
翠翠已經整個地墮落了,他自己雖然算不上是個好男孩子,從哥哥那裡耳聞目睹,
也多多少少見過些市面,知道不少下流的事,但是翠翠在最短的時間內,會變這麼
不要臉,這麼赤裸裸的下流,太讓他感到出乎意外。他覺得所有的過錯都出在自己
身上,把翠翠調教壞的罪魁禍首是他哥哥。他不該把翠翠帶回家來,不該和翠翠鬧
彆扭,不該在翠翠面前替他哥哥拼命吹牛說好話。
「怎麼不吭聲了?」鄧宇強認為已經鎮住了自己的弟弟。
「你,你要是再和翠翠在一起,我就和你拼命!」鄧宇雄楞頭楞頭地來了這麼
一句。他非常勇敢地看著他哥哥,表示他絕不是說著玩玩。
「跟我拼命?」做哥哥的覺得有點滑稽和好笑,「你他媽昏了頭是不是,連這
種鳥話都說出來了。你別和我拼命,我怕你還不行!」
「我說到做到。」
「你別嚇唬人好不好?」
「不是嚇唬人,我說的是真話。」
「好好好,你說的是真話。」
6
從翠翠離家出走,到學校裡貼出佈告,開除她的學籍,田春霞家裡鬧翻了天。
這一段時間實在把阿林忙得夠嗆。田春霞嫌男人馮忠沒用,到哪都帶著阿林,阿林
像田春霞的保鏢似的跟出跟進。
他們去派出所報了案。負責接待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民警,她安排他們坐下,
很認真地在本子上記下有關翠翠的一切。
「這樣吧,一有消息,我們就通知你們。」
「能找到吧?」田春霞心煩意亂地問,「我就這麼一個女兒,一個女兒,就把
人煩死了。民警同志,到底能不能找到?」
「這很難說。現在離家出走的孩子太多,你看,光是這,就記了十幾個,你看,
這一個剛剛十歲,」女民警的手指指著她那本筆記本,歎了一口氣,安慰田春霞說,
「你別急,這是沒辦法的事。現在的孩子都太嬌氣,動不動就出走。老實說,都是
平時太寵了,你們平時是不是非常寵小孩,跟你們說,小孩子不能太寵。」
「民警同志,我女兒到底能不能找到?」
「找是肯定能夠找到的,不過像你女兒那麼的年齡出走,是很容易碰上壞人的。
光靠我們派出所是不行的,你們也要多花些時間。找找你女兒的同學,說不定她的
同學知道她在哪。還有,舞廳錄相廳也去看看,這種地方,不正派的人最多,你們
得下工夫找,光靠我們派出所怎麼行。」
女民警說的的確是實話。真要是上街去找,光是她本子上那頁紙記載的出走的
少男少女,就足以把派出所的人活活忙死。大街上全是人,阿林陪著田春霞滿世界
亂走,在各處尋找翠翠,完全像大海裡撈針。田春霞不會騎自行車,阿林不是陪她
走路,就是擠公共汽車。全市的放映錄相的地方已經叫他們找遍,各式各樣的舞廳
也去了,仍然毫無結果。
「死丫頭,我要是找到她,非打得她下次不敢再出去不可。」
「你不能打她,好不容易找到,一打,她肯定還要跑。」阿林發現自己已經成
了田春霞家的一名成員,他提醒她說,「你們又不是沒打過她,打要是有用,翠翠
都不會跑了。」
田春霞無話可說。翠翠的這一招實在太厲害,她知道自己真找到了女兒,拿她
也不會有什麼辦法,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她恨之入骨恨傷了心,又能夠怎麼樣。翠
翠現在這種狀態,最容易上壞人的當。田春霞是過來人,對此深有體會。她年輕的
時候,也有過破罐子破摔的類似經歷,這經歷壞了她一輩子的名聲。
十八年前的田春霞是她一生中最遭罪的日子。那時候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剛
剛開始,她和一個讀天文系的大學生相愛。有一天,大學生跑來找她,說自己得罪
了兩個對立的造反派,造反派決定聯合起來,要以挑動群眾鬥群眾的罪名批鬥他。
大學生的成分不太好,怕得要死,跑來找田春霞,讓她和他一起逃跑。田春霞當時
毫不猶豫,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也顧不上什麼後果,拿了幾件衣服,便和他
一起跑到大學生的姑姑家。大學生的姑姑家顯然也不是個久留之地,他姑夫是靠邊
的走資派,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商量來商量去,兩人不得已只好乖乖再返回老地
方。大學生回去後,被鬥得死去死來,屈打成招,便按著造反派的思路,承認自己
曾打算偷越邊境叛國投敵。
「我這一輩子,就毀在這件事上,在一家叫白天鵝的電影院門口,田春霞和阿
林正在等一部翠翠愛看的臺灣片散場,」她向他痛訴自己的歷史,「他也太沒用了,
說什麼你也不能瞎說呀!」田春霞沒告訴阿林大學生如何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她
身上,事過境遷,所有的痛苦都會變得遲鈍,她已經恨不起來那位把她害苦了的初
戀情人。「我是說過,我們乾脆逃到香港去算了,可我這也只是瞎說說,是他告訴
我的,他告訴我他有個什麼叔叔在香港。」
叛國投敵這樣的罪名在一個小小的劇團裡可不是鬧著玩的。本來劇團裡的造反
派就閑著無事可幹,出了這件事,立刻有了行動的目標鬥爭的方向,旗幟鮮明地將
田春霞拉出批鬥示眾。「我那時候,真還是個什麼都不太懂的小姑娘,到劇團工作
也沒幾年,一來就讓我演主角,真是根正苗紅,你知道很多人都妒嫉我,就跟現在
一樣。」田春霞輕意不肯提傷心的往事,既然提了,仿佛開了閘的流水,再也止不
住。她向阿林滔滔不絕他講述了自己當時如何被批鬥,如何被隔離審查,如何發配
在食堂勞動,如何被他爹老阿林姦污,如何在生活上變得不檢點而醜名遠揚。
「你那老子才不是東西呢,他當時是食堂的事務長,那時候,領導都是當權派,
演員呢,因為演封資修的黑戲,也得靠邊站。憑良心說,你爹那個老不死的,當時
對我還不錯,沒讓我在食堂吃什麼苦。」
阿林做夢也想不到父親和田春霞會有這麼一段糾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神色惶恐地看著有些走神失態的田春霞。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十八年前,
阿林心裡盤算著,十八年前她還未滿二十歲,他想像她那時的模樣,比翠翠大不了
多少,而自己的父親又應該是多大。幾年以後,田春霞重登舞臺,扮演了給阿林留
下終身難忘的赤腳醫生,他腦子裡又一次閃過翠綠的綢褲和布做的草鞋,又一次閃
過田春霞曾背過的那個藥箱,藥箱上血淋淋的紅十字在他面前飄過來飄過去。
電影快散場了,工作人員正在打開電影院的玻璃大門。
田春霞臉上毫無表情地繼續說著:「我和那大學生有過好幾次,一次也沒成功
過。我對那種事根本就不太懂,食堂裡放了一張床,你爹當時就住裡面。我被你爹
那麼過以後,覺得醜得不得了,我一向要強,你想,我怎麼能讓別人知道我被你爹
強姦。多少年來,和別的人,我都向老馮承認過,就是和你爹,我死活也不願說出
來。我恨死你爹那老不死的——你知道,我有時候真想拿你報復,出出氣解解恨,
可是你和你爹不一樣,我老覺得你就像我自己生的兒子一樣,一個一生下來就被別
人抱走,然後又突然回到我身邊,已經長成大人的兒子一樣。我看得出,你比爹好,
阿林,你用不著這樣,你用不著恨你爹。我早想通了,我知道,你爹也許並不壞……」
電影院的觀眾開始一窩蜂地湧出來。
8
鄧宇雄從床頭櫃抽屜裡,拿出那把匕首,掛在自己的皮帶上,毫不猶豫地往外
走,他臉上的表情莊嚴沉重,一看就知道他正準備去幹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是
一個烏雲密佈的陰天,沒有風,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來。他在街上慢慢走著,途中路
過一公共廁所,他情不自禁地四下望了一眼,急匆匆鑽進廁所,站在小便池邊好半
天才撒出一泡尿。廁所裡沒別的人,他小心翼翼拔出已經有些生銹的匕首,目不轉
睛地盯著它看。
二十分鐘以後,鄧宇雄已到了田春霞家的那幢樓前。在樓梯口,正遇上阿林送
老太太去醫院治療後回來,吭哧吭哧往樓上背,他們幾乎是一同走進田春霞的家。
「阿姨,我知道你們家翠翠在哪。」
田春霞和正在把老太太往床上放的阿林都吃了一驚,翠翠離家出走已兩個月了,
這消息來得實在有些太突然。
「你說她在哪?」田春霞按耐不住激動,大聲叫,「阿林,你快來,快來呀!」
她神情嚴肅地問鄧宇雄,「我們家翠翠到底在哪?」
鄧宇雄感到自己說這話很難為情,然而他還是說了:「他和我哥哥在——在一
起。」
田春霞臉上一陣難看:「我就知道這死丫頭躲在那。阿林,怎麼樣,我知道就
是這麼回事,死丫頭果真和他在一起。」
「阿姨,我帶你們去,你們把翠翠帶回家吧。」鄧宇雄臉紅得像是犯了什麼大
錯誤,「我哥哥他會把翠翠毀掉的。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子,沒一個有好下場。阿姨,
快把翠翠帶回家吧。」
田春霞說:「好,我們這就去,謝謝你來報信。阿林,我們走。你聽見沒有,
連他自己的弟弟都這麼說,你說這死丫頭像不像話,我真是要讓她活活氣死了。吃
辛吃苦,把女兒養大了,臨了卻是這樣,真正報應。」
鄧宇雄將他們帶到一片新樓房前,指著其中的一幢說:「我哥在這買了一小套,
翠翠和他肯定就藏在這裡。」
「你哥竟然能買得起房子,」這年頭能買得起房子的都是大闊佬,田春霞在些
奇怪,忍不住問道,「是幾樓?」
「五樓。這種房子,住五樓最好了。我哥有的是錢,他開的館子,每天都是賺
一把票子。」
田春霞搖搖頭,看了看阿林,說:「如今有錢的,能賺錢的,都不會是好東西,
像他哥哥這號人,跟你說,這就叫越壞越發財。靠什麼,還不是靠騙騙人賺錢,賺
了錢,再騙人。」
阿林一聲不吭、跟在後面往樓上走。自從田春霞跟他說過那事以後,他總覺得
和她在一起,有些不自在。三個人終於到了門口,鄧宇雄上前咚咚咚使勁捶門,門
開了,門縫裡擠出一張面孔,是一位衣著時髦的女郎,她顯然認識鄧宇雄:「是你,
怎麼了,雄雄?」
鄧宇雄一怔,沖上前推開那女郎,領著田春霞和阿林進了房間,房間裡還有一
位女郎,也是衣著絕對時髦,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正派女人的樣子,所有
的地方都搜過了,除了在曬臺上看到了翠翠晾在那的衣服,在哪都找不到她。鄧宇
雄的哥哥也不在。
「我哥哥呢?」鄧宇雄厲聲問道。
兩位女郎格格格瘋笑起來,說:「雄雄,今天見了什麼大頭鬼,怎麼這麼凶?」
「我哥和翠翠去哪了?」
「你哥和翠翠,」開門的那位女郎審視著田春霞的阿林,帶有敵意地問,「這
兩位是誰?」
「別說廢話好不好,他們到底去哪了?」
「去買鴨子了,」另一位仿佛遇到了什麼特別高興的事,一邊說,一邊傻笑,
「今天你哥請客,咱姐們來了,不敲他兩隻鴨子的竹杠,說什麼也不會放他過門。
這位是翠翠她媽吧,一看就像,怎麼,是不是想把翠翠帶回去?」
「雄雄,你不怕你哥揍你?」
門又被敲響了,房間裡的人都不由地一驚。一個女郎跑去開門,門打開,翠翠
和鄧宇強手上各拎著個頭盔,塑料口袋裡裝著剁好的鴨子,喜氣洋洋走進來。翠翠
一眼瞥見她媽,扭身便向樓下跑。田春霞早沖了過去,一把拉住她。翠翠拼命掙扎,
被死死地拉住了,脫不開身,她畢竟還沒有自己的母親力氣大。
田春霞早忘了不打女兒的諾言,甩手就是兩記耳光。
「喂,這是我家,」鄧宇強臨危不亂,鎮靜得讓人不敢相信,板著臉說,「要
打你女兒,你把她帶回家打去。別在這兒打給我看。」
「我不回去。」翠翠淚眼汪汪地看著鄧宇強,回過頭來,對還揪著她的田春霞
說,「媽,你打死我,我也不回去!」
「算了算了,翠翠,你還是跟你媽走吧,煩死人了,你走吧,好像我他媽是人
販子似的。」
「不,我不走嗎!」
「滾滾滾,都他媽給我滾。」鄧宇強突然蠻橫無比地吼了起來,弄得別人都有
些莫名其妙。兩女郎中的一位叫道:「幹嗎叫我們滾,真滑稽,我媽又沒有找來。」
田春霞想把女兒拖出去,聽了鄧宇強的話也有些發怔。
「我,我就不走,你叫我滾我也不走。」翠翠完全是在賭氣,非常委屈。
鄧宇強的表情顯得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他看了一眼他弟弟,說:「你跑來幹什
麼?是你把他們帶來的?」
「是我怎麼樣?」鄧宇雄不示弱地看著他哥哥。
「你小子反了是不是?」鄧宇強出手極快,在他弟弟頭上鑿了一下。
鄧宇雄捂著頭退後幾步,從腰上拔出匕首,便要往哥哥身上捅。鄧宇強大驚失
色,搶過一張凳子,連連抵擋。
弟弟說:「我說過,不許你再碰翠翠。」
哥哥說:「你算老幾,我難道還要聽你的?」
「我說話算話。」
「算屁的話,雄雄,你不要找死!」
在邊上看熱鬧的兩位女郎見勢不妙:「唉喲喲,親弟兄的玩什麼刀呀,我們走
了,算我們倒黴,鴨子不吃了。」拔腿就走,一路嘀咕。
田春霞拉了拉翠翠也打算走,翠翠回過頭來,對鄧宇雄大聲叫道:「我走就走,
要你管屁的事。我就跟你哥好,就不跟你好,氣死你,氣死你活該。誰要你管,你
這個混帳王八蛋。」
鄧宇雄像觸電一樣呆住了,他滿臉痛苦地看著翠翠,半天說不出話來。田春霞
繼續拉翠翠,翠翠漲紅了臉,好像還沒有罵夠的樣子。鄧宇雄徹底崩潰了,他孩子
氣地將匕首朝地上一扔,眼淚汪汪掉頭往樓下跑去。
9
阿林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他是個局外人,一個有著滿腹心事的局外人。鄧
宇雄拔出刀來,臨了,又孩子氣地狼狽而去,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和他似乎沒任何關
系。屋裡除了房主人鄧宇強,就剩下田春霞母女和阿林。到了這一刻,田春霞好像
也不急著走了,她對鄧宇強說:「我一定到派出所去告你,你不要以為我不敢。」
「去呀,去告呀,他媽的,都給我滾。」
「你別罵人,你這個流氓。」
「你說誰是流氓?」鄧宇強惱羞成怒,「跟我他媽說話客氣點。你女兒自己賤,
死纏著我,你又不是沒看見,我流氓,你再說一遍?」
「不要臉。」
「誰不要臉,你不要臉,你女兒不要臉。」
翠翠有點害怕,她害怕鄧宇強撒起野來,真動手打她媽。她見過他撒野,他撤
起野來絕對地敢玩命。「媽,我們走吧!」她反過來勸她媽。田春霞見女兒這麼害
怕,被他這麼臭駡也不敢還嘴,想女兒在背後不知怎麼叫他欺負,忍不住對鄧宇強
破口大駡。她越罵,翠翠越怕。
阿林依然在旁邊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他是局外人,他覺得自己身上的熱血正
在沸騰,正在呼呼地燃燒。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一種非常奇怪的幻覺,他發現聳立在
面前的是公安局的大門,他發現自己正慢慢地往公安局裡走,他的父親老阿林,正
和扮演赤腳醫生的田春霞,站在一旁毫無表情地看著他。他身不由己地往公安局裡
走,慢慢地走著,想停也停不住。
「喂,你是什麼鳥人,」鄧宇強在田春霞的大罵下,遷怒到阿林身上,他畢竟
是個男子漢大丈夫,還不至於動手揍一個女人,「你跑來幹什麼,你是這女人的保
鏢是不是?」
阿林一聲不吭,甚至都沒看他一眼。
「你是他媽的啞巴?」
阿林抬起眼睛,茫然地看著他,仿佛還沒有從幻覺中蘇醒過來。
「你他媽是她家的一條狗!嗯?」
阿林的眼神開始變得憤怒,鄧宇強沖過去,一把拎住他的領子,將他往門口一
推:「你他媽給老子滾!」
田春霞連忙放開翠翠,跑過來護阿林。阿林推開田春霞,十分堅定地走到鄧宇
強面前,臉上帶著冷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怎麼,想和我動手?」鄧宇強後退了一步,擺出準備擊拳的架式。
然而阿林只是毫無表情地看著他,似乎根本不想動手。
「來呀,」鄧宇強把拳頭慢慢地伸出去,在阿林的鼻子前停住,「別他媽這麼
沒用好不好?」
鄧宇強很結實,看上去足足比阿林高了半個頭。阿林不敢示弱地怒視著,眼睛
裡都快冒出火來。
田春霞說:「阿林我們走,不理他。」
鄧宇強收回拳頭,嘴裡說:「光他媽瞪眼睛有什麼鳥用?」他轉身撿起弟弟鄧
宇雄扔在地上的那把匕首,往阿林那邊遞過去,「這刀我少說也捅過八個人,你要
是條漢子的話,來,捅老子一刀,要不是漢子,趁早給我滾,別在這出醜,丟他媽
男人的臉。」
阿林怔在那像個木頭人。田春霞沖上去想拉阿林。鄧宇強滿臉英雄氣的得意。
阿林突然閃電般地搶過匕首,朝鄧宇強肚子上就是一刀。鄧宇強一聲不吭地捂著肚
子,人像蝦子一樣彎過去,過了片刻,抬起臉來,痛苦不堪地看著阿林:「你……
你。」
阿林朝他胸口又是一刀。這一刀更猛更狠,鄧宇強撲咚一聲跌在地上,抖了一
會,不再動彈。
「阿林,你殺了他,」田春霞和翠翠被眼前血淋淋的場面嚇得在一旁直哆嗦,
「他,他——你殺死了他?他死了!」
阿林將沾滿血漬的匕首往地上一扔,咣啷一聲。
他想說:「我殺了他了,我已經殺了他。」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想說。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