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影
第四章
1
小城裡的小旅館,一位看上去極為莊重的男人,身著長衫,戴一副眼鏡,提著
根手杖,緩緩走了出來。他身邊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臉上濃妝豔抹,頭髮燙著
被小城人譏為野雞窩的髮式,扭扭捏捏地挽著男人的手臂。不用說,這一男一女是
開了旅館剛剛出來。「開旅館」一詞在小城裡有特定的含義,意味著男女之間的偷
情。小城的男人談到人生的兩大樂趣,一是逛妓院,一是開旅館,其實這兩大樂趣,
說穿了是一回事。唯一的區別在於,逛妓院差不多是明碼標價,而開旅館卻有著種
種不同的花頭,不但是價格沒有一定,而且不一定男的帶了女的來,也有有錢的女
人偷偷地帶著男人來。
旅館的掌櫃摘下老花眼鏡,對著花枝招展的女人的屁股看著,一邊看,一邊感
歎。他已經熟悉了這個圓墩墩的屁股。女人穿著緊身的旗袍,屁股像充了氣的皮球
一樣鼓著,隱隱約約還能看出裡面短褲的輪廓。幾天前,就是這個女人,和另一位
年齡大得能做她父親的男人一起來開過旅館。世風日下,女人現在真是越來越不要
臉了,旅館掌櫃感歎著,輕蔑地對著角落裡吐了口痰。
這時候,素琴心虛地站在離旅館門口不遠的地方,東張西望,目送逐漸遠去的
那對男女。她和查良鐘約好了在這見面,時間已經到了,可是還不見他的影子。終
于查良鐘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他遠遠地對素琴招了招手,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了
一聲什麼,領著她便往旅館裡去。素琴有些忐忑不安,眼睛沒勇氣對著掌櫃看。掌
櫃不動聲色地將鑰匙扔給查良鐘,查良鐘拿著鑰匙,示意素琴趕快跟他走。掌櫃透
過老花眼鏡的上端,神秘兮兮地看著素琴的背影,咳的一聲,含了一口痰在嘴裡。
這一次掌櫃沒有急著去吐,而是目不轉睛地繼續盯著素琴的背影,一直到查良鐘和
素琴走進房間,完全消失為止。
素琴進了房間,她看著查良鐘迫不及待地閂門,說:「良鐘,你把話說說清楚,
不就是要我給你做媒嗎,幹嗎把我哄到這來?」查良鐘說:「好嫂子,都到了這一
刻,你難道還不明白?」素琴笑著說:「我明白什麼,我什麼都不明白?」她做出
不太明白的樣子。
「大嫂子要是真不明白,良鐘非傷心死了不可。」查良鐘眉飛色舞地說。他發
現戲都演到這一幕了,素琴還要裝腔作勢,也太可笑了一些。為了能擠進甄家當女
婿,查良鐘真所謂用心良苦。由於妤小姐對他一直採取著拒絕的態度,查良鐘開始
把進攻的矛頭轉向素琴。他的目的很簡單,先把素琴弄到手,然後以她為內應,繼
續對妤小姐發起強大的攻勢,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從第一次見到素琴,查良鐘便知道自己有機可趁。這是個內心深處極度渴望男
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性欲處於極大的壓抑之中。只要一有機會,用不到男人去逗
引她,她自己就會迫不及待地逗引男人。作為乃祥的正妻,素琴長期以來都處於被
冷落的境地。她幾乎從來就沒有被得寵的時候,在一開始,就被乃祥永遠地打入冷
宮,理由是素琴長著一個和男人差不多的喉結,而且顴骨太高,陰毛也太濃太硬,
所有這些,從相書的觀點看,都對男人不利。在新婚之夜,乃祥像老練的馬販子那
樣,對素琴的全身做了一番檢查。他立刻大失所望,在蜜月的第三天,便溜到他所
相好的女人那裡去睡覺。
素琴和查良鐘幾乎是一拍即合,查良鐘拜託素琴為自己做媒拉皮條,素琴很爽
快地一口答應。兩人就這話題引申下去,你來我往越說越投機,很快都明白了對方
的醉翁之意。作為甄家的媳婦,她既是棄婦也是活寡婦,不用說乃祥還活著,就算
是乃祥有朝一日死了,就沖著是甄家少奶奶的這一名目,素琴也不敢想像自己會有
重新嫁人的機會。她雖然春心蕩漾,但是仍然把自己設想的非常貞潔。即使是她已
經和查良鐘關在已閂上門的旅館房間裡,她還做出此行的目的,只不過是來談妤小
姐的婚事。
「我這心裡,可是只想著大嫂子!」查良鐘終於不耐煩了,他單刀直入地說著,
因為他已看出素琴的內心比他更火燒火燎。十個女人九個肯,就怕男人嘴不穩,素
琴說話的聲調都變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查良鐘,話都說不連貫,「大嫂子,你
今天就成全了我吧。」查良鐘乾脆色迷迷地把話挑明。
「要死了,」素琴還繼續裝糊塗,「你還要嫂子怎麼成全你?」
「大嫂子真不知道我在想你」
素琴再也不想裝糊塗了,矯情地說:「良鐘,你把話說說清楚,究竟是想我們
家小姐,還是想我?」查良鐘涎著臉說:「自然是都想,要不然,大嫂子肯定說良
鐘不老實。男人嗎,誰不是吃了碗裡的,又看著鍋裡的。」素琴伸出手指,在查良
鐘的額頭上點了一記:「果然是說了真話,你們男人呀,沒一個好東西,你說,誰
是碗裡的,誰又是鍋裡的?唉,我要是真相信了你的鬼話才怪呢。我怎麼就沒想到,
你把我騙到這下流的地方來,還能安什麼好心?」她伸出手,想再一次在查良鐘的
額頭上點一記,但是查良鐘已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上拉,素琴嘴裡
罵罵咧咧,順勢跌倒在了查良鐘的懷裡。
2
面貌一新的小雲騎在自行車上,十分熟練地在大宅裡穿來穿去。他臉上常見的
那種做作的傲慢,隨著臉上那副神秘莫測的墨鏡的消失,好像也已經不復存在。他
現在看上去只不過是一位略帶些時髦的現代青年,又單純又有些天真,妤小姐坐在
自行車後面,摟著小雲的腰,隨著自行車的顛簸,一驚一詫,不時格格格地尖笑。
大宅裡對於自行車來說,完全可以暢通無阻。那些為了便於乃祥的木輪椅通過而采
取的措施,使得車技嫺熟的小雲,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把自行車騎到他想去的任何
地方。
梧桐樹的陰影下,牆角邊是一叢高大的美人蕉,美人蕉旁,佇立著懷甫魁梧的
身影。他像一塊石頭似的豎在那裡,眼睛裡全是妒意。小雲載著妤小姐,正順著長
長的過道,緩緩騎過來,穿過一個天井,又進入另一個天井。連續多少天,懷甫一
直在暗暗地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對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切仿佛都在他的
眼皮底下公開進行著。真是做夢也不敢相信的細節和事實,懷甫不敢相信自己心目
中的偶像,那個像仙女一樣的妤小姐,竟然真會如此地不要臉。對於男人,妤小姐
竟然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以身相許。懷甫簡直不敢相信,妤小姐在男女性愛方面,竟
然會如此地不知羞恥,如此不知滿足,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夜幕降臨的時候,懷甫不止一次躲在妤小姐的窗外偷聽。他知道自己這麼做,
既卑鄙又無聊,但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這麼做。人往往是沒有能耐控制住自己的。
懷甫知道妤小姐根本不可能屬他,他們之間的亂倫,已經到達了事情發展的極端。
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權力干涉妤小姐和別的男人做愛。
妤小姐的房間裡,每天晚上發生的情節,幾乎總是一樣。僅僅是因為小雲天天
晚上能和妤小姐在一起這一點,就足以引起懷甫的強烈仇恨。小雲太輕意地就獲得
了妤小姐的芳心,他隨意地說著什麼,幾乎不用下什麼功夫,就把妤小姐哄得心花
怒放。他一次次談論著外面世界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著的事情,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小雲說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引起妤小姐的最大興趣。他們常常會為什麼不相干的小
事,蠻不講理地又爭了起來。爭吵是他們之間互相表達感情的一種特殊方式,來得
快,去得也快,爭著吵著,便和好了,聲音漸漸低下來,然後就能感覺到兩個人是
上了床。上床顯然是每次爭吵的最終結局。
懷甫只能一動不動地在黑暗中等待這種結局。他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一動
不動地聽著,仿佛在等待末日的審判。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選擇。連續多少天,
他夜夜都在忍受這種傷心的煎熬。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懷甫落湯雞似的站在雨地
裡。雨嘩嘩地下著,妤小姐的房間裡亮著燈,隔著放下的竹簾子,可以看見小雲又
在向妤小姐賣弄著什麼。
懷甫幾乎是貼在了竹簾上,他知道最後的結局就要來臨。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立刻就要開始上演。這是一個不斷重複著的悲劇,這是一個做不完的惡夢。懷甫一
次次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對於性的放縱,妤小姐有一種不敢想像的膽大。
她屬那種色膽包天的女人,她是個性欲狂,雖然告別處女的時間還很短,然而她
的狂熱,她的放縱,和任何一個成熟的女人相比都不遜色。懷甫終於痛苦不堪地閉
上眼睛。雨兇猛地往下落著,分不清懷甫臉上淌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他能感覺得
到好小姐越來越沉重的喘氣聲。漸漸的,妤小姐放縱的呻吟,毫無克制肆無忌憚,
伴隨著嘩嘩的雨聲此起彼伏。一道閃電劃過,雨聲依舊,妤小姐的呻吟聲依舊,懷
甫分辨不清自己這時候究竟是嫉妒,還是被那急迫的聲音,撩撥得有些衝動,他突
然睜開眼睛,把拳頭伸進嘴裡,在拳頭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又是一道強烈的閃電,
雨緩了,房間裡也安靜了下來,透過竹簾躲出的燈光,可以看見在懷甫的手腕上,
血流成了一道黑線。
3
妤小姐好像也意識到了懷甫的焦躁不安。她怎麼說也還是個女人,對於異性的
反應,僅僅是出於本能,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然而她根本不把這種焦躁不安放在
心上,因為懷甫會怎麼想,對於她來說並不重要。事實上,有些事想瞞著懷甫也不
可能。妤小姐已經離不開懷甫了,懷甫處在很微妙的位置上。他既不是管家,也不
是僕人,他仿佛是妤小姐的心腹,而且還是同謀,因此所有的事,妤小姐不僅不用
瞞著他,而且還可以放心地讓他去做。譬如讓他去找小雲,又譬如在和小雲相會的
時候,沒有任何顧忌地招呼他幹這幹那。
懷甫感到忍無可忍的,也許還不是僅僅妤小姐拿他不當人,而是就連小雲,也
同樣從來不把他當一回事。小雲總是傲氣十足地對待懷甫,他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
懷甫這個人。有時候,他會冷冷地看懷甫一眼,這樣的一眼,常常看得懷甫信心全
無,像做了什麼錯事似的倉皇而去。只要有小雲的存在,懷甫便處處感到自己的多
餘。
懷甫的手背上,留下了那個雨夜咬傷的一道深深的牙印子。這道牙印於最終還
是被妤小姐無意中發現了,但是她並不曾明白這傷痕是怎麼來的。她只是隨便地問
了懷甫一聲,事情就過去了。這天晚上,也許是妤小姐的大煙癮上來了,也許是這
一夜小雲沒有讓她盡興,反正她出其不意地來到了懷甫的房間裡,出現在惶恐不安
的懷甫面前。這是妤小姐和小雲好上以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主動地走進懷甫
的房間。就像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樣,妤小姐衣衫不整春意盎然地走了進來。讓懷
甫更為吃驚的,是這一次妤小姐把煙具也端了來,而不是像以往那樣,自己空手而
來,然後讓懷甫屁顛顛地去取。
「我就知道你還沒有睡。」妤小姐的直截了當的開場白,讓懷甫感到心驚肉跳,
因為這句話的意思,完全可以暗示她已知道懷甫正在偷窺她和小雲之間的事。懷甫
唯唯諾諾地說自己正準備睡覺。時間已經很不早了,說自己正準備睡覺的解釋沒有
絲毫力量。幸好妤小姐根本不打算追問,她懶洋洋地躺到了懷甫的床上,迫不及待
地等候懷甫給她噴煙。
夜深人靜,懷甫的房間裡,不一會就煙霧絛繞。妤小姐很快陶醉了。和小雲在
一起,她總是有意識地克制自己的煙癮。壓制煙癮給她帶來了不小的煩惱。所有新
派的人都討厭鴉片,好小姐不願意讓小雲不高興,不願意讓他在這點上看輕自己。
她覺得這時候的幾口大煙特別香。
「香,真香!」妤小姐情不自禁地說著,鼻子像小狗那樣東聞西嗅,用力吸著
彌漫在臉部周圍的煙霧,最後幾乎要睡著了。在妤小姐陶醉的時候,懷甫傷心得都
想哭。他不能不想到她和小雲在床上的情景,他不能不想。如果沒有小雲,毫無疑
問,緊接著的就是他最盼望的時刻,過完大煙癮的妤小姐,將像一朵鮮花似的向他
盛開。她將以極大的熱情,迎接他的進入。懷甫的心痛苦地顫抖著,因為他不能不
在這一刻,想到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在不久以前,就在今天的同一個晚上,妤
小姐已經像叫春的貓一樣,在小雲的身底下肆無忌憚地呻吟過了,在她的身上,還
保留著另一個男人的液體。
懷甫伸出那只已經結了疤的手,在半空中哆嗦著,好像那只手已經不屬自己。
妤小姐睜開眼睛,抓住了他的手,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個牙印子。「你這手怎麼搞的?」
她有些想不明白地問著。
「貓,貓抓的。」懷甫十分驚慌地想把手縮回去。
「貓抓的?」妤小姐覺得好奇地抓著他的手不放,仔細看著,輕輕地摸了摸,
不相信地問,「怎麼會被貓抓,哪來的貓?」
懷甫支支吾吾不回答,忐忑不安地收拾著煙具。妤小姐突然很執著地又一次拉
住了他的手,她還躺在那,這麼拉懷甫,用意非常明顯。懷甫站在那怔住了,他不
敢相信妤小姐為什麼在這時候還要挑逗和折磨自己。妤小姐不動聲色地用力一拉,
懷甫半推半就地趴倒在妤小姐的身上。
「母狗,你這頭不知夠的母狗!」懷甫第一次充滿最大惡毒地在心裡詛咒了一
句。
4
小雲和查良鐘在過道上不期而遇,兩人不是很友好地互相望著。查良鐘有些尷
尬地招呼了一聲:「雲少爺,這是去哪裡?」小雲愛理不理地看著他,不說話。由
於大宅裡上上下下都知道查良鐘是妤小姐不懈的追求者,所有的人背後都在議論這
事,甚至大宅之外也不例外。小雲對於查良鐘,難免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溜溜,同時
又有一種按捺不住的得意。
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是去妤小姐那裡,走進了天井,小雲突然想到了什麼,想掉
頭離開,但是妤小姐已經聞聲出來,喊住了小雲:「小雲!」
小雲被她這麼一喊,站在那猶豫了一下,突然改了主意,決定留下來。查良鐘
幾乎立刻察覺到了妤小姐和小雲之間有什麼默契,他反正臉皮厚,只當什麼也不明
白地討好妤小姐:「好小姐這一陣氣色不錯。」
妤小姐的眼睛閃閃發亮,根本不搭理查良鐘,她直直地看著小雲,想不明白地
問:「又怎麼了,人還沒進來,就要走?我可是等你好長時間了。」
小雲冷冷地說:「你這裡現在有客。」
查良鐘對兩人望望,他早就習慣了妤小姐對自己的冷淡,然而他想不明白,為
什麼妤小姐自己卻能容忍小雲對她的冷淡。女人真是不可捉摸的東西,查良鐘自信
自己是哄女人的老手,可對妤小姐的脾氣仍然是吃不透。「他算什麼狗屁的客人,」
好小姐看了看查良鐘,絲毫沒有把小雲的冷淡當回事,反而很關心地問:「好好的,
怎麼又不高興了?」
小雲意識到查良鐘正在注意自己,他淡淡一笑,掩飾說:「我沒不高興……誰
說我不高興了?」妤小姐嬌嗔地說:「還說沒不高興,你看你自己的那臉?」小雲
這一次是真笑了,說:「我不是很高興嗎?」
查良鐘站在一旁不甘寂寞,他不失時機地向妤小姐討好賣乖:「那是,小雲說
得對,誰見了你妤小姐,還會不高興。只要好小姐你高興了,我們就得誰都要高興。
不高興,也得乖乖做出高興的樣子來,是不是雲少爺?你看,雲少爺不說話,那就
是了……」妤小姐被查良鐘的討好,逗得哈哈大笑。小雲也跟著一起笑起來。查良
鐘繼續趁機大耍嘴皮:「你妤小姐是什麼人,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吧。我告訴你,
說了都不相信,這外面是怎麼議論你的。外面說了,你妤小姐手上正拿著個大紅繡
球,隨時隨地都會扔出去。」
「瞎說八道,我手上可沒什麼大紅繡球。」妤小姐自然知道查良鐘是在哄自己,
但是她喜歡這樣的恭維。
「我查良鐘要敢在你面前瞎說八道,你妤小姐說我是什麼都可以。你這是真不
知道,上次你相親那事,你到大街上去走走,逮住誰了,你問,你就問他,他要是
不知道這事,他要是不能把這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你拿我問罪。我跟你實說了,如
今這城裡誰名氣最大,我說你肯定不相信,你肯定不信,」查良鐘眉飛色舞,手腳
並用,「你知道是誰?是——是你妤小姐。」
小雲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聽著,他知道查良鐘不過是一味誇張地拍馬屁,但是他
的確也知道,因為妤小姐擁有著萬貫家產,很多人對妤小姐垂涎三尺。誰將最終和
妤小姐結婚,這已經是小城中人們掛在心上的懸念。誰愛上妤小姐,妤小姐愛上誰
無關緊要,人們普遍關心的,是誰將最終得到甄家的財產。
既然妤小姐樂意聽,查良鐘口若懸河地說著,一直說到喜怒無常的妤小姐真不
耐煩為止。「你別沒完沒了好不好,喂,還有什麼事?還有什麼話?」妤小姐不客
氣地打斷了查良鐘的話,「這房間裡,到處都是你的聲音,煩死了。有話快說,有
屁快放,說完了,滾你的蛋!」
查良鐘涎著臉笑,他反正臉皮厚,才不在乎,憋了一會,話鋒一轉,當著小雲
的面,赤裸裸地說:「我讓大嫂子捎的話,妤小姐總該給個回話吧?我可是時時刻
刻,都想著你妤小姐!妤小姐,你給個回話。」
妤小姐說:「我的回話,不是早就給了你嗎?」
5
查良鐘被妤小姐活生生地攆了出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這一次又碰了釘子,從
妤小姐的房間出來以後,沒走出去幾步,他嘴裡已經哼起小曲來。心急吃不了熱豆
腐,妤小姐是頭不易馴服的野馬,得下功夫慢慢調教。他美美地盤算著,沿著過道
走過去,快走到大宅門口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四下張望,扭頭往素琴住的那院子
跑去。
在妤小姐那裡沒得到什麼便宜,為什麼不在素琴身上找回來呢。查良鐘賊頭賊
腦地溜進了院子,從一叢叢盛開的月季花旁邊擦過去,一掀竹門簾,快步走進了素
琴的房間。素琴百無聊賴地正坐在方桌前玩骨牌,沒想到查良鐘會突然出現,嚇了
一大跳。查良鐘對四處望瞭望,走到方桌前,便要動手動腳。
素琴連忙站起來,手指放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下,躡手躡腳地掀開竹門簾,
走了出去,站在院子裡,若無其事地對四處看,看了一陣,悄悄回了房間。查良鐘
正在門口等著她,素琴剛進來,就把她摟住了。素琴也不做矯情的掙扎,好像一堆
遇上了烈火的乾柴一樣,表現得比查良鐘還要迫不及待。自從上次開了旅館以後,
素琴一直在等著這機會。當素琴提出要和他一起去臥房的時候,查良鐘說幹嗎費那
事,客廳裡就挺好。
男女之間真偷起情來,膽子大得就仿佛廚屎時,把膽子給屙掉了一樣。兩人早
忘了一切顧忌,都覺得應該抓緊時間,也顧不上多說話,就立刻直奔主題。素琴生
得人高馬大,查良鐘根本抱不動她,只好擁著她一起往方桌那裡挪,到了方桌面前,
搬著她的屁股往方桌上掀。素琴手忙腳亂,已經把旗袍裡的短褲脫了,兩人不管三
七二十一,光天化日之下,就認真辦起事來。偏偏查良鐘到了這節骨眼上,嘴卻又
不肯閑著了,把自己在妤小姐那裡碰釘子的事,津津有味地說給素琴聽。
素琴不聽則已,一聽就火了,大罵查良鐘不是東西,到這時候,還是身在曹營
心在漢。查良鐘由她去罵,很快發現她是真生氣,連忙拿出哄女人的手段來哄她,
一個勁地陪好話。說給女人聽的好話,在查良鐘的肚子裡,天生有一大堆,剛說了
沒幾句,就把素琴給哄住了。
查良鐘正說著,沒提防愛愛直闖了進來。誰也不知道愛愛會在這時候突然出現,
查良鐘和素琴頓時一陣亂,桌肚下面四條光溜溜的腿,身不由己地哆嗦著,不知往
哪藏才好。愛愛臉漲紅了,眼睛死死地盯住素琴不放。
「愛愛,」素琴不知說什麼好,她想向愛愛解釋,可這種事,又不是一時就能
說清楚的。
愛愛的眼睛裡全是怨恨,她看著素琴,好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那樣,面對一個
她所不應該看到的場面,完全驚呆了。她的臉部表情活像一個神經失常的病人。查
良鐘很快就從尷尬中恢復過來,他從容地系著褲帶,對愛愛做了個輕薄的鬼臉,也
不和素琴招呼,搭訕著想從愛愛身邊溜過去。愛愛伸開手攔住了他,歇斯底理地不
許他走:「畜牲,你不許走,你把話說說清楚!」
素琴和查良鐘做夢也想不到愛愛會這麼做。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愛愛會採取如此
過分的行動。顯然,愛愛並不想大喊大叫,並不想把姦夫淫婦的勾當,弄得滿世界
人都知道,但是愛愛的舉止仍然超出了情理之外。她固執地堵在門口,像任何因為
潑翻了醋罎子,氣衝衝趕到現場去捉姦的婦人那樣,說什麼也不讓查良鐘離開。查
良鐘溜不了,只好回過身來向素琴求援。素琴結結巴巴地說:「愛愛,你聽我說,
聽我說……」
愛愛激動地說:「我不要聽你說,我要聽他說,我要聽這個畜牲說,他到底要
幹什麼?」生得又瘦又小的愛愛有一張美麗的臉,她太激動了,不僅是失去了理智,
而且是讓人難以相信的瘋狂。要不是素琴拉往了她,她說不定就會撲到查良鐘身上
去,拳打腳踢,扇他的耳光,撕他的臉皮,和他拼命。
6
查良鐘去素琴那裡鬼混的時候,妤小姐的房間裡就只剩下小雲和妤小姐兩個人。
小雲的臉上一臉按捺不住的不高興。他對查良鐘有一股說不出的討厭,他討厭他對
妤小姐大獻殷勤的腔調,同時他也討厭妤小姐竟然會喜歡聽那些虛偽的恭維。查良
鐘的用心完全是赤裸裸的,他為財產而來,妤小姐的用心也同樣是赤裸裸的,她在
用自己巨大的財產這塊肉骨頭,耍弄著查良鐘,以此為樂,以此為榮。
妤小姐說:「良鐘走了這麼長時間,難道你還在不高興,你的那點氣,難道還
沒生完?」小雲說:「你怎麼知道我是生氣?再說,我袁小雲若要生氣,也犯不著
為了他。」他做出根本不在乎的樣子。「生不生氣,也不用我說了,你自己心裡有
數。」妤小姐笑著說,「幸好我對良鐘不怎麼樣,我要是真對他好一些,你還不知
道怎麼生氣呢?」小雲酸溜溜地說:「是不怎麼樣,要是怎麼樣了,更要屁溜溜地
來了。」妤小姐十分得意地大笑起來:「你們這些男人真是的,他要來,我有什麼
辦法呢。再說,你也真傻,他想我嫁給他,我就會嫁給他了?」
小雲被妤小姐這種忘形的得意惹火了,臉上露出完全無所謂的神情:「你嫁不
嫁,管我什麼事?」妤小姐笑得更厲害,一邊笑,一邊說:「那好,我就真嫁給他。
反正我已經想好了,哪一天我就站在一個高高的地方,拋一個大大的彩球,掉在誰
的頭上,就嫁給他。我告訴你,這彩球,說不定還真的就掉在良鐘頭上。天下巧事
多著呢,小雲你信不信?」
小雲更加惱火,他覺得她根本沒必要這麼得意。她一定以為自己是在嫉妒查良
鐘,其實真正應該嫉妒的,不是他小雲,而是查良鐘。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財產,
而且從來也沒想到過要娶她。作為男人,小雲相信自己沒什麼吃虧的地方,他和她
已不止一次地睡了覺,瘋狂地一次次做愛,但是所有這一切,與其說是喜歡妤小姐,
還不如說是不喜歡她。一個男人並不是只在喜歡一個女人的時候,才願意和她發生
性的聯繫,有時候,不喜歡也是一種動力。和一個女人做愛,不僅僅是表示愛,也
可以代表恨。他冷笑著看著妤小姐,說:「怎麼,你真以為我是嫉妒了,是不是?」
「嫉妒不嫉妒,你自己當然知道。」妤小姐繼續笑。
小雲有些歹毒地說:「我告訴你,嫉妒不嫉妒,得看是什麼人,我這人,從來
不知道嫉妒。妤小姐你也不想一想,你值得我嫉妒嗎,再說,我有什麼好嫉妒的—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想娶你,你也沒打算嫁我,我嫉妒幹什麼?」
妤小姐的臉色頓時變了,她明白小雲這段話中間的刻薄含意。她和小雲的關係
即使已到了這一步,雙方之間,仍然存在著深深地敵意。「我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
像我這樣的慣壞了的小姐,像我這樣不要臉面的女人,就是想嫁給你,你也不會敢
要。你當然不會在乎,是呀,我要嫁給誰,和你有什麼關係?」
小雲無話可說。他有些後悔自己的話太重,太沒情沒義,太不像一個男人所說
的話。妤小姐突然真的不高興起來。她和小雲天生是冤家對頭,碰到了一起,就得
爭吵。她爬到了煙炕上,一把抓過煙槍,看著正對她看的小雲,息事寧人地說:
「喂,好了好了,我可不想跟你吵,我吵不過你,你過來,幫我燒個煙泡,小雲。」
小雲的反應有些過分強烈,他看著煙槍發呆,記憶中的某些東西,又一次被觸
動和喚醒。妤小姐的本義是要與他和好,他也想向妤小姐表現出一定的好感,可是
逝去的記憶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小雲仿佛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一下子被麻醉住
了,他直直地看著她,好像不認識妤小姐似的。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現幻覺。妤小姐
變成了一個肥胖妖豔的女人,肥胖妖豔的女人不懷好意地向他招著手,他的姐夫乃
祥站在一旁冷笑著。
妤小姐莫名其妙地看著小雲,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變得這樣。「怎麼了,難道你
就不能侍候侍候我,」妤小姐隨口說著,不敢再往下說,因為小雲嘴角像打擺子似
的哆嗦起來。他突然很衝動地說:「侍候?我幹嗎要侍候你、要給你燒煙泡,我又
不是你的小廝,你別以為誰都是你們甄家的小廝,誰都必須侍候你們!」
妤小姐迷惑不解地坐起來,很吃驚的樣子,她小心翼翼地問著:「你怎麼了?」
小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眼前肥胖妖豔的女人已經消逝,妤小姐瞪大著眼
睛,完全被他搞糊塗了。小雲知道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他承認妤小姐其實是一個很
好的姑娘,自己不應該那樣對待她。妤小姐一直是真誠地向他流露著自己的感情,
她像一團火那樣熱烈地燃燒著。「你以為誰都得侍候你不是?」為了掩飾他的失態,
他笑著說。然而妤小姐已覺得很無趣,雖然知道和小雲這人不必太頂真,她多少有
些來氣。小雲是一個太情緒化的人,動不動就會神經兮兮的,妤小姐對他的所作所
為,百思不解,永遠也吃不透。她劃著了火柴,點上煙燈,用釺子在煙盒裡挖了一
塊煙膏,自己燒起煙泡來。燒煙泡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妤小姐對此道極不熟練,
這麼做,不過是在和小雲賭氣。
小雲求和地上前搶妤小姐手上的釺子,替她燒起煙泡來。他將妤小姐挖的那塊
煙膏扔進煙盒,十分熟練地重新拌起來,看得出,他顯然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他
那細細的手指帶著些女人氣,飛快地令人眼花繚亂地旋轉著,嫺熟的動作讓妤小姐
大為震驚。「你的煙泡怎麼會燒得這麼好?」妤小姐讚歎不已地說著。小雲臉上那
種不可冒犯的神情蕩然無存。妤小姐看見他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挖了一小塊煙膏,
在煙燈上一邊燒,一邊靈巧地捏著,終於將煙泡裝進煙鍋裡。
妤小姐捧起了煙槍,這一次,沒有讓別人替她噴煙,而是自己吸。「幹嗎跟冤
家似的,動不動就非要吵呢?」妤小姐神情惶惑,徐徐地吐著煙,有些感傷地說,
「我倆是怎麼了?」
7
素琴花了很大的力氣,也沒辦法讓愛愛相信自己並沒有對她變心。耳聽為虛眼
見為實,愛愛已經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的心都快碎了,無論素琴說什麼,
愛愛都覺得她是在騙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愛愛已經把自己的愛全部給了素琴。她
已經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一個付出了全部愛情的女人,是沒有辦法接受別人對她的
背叛的。因為是出於真心的愛,愛愛並不覺得她和素琴之間的關係,有什麼罪惡之
感。剛開始,也許只是一種遊戲,當素琴向她流露出了那種男人才應該有的欲望時,
愛愛只是覺得好奇。好奇的力量遠遠地大於拒絕的力量。她不明白女人和女人睡在
同一張床上,還會發生什麼事。她在這種遊戲中越陷越深,最後終於不能自拔。
乃祥變成殘廢以後,照顧乃祥的差事,幾乎是莫名其妙地就落到了愛愛身上。
那一天,甄老爺子心煩意亂地來到乃祥的房間,看著臉部表情已經完全癡呆了的兒
子,把兒子的妻妾全部召來訓話。兒子已成了這模樣,由誰來照顧必須立刻拿出一
個行之有效的方案。平時爭風吃醋的小老婆們,這時候一個個都不敢開口了,全變
成了啞巴,臨了,還是素琴氣鼓鼓地說:「大少爺沒病的時候,你們一個個都搶寶
貝似的搶他,都恨不得把他生吃掉,現在可別都不吭聲了。」
甄老爺子說:「誰好好地照顧乃祥,我虧待不了她。」
重賞之下,並沒有勇夫。甄老爺子看著兒子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們,一個個都
往後躲,氣得真搖頭。父子倆在好色上面如出一轍,但是甄老爺子身上沒那種太多
的憐香惜玉的閒情。他皺著眉頭,挨個地打量乃祥的小老婆,用一種長輩的赤裸裸
的眼光,品味這些不同尋常的女子。他等了一會,還沒有人站出來表態,便不耐煩
地對素琴說:「你是當家的,怎麼說,也逃脫不了干係。你算一個,還一個是誰,
馬上就給我定下來。」
於是就定下了愛愛。愛愛那時候看上去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莫名其妙地便被
推舉出來。甄老爺子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們都說是你,那就是你吧。」
從此以後,小城的一名針灸醫生,在初一或者十五的日子裡,無論颳風下雨,十幾
年如一日,堅持來為乃祥針灸。乃祥的病情沒有任何好轉,但是也沒有進一步惡化。
針灸醫生堅信是打金針會有奇效,他頭頭是道地說了一大套有關經脈疏通的理論,
並建議每天用輪椅推著乃祥在大宅裡轉上幾圈。特製的木輪椅做出來了,推著乃祥
在大宅裡散步,成了愛愛每天必做的功課。乃祥已經成了一個活死人,照顧他從一
開始就是一個苦差事。
最初所有的髒活,都由一名高大結實的女傭來做。後來愛愛和素琴之間,有了
那種不能見人的關係,為了害怕醜事傳出去,她們不得不把這瞭解了內情的女傭辭
了。她們定下了新的規矩,這就是所有的女傭,沒有經過允許,絕對不許進入她們
的臥室。為了掩人耳目,她們每天都和乃祥睡在同一間房間裡。她們給別人留下了
對乃祥很好的印象,並以此掩蓋她們就在乃祥眼皮底下的尋歡作樂。
第一次探險的嘗試,給愛愛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那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
素琴毫無保留地講述自己的性感受,講述了自己對男人的厭惡感,然後以一種不同
尋常的認真,向愛愛詢問了她被乃祥破苞的詳情。素琴早就聽說乃祥有一種專為小
女孩子準備的春藥,這種藥既可外用,也可內服。據說女孩子用了這種藥以後,能
像婦人一樣歡迎男人。然而愛愛用自己的感受,打破了這種根本不存在的傳說的神
話。她歎著氣告訴素琴,事實上事後她一直流血不止,即使塗上了被乃祥稱為特效
奇方的公雞雞冠汁,也仍然沒有一點用處。
「男人天生都是壞東西!」她們就這樣共同控訴起她們唯一的男人乃祥,對同
一個男人的厭惡,使她們成為一對同謀。在對男人共同的詛咒中,她們無師自通地
嘗試著一種無需男人的歡樂,最初完全是羞答答的嘗試,很快就發現這裡面竟然其
樂無窮。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們像一對情人似的抱在一起睡著。
正是因為存在著對素琴的特殊感情,愛愛才不感到大宅裡單調的生活,是如何
枯燥和難以忍愛。愛愛的母親在她生下來剛滿月,就又一次回到大宅裡當女傭。素
琴對愛愛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她重溫了自己從來不曾得到過的母愛,這種母愛過去
只是在她的想像中才存在。素琴給了愛愛無數種幻想,她常常有意無意地會想到在
鄉下時,自己那位溫柔體貼的小嬸子。素琴和愛愛的小嬸子在愛愛的記憶中,常常
會疊化成一個人。愛愛的小叔叔是一個不爭氣的男人,因為喜歡偷偷摸摸,一向被
大家看不起。愛愛的小嬸子常常來她家幫著洗洗涮涮做點針線。愛愛從一開始就特
別地喜歡這位小嬸子。
在鄉下的時候,愛愛和姐姐及兩個妹妹睡在同一張床上。有一天晚上,姐妹四
人都被不同尋常的聲音驚醒了過來。月光下,愛愛看見小嬸子赤條條的,像死過去
一樣地躺在她爹的床上,她爹正十分兇狠地幹著什麼。讓愛愛感到吃驚的是,由於
她爹發出的聲音太大了,比她大三歲的姐姐,還有那兩個剛會走路不久的雙胞胎妹
妹,也和她一樣瞪大著不理解的眼睛,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最後小嬸子從床上下來
了,站在地上,一邊抽泣,一邊慢吞吞地穿衣服。穿好了衣服以後,小嬸子揉著眼
睛,看著愛愛她爹從米缸裡挖米,他挖了小半袋米給她。小嬸子拎著米走了,愛愛
不太明白她為什麼要哭,心裡為她感到非常難過。小嬸子裸體的樣子非常好看,愛
愛後來見到她,總是忍不住要想她不穿衣服的樣子。
8
小雲又在屋簷下逗小鳥了,他還是那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素琴站一邊正和他說
著什麼,一邊說,一邊不住地偷看愛愛。愛愛坐在門口織毛線,她的神情沮喪,不
時地在發怔。離她不遠,乃祥像木偶一樣地被撂在那。天氣越來越熱,初夏已經來
臨,蟬聲不厭其煩地叫著。
素琴的心情有些煩躁,開導小雲說:「小雲,你別做夢了,這樣的傻事,千萬
不能再做。」小雲若無其事地繼續逗小鳥。素琴已經知道了他和妤小姐的關係,知
道就知道吧,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知道。「這有什麼,我做都做了,再做不做,還
不是一樣。」他連看都不願意看一眼素琴,一邊給小鳥餵食,一邊說。
素琴的內心充滿恐懼。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在她的心頭。她知道小雲和妤小
姐兩個正在玩火,這把火遲早會毀滅掉什麼。小雲是一個性格有嚴重缺陷的人,事
情發展下去,肯定會被他搞得非常糟糕。素琴知道,在小雲和妤小姐之間,存在著
不可逾越的障礙。事到如今,素琴不得不提醒小雲問題的嚴重性。「你記著,小雲,
這甄家裡不會有一個好人!」素琴看著小雲愛理不理的樣子,恨不得沖過去揪住他
的耳朵,「你別忘了過去是怎麼回事,過去的事,你難道都忘了?」
「我當然沒忘,」小雲顯然不願意在這時候,重提起往事,他看了愛愛一眼,
又把目光落在乃樣身上,冷冷地說,「誰說我忘了,你急什麼,不過,她和他不一
樣,他們不一樣。」
素琴說:「有什麼不一樣。她不過是和你鬧著玩玩,你真以為她一個大小姐的,
會看上你?」
「她愛看上不看上,」小雲不再逗小鳥了,離開鳥籠子,往愛愛這面走過來,
他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她大小姐能和我鬧著玩,為什麼我就不能和她也鬧著玩玩
呢。再說,她要是看不上我,我也未必會看上她。」
素琴知道小雲說的並不完全是心裡話。愛愛埋頭織著毛線衣,素琴走到她身邊,
討好地看著她。愛愛注意到了素琴的目光,故意把頭扭向一邊,不理睬她。素琴明
白她的一肚子不痛快,她笑著對小雲說:「你要是真喜歡她,也好,那就索性娶了
她。你娶了她,這甄家的萬貫家產,也就是你的了,這機會,別人想求,還求不到。
真是的,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我說這傻話幹什麼,現成的甄家女婿,你不當白不
當,愛愛,你說是不是?我也許就是真喜歡她了。」素琴的眼睛仍然直直地看著愛
愛,笑著說:「你看看,果然說了實話不是,哼,說喜歡就喜歡上了。」自從愛愛
發現了素琴和查良鐘的事以後,她一直對素琴愛理不理。無論素琴怎樣對她陪笑臉,
她總是冷若冰霜。素琴的話說完以後,出現了短暫的安靜,愛愛突然冒出了一句:
「雲少爺準備什麼時候當姑爺?」她的話顯然帶著刺,素琴和小雲不由地一怔。
「我不會就這麼娶她。」小雲陷入了恍惚,「不能瞞著她,我不會的,我袁小
雲不會這麼做。我若是真要娶她的話,就會把一切都說出來。」
小雲的話對素琴和愛愛都是震動。因為這話裡面,包含著一個絕對不能公開的
秘密。看得出,這個秘密已經在開始折磨小雲了。素琴連忙阻止小雲繼續往下說:
「你真是昏了頭,」她回過頭來,往四下看了看、「什麼叫不能瞞著她?難道你還
想把乃祥的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小雲,你可別真犯傻,我告訴你,這事,除了
我和愛愛,沒人會說出來。你不說,誰也不會知道。」
「可總不能一輩子都把這事瞞著她,我不能一輩子,都戴著副假面具做人。好
漢做事好漢當,既然做了,我就不應該怕。」小雲心煩意亂,忍不住要發作,他緩
緩地轉過頭來,冷眼看著坐在那和木偶沒區別的乃祥,一甩手,揚長而去。
素琴神色慌亂地看小雲的背影,心口咚咚直跳。那種不祥的預感又一次襲來。
她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了。」她看著仍然繃著臉的愛愛,
歎著氣搖了搖頭,眼睛轉向木輪椅上的乃祥。活死人一樣的乃祥像個道具似的,被
大家搬來搬去,沒有任何知覺。「什麼事不會發生?什麼事都不能發生的,」她擔
心地對愛愛說著,「要是這死鬼真醒過來……這可怎麼辦?我一直在想,這死鬼心
裡其實什麼都有數,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是小雲在燒煙時下的毒,他可能都知道。」
愛愛憋了一肚子話想說,她想很好地發作一次,但是她的胸口好像被堵著什麼
東西,一肚子委屈和怨恨說不出來。她厭惡地白了素琴一眼,停下手上正在織的毛
衣,幸災樂禍地說:「他當然知道。要是他能真醒過來,就好了,讓他開開眼,看
看這大宅子裡,男盜女娼,都在幹些什麼?」愛愛一邊說,一邊用力拉毛線,將剛
織了一半的毛線衣拆掉。
「要死,你怎麼了,」素琴吃驚地喊著,她上前摟著愛愛,像哄小孩子一樣,
「好好的,你這是何苦?」
「我高興,我自己織的毛線衣,我想拆,礙著誰的事了?」愛愛的眼睛紅了,
她硬忍著,不讓眼淚淌下來,氣鼓鼓地說。素琴知道愛愛為什麼要不高興,知道她
心裡正在想什麼,除了繼續柔聲細語地哄她,也沒有別的招數。「不要這樣,愛愛,
我不許你這樣。你放心,我絕不會忘了你,我不會對你變心。」她試圖把愛愛的臉
掰向自己,然而愛愛十分厭惡地用力將素琴推開。
9
懷甫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漫遊。滿天星星,蛙聲噪耳,懷甫像幽靈似的,在離妤
小姐房間不遠的地方移動著。從妤小姐的房間裡,傳來了一陣陣熱烈的呻吟。這聲
音對懷甫來說,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誘惑力,這是來自世界末日的聲響。懷甫無力阻
止這種聲響,因此只有天天在監視中忍受這種聲響。他一邊詛咒著正在尋歡作樂的
妤小姐和小雲,一邊偷窺著這對姦婦淫女的偷情和私通。
焦躁不安的懷甫走到一株大樹前面,突然攔腰抱住了大樹,惡狠狠地勒緊,把
頭往樹上撞。妤小姐熱烈的呻吟仿佛無處不在。作為旁觀者,懷甫不明白小雲究竟
有什麼東西,能吸引住好小姐。這兩個人像冤家一樣,碰到一起就是吵,仿佛是兩
塊打火石,碰到一起就冒火星。他們沒完沒了地拌著嘴,針尖對麥芒,各不相讓。
他曾聽見妤小姐十分動情地對小雲說:「我這是真傻,我幹嗎非要喜歡你這麼個不
起眼的傢伙,誰都順著我,誰都聽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作對。」女人真是不可思
議的怪物,懷甫不明白為什麼小雲對妤小姐越凶,越陰陽怪氣,越冷淡,她反而越
喜歡他。毫無疑問,妤小姐已經越來越離不開小雲了,她正在被小雲所控制和掌握
著。
懷甫無目的地到處亂竄,在這個難以入眠的夏夜裡,他無意中走迸了素琴住的
院子。月光下,站著孤零零的愛愛。懷甫神使鬼差地向她走過去,愛愛似乎已經知
道他是誰,不僅沒有嚇一跳,而且像石像那樣站在那動都不動。當懷甫正準備開口
問話的時候,愛愛對他擺了擺手。她的手病態地指著素琴的房間,久久地指著,不
放下來。
素琴房間裡黑乎乎的,有什麼聲音正在響著。月光如洗,愛愛的表情顯得十分
平靜。她的手仍然指點著方向,懷甫情不自禁往窗口走去。從窗戶裡突然傳來了女
人的呻吟聲。這聲音很低,低得若有若無,要屏住了呼吸才可能聽見。霎時間,懷
甫以為那是妤小姐的聲音,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不是。妤小姐的聲音從來就是熱烈的,
而那顯然是從另一個女人的內心深處,發出的低而有力的聲音。透過窗縫,房間裡
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床板有節奏地響著,懷甫終於分辨出那是素琴哼哼呵呵
說話聲。她重複著幾個單調的字,而伴隨著床板嘭嘭地撞擊聲的,卻是一個男人的
沉重的喘氣聲。
愛愛悄悄地來到懷甫身邊,她的臉上帶著神經質的冷笑。房間裡的聲音終於停
了,萬籟俱寂,連噪耳的蛙聲也好像跟著一起停止。懷甫突然感到了害怕,這大宅
裡到底是怎麼了,在這個瘋狂而悶熱的夜晚裡,怎麼到處都是不顧廉恥的男女。他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些尷尬。自從進了大宅以後,懷甫和愛愛從來沒正式說過
話。他們兩個人的相似處,也許就在於都處在極其微妙的位置上。今天只是他們的
第一次單獨相對,然而他們卻成了同謀。
素琴的房間裡,傳出了輕輕的說話聲。懷甫扭身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愛愛執
拗地拉著他的手腕,不讓他就這麼離去。她孩子氣地把她往自己的房間里拉。在發
現素琴的姦情以後,不管素琴怎麼阻攔,愛愛已賭氣搬回到自己房間去住。她不由
分說地拉著懷甫,以至於懷甫要想不發出驚動別人的聲音,就只有乖乖地跟她走。
愛愛是那樣的瘦小,小得好像只能到達懷甫的胸口那麼高。她終於如願以償地把懷
甫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懷甫一時完全錯誤地理解了愛愛的用意,他不可遏制地亢奮起來。為了掩飾自
己的窘態,他不得不微微哈腰,將自己的身子側對著愛愛。愛愛不是妤小姐,然而
只要愛愛願意,他為什麼不能拿她來替代呢。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因為他幾乎立
刻明白,妤小姐絕對是不可代替的。天底下沒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和妤小姐相比。此
外,愛愛邀請她去自己的房間,也完全不是為了和他做愛,她顯然是有別的用心。
黑暗中坐著乃祥,愛愛走過去,將乃祥推到了月光下面。月光照在乃祥呆板的
臉上,懷甫凝視著他,聲音憋在喉嚨口地喊了一聲:「大哥!」
從乃祥乾枯的眼角邊,滾出了一連串的淚珠。懷甫大吃一驚,過去他一直都以
為乃祥是沒有知覺的,現在好像不完全是這麼一回事。乃祥顯然還有知覺,他顯然
還有一些殘存的知覺。讓懷甫感到更加吃驚的是,愛愛也在哭,她小聲地抽泣著,
示意懷甫輕輕地將乃祥抬起來。懷甫一下子就明白了愛愛的用心,他的力氣大得連
自己都難以相信,當愛愛表示兩個人一起抬的時候,懷甫一彎腰,把乃祥連木輪椅
一起抬了起來。
愛愛在前面引著路,懷甫感到一種興奮,那是一種報了仇的快感。他並不知道
素琴房間裡的男人是誰,不管是誰,他都恨他。小雲姐弟現在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
他的已經疲軟下去的男人的武器,又一次令人難以置信挺了起來,像一柄不肯屈服
的寶劍一樣豎在那裡。懷甫仇恨這大宅裡出現的任何一位男人。在愛愛的指揮下,
在仇恨的驅使下,懷甫輕手輕腳地將乃祥放在了素琴的房門口。
10
房間裡燈火通明,愛愛換了一身極其豔麗的衣服,坐在梳粧檯前,臉色漠然,
呆呆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身上的衣服顯然和季節有些不符合,時間已經是夏季,
她換上的卻是冬天的棉襖。有關甄家大宅裡的那個不可告人的最大秘密,愛愛已毫
無保留地全告訴了懷甫。說完了這個秘密,她讓因為恐懼而半信半疑的懷甫立刻離
開。
透過梳粧檯的鏡子,能看見梳粧檯上放著的兩塊小金條。愛愛已經做好了尋短
見的準備。現在,愛愛對這個世界已沒有任何留戀。自從發現素琴背叛了她以後,
死的誘惑就一直在她身邊轉悠。死是擺脫一切煩惱的終極手段,愛愛情不自禁想起
自己死後會有的種種情景,她想像著素琴撫屍大哭的樣子。
這時候,素琴正在床上和查良鐘摟在一起睡著覺。她也許根本就不在乎愛愛會
怎麼樣。愛愛想到素琴見了查良鐘,那種迫不及待的樣子,便感到一陣陣噁心。她
們曾經是那樣地厭惡男人,正因為由於對男人的厭惡,她們才有了那種親密的關係。
即使到了現在,愛愛對素琴仍然沒辦法真正地恨起來,素琴畢竟是她所遇到的,對
她最好的一個女人。
愛愛忘不了她和素琴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她們擺脫了男人的壓迫,在一個沒
有男人的世界裡,活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乃祥變成了廢人,他使得他的那些爭風
吃醋的女人們,永遠地擺脫了性奴隸的地位。她們再也不用為獲得乃祥的寵倖你死
我活,為自己多一次少一次的性遭遇,爭得不可開交。男人是女人產生煩惱的根源,
男人不存在了,煩惱也就隨著一起而去。
「愛愛,你真是我的心肝。」愛愛仿佛又一次聽到素琴這麼對她說著。她喜歡
聽這種肉麻的詞。兩個女人在一起的樂趣,只有身有體會的女人,才能真正意識到。
女人知道女人需要什麼,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走進另一個女人的心靈深處。愛愛相信
只有當自己真正離開人世以後,素琴才會真正感到失去了她的痛苦。一個人只有真
正地失去了什麼,才能真正地感覺到他曾經擁有過什麼。擁有永遠只有通過失去才
能體現。
愛愛在臉頰上又抹了些脂粉,她不屬那種會打扮的女人,臉上塗得像僵屍一
樣蒼白。她本來就生得白,皮膚也很細膩,像小孩子一樣光滑,厚厚的粉不斷地從
臉上落下來,掉在她肩膀上,掉在了梳粧檯上放著的兩塊小金條上,然而她還是沒
完沒了地往臉上抹粉。她身上的這套衣服,是她迸甄家大宅的那年秋天訂做的。那
一年秋天,兩名裁縫在甄家大宅裡連續幹了兩個月的活,愛愛記得一名裁縫在替她
量尺寸的時候,以不相信的口吻說:「你就是大少爺新娶的那位姨太太?」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愛愛為什麼就一直長不大。從十四歲進了甄家的大門,她永
遠是小孩子的模樣。除了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憂鬱神情,告訴別人她的年齡之外,她
給人的感覺,還是剛剛發育的樣子。她的奶子小小的,尖尖的,硬硬的,看上去就
像從地洞裡探出來的老鼠頭。和她的奶子比起來,素琴的奶子又大又鬆弛,只有黑
黑的乳頭是結實的,輕輕地一碰就豎起來。愛愛從來不曾迷戀過素琴高大的身坯,
她迷戀的只是自己,迷戀的只是自己的嬌小的身體能被別人迷戀。
外面正在變得越來越黑暗,這是黎明前的徵兆。愛愛的眼睛落在了梳粧檯上那
兩塊小金條上面,她拿起其中的一塊,仔細地揣摩著。她知道這時候已經到了查良
鐘要離去的時候。查良鐘也許正在穿衣服,他也許正在對素琴做著種種噁心人的媚
態。素琴一定是脫得赤條條的,她絲毫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有多難看,她一定會
像白顏色的幽靈似的,崛著肥大的屁股,伏在窗口往外窺探,然後依依不捨地為查
良鐘打開門。於是,查良鐘將像賊一樣地偷偷溜出來。
愛愛把小金條像放糖果那樣,輕輕塞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含著。她想到查良鐘
溜出來的時候,將被堵在門口的乃祥嚇一大跳,忍不住笑起來。想像著他害怕的樣
子,她感到一陣快意在渾身蕩漾。一切都該結束的時刻到了,她咽下了那塊冰涼的
金條,在第一陣難受到來之前,迅速吞下第二塊金條。喉嚨口巨大的墜感壓迫得她
喘不過氣來,她用手去卡自己的脖子,發出一種十分古怪的聲響。後悔已經來不及
了,愛愛向床奔過去。
當最初的晨曦射入房間的時候,愛愛經過一番強烈的掙扎,直挺挺地趴在了床
沿上。她已經咽了氣。房間裡很靜,床頭的花架上,供著的一盆盛開的蓮花,影子
印在粉牆上,像靜止的畫一樣。
11
愛愛的死,在大宅裡引起了一種莫名的恐慌。上午大約九點鐘的時候,愛愛尋
短見的消息,已經四處傳開了。妤小姐匆匆趕了來,院子裡圍了許多人,她擠了過
去,看著正哭天搶地悲痛欲絕的素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大家都在看著熱鬧,
所有的人都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了,素琴的聲音淒慘無比。
「好好的,她怎麼就吞了金子,」妤小姐聽說愛愛是吞金自殺的,好奇地問著。
她對家中的姨太太們,向來就沒什麼好感,在過去,誰是誰,誰幹了什麼,她一直
弄不太清楚。如今,這大宅裡是她做主,愛愛的死,怎麼說也是件事,是件莫名其
妙的事,她不得不出來過問。多少年前,甄老爺子的一個姨太太,因為和自己的表
兄私通,被別人發現後,也是吞金自殺的。
素琴歇斯底理地哭喊著:「愛愛,你有什麼話,不能說,你幹嗎要死,幹嗎要
死!」她一邊哭,一邊反反復複念叨,「我就知道你有話要說,你整天板著個臉,
想說又說不出來,可憐的人噯,你幹嗎不說,你說就是了。」愛愛直挺挺地放在卸
下的門板上,她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孩子的模樣,嘴角有點血跡,臉色看上去更蒼白。
懷甫比妤小姐先一步就到了,他混在人群中,偷偷地注意著素琴的表演。他和
大家一樣,對愛愛的自殺感到意外。但是由於愛愛昨天在臨死前,已經把這大宅裡
的一個秘密告訴了他,他的表情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他臉上那種惶恐不安的神態,
再也不復存在,自從他走進甄家大宅以後,不管他相信不相信,有關這個大宅種種
稀奇古怪的傳說,幾乎都一一得到了證實。這是一座外表華麗,內部早已腐朽不堪
的大宅,不管你信不信,裡面除了駭人聽聞的淫亂,甚至還存在著更可怕的東西。
妤小姐的眼睛正在東張西望,懷甫知道她這是在尋找小雲。事實上,從一開始,
懷甫也在搜索小雲的蹤跡。他發現自己現在非常想看看小雲的嘴臉,他想看看小雲
在死去的愛愛面前,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很顯然,小雲並不在大宅裡,他明擺著又
拎著鳥籠上街玩去了。素琴哭了一陣,突然喊人將乃祥推到愛愛面前,很做作地對
喊起來:「愛愛,你有話不能對我說,總可以對少爺說吧,你這麼一撒手,就走了,
你讓我們怎麼活下去?」
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他們所看到的難以相信的情景,惡狠狠地吃了一驚。人們
在過去一向都以為,乃祥只是個比死人多口氣的木乃伊,十年來,他沒有知覺,更
沒有思想。但是在今天,面對著愛愛僵硬的屍體,人們吃驚地發現,乃祥的眼角裡,
竟然淚花閃閃。儘管他的表情還是有些像過去那麼滑稽,那麼呆板,他眼睛裡的淚
花,已經突然改變了人們對他早已形成的固定看法。人們竊竊私語起來,一個個都
盯著乃祥看。乃祥眼眶裡的淚水,終於淌了下來。很難說這淌下來的淚水,就能代
表一個人的悲傷,就意味著乃祥恢復了一定的知覺,因為除了源源不斷滾下來的淚
珠,毫無疑問,乃祥仍然是具行屍走肉。素琴和妤小姐都被這不同尋常的變化嚇了
一跳,尤其是素琴,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乃祥,說話的腔調都變了:「你,你,心裡
難過,我知道……」
懷甫悄悄地走到素琴面前,用一種幾乎是不屬他的聲音,畢恭畢敬地對素琴
說:「嫂子,大哥的心裡,其實什麼都明白。這大宅裡的事,有什麼能瞞著他的,
大哥都會知道。」他的話有些陰森森的,素琴聽了,有些失態地看著他。懷甫話裡
有話地繼續說:「外面都在傳,我大哥變成這樣,只是在抽大煙時,吃了什麼藥,
嫂子你想,既然是吃了什麼藥,還不是遲早都會醒過來的?大哥他現在只是有話說
不出來罷了。」
沒有辦法用筆墨來形容素琴的驚慌,她聽了懷甫的一番話,分寸大亂語無倫次。
她結結巴巴地說:「誰說你大哥是吃了藥,他吃什麼藥了?」懷甫咬了咬嘴唇,神
情莫測地看著素琴。好小姐在一旁不太相信地看著懷甫,奇怪他怎麼會用這種腔調
說話。她讓他別胡說八道,讓他站到一邊去,這兒還輪不到他說話。但是懷甫似乎
再也顧不上妤小姐是否會不高興,他慢吞吞地說:「這我怎麼知道,反正外面都在
說。我想嫂子可能知道,還有雲少爺,肯定也知道。」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素琴,素
琴在他的逼視下,眼睛不敢對他看。妤小姐也聽出了懷甫的話中間,含著什麼別的
意思,似信非信地看著他。她察覺到了懷甫今天不同尋常的變化。
素琴突然一拍手,又一次哭起愛愛來。她哭得已不像剛才那麼傷心,放聲大哭
的目的,仿佛只是想掩飾什麼。院子裡仍然亂紛紛的,老這麼亂下去也不是事,有
人提議是不是應該立刻通知愛愛的家裡,天氣這麼熱,屍體可放不了幾天。妤小姐
還在琢磨懷甫的話,想也不想,便很霸道地說:「有什麼好通知的,死了就死了,
她爹娘把她送到這大宅裡來,還不是早就當她死了。再說,又沒有誰逼她死,她自
己吞了金子,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
12
小雲神色茫然地出現在妤小姐的房間裡。自從愛愛自殺以後,小雲好像有了什
麼心事,總顯得心神不定。大宅裡到處都在議論愛愛的自殺,由於她死得不明不白,
人們又重新開始議論起乃祥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模樣的老話題。早在乃祥剛癱瘓的時
候,就有過乃祥是吃錯了藥的傳聞。人們曾經這麼議論過,那就是乃祥變成現在這
模樣,是被別人謀害的。
小雲現在常常故意躲著妤小姐,非要妤小姐派了人去請,他才肯來,就算是來
了,也沒什麼話可說。他的眼睛老是直直地看妤小姐,然而一旦和妤小姐的眼光對
上了以後,又立刻帶著些驚慌地避開,「你最近怎麼了?」妤小姐注意到了他的心
虛,不止一次地詢問他,小雲每次都支支吾吾,掩飾說自己沒什麼。
小雲心思重重的樣子,有另外一種可愛。妤小姐覺得自己和小雲有一種說不出
的緣分,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簡單的做愛。他們之間顯然還存在著
一種能夠互相吸引的東西。妤小姐發現自己真是越來越喜歡他,她開始愛上他了。
「小雲,我好像真的喜歡你了,」視愛情為遊戲的妤小姐,竟然會變得十分認真起
來,她很動情地說,「我要是真的喜歡你,你怎麼辦?」小雲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
他神色恍惚地看著她,無言以對。好小姐又說:「別這樣看著我,你知道我現在是
真的喜歡你了。有時候我想,自己真傻,幹嗎非要喜歡你這麼個不起眼的傢伙,誰
都順著我,誰都聽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做對。你知道,有時候,我可真是有些恨
你。」
小雲的臉上極度的不自然,他苦笑著說:「你剛剛還在說真的喜歡,怎麼就這
一會,又改了口。」妤小姐說:「我改了什麼口?」小雲說:「你說你真有些恨我,
我告訴你,以後你恐怕就不只是有些恨我,有一天,你會真正地恨我!」小雲的眼
神轉向別處,但是他很快又偷偷看了一眼妤小姐,嘴裡嘰裡咕嘟地說了句什麼。
「你說什麼?」妤小姐沒聽清楚。
「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我袁小雲,不過是你大小姐的一個小廝,」小雲神色
黯然,茫然地說著,「只要你一召喚,我來就是了。再說,像我這樣的,又有什麼
值得你喜歡?」
妤小姐奇怪他到了這時候,竟然還說出這樣的話,她真不知道他的內心深處,
藏著什麼煩惱,為什麼要存心沒完沒了地找彆扭。他實在沒有必要用糟蹋自己來找
不痛快。「小雲,我們別一碰在一起就鬥,好不好。」妤小姐被他繞得有些頭昏,
她求和地說,「我可不想弄明白你的道理。幹嗎動不動就把小廝這詞掛在嘴上呢,
你如果真是喜歡我,就算是當我的小廝,又有什麼關係?這樣,我是你的小廝好不
好,不,我是你的丫環,好了吧?」
妤小姐不得不住口,小雲的臉上早已烏雲密佈,仿佛隨時隨地都可能發作。她
太熟悉他的神經質脾氣,不想惹他急。然而小雲並沒有發作,他痛苦不堪地閉上了
眼睛。妤小姐想不明白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臉:「你怎麼了?」小雲突然甩開了妤小
姐的手,很反常地走到煙炕那,點著了煙燈,用釺子挑了一塊煙膏,在煙燈上燒熟
了,裝進了煙鍋,然後斜躺在煙炕上,自顧自地狂吸起來。在這之前,妤小姐只知
道小雲的煙泡燒得好,從來沒見過他自己抽大煙。她知道他從內心深處討厭這玩意。
事實上,因為小雲對大煙的討厭,妤小姐近來已儘量少和大煙打交道,正在悄悄地
計劃著戒煙。她爬到了煙炕上,伏在小雲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小雲,你這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妤小姐小心翼翼地問。小雲閉著眼睛,
只顧自己吞雲吐霧,妤小姐情不自禁地嗅著煙霧。「你別這樣好不好?」妤小姐忘
情地看著他,充滿柔情地說,「小雲,你知道不知道,其實我是多麼喜歡你。真的,
你不在的時候,我老是想著你,一會想到你可能在幹這,一會又想到你可能在幹那。
我知道你可能已經煩我了,可是我真的老是在想著你。我心裡就只有你一個人。小
雲,到底怎麼了,你有什麼心事?」
小雲緊閉著眼睛,心煩意亂,臉上依然全是痛苦。妤小姐在小雲的臉上吻了一
下,。雲突然攬住了妤小姐,兩人便抱成了一團,熱烈地擁抱在一起。妤小姐感到
一種不可遏制的衝動,她緊緊地摟著小雲,在他的臉上胡亂地親著,一邊親,一邊
喘著粗氣:「小雲,我好喜歡你。」
小雲突然用力推開了妤小姐,他臉上痛苦和迷亂的表情,被幾分歹毒所代替。
他用一種妤小姐不敢相信的惡毒腔調說著:「我們用不著再演戲了,你我之間,別
來這套。有什麼喜歡不喜歡,不就是互相玩弄玩弄嗎,你拿我當個小廝,我呢,拿
你當個不要臉的婊子。我們誰也用不著裝腔作勢,用不著玩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的
把戲……」
妤小姐被他的話所震驚,她呆呆地看著他,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小雲的嘴裡說出
來。但是這話確實是從小雲的嘴裡說出來的。小雲仿佛被什麼東西噎住似的,突然
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睛心虛地看著別處,沒有勇氣正視妤小姐。妤小姐不敢相信小
雲竟然會這麼恨自己。難道自己就真的那麼壞,就真的那麼討人厭,她癡情地說:
「小雲,你幹嗎要這麼恨我,你幹嗎要這樣對待我?你明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幹
嗎還要說這些?」
小雲這時候已聽不見妤小姐在說什麼,他咬牙切齒地繼續說道:「直說了,你
我都不是什麼東西,我們幹嗎要在一張床上睡覺,你願意,是因為你覺得得不到我,
你這樣的大小姐,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得到,而我為什麼願意,我告訴你,
我要你,我所以願意和你睡覺,是因為我恨你,我們之間只有恨!」
「只有恨?」
「對,只有恨,你恨我,我恨你。」
「可我並不恨你,」妤小姐木木地看著小雲,突如其來的痛苦籠罩著她,她不
敢相信地搖著頭,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恨我,你幹嗎要這麼恨我?」
「我就是恨你,我恨你!不僅恨你,更恨你們一家,我告訴你,你知道你哥哥
他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模樣?」小雲不顧一切後果,火山爆發地喊起來,「你哥哥變
成今天這樣,完全是因為我。你哥哥是因為我下了藥,是因為我在鴉片裡下了毒藥,
才變成這樣。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喜歡。你何苦要喜歡我,我是什麼人?
我不過是一個下過毒的小人。」
13
悶熱的夜晚,妤小姐在房間裡亂摔東西。懷甫老實巴交地守在門口,聽著房間
裡乒乒乓乓亂響。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房間裡終於一點聲音也沒
有了。懷甫忐忑不安地走進房間,告訴妤小姐為她準備的洗澡水都涼了,讓她快去
洗澡。他剛走進去,妤小姐隨手撿起一個什麼東西,對著懷甫惡狠狠扔了過去。懷
甫連忙倉皇往外逃。這時候,除了逃,懷甫沒有別的選擇。妤小姐變得歇斯底理,
她咬牙切齒的聲音追在他後面:「滾,滾,都給我滾!」
懷甫老老實實地再次守候在門口,妤小姐獨自一個人在房間裡,又乒乒乓乓地
亂摔了一氣東西,鬧夠了,才去浴室洗澡。浴缸裡的洗澡水已經涼了,懷甫讓阿四
趕快重新燒些水出來。不一會,水燒好了,懷甫又親自為妤小姐換水。阿四看自己
幫不上忙,站邊上看了一會,便回去睡覺了,一路走,一路嘰裡咕嚕。阿四看不慣
懷甫屁顛顛的樣子。
透過浴室前的簾子,可以看見懷甫端著煙槍,正替泡在浴缸裡的妤小姐噴煙的
剪影。妤小姐仿佛睡著一樣,對周圍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突然,妤小姐赤條條
地從浴缸裡站起來。過去妤小姐泡在浴缸裡的時候,也曾讓懷甫替她噴過煙,但是
她總是等懷甫離去了,再自己站起來穿衣服。這一次她似乎把什麼顧忌都忘了,赤
條條不知羞恥地站在那,一臉的困惑。懷甫誠惶誠恐,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他放下
煙具,抓起一條毛巾,試探著替她擦身體。妤小姐已經成了木頭人,對於懷甫的動
作,沒有一點反應。懷甫膽戰心驚地幫她擦乾了身上的水漬,又笨手笨腳地幫她穿
衣服。
妤小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心煩意亂,時間已經不早了,她看著扔了一地的東
西,呆呆地站在那發怔。眼前的這一切和她似乎沒什麼關係。她的眼睛轉向懷甫,
就像不認識他一樣。小雲顯然給了她太大的刺激,這種刺激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
從小驕寵慣的妤小姐怎麼也接受不了。她不能想像小雲竟然能做出那樣的事來,她
不能想像。懷甫垂著腦袋站在一邊。妤小姐自言自語地說:「小雲,你幹嗎要這麼
做,幹嗎要這麼做?」
懷甫在一旁很尷尬。小雲自己把下毒藥的秘密,輕而易舉地就說了出來,這一
點,懷甫做夢也不會想到。愛愛在自殺前,告訴懷甫就是這個秘密,從那以後,半
信半疑的懷甫一直打不定主意,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將這秘密透露給妤小姐。這是一
個太可怕的秘密,懷甫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妤小姐相信自己不是說的假話。也許他怎
麼說,都沒有用。有一點是無疑的,除了小雲自己說出來,妤小姐才會相信這個不
能接受的事實。
「小雲,你是混蛋,你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大混蛋!」妤小姐像個小孩子似的,
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懷甫手足無措,撈起一塊繡花手帕,遞給了妤小姐。他覺得自己應該說幾句什
麼話安慰她,但是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他所處的地位實在太微妙了,妤小姐離不
開他,可又從來不把他當人。他知道妤小姐並不會希望聽他說什麼。他知道妤小姐
這刻並不需要他。事實上,在過去的這段時間內,妤小姐的心思全用在了小雲身上,
她的的確確地愛上了小雲。她不可理喻地愛上了小雲,正如懷甫不可理喻地愛上她
一樣。一個女人一旦真是愛上了一個男人以後,許多事都是不可理喻的。
妤小姐越哭越傷心,她從來就是占別人便宜的人,從來就是勝利者,然而她現
在卻徹底地輸了,而且輸得那麼慘。她竟然愛上了這麼一個不值得自己愛的人,愛
上了一個這麼陰險這麼惡毒的小人。事情不能就這麼簡單地算完了,妤小姐一定要
報復,一定不能輕饒了他。小雲真是太讓她傷心了,她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想哭,
哭到臨了,她卻像個小孩子那樣,掛著眼淚睡著了。
懷甫充滿愛意地看著妤小姐熟睡的臉,心裡堵得非常難受,好像有什麼東西塞
在喉嚨口似的。在他面前,那張掛著淚水的臉,睡著了以後,像孩子一樣顯得沉靜,
顯得絕對的天真無邪。此時的懷甫心情十分複雜,既有些幸災樂禍,又有些心疼好
小姐。下一步會怎麼樣,懷甫不敢往下想。
妤小姐夢中還在抽泣著,她的嘴唇咂了好幾下,說了一句什麼話。。
懷甫伸出手,好像是去抹妤小姐臉上的淚水,然而事實上,他只是在輕輕地撫
摸著他的臉頰。他彎下腰,想吻他一下,但是他不敢,他怕弄醒了她。就這樣平靜
的,近距離的,面對著好小姐,對他來說,已經是多麼了不得的幸福。就這樣他已
經很滿足了。他害怕妤小姐會突然醒過來。他知道妤小姐一旦醒過來,這一點點了
不得的幸福,就會像小鳥一樣飛走。
大廳裡,妤小姐衣衫不整,十分威嚴地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她在等待素琴的到
來。自從公開相親以後,妤小姐還沒有進過大廳,她不喜歡這個空蕩蕩充分顯示著
權力的大廳。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妤小姐的腦子裡就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觀念,那就
是大廳裡永遠是在討論和決定著大事。大廳是一個嚴肅的讓人生畏的地方。
素琴推著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跟在懷甫後面,心思重重地沿過道去大廳。一
路上,她的心咚咚直跳。愛愛的自殺,已經使大宅裡平靜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
緊接著是小雲又匆匆搬到大宅外面去住了。他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是肯定闖了禍。
素琴知道有地方出了什麼差錯,進了大廳後,她心虛得不敢看好小姐。
妤小姐說:「今天當著我哥哥的面,我只想要向嫂子請教一件事。我想問問嫂
子,我哥哥究竟為了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素琴大驚失色,這是一個她已料到的提問,在懷甫來找她的時候,她就知道自
己可能會面對這一提問。她知道小雲的性格,小雲向來說一不二,一旦他流露出要
把當年的事說出來的意思,誰也別想再攔住他。早在小雲和妤小姐剛好上的時候,
她就為這事擔心。現在,素琴只能裝作不明白的樣子,看著妤小姐。
妤小姐冷冷地看著她:「你那寶貝兄弟小雲呢?」她轉向一邊傻站著的懷甫,
冷笑說,「嚇得跑了,當然是跑了,他當然不敢再待在這大宅裡。做了這樣的事,
量他也沒這膽子。」懷甫表情尷尬,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雖然他擔負著幫助妤
小姐管理大宅的任務,但是他明白這裡根本沒有他說話的地方。他不知道好小姐心
裡到底有什麼打算,不過他知道事隔多年,妤小姐未必會去告官報警。不管怎麼說,
這事已經過去十年了,而且小雲真不承認,也拿他沒辦法。
「嫂子,你也用不著瞞著,小雲把什麼都說了,他自己都敢說出來,你幹嗎還
要替他瞞著。」妤小姐看著乃祥呆板滑稽的面孔,心裡一陣亂,事到如今,她還是
不能完全相信小雲說的是真話。「小雲他不會亂說的,我知道這難以讓人相信,可
是——」
素琴驚恐萬狀地看著妤小姐,事情到了這一步,說不說已經都一樣,她不想再
瞞著妤小姐。「好妹妹……」她的眼睛轉向懷甫,不敢往下說,有些話,顯然不適
合讓懷甫聽見。妤小姐從素琴的眼睛裡,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轉過臉去,對懷甫揮
揮手,說:「喂,你出去,這兒沒你的什麼事了。」
懷甫充滿了一種失落感地往外走。對於妤小姐來說,他就像一條狗一樣,招之
即來,揮之即去。這就是他在這座大宅裡的特殊地位,妤小姐從來不把他當人,他
也從來不把自己當人。走到門口,往前走了幾步,懷甫又忍不住悄悄踅了回來,站
在門外偷聽起來。他知道的秘密已經夠多的,但是他還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在這個
大宅裡,他已經扮演了無數次偷聽的角色,再多這一次也無妨。
現在,大廳裡只剩下妤小姐和素琴,還有那個木頭人一樣的乃祥。「我只想知
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想知道,小雲他幹嗎要把我哥哥害成這副模樣?」妤小
姐似乎已容不得素琴再沉默下去,「我哥哥就是有一千個不是,一萬個不是,他也
不能這麼做。你一定得告訴我,你得告訴我,他們之間,究竟有著什麼深仇大恨?」
素琴欲言又止,仍然沉默不語。
妤小姐非常執著:「我今天一定要知道為什麼。」
素琴的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她臉上的驚慌,終於被絕望所代替。事情
已到了這一步,說不說都一樣。她咬牙切齒哆嗦了一會,用手指著坐在輪椅上的乃
祥,豁出去地說:「好妹妹真要想弄明白的話,怕是最好向你的哥哥請教請教。不
錯,你說得對,我是有個寶貝弟弟,但是,你最好還是先問問你的寶貝哥哥吧,你
難道還不知道你哥哥是個什麼東西?」記憶的閘門被打開了,往事洶湧而出,素琴
的眼睛盯著臉部呆板滑稽的乃祥,斷斷續續義無反顧地說了下去。
素琴向妤小姐重述了小雲剛進入大宅時的歷史,重述了那段不願被提起的舊事。
他們的爹娘死得早,小雲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跟著素琴一起過日子。少年時代的
小雲是一個很聰明可愛的孩子,那時候他覺得燒煙泡很好玩,就學著燒,很快便能
燒得一手的好煙泡。乃祥有一段時間很喜歡小雲,尤其是喜歡他燒的煙泡。於是就
乾脆拿他當小廝使喚。小廝的經歷是小雲終身感到的一種恥辱。正是因為這一點,
在和妤小姐打交道時,難怪小雲動不動就把小廝這詞掛在嘴上。
當小雲意識自己是小廝,不想幹下去的時候,已經欲罷不能。乃祥是大宅裡的
混世魔王,什麼樣的下作事都能做出來的。什麼事都得看他高興,他高興,小雲就
還是他的小舅子,他若不高興,把素琴休了,小雲和他姐姐便什麼都不是。為了在
甄家大宅裡待下去,寄人籬下的小雲不得不屈從於乃祥的淫威。好小姐對自己的父
親和哥哥的荒淫無恥,早有耳聞,而且也親眼見到過一些,但是乃祥對小雲所做的
事,她真是一無所知。她不敢相信素琴說的全是真的,她又不能不相信。
「你哥哥和女人睡覺前,一定要抽幾口大煙。別人燒的煙泡,他又嫌不好,因
此每次都一定要小雲替他燒。有一次,你哥哥從外面帶了個相好的妓女回來。那妓
女肥肥的一身肉,突然對你哥說:『喲,乃祥,給你燒煙的這小傢伙,倒長得很標
致的。』你哥說:『怎麼,想吃童子雞了?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攔你。』那一年,
小雲才十五歲多一點,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就被那妓女壓倒在了
身底下,小雲還想掙扎,你哥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剝掉了小雲的褲子……」
妤小姐聽得目瞪口呆。她的目光移向乃祥,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乃祥呆癡的表
情和往常一樣,素琴的敘說和他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大廳的門外,懷甫豎直了耳
朵,也在聚精會神地偷聽著。有些話,懷甫一時不可能聽明白,因為牽涉到許多過
去的事,過去的人。他很吃力地聽著,極力想弄明白究竟怎麼一回事。素琴很激動
地正在大廳裡說著什麼。她的聲音一會高,一會低,一會咬牙切齒,一會柔聲細語。
憤怒的詛咒和悲哀的陳述揉和在了一起,她的敘述有時候很流暢,有時候卻吞吞吐
吐。她正在敘述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謀殺和被謀殺的故事。當素琴
停止敘述的時候,大廳裡變得出奇的安靜。萬籟無聲,這是一種讓人感到窒息的安
靜。
14
妤小姐不能想像小雲往鴉片中拌毒藥的情景。她不能想像他是怎樣從鼻煙壺裡
倒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就在乃祥的眼皮底下,十分鎮靜的將粉末拌在煙膏裡。而
驕橫的乃祥對迫近的危險,毫無察覺,他的心思全用在眼前那位肥胖的妓女身上。
小雲充滿忿恨地拌著復仇的煙膏,乃祥格格格傻笑著,伸出手去,用力拍女人撅起
的臀部。高高的仿佛吹足了氣的女人撅起的臀部,即將成為乃祥最後的記憶。乃祥
將煙槍放到自己嘴邊,開始吞雲吐霧。肥胖的妓女轉眼間,身上只剩下了一個紅兜
兜,煙霧繚繞,乃祥的臉上出現一種迷惘神情。這一次,小雲沒像往常一樣悄然離
去,他站在一邊,冷冷地注視著乃祥的表情越變越呆板。胖妓女伸出手,在乃祥的
面前晃了幾下,她意識到他不是在開玩笑,嚇得發出了一聲歇斯底理的大叫。乃祥
的臉部肌肉逐漸凝固起來。
妤小姐似乎又一次聽到十年前,那位奪去了小雲童貞的肥胖妓女,發出刺耳的
尖叫聲。這聲音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束縛,又一次在妤小姐的耳旁回蕩。十年前的
往事對於今天的人來說,已有隔世之感,妤小姐沒辦法集中自己的思想。她甚至都
想像不出小雲當年的模樣。但是她發現自己確實聽見了那種刺耳的尖叫聲。
現實中的小雲和歷史中的小雲,根本就應該是兩個不同的人。這是兩個有著天
壤之別的人。一個是憤世嫉俗的年輕人,他給妤小姐帶來許多外部世界的新信息,
給她帶來許多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新思想,給她帶來許多男歡女愛。另一個卻是
曾經下過毒的小人,他戴著一副不敢正眼看人的墨鏡,心裡有著許多見不得人的陰
暗,時時刻刻用強烈的自尊掩蓋著自己強烈的自卑。
妤小姐發現自己沒辦法不想到小雲。小雲無處不在,像風一樣無孔不入。擺脫
小雲引起的煩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幾乎用不到任何的過渡,妤小姐很自然地就
想到了用別的男人來代替小雲。性活動有時候可以消解一定的煩惱,對男人是這樣,
對女人也一樣。妤小姐的手中掌握著大宅的一切權力,一個有權力的女人,在大宅
裡想幹什麼都可以。就像當年很不當一回事地就把自己的童貞獻給懷甫一樣,妤小
姐突然想到了查良鐘,她想到自己為什麼不可以用一個新的男人來代替小雲呢。幾
天后的一個黃昏,她隨手給查良鐘一個機會。
查良鐘應邀進入了妤小姐的臥房。面對突如其來的挑戰,查良鐘絲毫沒感到慌
張,相反,作為一個善於捕捉機遇的人,趁虛而入的查良鐘,充分地在妤小姐身上
展示自己的才華。他的表現似乎比小雲和懷甫更出色,他精通這門如何讓一個女人
死去活來的藝術。任何一個吃軟飯的男人,都不能僅僅是靠能說會道來打動女人,
他必須還得把做愛當作自己的絕活。「你覺得怎麼樣?」事後,查良鐘感覺良好躊
躇滿志,一邊慢吞吞地穿衣服,一邊很得意地向妤小姐提問。
「你走,你快走!」妤小姐不耐煩地攆他走,「我現在不想看到你。」查良鐘
僅僅是讓她感到極短的解脫,這種解脫好比飲鴆止喝,只能徒增更大的煩惱。事情
剛剛告以結束,妤小姐便為自己的放縱感到噁心。她產生的一個最強烈的願望,就
是不要再見到他。
查良鐘討好地說:「這就走,這就走,我的大小姐。」
「你滾,快滾!」
查良鐘把妤小姐攆他走,當作了是她覺得不好意思。「滾,好,大小姐你別急,
別急。」他嘻笑著,又一次想去親她。這麼輕意地就把朝思暮想的妤小姐弄到手。
查良鐘喜不自勝樂不可支。這事幾乎是明擺的,只要把一個女人哄上了床,他迸甄
家當上門女婿的日子,也就不會太遠了。大功告成的喜悅讓查良鐘忘乎所以。
「快滾!」妤小姐朝他湊過來的嘴上就是一記,怒不可遏地喊著。
查良鐘笑著走了出來。一時間,他覺得自己是很愛妤小姐的,早在他們還是一
個情竇未開的小孩子時,就被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強行撮合在了一起,可後來又被
強行分開。兜了一個大圈子以後,他們又睡到了一張床上,這真是妙不可言。穿過
天井的時候,查良鐘遇到了裝作剛剛趕到的懷甫。懷甫顯然對查良鐘和妤小姐的勾
當有所瞭解,他低下頭來,等十二分得意的查良鐘哼著小調,從身邊走過去。查良
鐘已走出了一大截,又得意洋洋地回到懷甫身邊,十分張揚地說:「喂,懷甫,你
們家的大小姐,就要和我訂婚了,你知道不知道?」
懷甫毫無表情地看著他。查良鐘討了個沒趣,揚長而去。和這大宅裡的任何人
一樣,查良鐘也不把懷甫放在眼裡。懷甫極度惡毒地看著查良鐘的背影,他慢慢地
轉過身來,以同樣惡毒的眼神,看著妤小姐的房間。天色正在迅速地黑下來,懷甫
對於妤小姐令人難以置信的放縱,不止一次地感到目瞪口呆。但是這一次,更讓他
感到受不了。妤小姐似乎已成了一個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懷甫不明白她為什
麼要這樣。她為什麼要這樣的不要臉。妤小姐總是用不同尋常的眼睛,看著大宅裡
出現的每一個男人。甚至對於她的書法老師康駝,對於那位老得已經沒剩下一顆牙
的瘦老頭,妤小姐也會流露出不該有的輕薄神情。她直截了當地看著康駝色迷迷的
眼睛,像一條發了情的母狗那樣,不加任何掩飾地挑逗著他。
「酒是燒身煙,色為割肉鋼刀。」上了一把年紀的康駝,仿佛也不能忍受妤小
姐的大膽.這位小城中有名的風流教主,相信她一定是想男人想瘋了,嚇得連連往
後退縮。女人的膽子太大了,害怕的便是男人。「不過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老夫也就等著小姐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可以有一杯喜酒喝喝,」康駝苦笑著拈著
胸前的白鬍子,解嘲說,「難道小姐的婚事,到如今還是一點點眉目也沒有?」
妤小姐表面上流露出來的放蕩,已經成了大宅裡的笑話。關於這一點,就連大
宅之外的人也有所耳聞。然而妤小姐事實上絕非像大家所想像的那樣。
15
河面碼頭上,幾名健壯的男人赤著膊,正在往船上裝貨。裝的是一種專供產婦
喝的紅湯似的米酒,是小城著名的土產。小雲等候在碼頭上,又戴上了一副新配的
墨鏡,昂首望著遠處過來的白帆船,在他的腳邊,放著一隻舊皮箱。天昏地暗,一
場大雨即將來臨,小雲陰鬱的臉色有些捉摸不透。自從搬出甄家大宅以後,小雲就
一直躲在小城中的一家小客棧裡,他在那過得很潦倒,身上帶的錢已經用得差不多
了,於是決定再一次離開這座小城出走。他決定遠遠地離開這座小城,永遠不再回
來。
就在小雲拎著舊皮箱準備上船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他身後大聲喊著「雲少爺」。
小雲回過頭去,看見懷甫正向他快速地奔過來,同時,他看見妤小姐站在不遠處的
高坡上。懷甫和好小姐的突然出現,讓小雲感到十分意外。他頓時感到心頭有一種
說不出的滋味。
妤小姐這時候變成了一個非常純清的女孩子,她怯生生地站在那,含情含怨愛
恨交加地看著小雲。小雲在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視下,有些慌亂地將眼光避開。
這是一個他沒有預料到的結局。自從他將下毒的秘密向妤小姐說了出來,他便再也
不準備見到妤小姐。他覺得下毒這件事,像一條河一樣把他和妤小姐隔開了,他們
只能隔河相望,除此別無選擇。妤小姐又一次讓他復活在過去生活的陰影中。小雲
並不後悔自己將這一不該告人的秘密說了出來,正如他不後悔自己當年那麼做一樣。
時光如果倒流,小雲知道自己會把做過的事,毫不含糊地再做一次。
懷甫奔到他面前,氣喘吁吁地說:「雲少爺這是想去哪?我們找雲少爺都找了
兩天了,差一點就要趕不上了,你知道我們找得多苦。」正在裝貨的男人們,全都
停下手上活,看著正阻擋小雲上船的懷甫。懷甫的臉漲得通紅,他張開了雙手,攔
在小雲的前面。
小雲說:「你們找我幹什麼?」
懷甫不知說什麼好,兩天來,為了打聽到小雲下落,他幾乎跑遍了小城的每一
個角落。這是妤小姐給他下達的死命令,他必須無條件地堅決執行。事實上,在這
不同尋常的兩天裡,好小姐自己也是坐立不安,完全喪失了應有的理智。她跟在懷
甫後面,大街小巷到處亂碰釘子。
「你這到底是去哪裡?」懷甫又一次問道。
「天下之大,什麼地方不能去?」小雲悠悠地說著,這話顯然是說給妤小姐聽
的。
「阿姐特地和我趕來——就是想勸雲少爺回去,」懷甫說著,回頭看了看站在
那動也不動的妤小姐,「還是回去吧,雲少爺。」
小雲不陰不陽地說著:「我要是不回去呢?」
懷甫有些為難地再次回頭看妤小姐。
妤小姐向小雲走了過去,和他面對面地站著,兩眼直直地看著他。她沒說什麼
話,這時候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她的臉色通紅,紅得像盛開的桃花。現在,所
有的人的目光都盯著她,她的眼睛裡卻只有小雲。
小雲說:「天下可去的地方那麼多,我幹嗎非要和你們回去,重新回到那已經
發了黴的大宅裡去?我為什麼要回去?」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含情脈脈,一直
看到了小雲的內心深處。小雲也看著妤小姐,他完全被她的柔情打動了,心裡蕩漾
起一陣陣波浪。他一次次對自己說過,他應該仇恨眼前的這個大小姐。他不斷地提
醒自己應該和她勢不兩立,不共戴天。他已經深深地傷害了她,然而正是因為在這
種深深的傷害中,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更深深地愛上了她。這是一種為了愛的傷害,
在這場近乎殘酷的愛情遊戲中,他發現自己不得不繳械投降。「大小姐要我回去幹
什麼呢?」他苦笑著說。
妤小姐突然伸出手,摘下了小雲臉上的墨鏡,隨手往河裡一扔。墨鏡在水面上
晃了晃,很快沉了下去。眾目睽睽之下,小雲有些狼狽,有些惱火,更無可奈何。
妤小姐突然很悲哀地笑起來。
掛著白帆的船,從他們身邊駛過。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