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影                  

                                 第二章

                                   1
  甄家大宅正在按照新的女主人妤小姐的意願,大動干戈重新佈置。甄氏父子成
群結隊的小妾們,除了愛愛需要繼續留下來照顧乃祥之外,其他統統被妤小姐無情
地攆出大宅。曾經是男人統治著的世界,已經徹底崩潰,妤小姐好像存心在摹仿她
的父親,又好像要和舊的甄家大宅憋氣,她決心毫不含糊地創造一個由女人統治的
全新世界。
  在這個由女人統治的世界裡,首先發生的重大變化,就是原來隨處可見的女人
沒有了。在男性權威的統治下,甄家到處都是女人。女人是大宅裡的活擺設,男人
統治下的性奴隸,人們都說甄家連女僕和丫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少年來,女人
只是男人的玩物,只是男人泄欲和拋棄的對象,所有的女人都以是否能討男人歡心
為自己的生存原則。女人們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你死
我活不可開交。現在,妤小姐毫不含糊地將這現象徹底顛倒過來。
  不僅風騷的小妾們被驅逐,成群結隊來來往往的女僕和丫環,大部分也已經換
成了男僕人。妤小姐為大宅制定了新的管理規則。她近乎任性地發號施令,根本不
考慮行得通行不通。既然大權在手,她便可以為所欲為,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她常常忽發奇想,做出了一個接一個荒唐可笑的決定。
  在甄老爺子逝世一個月以後,胸前飄著長長白鬍子的康駝,緩步走進了甄家大
宅。康駝是本城名氣最大的書法家,長期來,一直在輔導妤小姐寫字。他老先生是
甄老爺子在世時,對女人有著共同嗜好的老友之一。據說康駝最大的愛好就是收女
學生,越是漂亮的女學生,他老先生就越喜歡。妤小姐便是康駝最得意的女弟子。

  妤小姐的房間裡一片混亂,幾個健壯的男僕正在忙著鋪大紅的地毯。康駝為自
己眼前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的陌生男人感到吃驚,他站在門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幸好這時候吳媽過來了,見了他,連忙招呼,同時扯開了嗓子喊妤小姐。
  妤小姐從還沒有完全鋪好的大紅地毯上跑了出來,喊了一聲:「康先生。」
  「這翻天覆地,幹什麼呢?」康駝拈著胸前的鬍子,問妤小姐。妤小姐笑而不
答。吳媽搬來了一張躺椅,招呼康駝躺下,然後進屋端出煙盤,笑著說:「屋裡亂
得很,老先生就在這躺椅上抽兩口。」
  「不礙事,不礙事,」康駝笑眯眯地說。
  吳媽太瞭解康駝的那點嗜好,知道他人老心不老,故意問:「老先生自然是要
我們小姐親自燒煙泡了?」康駝嘴裡敷衍著:「一樣,一樣。」吳媽一本正經地說:
「怎麼能一樣,不一樣的。」
  妤小姐笑著走到康駝面前,熟練地拌起煙膏來,拌了一會,挑起一小塊,用手
捏了捏,放在煙鍋裡,把煙槍遞給康駝。康駝接過煙槍,湊在煙燈上吸起來,妤小
姐說:「其實我的煙泡,燒得哪有吳媽好,不過學生伺候先生,替先生燒煙,這也
是天經地義,對不對?」
  正在吞雲吐霧的康駝這時候已聽不見妤小姐說什麼,他是多少年的老槍了,狠
狠地吸足了一口,並不立刻吐出來,而是端起放在旁邊的小茶壺,喝一口茶,將煙
全部壓到了肺裡,隔了一會,再慢慢呼出去。一般人抽完了煙,都顯得精神十足,
康駝卻是有氣無力,仿佛剛睡醒,連眼睛都睜不開。
  「你爹死了,這字,你還得好好寫。」隔了好一會,康駝歎了口氣,煞有介事
地說。
  吳媽正好又走過來,一聽這話,接茬說:「我們大小姐這一陣忙著呢,哪有時
間寫字。你看,這又鋪起什麼地毯來了——」好小姐很不高興地白了她一眼,吳媽
也不察覺,繼續說下去,「大小姐也是的,這地上又不睡人,鋪什麼毯子。」
  妤小姐不耐煩地打斷了吳媽,讓她去房間裡將自己寫得幾張字拿來給康駝過目,
吳媽嘴裡嘰哩咕嘟地去房間,拿了兩張字出來,妤小姐板著臉說不是這個,讓她進
去重拿。吳媽只好又一次去房間,這次她總算拿對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駝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接過吳媽手上的字,打開來細看,一邊看,一邊不住
地點頭或搖頭。看了一會,康駝緩緩地說:「名師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點,
如今這字,已是矯然不群,非常人所及。然而為書之道,無窮無盡。小姐臨的這
《石門頌》,師周代的『散氏盤銘』,雄野豪放,跌宕圓致,小姐切記,此頌乃隸
書之正宗,必須仔細揣摩,心慕手追,馬虎不得。」
  吳媽在一旁,能聽懂的就是「馬虎不得」,她倚老賣老地插話:「老先生你不
知道,我們老爺這一走了,我們大小姐也沒人管了,她還有什麼心思寫字。」妤小
姐的臉色變得很不高興,吳媽繼續喋喋不休。「馬虎不得,聽見沒有,大小姐你還
得好好地認真才行。」
  「你有完沒完?」妤小姐說。

                                   2
  外面陽光燦爛,正是大好春光的日子,妤小姐正在房間裡臨《石門頌》。懷甫
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牽著紙。一名非常健壯的男僕阿四,迸進出出
一趟趟跑著,將室內的花盆,搬到太陽底下去曬。妤小姐一門心思在臨寫,懷甫眼
睛直直地看著她。妤小姐寫了幾個字。示意懷甫把面前的宣紙往上拉,可是他只顧
著看妤小姐,兩隻手雖然牽著紙,呆呆地不知幹什麼好。妤小姐抬起頭來,對他望
了一服,用筆就手在他手背上畫了一下。
  懷甫吃了一驚。這以後,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實地牽著紙,一直到妤小姐把
字寫完。甄氏族人召開的會議,是讓懷甫幫著妤小姐照料家務。所謂照料家務,也
就是說,甄家沒有一個能出來應酬場面的男人,因此懷甫的任務,便是成為大宅裡
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麼也不讓他插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邊日常生活離
不開的人。換句話說,他很快成了不是僕人的僕人。懷甫發現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
裡,只有兩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寫字時,替她牽紙,另一個就是抓緊時間學
習燒煙炮,以便替妤小姐噴煙。
  剛開始,懷甫像熊一樣趴在煙炕上學燒煙,吳媽在一旁教著,懷甫老是不住地
要咳嗽,怎麼也學不會。煙炕很小,懷甫生得人高馬大,趴在煙炕上顯得很滑稽。
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燒煙泡,為什麼那麼難以掌握。在他學燒煙泡
的時候,妤小姐和吳媽總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興致勃勃地看著懷甫的
狼狽樣,捉弄他說:「懷甫你知道,你到了這,就等於是過繼給我爹做兒子了。」

  懷甫手忙腳亂學著,又要在意妤小姐對他說什麼,一走神,嗆住了,狠狠地咳
嗽著。煙順著氣管鑽到了肺裡,他感到胸口一種刀割一樣的疼痛。妤小姐卻因此笑
得十分開心,說:「喂,你想過沒想過,你可是這大宅正經八百的男人了。對了,
懷甫,我還是弄不清楚,我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爺爺的爺爺,和我爺爺的爺爺,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是一個人?還是兄弟兩個?」
  懷甫臉嗆得通紅,又要顧著學燒煙,又要忙著回答妤小姐的問題,腦子用不過
來。他停下來,很費力地想了一會,還是沒想出來。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
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好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吳媽在一旁看他那麼費勁,插嘴說:「這還不簡單,你爺爺的爺爺,就是她爺
爺的爺爺。」
  懷甫似明白非明白地點了點頭。他不得不繼續跟著吳媽學燒煙,學得很認真,
想儘快能掌握這門可以討好妤小姐的技術。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學不會。妤小姐
看著他一頭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說:「喂,你怎麼這麼沒用的,真是個
鄉巴佬!」
  懷甫終於學會了燒煙。他幹著吳媽過去幹的活,吸足了一口口鴉片煙,往妤小
姐的臉上噴去。雖然對他的技術還不是十分滿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猶豫地對吳媽下
了逐客令。她早就對吳媽存了一肚子意見,吳媽老氣橫秋地干涉她的行動,讓她感
到十分惱火。
  「大小姐,你怎麼這麼狠心,說要讓我走,就真讓我走了。」吳媽做夢也不會
想到,妤小姐竟然這麼快,就做出這一無情的決定。她拎著包袱前來告別,氣鼓鼓
地站在一邊,看著已取代她位置的懷甫,屁顛顛地正為妤小姐噴煙。妤小姐知道是
她來了,故意不睜開眼睛,鼻翼輕輕地動著,嗅著空氣中的煙霧。
  吳媽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心轉意,斜著眼睛,惡狠狠地瞪了懷甫一眼。懷甫正
好在偷眼看吳媽,連忙把眼睛避開。他有些心虛,因為從內心來說,他也真心盼著
吳媽離開甄家大宅。吳媽自恃資格老,到處指手劃腳,橫挑鼻子豎挑眼。她常常惡
聲惡氣指使他幹這幹那,有時候甚至比妤小姐對他還要凶。
  「既然大小姐真是這麼心狠,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一口奶一口奶地把你奶大了,
臨了,就落這下場?」吳媽掉頭怏怏而去,臨走,她又最後白了一眼對自己愛理不
理的妤小姐。

                                   3
  妤小姐是在過道上遇見小雲的。對她來說,少年時代就熟悉的小雲,現在已經
變得非常陌生。三月裡的一天,天氣明朗,各種各樣的花都開了,大宅裡一片芬芳。
由於幾天前,接連著下了幾場雨,空氣中依然能感覺到有幾分潮濕。妤小姐領著懷
甫從鋪好的紅地毯上飛快地走過,他們穿過天井,從側面的小圓門裡,走迸長長的
過道。當他們沿著過道往前走的時候,發現過道的牆角邊放著一輛自行車。妤小姐
和懷甫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著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車面前,孩子
氣地試圖推它。
  一個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現在他們的身後。懷甫一回頭,和那人打了一個照
面,不由地吃了一驚。妤小姐回過頭來,看見那人,也不由地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懷甫面前的,是一個戴著一副墨鏡,手上拎著一鳥寵子的年輕人。
因為戴著墨鏡,而且是那種老式的只有兩個小黑圓圈的墨鏡,他的表情顯得十分嚴
峻,同時還有些滑稽。他顯然是自行車的主人,冷冷地看著妤小姐,好像是在責怪
她不該亂動他的自行車。
  妤小姐怔了一會,走到年輕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著他看,看著看著,趁他不
注意,突然一伸手,將他的墨鏡摘了下來。她和那年輕人同時又吃了一驚。妤小姐
只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她想了一會,根據年輕人左眼角
下一顆明顯的痣,認出了他是誰。
  「小雲,你是小雲?」妤小姐試探著問道,「喂,是你嗎?」
  被叫做小雲的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種尷尬,從沒有否定自己是小雲這一點,可以
斷定他就是妤小姐說的人。小雲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於素琴姐弟的父母,
在素琴出嫁後不久就死了,小雲很小的時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裡來住。他可以說
是在甄家大宅裡長大的,也可以說曾經是妤小姐少女時代唯一的小夥伴,因為這個
深宅大院裡,從來就沒有別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過。
  妤小姐確定他就是小雲以後,立刻譏諷地說:「我說是誰呢?多少年不見,竟
然變得神氣起來了。」
  小雲慌張地伸出手去,搶過妤小姐手中的墨鏡,一本正經地重新戴好,戴上了
墨鏡的小雲,好像立刻恢復了自信,傲氣十足地看著妤小姐和懷甫。他對妤小姐稱
王稱霸的脾氣早已領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個最好的辦法。妤小姐果然和顏悅色地
說起話來:「真是好多年,對了,自從我哥哥得了病以後,就沒見過你,你跑哪兒
去了?」
  小雲想了想,說:「我在念書。」
  「念書去了,這麼多年,就一直在念書?」
  小雲似乎懶得回答妤小姐的問題。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過
了一會,他不以為然地把臉轉向妤小姐,冷冰冰地看著她。
  「不得了,現在是洋學生了,」妤小姐顯然有些羡慕他,但畢竟有些被小雲的
冷落刺傷,她帶著些諷刺地說。小雲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
姐下句話要說什麼。好小姐已經無話可說。
  懷甫默默地站一邊,偷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吃驚居然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待妤
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氣。懷甫只在鄉下的小學裡讀過三年書,他的家太
窮了,想多讀書也不可能。對於那些能有條件繼續讀書的,尤其是那些所謂的洋學
生,懷甫內心裡充滿嫉妒。小雲很傲氣地向自行車走去,將鳥籠子掛在車龍頭上,
推了自行車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後面跟了幾步,看著小雲出了大門,跨上自
行車,向遠處騎去。

                                   4
  懷甫的確曾經差一點過繼給妤小姐的爹做兒子。如果他真是過繼到了甄家大宅,
也許就完全不是今天這樣子。如果甄家大宅早些接受懷甫的話,懷甫很可能也會成
為一個有名的花花公子。
  在乃祥變成殘廢的第二年,懷甫由竹山四叔帶著,來到甄家大宅,甄氏家族開
了一個會,一直認為應該把懷甫過繼給甄老爺子。這是一個自作主張的決定。那一
年懷甫十五歲,換了一身新衣服,忐忑不安地走進了大宅。早在鄉下的時候,懷甫
就聽說甄家大宅如何輝煌,他終於第一次有機會看到這麼大的宅子。由於大多數房
屋的門窗梁坊上,都雕刻著寓意吉祥的歷史故事和動物圖案,懷甫的最初記憶,就
是他走迸了一個虛幻的神話世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將都不會是凡人。
  也正是在這一次,懷甫有機會第二次見到妤小姐。這時候的妤小姐已經成為大
姑娘,他們正好在天井裡相遇,竹山四叔忙不迭地叫懷甫喊人。和第一次見面的情
景相仿佛,懷甫目瞪口呆,不知道叫妤小姐什麼好。妤小姐和上次相比,更漂亮了,
也更傲氣。她老氣橫秋而且不是太情願地招呼了一聲竹山四叔,像打量怪物似的,
盯著懷甫上上下下看了一會,不友好地問竹山四叔:「這人怎麼傻頭傻腦,從哪冒
出來的?」
  竹山四叔一邊介紹,一邊示意懷甫快叫人。懷甫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妤小姐大
約已經知道了過繼的事,白了他一眼說:「別叫阿姐,我可沒這弟弟。」懷甫頓時
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淚差一點掉出來。妤小姐說完了,轉身就走,竹
山四叔搭訕著笑著給自己下臺階。那一天沒有任何愉快可言,他們到處不受歡迎。
去見甄老爺子的時候,面對甄老爺子鄙視的目光,懷甫委屈得想大哭一場。有些話
大約不想給他聽到,竹山四叔讓他在天井裡待一會。他獨自一人待在天井裡,裝作
是在看西面牆壁磚雕上的圖案,心裡難受得仿佛有刀子在絞。妤小姐對他的態度太
惡劣,懷甫只盼著能早些離開。
  這一天他們甚至都沒被邀請留下來吃飯。臨了,竹山四叔只好帶著他在外面的
麵館裡,吃了一碗麵條。「他們現在也不用神氣,」麵條端上來的時候,竹山四叔
安慰地說,「他們遲早有用得到你的一天。」懷甫根本記不得那碗麵條是什麼味道,
他所不能忘記的,不僅僅是在甄家大宅裡當時受到的屈辱,還有更讓他難以忘懷的,
就是在當天夜裡,他居然做夢遇到了妤小姐,夢中的妤小姐和白天見到時一樣傲氣,
她又一次羞辱了他,並動手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奇怪的是這記耳光根本不疼,當
他摸著自己的臉時,他聞到了一股誘人的清香,香味一古腦地往鼻子裡鑽,他感到
一種不能抑制的快感,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是遺精了。
  和妤小姐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懷甫常常會被應該消逝的記憶,弄得面紅耳赤。
他常常為這種事實上不能忘懷的記憶,感到一陣陣突如其來的羞辱。懷甫想不到自
己若干年以後,會當真走進甄家大宅。他想不到自己真會有機會和妤小姐挨得這麼
近,朝夕相見,好像他就是她的貼身心腹一樣。妤小姐仿佛已洞察了他的秘密。懷
甫相信妤小姐這樣仙女一般的人物,什麼都會知道,什麼都能知道。一切都是註定
的,從見第一面起,懷甫就預感到,自己和妤小姐之間,將會有剪不完的糾葛。他
們之間的許多恩恩怨怨是早就註定的。他們註定會走上一個共同的舞臺,演出同一
場悲喜劇。
  「這大宅裡有什麼好呢?」妤小姐不止一次提出這樣的問題。很顯然,她已經
不像過去那麼討厭他。懷甫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妤小姐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好
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懷甫樂意別人拿他當傭人一樣使喚。「你難道一點脾氣也沒有?」
自從有了懷甫後,妤小姐好像有了一個跟班的小廝,她帶著他在大宅裡到處亂竄,
有時甚至想帶著懷甫一起走出大宅。多少年來,好小姐一直在大宅裡過著隱居的生
活。她的父親從來不讓她出門。雖然新式教育已經風行,但是甄老爺子在女兒的教
育這一點上,完全是舊的一套,他藉口女兒離不開鴉片,專門為女兒聘請了私塾先
生。妤小姐在大宅裡怎麼胡鬧也可以,然而就是不許走出大宅。
  「懷甫,什麼時候,你陪我出去走走,」妤小姐有一天心血來潮,偷偷地對懷
甫說。

                                   5
  陽光明媚的中學操場上,妤小姐十分笨拙地在學騎自行車。在她不遠處的小雲,
懶洋洋地指手劃腳,不太願意地教著。好小姐早在喊小雲出來的時候,就感覺出小
雲的不情願,他陰陽怪氣地搭足了架子,先是不肯來,後來總算是素琴出來說情,
他才勉強同意。由於小雲不肯好好地為她扶著自行車,妤小姐便賭氣要懷甫來扶她。
懷甫屁顛顛地上來扶了,他笨手笨腳地扶著,累得死去活來。妤小姐不止一次差點
摔倒,懷甫咬牙切齒地扶著,然而還是吃力不討好。
  小雲冷冷地在一旁看著,臉上仍然架著那副看上去非常怪的墨鏡,嘴角邊時不
時露出一絲不易察黨的冷笑。自從幾天前在過道裡遇到妤小姐,他就料到會有今天。
雖然離開甄家大宅十年,但是他依然能記得她那任性的脾氣,他知道自己那輛讓整
個小城都感到震驚的自行車,一旦讓妤小姐發現,她絕對不會放過它。妤小姐是在
一個封閉的環境中長大的,對於沒見過的新事物,將會比旁人表現出更強烈的好奇
心。
  學生們正在上課,可以聽得見朗朗的讀書聲。懷甫大汗淋漓,妤小姐一次次剛
跨上車,便失去了平衡,連忙用腳踏地。由於緊張,妤小姐的臉色通紅。牙咬在嘴
唇上,一次接一次嘗試著。
  小雲的眼前仿佛突然閃過一隻少年的手。過去的歲月向他撲了過來,小雲不可
遏制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他看見一隻帶著些女人氣的手,正飛快旋轉著,十分
熟練地拌著煙膏。他看見這只手,正從一隻精緻的鼻煙壺裡,倒出了一些白色粉末
狀的東西出來。他看見粉末狀的東西被攪拌在了煙膏裡。
  啪的一聲,妤小姐終於重重地摔了一跤,她賭氣爬起來,拍了拍手,不願意再
學了。
  陷入沉思中的小雲,看見妤小姐向自己走過來。
  妤小姐不高興地說:「讓你教我騎車,你一點都不樂意?」
  「我沒有不樂意。」
  「沒有?」妤小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小雲似乎還沒有從沉思中解脫出來。「要想學騎車,就得摔跤。」他心不在焉,
不陰不陽地說。
  妤小姐說:「我摔跤,你看著高興。」
  「我有什麼高興的,」小雲冷笑著,說,「這可是你自己要學的,你跑來,硬
要把我拉出來。這摔不摔跤,怨不著我。」
  「我不學了!」
  小雲無動於衷地看著妤小姐。他的眼前又一次閃過剛才的幻覺,鼻煙壺裡倒出
的粉末狀的東西,正源源不斷地灑出來。「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就是不學了!」他
聽見妤小姐這麼說著,但是並不是不往心上去。妤小姐這時候說什麼話,對他來說
已經太重要。他想擺脫不斷出現的幻覺,儘快回到現實中來,然而他越是這麼想,
越是擺脫不了幻黨的誘惑。
  當小雲推著自行車,與妤小姐和懷甫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的時候,小雲的腦子
裡仍然排除不了幻覺的干擾。他的悶悶不樂,讓任性的妤小姐感到奇怪,「喂,你
發什麼呆?」她大大咧咧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有什麼心思。小雲十分歉意地對妤小
姐一笑,這一笑,讓她看到更奇怪和不可理解。「你怎麼了?」妤小姐已忘掉了剛
剛學騎自行車的不愉快,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很少走出大宅的妤小姐,像個大孩子似的跟在小雲和懷甫後面,離開了學校操
場,往縣城走去。學校在縣城的邊上,甄家大宅在縣城的當中,他們要回家,就得
走過一片田野。對於外面的世界,妤小姐知道的實在太少。甄老爺子在世的時候,
大宅之外,向來是妤小姐活動的禁區。多少年來,她只是一個躲在大宅裡,等著讓
別人噴鴉片煙的女孩子,唯一的排遣,就是每天臨碑習字。甄老爺子已經死了,通
向外部世界的大門現在對妤小姐敞開了。她反而一下子變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
一下子有了許多錢不知如何使用一樣。
  野外的景色,幾乎什麼都能讓妤小姐感到新鮮,她充滿好奇地東張西望。兩隻
狗在田野上打鬧著,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打著瞌睡,不遠處,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特
色的橋,掛著帆的船遠遠地駛過來。小雲椎著那輛自行車,一路丁零咣啷。妤小姐
想找話和小雲說,想問問他外面的世界,可是小雲老是打不起精神,始終是愛理不
理的樣子。上橋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位女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她和小雲顯然是熟
人,兩人一見面,就站在橋上面十分親熱地說起話來。
  妤小姐站在他們身邊,以為小雲會為她做一番介紹,然而小雲根本無視她的存
在,繼續和女學生說笑。小雲對女學生的熱情,和對妤小姐的冷淡形成了強烈的對
比。那女學生顯然知道妤小姐和小雲是一起的,笑著對她點了點頭,算是問候過了。
好小姐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學生一眼,臉上露出了按捺不住的不高興。她示意懷甫和
她繼續往前走,下了橋,回過來,憋著一肚子不高興地等小雲。
  小雲和女學生有說有笑,他似乎存心在氣妤小姐。女學生說:「上次你在我們
學校做的演講,好極了,真的,你走了以後,我們一直在議論這件事。」小雲說:
「好什麼,我不是差一點把你們的校長氣死嗎。他不住地咳嗽。我就知道他是不想
讓我往下說,可我偏要說,就是要讓他難過。」
  妤小姐終於憋不住了,氣鼓鼓地對小雲喊道:「喂,你有完沒完?」
  站在橋上的小雲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有些不太高興自己的話被打斷。
  「你走不走?」妤小姐仿佛是在下命令。
  「你們先走就是了。」小雲不當一回事地說了一句,繼續和女學生說話。
  「你——」妤小姐的眼睛冒著火。
  小雲自顧自地說著,完全忘記了妤小姐的存在。氣急敗壞的妤小姐想對他大發
一通脾氣,可是面對著年輕漂亮的女學生,妤小姐第一次有些自慚形穢。她突然想
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完全舊式的女孩子,一個沒見過世面,也沒讀過什麼新書的老姑
娘。她知道凡是新派的人,都會看不起老派的人。妤小姐突然感到很悲哀,她覺得
自己一下子想明白了為什麼小雲會對她愛理不理的關鍵。在甄家大宅,她可以稱王
稱霸為所欲為,可是一走出甄家大宅,她便什麼也不是了。
  「懷甫,我們先走,有什麼了不起的,讓他有屁直管放好了。」妤小姐失態地
在懷甫手臂上擰了一下,她是咬牙切齒擰的,疼得懷甫直咧嘴。

                                   6
  小雲是在甄老爺子咽氣後的第三天,悄悄地回到甄家大宅的。他原以為自己永
遠也不會回到這座腐朽的大宅裡來,然而他還是硬著頭皮,重新走進他曾經度過童
年的地方。十年前,小雲從這裡毅然走出去的時候,他剛剛十六歲。十年之中,他
在不同的地方讀書,在書店裡打雜,當過小學的教師,還在省城的一家報館裡混過
幾個月。他孤傲的性格和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在什麼地方都待不長。他到處
和人吵架,不止一次被人揍得鼻青臉腫。
  從剛踏進甄家大宅門檻的那一刻起,小雲就開始感到深深的後悔。他知道自己
不應該再一次回來,不應該再一次回來依附自己的姐姐素琴。大宅裡辦喪事的混亂
氣氛,沖淡了他對往事的記憶。十年過去了,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都是陌生的。人
們好像已經忘記了他是誰。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就連素琴也心思重重,沒時間
和他說幾句體己話。
  除了吃飯和睡覺回到甄家大宅,小雲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大宅之外的世界
裡。他拜訪了小城中的所謂新派人物,想和他們結交,但是很快又翻了臉,因為他
發現小城中新派人物的嘴臉,實在要比老派的保守分子更讓人討厭。一個妓院的老
鴇對老派和新派人物之間的區別,曾做過一個見解獨到的說明,那就是老派新派一
樣都喜歡嫖妓,老派的人物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出發去妓院過夜,而新派分子呢,卻
喜歡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來找相好的妓女睡覺。
  小雲給小城帶來的一些時髦的新玩意,很快就失去了招搖的魅力。當他第一次
戴著墨鏡,騎著自行車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一大群孩子發了瘋似地跟在他後面追著。
因為他是省城回來的,號稱從不拒絕新思想的本城中學校長,禮賢下士地找到了素
琴,讓素琴一定要說服小雲去學校講演。中學校長是個十分可笑的老古董,滿腦子
迂腐的舊觀念,卻最喜歡標榜新潮,標榜開明。
  結果小雲的演講,除了一些學校的激進分子,表示少許贊同之外,大多數人聽
了都目瞪口呆。在長達數小時的演講中,小雲誇誇其談,大談暴力革命,大談流行
的無政府主義。在對軍閥譴責的同時,小雲自己的口氣,就像是一位領兵百萬不可
一世的軍閥。他的演講語無倫次,說穿了只是一系列時髦口號的堆積。由於過分激
烈的演講流傳出去,可能會引起當局的不滿,感到有些害怕的中學校長,不得不假
裝咳嗽,一次次試圖打斷小雲的說話。
  小雲的演講獲得了一些女學生的好感,當他被迫中斷自己的演講時,坐在下面
的好幾位女學生,熱烈地鼓起掌來。散會後,中學校長眼睜睜地看著那幾位女學生,
像小鳥似的向小雲飛過去。她們圍住了小雲,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地提著十分幼稚的
問題。小雲頓時成了差不多導師一般的人物,他眉飛色舞,不考慮任何後果地繼續
說著,一直說到嗓子失音為止。事實上,他的肚子裡並沒有多少詞匯,他的那些激
烈的觀點未必就是他自己的。他不過是以批判的態度,對現實的一切進行最強烈的
抨擊而已。人們很快發現,在他的內心深處,正蘊藏著深深的仇恨。

                                   7
  懷甫趴在那燒煙,妤小姐躺在煙炕上養神,等著懷甫替她噴煙。查良鐘從外面
一頭闖了進來。這是個外表看上去很神氣的男人,穿了一身西服,小分頭梳得閃閃
發亮。他好像熟客一樣,章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看著在煙炕上正準備吞雲吐霧的妤
小姐。他發現妤小姐現在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
  妤小姐正在為小雲的冷淡生氣。自從甄老爺子死後,她還是第一次出門,出門
時高高興興,回來以後,卻是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小雲的做法實在太可惡了,妤
小姐一想到他對自己的惡劣態度,就忍不住要生氣。她後悔自己走出了大宅,因為
不出去,小雲也許就不敢那麼傲氣。外面的世界,她妤小姐顯然不適應。而且如果
不出去,也不會碰到那個年輕的女學生。女學生和小雲說話時的親熱樣子,對妤小
姐來說是個刺激。女學生的年輕單純,讓妤小姐充滿嫉妒。
  懷甫注意到有人進來,手上幹著的活便停了。妤小姐睜開眼睛,看見了查良鐘,
有些奇怪。然而她立刻就賭氣地把眼睛閉了起來。查良鐘在甄老爺子死了以後,這
是第二次來。他來的目的十分明顯,只是為了向妤小姐討好。看得出他是個拍馬屁
的好手。
  查良鐘涎著臉說:「妤小姐沒想到我會來吧?」
  妤小姐不理他。
  查良鐘繼續涎著臉,又說:「我就知道妤小姐還在生我的氣。」
  妤小姐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瞪著查良鐘:「我生你屁的氣,你也配讓我生氣,
我問你,你怎麼會來?」
  查良鐘說:「我嗎,早想來看你妤小姐了,可是我怕挨你好小姐的罵。」
  妤小姐冷笑著說:「我幹嗎要罵你?」
  懷甫一邊擺弄著手上的煙具,一邊仔細偷聽妤小姐和查良鐘的對話。他琢磨著
眼前這位油頭粉面的男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麼來頭。懷甫時不時偷眼看查良鐘。

  「這位是?」查良鐘眼睛斜著看了看懷甫,不懷好意地問好小

                                   7
  妤小姐明白查良鐘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她根本不在乎這種眼神,而且有意要讓
查良鐘產生一點誤會,「你說是誰呢?」她神秘兮兮地讓他猜。查良鐘的臉色頓時
難看了一陣,做出在想的樣子,想了一會,搖了搖頭,說猜不出來。妤小姐說:
「別不敢說出來,你大膽地猜好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查良鐘笑著說他不敢亂說。妤小姐冷笑著說:「有什麼不敢的,哼,你那肚子
裡想什麼鬼名堂,我會不知道?懷甫,你知道這人是誰。我告訴你,人家可是本城
最有名氣的貴公子,我爹那時候還想讓我嫁給他,可人家是什麼人,我怎麼高攀得
上。」說著,往煙炕上一倒,示意懷甫繼續替她噴煙,她閉上眼睛,悠悠地說著:
「良鐘,你是不是也來嘗兩口。」說完,她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查良鐘,查良鐘
在她的逼視下,很有些尷尬。妤小姐笑著說:「我知道你見著這玩意怕,你們查家,
不就是因為我有抽大煙這毛病,不肯要我的嗎。」
  查良鐘極度尷尬地笑著。
  妤小姐不饒人地說:「你笑什麼?」
  查良鐘打岔說:「妤小姐今天上午去什麼地方了,你知道,我已經來過一次,
沒想到你妤小姐出去了。」
  「我出去不出去,管你什麼事?」妤小姐不允許他繞過自己提出的問題,緊緊
盯住了不放,「你說呀,是不是因為我抽大煙,你們查家就討厭我了?」
  查良鐘搖著頭說:「過去的事,千萬不要再提了。」
  妤小姐瞪著眼睛說:「怎麼不要再提,是你們查家賴了婚,憑什麼不讓我提?
憑什麼?」
  懷甫注意地聽著,似明白,又不太明白。他早在堯山村的時候,就知道妤小姐
很小就和門當戶對的人家訂了親,後來人家毀約不要她了,結果她便成了一個嫁不
出去的老姑娘。這件事在堯山村家喻戶曉,大家都當笑話講。妤小姐光顧著說話,
已經把懷甫正要替她噴煙這事,忘到腦後去了。多少年來,她一直等待著這樣的發
泄機會。查家和甄家完全不一樣,同樣是本城的大戶人家,查良鐘的父親是個熱衷
功名的人,當甄家大宅逐漸頹敗,走向破落的時候,查家曾經一度名聲顯赫,全家
遷居到省城去住。有一陣子,查良鐘的父親官場得意財源滾滾,據說是離省長的位
置都不遠了,可是過了沒多久,便丟了烏紗帽,連家產都被抄走了。
  查良鐘悲哀地說:「唉,別提我們查家了,我爹當年也是昏了頭。妤小姐怕早
也知道了,自從我爹丟了官,我們查家如今,早敗落得不像話。」
  早在查家倒黴的消息,傳到妤小姐耳朵裡的時候,她就準備好了要說的幾句話。
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著說這幾句話的機會。這幾句話已經憋了太長的時間,心傲
氣盛的妤小姐忍辱負重,一直在苦苦等待著這報復的時刻。今天是查良鐘自找沒趣,
白白地送上門來讓她羞辱,妤小姐故意做出不相信現在查良鐘所說的話,然而一看
就知道她是裝的:「你們查家也會敗落?這真是奇怪了,你們家又沒人抽大煙,又
不像我爹和我哥,娶了那麼多的小老婆。你們查家不一樣,你們查家怎麼也會敗落
呢?」

                                   8
  一個大的搪瓷浴缸正從船上往下卸。碼頭上空空的,沒什麼人,一場突如其來
的大雨落了下來,兩位卸浴缸的船工轉眼之間,全淋濕了,濕漉漉的衣服貼在了健
壯的身上,襯出了裡面十分結實的肌肉。老式的搪瓷浴缸實在太重,不是強壯結實
的男人抬不動。船工冒著雨,在懷甫的指揮下,抬起了浴缸,往大宅裡送。雨太大
了,在大宅門口,船工們不得不歇下來,將浴缸側倒,讓積在浴缸裡的雨水傾瀉出
來。「這玩意就跟棺材一樣重。」一位船工嘀咕了一句。
  浴缸是妤小姐特意從上海訂購的,據說還是進口的美國貨。有關浴缸的知識,
妤小姐是從甄老爺子生前弄到的一本雜誌上看到的。那是一則廣告,登在封底上面,
巨大的搪瓷浴缸裡躺著一位露出肩膀的外國姑娘。這則廣告引起了妤小姐的興趣,
她接管了甄家大宅的大權以後,毫不猶豫地就按照廣告上的地址寫了封信去。於是
上海的那家經銷店,不僅滿足了妤小姐的要求,還特地派人千里迢迢地送貨上門。

  等到浴缸裝好以後,妤小姐由懷甫帶著一起參觀安裝好的浴室。經過改造的浴
室,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很不協調。十分寬大的中式房間裡,放著一個孤零零充滿
洋味的西式浴缸。由於沒有冷熱水龍頭,也沒有下水道,浴缸只能用一個大的木塞
子塞住,是永久性的塞住。在浴缸的前面,拉起了一道布簾子,幸好有了這道布簾
子,要不浴室更顯得空空蕩蕩。
  妤小姐把那道布簾子,來回拉了好幾下,然後摸了摸插在那的木塞子。試著用
勁拔,自然是拔不動。妤小姐興致勃勃地欣賞著自己的浴缸,懷甫站在妤小姐的背
後,十分猥瑣地看著她背影曲線。妤小姐屬￿那種豐腴的女人,當她彎下腰的時候,
她的臀部仿佛充足了氣的皮球。儘管是隔著衣服,他仍然感到一種是犯罪的恐懼。
妤小姐即將在這浴缸裡洗澡的想法,害得他心猿意馬。
  阿四已經將熱水燒好了,他拎來了一桶熱氣騰騰的熱水,懷甫的眼睛有些發直,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阿四將熱水倒進浴缸。浴缸太大了,滿滿一桶水倒下去,剛剛把
底部淹沒。阿四轉身又去拎熱水去了,懷甫怔了怔,自告奮勇地幫忙去拎熱水。
  懷甫再次見到妤小姐的時候,已是她從浴室出來。剛洗完澡的妤小姐變得更好
看,她的臉色通紅,頭髮幾乎濕透了。懷甫正等得百無聊賴,一看到妤小姐,立刻
屁顛顛地迎了上去。好小姐走到自己的梳粧檯前,拿起梳子,一邊梳頭,一邊看著
鏡子裡的自己。從鏡子裡打量自己,是妤小姐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她喜歡對著鏡子
觀察自己,搔首弄姿做不同的表情。
  妤小姐為自己梳了兩條女學生的粗辮子,臉部做出一會兒偽裝的天真來。這種
天真因為很做作,顯得十分滑稽。懷甫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離開。他走到妤小姐
身後,看著她。妤小姐把目光移向鏡子裡的懷甫。懷甫發現她正在注視自己,連忙
將眼睛避開。
  妤小姐說:「你幹嗎老是偷眼看我?」
  懷甫假裝沒聽見妤小姐的話。
  「喂,懷甫,我問你話呢!」
  懷甫好像突然驚醒,通過鏡子,呆呆地看著妤小姐。妤小姐被他那憨厚的樣子
給逗笑了。兩個人都從通過鏡子看著對方,妤小姐笑容可掬,懷甫被她笑得有些不
好意思。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漂亮?」
  懷甫頓時臉紅起來,結結已巴地說:「阿姐嗎,總歸是很漂亮的。」
  「我未必就比那個女學生差到哪裡去,」妤小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耿耿於懷
地說。一想到那天小雲見女學生後對自己的冷落,她便感到一肚子的不痛快。「有
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上了兩天洋學堂嗎!」
  懷甫一時想不起來妤小姐說的女學生是誰,他呆呆地看著妤小姐,眼睛裡一片
迷惘。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是好小姐了。這是一個不用回答的問題,他
不相信還會有別的女人比妤小姐更漂亮。自從進了大宅以後,懷甫的眼睛裡,始終
就只有妤小姐一個人。他心甘情願地忍受著她對他的捉弄,心甘情願地處在管家不
像管家、僕人不像僕人的位置上,像崇拜女神一樣地崇拜著她。
  「你去把小雲給我叫來,」妤小姐有些賭氣地向懷甫下著命令,「就說我有事
找他。」
  懷甫按照妤小姐的旨意,乖乖地去喊小雲。

                                   9
  小雲寄住在他姐姐那裡,懷甫吃不准這刻他在不在,然而既然是妤小姐的命令,
他不敢違抗,也不可能違抗。即將走進素琴的天井的時候,懷甫聽見一個熟悉的男
人聲音,正說著什麼。
  熟悉的聲音是來自懷甫曾經見過一面的查良鐘。查良鐘重新出現在甄家大宅的
目的很簡單,那就是有可能成為甄家的上門女婿。昔日顯赫的查家早已一無所有,
好吃懶做油頭粉面的查良鐘,已經淪落到了到處賒帳到處躲債的地步,他突然意識
到自己必須把握住這個機會。他必須抓住妤小姐這根救命稻草。自從在妤小姐那兒
碰壁以後,他想到完全可以到素琴這來碰碰運氣。他相信自己對付女人很有一手,
天生了有一種吃軟飯的功夫。他希望能通過素琴起到拉皮條的作用,只要素琴樂意
從中幫忙,對付僅僅是任性卻沒見過世面的妤小姐,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此刻查良鐘正站在天井裡和素琴說著話。兩人嘻嘻哈哈,話仿佛很投機,你一
言我一語,越說越近乎。離他們不遠處站著小雲,他戴著那副墨鏡,臉上毫無表情,
正站在屋沿下,逗籠子裡的鳥玩。由於素琴和查良鐘談得太近乎了,而且有些話說
得已接近輕薄,小雲扭過頭來,看著他姐姐素琴。素琴察覺到了小雲的不高興,也
意識到自己的有些話有些過分,笑著掩飾自己的失態:「小雲,我一看見你這戴著
黑眼鏡的模樣,就想笑。」她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看著查良鐘。小雲十分嚴
肅的臉上,所有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擠出了一句:「我這模樣,有什麼好笑的?」

  懷甫沒有立刻往裡走,而是像棵樹似的豎在那不動,偷聽著天井裡的對話。天
井裡的幾位絲毫也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懷甫的性格本來很內向,從小就喜歡偷聽別
人的談話和偷窺別人的秘密,進了甄家大宅以後,他的這種不良嗜好越演越烈,老
是情不自禁監視別人。
  「我這兄弟也是的,也不小了,就是不肯正正經經找個事做。」素琴又隨口對
查良鐘說著,「年紀輕輕的,整天玩那鳥有什麼意思。」
  小雲繼續逗引籠子裡的鳥:「誰說我不想找事做,可是姐,你說有什麼正經的
事,值得你弟弟去做?」
  素琴說:「我就不相信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反倒沒合適你的事做了?」
  小雲理直氣壯地說:「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雲少爺說得還就是有道理,」查良鐘就勢向小雲討好,「如今這年頭,你越
是有能耐,讀的書越多,晦,還就是找不到事做。」
  素琴不相信地說:「什麼找不到,真要找,還會找不到。」正是在這時候,她
看己走進了天井的懷甫。懷甫對著她喊了一聲大嫂子。然後徑直向小雲走過去。走
到小雲身邊,告訴他妤小姐有請。懷甫的突然出現,讓有說有笑的素琴感到有些掃
興。她難得有機會這麼高興,因此懷甫來的實在不是時候,素琴不知道妤小姐找小
雲有什麼事,為什麼自己不能親自來。她帶著幾分反感地詢問懷甫。懷甫看了一眼
籠子裡正跳躍著的小鳥,畢恭畢敬回答說:「阿姐找雲少爺有什麼事,我怎麼知道。」

  小雲不說話,透過墨鏡,十分冷漠地看著懷甫。他這刻的心情很不好。自從回
到小城以後,小雲的心情似乎就沒好過。憤世嫉俗的小雲對一切都感到嚴重的不滿
意。他不願意在這個沉悶腐朽的大宅裡待著,可是就算他走出大宅,外面見到的事
仍然是讓人感到生氣。對於妤小姐也是一樣,從這次回小城以後見了第一面起,他
就想狠狠地教訓一下這個傲氣的老姑娘。他知道自己對妤小姐懷著天生的敵意。雖
然十年不見,他仍然能記起她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傲氣樣子。十年以後,這種不可一
世的傲氣不但沒有改變,而且變得更厲害了。
  懷甫的眼睛一直盯著籠子裡的小鳥,他正不動聲色地在等著小雲的答覆,小雲
遲遲不表達,懷甫也不催他,只是將自己的食指伸進鳥籠子讓小鳥啄著玩。站在一
邊的查良鐘摸不著頭腦,他像個局外人那樣,瞪大眼睛看著懷甫和小雲,又轉過身
來,訕笑著看了一眼素琴。他的笑有幾分勉強,因為他似乎突然意識到,現在一聲
不吭的小雲,有可能成為自己潛在的競爭對手。覬覦著妤小姐家產的,顯然不只是
他查良鐘一個人,近水樓臺先得月,如果素琴首先為自己的弟弟小雲牽線搭橋,他
的計劃便要落空。正擔心著,查良鐘看見素琴酸溜溜地冷笑起來。她說:「不得了,
真是大小姐脾氣,良鐘,你可別見怪,我們這大小姐,那是十足的娘娘派頭。這大
宅裡如今全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小雲,你快去吧,人家這是召見你呢,快點去,別
給臉不要臉。」
  「憑什麼她喊我去,我就得去?」小雲十分傲慢地說著,「我袁小雲又不是她
的小廝,天下哪有這個道理,她大小姐又如何了,說一聲,發個什麼話,要我怎麼
樣,我就必須應該怎麼樣,憑什麼?」

                                   10

  啪的一聲,暴怒的妤小姐將一隻茶碗扔在了地上,頓時碎成了好幾片。小雲的
傲慢果然惹火了妤小姐,「他究竟還說了什麼?」懷甫回來報告小雲不肯來,吞吞
吐吐把小雲的話學給好小姐聽,妤小姐怒氣衝衝地追問著。這段時間裡,她一直坐
在梳粧檯前打扮,小雲久等不來,她已經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容易懷甫回來了,卻
帶回了這消息。
  懷甫老實巴交地站在那,不敢再吭聲。妤小姐發脾氣是經常的事。可是像今天
這樣摔茶碗,還是頭一回。雖然這火不是沖著他來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想
躲也躲不掉,況且這事跟他並非一點也沒有牽連。「你真沒用,叫一個人,也要這
麼長的時間。他不來就回來好了,你等他個屁。求他幹什麼?」妤小姐生氣的時候,
愛使用「屁」這個字眼。她有理無理,先拿懷甫撤氣。「你把他說過的話,再給我
學一遍。」妤小姐逼著懷甫再一次重複他剛說過的活。
  懷甫結結巴巴地說:「小,小雲也沒說什麼……」
  妤小姐把盤好的兩條辮子,用力散開,然後對著鏡子用手胡亂捋了捋頭髮,拔
腿便走。她嘴裡嘀咕著,風風火火地興師問罪去了,只見她的身影快速地從走廊上
閃過,不一會,便沒了蹤影。懷甫神色恐慌地小跑著,跟在她後面。他沒想到妤小
姐會這麼頂真。如果妤小姐真和小雲大吵起來,他夾在這兩個火爆劈啪的年輕人之
間,什麼話說都說不清。他無端地害怕小雲會翻臉不認帳,這樣,就變成自己是在
裡面挑撥是非了。
  妤小姐怒氣衝衝走進她嫂子的天井時,查良鐘已經離去,素琴姐弟也各自回到
自己的房間。天井裡沒別的人,倒是在大宅裡轉了一大圈回來的愛愛,推著乃祥,
和妤小姐前腳後腳幾乎同時到達。妤小姐蠻橫地沖進了她嫂子的房間,沖素琴便大
聲地嚷起來:「小雲他人呢?我有話跟他說。」
  素琴搭訕著向妤小姐招呼,可是妤小姐根本懶得理睬她。她轉身跑出屋子,站
在天井裡,對小雲的房間喝道:「小雲,你在不在,要在的話,就給我出來,別跟
烏龜似的把頭縮著不敢出來。」
  小雲顯然聽到了妤小姐的咋呼聲,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從窗子裡探出腦
袋,不動聲色地看著妤小姐。妤小姐光顧著對門嚷嚷,她突然看到了窗戶裡的小雲。
小雲還是戴著那副墨鏡,只要是戴著墨鏡,他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戴著一副面具。
當一個人的臉成為一張神秘莫測的面具以後,妤小姐發現自己竟然一時無話可說。
小雲的怪樣子讓她一下子消去了許多氣。
  小雲隔著窗戶,不陰不陽地說:「這麼大的火氣,怎麼了?大小姐親自趕了來,
有什麼吩咐?」
  「你……」妤小姐一時語塞,她只是有些生氣,其實究竟找小雲有什麼事,她
自己也說不清,「你出來。」
  「有什麼話,這麼說,還不是一樣?」
  「你出來!」
  小雲不急不慢地走了出來,他仰著脖子,好像是在等妤小姐的下文,又好像是
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裡,只是存心捉弄她而已。妤小姐咬牙切齒,看著他,仍然沒
什麼話好說。天井裡的懷甫和愛愛,還有素琴,以及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似乎都
在看她拿小雲怎麼辦。
  妤小姐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你有什麼了不起的。」
  小雲做出不太明白妤小姐的話的樣子。
  妤小姐又說:「你不就是在外面見了幾天新世面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小雲好像是在認錯地說:「我當然沒什麼了不起的。小時候,我靠我姐,如今
這麼大了,還是吃我姐的,我知道,吃我姐的,不就是吃你們甄家的嗎。大小姐說
對了,像我這樣的,能有什麼了不起。」
  小雲的這番話,讓妤小姐的氣又消了一大半。小雲的態度老是讓她捉摸不透,
他不卑不亢,或者說是一會卑一會亢,仿佛是在和她做遊戲。當妤小姐覺得自己氣
消得已差不多的時候,小雲接下來的話,立刻又讓她火冒三丈。「我袁小雲自然是
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大小姐你呢,就真有什麼了不起?」他轉過身子,眼睛很做
作地看著她,「大小姐也不過就是一個闊小姐罷了,闊小姐說穿了,也只是個闊小
姐。我告訴你,有錢的闊小姐多著呢,也許,也許有點錢,也沒什麼了不起,是不
是?」
  妤小姐被他這幾句反問,咽得說不出話來,氣鼓鼓地掉頭就走。

                                   11

  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待過妤小姐。回到自己的住處,妤小姐滿腦子想的
都是怎麼整治小雲。她覺得自己這一次絕不應該饒了他,別以為他是讀過幾天書,
上了幾天洋學堂,就可以這麼挖苦她。她相信自己是很生氣,但是事實上,她根本
就不是太生氣。小雲說的也許完全是對的,因為妤小姐知道,大家所謂都怕她,不
過是故意讓著她。大家為什麼要故意怕她和讓她呢。
  隨著天氣越來越暖和,妤小姐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越來越莫名其妙。和小雲
的重逢,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兒時的回憶。她記得小時候自己老是欺負他,因此小
雲怯生生總躲著她。她記得小時候的小雲就是個性格內向的男孩子,他總是帶幾分
害怕地躲著她。那時候小雲的個子就不高,一雙眼睛雖然很大,也很好看,但是從
來不敢正眼看人。想不到當年那個一向受人欺負和小雲,如今會變得這麼傲氣。
  小雲的傲氣對妤小姐有一種別樣的誘惑。和她見到的別的男人相比較,小雲是
唯一敢直接頂撞她的人。頂撞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時候,頂撞反而更能
吸引著對方。妤小姐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的生氣,她似乎成心想給小雲一個機會。
作為一個老姑娘,妤小姐幾乎沒什麼跟男人打交道的經驗。異性對於她,有一種不
同尋常的吸引力。甄爺子逝世以後,壟斷著財產大權的妤小姐,不止一次幻想著自
己怎麼和異性打交道。畢竟從十七歲開始,她就熟讀了《金瓶梅》。在性方面,這
些年來,她一直忍受著非凡的壓抑。早在甄老爺于還沒有死的時候,她便想像過自
己會變得怎麼下流放蕩。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性經驗的老姑娘,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
秘密。讓她自己也感到詫異的是,當他爹已死的消息傳到她耳朵裡的時候,她產生
的第一個衝動,不是喪父的悲痛,而是恨不得立刻找一個野男人來睡上一覺。
  躺在浴缸裡洗澡的時候,妤小姐撫摸著自己過於成熟的身體,為自己即將逝去
青春年華感到委屈。在妤小姐生活的那個年代,二十歲的女人還不出嫁,將被當作
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很多女孩子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就當了母親。在大宅封閉的
環境中長大的妤小姐,她所得到的性教育,不是從那本讀得熟透的《金瓶梅》上,
便是來自風流成性的父親和哥哥那裡。父親和哥哥沒有節制的性生活,使得甄家大
宅長期以來,就像一個和妓院差不多的淫窟。
  有一年夏天,一個十分悶熱的夜晚,妤小姐在後花園納涼,離她不遠,她哥哥
的兩位小妾也在納涼。滿天的星星,終於有了些涼風,妤小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她聽見不遠處的兩位女人,正肆無忌憚地講述自己經歷過的性
感受。也許她們以為妤小姐睡著了,也許她們是有意說給她聽,反正她們聲音不是
太低地說著,不加任何掩飾,一陣又一陣的竊笑。她們說著具體生動的細節,對乃
祥的技藝進行評論,這時候的乃祥已經成為廢人,兩個小妾都成了怨女,只能通過
口頭表達來發洩自己的不滿。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說著說著,話題轉到了妤
小姐身上。
  妤小姐聽見一位小妾壓低了聲音說:「這老爺子怎麼想的,女兒都這麼大了,
還不趕快嫁出去。」
  另一位小妾說:「老不死的光想著自己快活,他才不急女兒的事呢。我跟你說,
男人都一樣,他們光知道自己想這事,不知道我們女人實際上也會想。你以為大小
姐不急?我們好歹是嘗過男人的滋味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種事,越是有男人,越是想,你說我們當姑娘的時候,
哪想過這種事……」
  她們故意壓低了聲音,仿佛是怕妤小姐醒來會聽見。多少年來,妤小姐一直後
悔自己當時沒有一躍而起,把那兩名不要臉的小妾,指著鼻子痛駡一頓。也許她們
說的有一點是對的,這就是妤小姐的確想嘗嘗男人的滋味,但是她並不像她們想的
那樣,急著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就嫁出去算完事。事實上,妤小姐並不急著想嫁人。
想男人和想嫁人未必就是一回事。男人都不是東西,稍稍有些出息,就一定是三妻
四妾。妤小姐早就想到過自己真出嫁了以後的結局。既然她爹和哥哥都討了那麼多
的小妾,她的男人又怎麼可能是個例外呢。為什麼女人和男人比起來,會這麼不公
平,男人可以擁有好幾位女人,而女人只能為一個男人爭得你死我活。
  妤小姐決心把甄家大宅變為一個真正的女人的世界。她是這個世界的女主人,
而男人必須在她的這個世界中,變成女人一樣的男人。她要讓這個大宅裡所有的男
人,都聽命於她,讓他們為她爭風吃醋,為她鬥得鮮血淋淋。她要為幾千年受壓抑
的女人們出一口惡氣。
  一個小雲算什麼,妤小姐並沒有為他頂撞自己,生太長時間的氣。在晚上睡覺
的時候,她相信自己已經有辦法收拾他。「你討饒的日子在後面呢!」妤小姐想到
了許多整治他的辦法。她覺得自己已經征服了他,想到自己大獲全勝的情景,她帶
著笑意睡著了。

                                   12

  多少年來,妤小姐一直想到迷樓上去探險,然而妤小姐成為大宅的主人以後,
她並沒有迫不及待地進去。迷樓是甄家大宅建築中,最神秘的去處,也是甄老爺子
生前唯一不讓她涉足的地方。妤小姐知道這地方是她爹的風流場所,是他和自己的
妻妾們尋歡作樂的領地。妤小姐記得自己有一次偷偷地走近迷樓,她那時候才十六
歲,無意之中被樓中傳出來的女人呻吟聲吸引過去。因為他爹一再關照她不許走近
迷樓,妤小姐像貓一樣地輕輕上了樓。女人的呻吟聲越來越強烈,妤小姐透過窗紙
上的小洞,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大廳中間放著的一個巨大的炭盆,紅紅的炭火十分
耀眼。緊接著,妤小姐看見她爹赤條條地站在炕沿下面,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動作
著。呻吟聲是從煙炕上躺著的那位女人嘴裡發出來的。這是妤小姐第一次看見活生
生的男人的那玩意,因為她爹幹著幹著,突然停止了動作,拍了拍那女人的屁股,
讓她換一個姿勢接著重新開始。就在那一瞬間裡,倔強地豎在那的男人的玩意,狠
狠地嚇了妤小姐一大跳。十六歲的妤小姐一下子就似懂非懂地明白過來這是怎麼一
回事。一年以後,當她一個人偷讀了《金瓶梅》,原來還有些不明白的東西,立刻
全都明白了。
  妤小姐終於帶著懷甫一起去了迷樓。甄老爺子死了以後,妤小姐這是第一次正
式打算進入迷樓。她好像已知道裡面會藏著什麼,像一個探險尋找寶藏的小孩子一
樣,既興奮好奇,又略略帶著些恐懼。不明真相的懷甫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後面。關
于迷樓的傳聞,在堯山村也廣為流傳,然而懷甫現在並不知道自己是和妤小姐到了
什麼地方。他只知道自己樂意幹一切妤小姐讓他幹的事。
  就在沿著扶梯上樓的時候,他們看見愛愛推著乃祥從不遠處走過來。懷甫住進
甄家大宅以後,經常可以碰見在大宅裡漫遊的乃祥。乃祥給懷甫的印象,只是一個
還剩一口氣的活死人,總是冷不丁地突然出現在別人面前。懷甫注意到,當乃祥的
木輪椅向這邊推過來時,妤小姐似乎猶豫了,她停在了扶梯上,有些拘謹,同時又
是有些鄙視地看著乃祥。懷甫憑直覺可以感覺到他們兄妹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可調
和的敵意。妤小姐似乎從來不把哥哥乃祥放在眼裡。
  妤小姐掏出一大串鑰匙,試探著想把鎖打開,連試了幾把鑰匙,都沒有把鎖打
開,於是有些不耐煩,把鑰匙扔給了懷甫。懷甫手忙腳亂地接住鑰匙,搗鼓了半天,
終於將鎖打開了。隨著吱哢一聲門被推開,一股奇異的氣氛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這是一間佈置得十分精緻,卻仍然彌漫著昔日淫蕩氣息的房間。迎面的牆上,
掛著一張古人所畫的《貴妃出浴圖》。寬大的煙炕上方,懸掛著一面極大的鏡子,
從鏡子裡,能看見那張雕欄紅木大床,床欄上鑲著一塊塊貝雕的春宮圖。在一條長
案上面,放著好多個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都是景泰藍的,妤小姐隨手掀起一個瓶
蓋,瓶蓋的背面不可思議,畫著一對赤條條正在合歡的男女。妤小姐的臉頓時就紅
了,出於本能地迅速將瓶蓋蓋上。她注意到懷甫的眼睛已經移向別處,便十分好奇
地再次將瓶蓋打開,匆匆看著,看了幾眼,然後又將瓶蓋蓋上。
  在一個圓圓的小瓶子裡,妤小姐發現了裝在裡面的藥丸,她撿起一粒看上去玲
瓏剔透的小藥丸,放在手指尖端細看。她知道這些藥丸就是她爹生前服過的淫藥,
說不定正是按照西門慶留下的藥方配製的。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淫藥,甄老爺子的那
些女人才會忘情地呻吟不止。也同樣是因為這些淫藥,甄老爺子才會縱欲過度,猝
死在女人的懷抱裡。迷樓中有些暗,妤小姐讓懷甫打開西面的排窗,懷甫遵命,走
過去,折騰了好一會,才將窗打開,一道金黃的斜陽頓時射了進來。妤小姐將手中
藥丸對著晃眼的光線又一次琢磨。
  懷甫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一會偷眼看妤小姐,一會隨意打量著迷樓中的擺設。
突然,懷甫的目光落在了《貴妃出浴圖》上。身上只披著一層薄紗巾的楊貴妃,春
意蕩漾,睡眼惺松地看著他。在楊貴妃充滿暗示的目光下,懷甫感到十分的不自然。
為了掩飾這種不自然,懷甫把目光移向妤小姐打開過的那個景泰藍的瓶蓋上面。瓶
蓋是蓋著的,然而懷甫卻好像有一雙能穿透瓶蓋的眼睛,他剛剛只是偷偷掃了一眼,
赤條條男女交歡著的圖像,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腦子裡。
  懷甫感到不自然的同時,妤小姐也產生了同樣的彆扭感覺。雖然她熟讀了《金
瓶梅》,對男女之事有一種理論上的早熟,她畢竟是一個還沒出嫁的老姑娘。此時
此地此情此景,她畢竟是和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待在一起。妤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懷
甫也是一個男人。自從懷甫進入甄家大宅以後,她從來沒有把他當過正經的男人對
待。換一句話說,她根本就不把他當回事。可是在迷樓這樣的氣氛中,妤小姐的心
跳情不自禁咯咚咚快起來。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懷甫。
  「我跟你說,這兒可不是個好地方,」妤小姐詭秘地說。
  迷樓上還放著一排紅木書架,妤小姐非常果斷地伸出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落
滿了灰塵的字帖。看得出,去世的甄老爺子生前,對書法曾產生過濃厚的興趣。事
實上,讓女兒拜師練習書法,可能是甄老爺子在對妤小姐的教育上,做的唯一一件
好事。這麼多的字帖引起了妤小姐的注意力,在打開之前,妤小姐用力吹了吹浮在
字帖封面上的灰塵。突然揚起的灰塵到處亂飛,迷住了正往這邊走過來的懷甫的眼
睛。懷甫用力去揉眼睛。
  妤小姐很不當回事地又換了一本字帖,緊接著又是一本,她突然抽出了一本冊
頁,那冊頁有些重,一失手,冊頁跌散在了地上。
  妤小姐和懷甫各自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一本看上去極度下流和滑稽的春宮畫冊。

                                   13

  妤小姐毫不猶豫地把春宮畫冊帶回了自己的住處。剛離開迷樓的時候,她還有
些心虛,因為這事讓懷甫知道,總是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她想自己應該一個人偷偷
地到迷樓來,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偷偷地來將冊頁帶走。
  一回到自己的住處,妤小姐原有的那點擔心便都沒有了。她明白自己是這個大
宅裡的主人,用不到擔心別人會怎麼想。懷甫不過是一個小廝似的人物,根本不用
把他當回事。她知道她很想看看那冊頁究竟是畫了些什麼,她知道她會像熟讀《金
瓶梅》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好地欣賞這本春宮畫。一種不能抑制的情緒籠
罩著她。
  天氣在迅速地變暖和起來,春天似乎正走向尾聲,甄家大宅後面的一片小池塘
裡,青蛙開始哇哇地叫了。妤小姐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她早早地就吃了晚飯,飯後
的臨碑也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正是因為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有意比平時多寫了一個
小時的字。在康駝的的指導下,妤小姐所臨的《石門頌》,技法上已大有長進。等
到懷甫為她噴過煙以後,她幾乎是很迫切地攆懷甫走了。
  妤小姐終於有機會一個人在房間偷看春宮畫冊,她一邊偷偷地看著,一邊還有
些不好意思,但是她很快就天真地笑起來。這是一冊充滿想像力的畫冊,誇張的變
形和幽默的造型相映成趣,沖淡了純色情的成分。夜深人靜,蛙聲一片,妤小姐仿
佛很投入,絲毫也不知道已經回自己住處睡覺的懷甫,這時候正躲在窗外,隔著放
下的竹簾子,正在偷看她。她絕對想不到這些。與此相反,懷甫似乎早就猜到了妤
小姐的心思,他知道妤小姐匆匆攆他走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在懷甫的內心深處,實在是比妤小姐更急著想仔細看看那冊頁上的春宮畫。雖
然妤小姐離窗戶不遠,但是懷甫根本沒辦法看清楚畫面上的內容。他只能大致地看
見畫面上的男女,看見那些男女一個個都是脫光了身子,要不就是沒穿褲子,捋胳
膊露腿的,像打架一樣地摟在一起。懷甫只能通過妤小姐的臉部表情,來大致猜想
那些春宮畫是否真的有趣。妤小姐興致勃勃地看著,一會一本正經板著臉,一會抿
著嘴竊笑。終於她被春宮畫上的滑稽的畫面,逗得忍不住大笑起來。
  懷甫在妤小姐的笑聲中,把頭頂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想不明白妤
小姐為什麼在這時候要大笑,霎時間,他以為自己的偷窺行為已被發現,然而他幾
乎立刻就明白這根本不可能。全神貫注的妤小姐不會想到有人在偷看她的。懷甫突
然意識到自己這麼偷看,如果真被妤小姐知道,將是多麼的不光彩。一陣由衷的歉
意打心底裡竄了上來,他朝自己頭上打了一拳,離開了。
  「我真是不要臉,」走過天井的時候,他看著滿天的星星,暗暗地咒駡自己,
「我他媽不是人!」
  無論是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還是一遍遍地咒駡自己,懷甫發現自己沒辦法
平靜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像一頭髮了瘋的狗熊一樣,沒頭沒腦地到處亂竄。
他的房間裡沿牆拉著細繩子,上面用竹架子夾著一張張妤小姐寫得的字。妤小姐平
時練字,凡遇上有個別字自己覺得不滿意的,便隨手握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裡。懷
甫偷偷將這些廢紙簍裡的字撿了出來,一張張仔細地攤平了,掛起來自己欣賞。懷
甫並不知道字的好壞,他所以喜歡這些字,是因為他覺得這些字,都是妤小姐親手
寫出來的。此外,他還喜歡聽微風吹過時,紙飄動磨擦的沙沙聲,這種沙沙的聲音,
老讓他想起童年時代,在竹園裡第一次聽人講故事的情景。
  懷甫終於在黑暗中坐了下來。他由黃昏時分迷樓裡的探奇,想到了妤小姐現在
正如何在偷看春畫宮冊。看過這些畫冊以後,妤小姐會怎麼想呢?思想的野馬在懷
甫的腦海裡狂奔,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第二次和妤小姐見面後的夢遺。看了這
些淫穢的春宮畫,妤小姐為什麼會哈哈大笑?懷甫的腦子裡湧現出了無數個不穿褲
子的男女,光著下身的男女在無邊的大草原上來回奔跑追逐,像小孩子打鬥一樣緊
緊地摟抱在一起遊戲。懷甫想像著自己也變成不穿褲子的男女中的一員。他知道現
在唯一能使自己平靜下來的辦法,就是什麼也不想,立刻上床睡覺。要是現在就能
倒頭呼呼大睡多好,要是現在就能一下子投入夢鄉多好,懷甫連衣服也沒脫,很傷
心地撲倒在了床上。此時此刻,又是經歷了如此激動的事情,懷甫知道他又怎麼可
能睡得著。他知道一件他並不想做的事,正在十分有耐心地等待著他。他每次都是
不想做,可結果每次都做了。
  懷甫為自己做過的這件蠢事,已後悔了無數次。他無可奈何地向掛在那裡的一
張字走過去,當他解開扣死的褲帶,掏出自己的傢伙,面對眼前窸窣作響微微飄動
著的那幅字,他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

                                   14

  妤小姐是在一次洗澡出來後不久,轉眼之間,突然從老姑娘,變成一名真正的
女人的。這個變化來得實在太突然,以至於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的妤小姐,也大大出
乎意外。在一切尚未意識到的時候,事情已經突如其來地發生了。好像一切都是事
先安排好的,一切早已在命中註定。妤小姐太成熟了,成熟得自己離開瓜蒂墜落下
來。也許,這一切本來就避免不了。
  自從安裝了浴缸以後,妤小姐對洗澡,充滿了激情。她喜歡放上滿滿的一浴缸
水,自己像下餃子似的泡在浴缸裡。她喜歡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喜歡水的浮力戲
弄著她的身體。吳媽在的時候,向來是吳媽給她洗澡,這習慣從小開始,一直到妤
小姐將她攆出甄家大宅才告結束。吳媽是急性子,在她的控制下,洗澡沒有太多的
樂趣可言。吳媽總是很快地替她洗一洗,然後立刻讓她穿上衣服,仿佛耽誤一刻就
會受涼。有一次,她試圖光著身子,去自己的房間照照鏡子,大驚小怪的吳媽馬上
揚言要將這事告訴甄老爺子。
  妤小姐總是在浴缸裡的熱水,都快成為涼水的時候,才濕漉漉地從浴缸裡爬出
來。由於過去吳媽對她管得太多了,妤小姐現在洗完澡以後,所有的事都喜歡自己
動手。她喜歡在洗過澡後,穿上寬大的浴衣,坐在梳粧檯化妝打扮,通過鏡子充分
欣賞自己。她喜歡自己慢慢地梳頭,將長頭髮挽成不同的式樣。她喜歡通過對自己
的欣賞來追回正逝去的青春。
  這是天氣很悶熱的夜晚,剛洗完澡的妤小姐,額頭上不住地流著汗,坐在梳妝
台前,衣衫不整地梳著頭。她實在太熱了,便喊來了懷甫替她打扇子,在懷甫打扇
子的時候,妤小姐用毛巾擦著還在往下淌的汗水,同時繼續挽頭髮,她的一隻手懸
在半空中,把頭髮高高地盤起來,琢磨著怎麼才能把頭髮固定住。她極有耐心地看
著鏡子裡的自己,無意中,把目光移到了鏡子裡的懷甫臉上。她注意到了懷甫眼睛
裡的男人欲望。懷甫的眼睛發直,失態地看著妤小姐似露非露高聳著的胸脯。他顯
然已經偷窺了好半天了,不過妤小姐沒察覺到罷了。
  「喂,你的眼睛往哪兒看?」妤小姐一低頭,看見自己高聳的乳峰,有一半已
經露在了敞開的衣領之外。一想到自己的乳峰正被一個男人的目光注視著,她的臉
頓時紅了。不久前,還是在浴缸裡泡著的時候,妤小姐用手按著那對不肯安分的乳
頭,就想到過如果一個男人見到它,會產生一種什麼樣的激情。毫無疑問,男人的
目光,遲早會見到它們的。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雲。如果是小雲見到了,他會怎
麼樣。妤小姐想到他戴著那副墨鏡的腔調,差一點笑出聲來。她相信小雲只有戴著
那麼一副墨鏡,才可能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看。這是多麼好的一對玩意呀,妤小姐
知道它們還從來沒讓一個男人的眼睛注視過。
  可是懷甫卻成了最先見到它們的男人。出於本能的臉紅了一陣以後,妤小姐並
不是太生氣,既然生了這麼好的東西,讓男人看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懷甫能最先
看到,那是他的福氣。妤小姐將自己的衣領拉了拉,白了懷甫一眼。懷甫像遭了電
擊一樣,畏畏縮縮地把眼睛挪向別處。巨大的恐懼像一張網似的將他籠罩住了。蛙
聲叫得讓人心煩,妤小姐注意到懷甫的可憐相,不屑一顧地暗笑起來。「沒出息的
東西,看就看了吧,幹嗎要嚇成這樣,」她在心中這麼想著,男人嗎,真要有點骨
氣才好,好小姐覺得小雲在這一點上,就比懷甫好。懷甫太老實了,這個憨厚的鄉
巴佬,肯定也還不知道女人是怎麼一回事呢。
  妤小姐突然站了起來,向煙炕走去,一側身歪倒在了煙炕上。懷甫用不著吩咐,
連忙把扇子扔了,屁顛顛跟過去,嚓的一聲,劃著火柴,點上煙燈,開始替妤小姐
燒煙泡。妤小姐沒有任何掩飾地看著懷甫。懷甫似乎知道妤小姐正對著自己看,顯
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架起煙槍,一邊燒,一邊往妤小姐臉上噴去。蛙聲減弱了,仿
佛音樂演奏時的間歇。妤小姐跟前煙霧繚繞,她陶醉著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突
然睜開眼睛,盯著懷甫看。在這一瞬間,老實巴交的懷甫似乎十分可愛。
  妤小姐隨口說著:「你知道你這人,什麼地方好,什麼地方不好?」
  懷甫瞪大了眼睛看著妤小姐。
  妤小姐說:「你好就好在聽話,不好呢,也還是太聽話。好歹也是個男人,你
怎麼能像條聽話的狗似的,要你幹什麼就幹什麼。」
  懷甫忐忑不安,嘴角哆嗦著,好像已預感到就要發生什麼。他知道自己剛剛偷
看妤小姐的奶子,肯定讓她察覺了。妤小姐完全可以像痛斥賊似的,把他惡罵一頓,
但是她沒有,她沒有這麼做。妤小姐深深地吸一口面前飄著的煙霧,癡迷地說:
「懷甫,你知道我有時怎麼想的,我覺得你就像是我的一條狗,一條有時讓人討厭、
有時又不是太討厭的一條狗。」
  懷甫想說自己就是一條狗,他想說自己心甘情願地樂意當這條狗。「你是不是
真願意當一條狗?」妤小姐在煙霧裡已經有些迷迷糊糊。懷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然而他的表情裡全是順從。他趴在煙炕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煙具。妤小姐大笑起
來,說:「我知道你願意當狗!」她按住了懷甫的頭,仿佛真拿他當成了一條狗。
懷甫像狗一樣在煙炕上伏下。妤小姐細長的手指,觸摸琴鍵似的撫摸著他的腦袋。
懷甫在她的撫摸下,一陣陣顫抖。外面星光燦爛,蛙聲大作。一種難以抑制的激情,
在妤小姐和懷甫的身上同時爆發著。懷甫十分笨拙地向妤小姐爬過去,像狗一樣在
妤小姐的膝蓋處嗅著。妤小姐格格格笑起來。
  懷甫意識到自己正在受到鼓勵,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嗅著嗅著,突然克制
不住自己的衝動,一下子撲到了妤小姐的肚子上,十分笨拙地抱著她,十分笨拙地
在她身上胡亂摸起來。他顯然嚇了妤小姐一大跳,但是這種結局又顯然是妤小姐希
望發生的。妤小姐有些緊張,更有些興奮。她任憑懷甫在她身上怎麼摸來摸去,深
深地喘起了粗氣,同時她的手也在懷甫的背上撫摸著。懷甫的膽子越來越大,也越
來越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衝動,他突然很粗暴地將妤小姐推翻在煙炕上。妤小姐大
吃一驚,臉上猛然出現惱怒,用力將懷甫推開。
  妤小姐的舉動提醒了懷甫,他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什麼。他的眼睛出現猶豫和
恐慌,像闖了什麼大禍似的向門口逃去。「我,」懷甫逃到門口,誠惶誠恐且又痛
苦萬分,語無倫次地說著,「我……我,我該死!」妤小姐面紅耳赤地從煙炕上支
撐起身體,她對站在門口哆嗦不已的懷甫說:「你走吧,我不怪你。」
  懷甫感激的眼淚都快落下來,妤小姐如果能不怪罪於他,那真是大恩大德。他
如蒙大赦地轉身想溜走,妤小姐突然喊住了他。今天這局面,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是她出於本能地挑逗了老實本分的懷甫。懷甫的恐懼對妤小姐來說,是個刺激,她
覺得現在真正是男人的,不是懷甫,而是她妤小姐自己。一種欲望之火在她的心頭
燃燒著,她已經是老姑娘了,失去的青春應該立刻得到補償,她發現自己現在太想
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很果斷地對他大聲喊著:「別走,懷甫,你給我
回來。」懷甫已十分悲哀地走到門口,他不敢相信地回過頭來。
  妤小姐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著氣,仰天呈大字型躺在煙炕上,不容置疑地向
懷甫發著命令:「你別怕,我要你過來。」懷甫遲疑著,站在那不敢動彈。妤小姐
低聲然而有力地又一次向懷甫發出了邀請:「你來吧!」
  「你來吧」三個字電閃雷鳴,驚天動地。懷甫熱淚盈眶,顫抖著,十分莊嚴地
向妤小姐走過去。仰天躺在煙炕上的妤小姐,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靜靜
地等著懷甫。懷甫走到了好小姐面前,非常虔誠地跪了下來。
  噪耳的蛙聲響著,響著,猛然靜了下來。就在這寂靜的時刻,神聖的儀式已經
進入尾聲,傳來了妤小姐歇斯底理的一聲大叫。這聲音拖得很長很長,帶著極度的
痛苦,也帶著非凡的歡樂,在深夜的大宅裡久久回蕩。當一切重新恢復寂靜的時候,
滿天的星星眨著神秘的眼睛,蛙聲再一次大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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