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文集             隨想四題  

       
    ◎想清高

    不能清,就別想高。想得高,摔得重,世上只有敢不求人的人,才可以享受清
高。

    想清高是一帖經濟實惠的良藥。當不了官,發不了財,退而求其次,就只剩下
清高。清高是人們要臉面的一種簡單方式,來得容易,去得快。

    清高不要任何本錢,去買西瓜,小販要價大洋一元,你喝一聲五角,各不相讓,
這時候,小販若清高,可以不賣給你,你喜歡要臉面,可以賭氣不吃西瓜。誰都可
以輕而易舉地清高一回。

    老話說無欲則剛,所謂剛,也就是清高的意思。世上的事,壞就壞在其欲望。
有了欲望,因此蠢蠢欲動,不肯太平。我們說某某某貪污受賄,某某某中了美人計,
都是欲望這玩意兒害的。男人的陽萎也是如此,真沒了欲望,也就沒有了陽萎。欲
望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是推動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有積極的一面,更有消極
的一面。欲望總是和清高賭氣。清高是一個充足了氣的皮球,欲望的小針不停地在
氣球上紮著小孔。

    我屢屢喜歡做出清高的樣子。有時候感覺十分良好,膽子陡然就大了,自以為
比寫《桃花源記》的陶淵明還陶淵明,比《紅樓夢》裡的妙玉還妙玉。人常常忘乎
所以,好在我太太火眼金睛,早看透了猴子的小把戲,動輒當頭一盆冷水,弄得你
十分狼狽,於是乖乖地想明白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清高不要本錢,
說白了,只是理論上的理論,只是荒誕的假設。事實上,沒本錢清屁的高,什麼話
都別說,什麼蒜都別裝。

    我總是用受過的羞辱來驚醒自己。有一次,為一個親戚調動工作,去見一位領
導,很小的一個領導,我笑容可掬地送了一本自己簽了名的小說,領導看也不看,
往旁邊一扔,仍然板著臉說話。我大窘,立刻覺得自己矮了一大截,俯首低耳地聽
著,憋了一肚子火,回了家才敢生氣。

    清高清高,首先能清,才談得上高。水清則無魚,人清如何,想不明白。不能
清,就別想高。不能清就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別丟人現眼,結果想高反而低了。
物極必反,想得高,摔得重,世上只有敢不求人的人,才可以享受清高。要不然,
也只能是想,想一想而已。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人所以成為人,就是因為要
和人打交道,打交道還想不求人,你以為自己是誰?

    話又得趕快說回來,就和想當官發財一樣,能不能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一
回事。人活得已經夠窩囊,要是連清高都不敢想,也太沒出息。

    沒有人因為胡思亂想,就吃了官司。清高畢竟沒有被別人申請專利,起碼到目
前為止,還是公共財產。反正想清高不會妨礙任何人,仿佛市場上的保健藥品,未
必有效,至少無害。凡事都別太計較,不以成敗論英雄,真清高不行,不妨假清高,
不能一直清高,不妨偶爾為之。人總不能太絕望,太虛無,看穿了清高的把戲,便
索性不要臉。有點浪漫主義不是壞事,都說不要自欺欺人,其實就是自己騙了自己,
又怎麼樣?人不可能因噎廢食。知道還會摔跟頭,就躺在地上永遠不起來。我總覺
得一個想清高的人,總比不想要好。現在做人,想要臉,未必要得了臉,不想要臉,
那可就真沒臉了。


    ◎想生氣

    有時候想想也生氣,掰手指頭算算,樹上這麼多桃子,一人分兩個都足夠,為
什麼非要少我這一份。

    我從小就是個乖孩子,乖,就是聽話,好話壞話,什麼話都聽,且聽得進去。
說來很慚愧,四十不惑,回首往事,膽子之小,竟然沒和別人打過架,甚至也沒有
幾回敢真正地跟誰紅臉。可數的幾次吵架,也就是自家人鬥嘴,嗓門是大的,大,
也不過是為了壯膽,有理不在聲高。女兒就知道我的弱點,對她嗓門越大,越不當
回事。

    很羡慕周圍那些容易生氣的人,直來直去,痛痛快快。想當初,我在出版社當
小編輯,編一本社科類工具書,100多萬字,厚厚的兩大冊,一切從零開始,參
與策劃,組織人撰稿,改錯別字,統一格式,前前後後忙了兩年,年終計算成果,
一分錢的獎金也沒有。同樣一位編輯,只是把一本薄薄的臺灣三流小說,繁體字改
成簡體字出版,工作量是我的幾十分之一,得到的獎勵,竟然是我的許多倍。

    我知道自己不是當編輯的料,況且為了獎金的事,斤斤計較,多少有些小人之
嫌。凡事一挨著錢的邊,就俗不可耐。窩囊就窩囊在心裡面會不高興,自己要和自
己算小帳。更尷尬的,是你不痛快了,別人還趁火打劫,表揚你不在乎,表揚你肯
默默無聞地奉獻。人倒黴,往往就在於吃了虧,還要讓人調侃練嘴皮。有的人,永
遠佔便宜,便宜占多了,就成了天經地義,占了便宜還要賣乖。吃虧的人永遠吃虧,
吃虧吃慣了,不吃虧,有人心裡就不舒服,就奇怪。

    終於改行當了作家,接二連三地發表小說,漸漸混了些俗名,連續得了些獎,
出了一疊書,便又忘了自己是誰。小人的本性立刻顯現了出來,私下裡忍不住很萎
瑣地做比較,大家都寫東西,在同一個創作組裡混,別人可以當中青年專家,可以
當跨世紀人才,可以是突出貢獻者,是政協或者別的什麼委員,是人大或者別的什
麼代表,有這個津貼,那個獎賞,多則身兼數職,少也能輪上一二,偏偏我淪為異
物,什麼都不沾邊。有時候想想也生氣,掰手指頭算算,樹上這麼多桃子,一人分
兩個都足夠,為什麼非要少我這一份。

    吃虧的人,必須無話可說。如果說了,說明不瀟灑,說明沒器量,小雞肚腸。
我不怕領導批評,就怕領導無緣無故表揚。領導說你這人通情達理,遇事不在乎,
好說話,能夠體諒領導的苦心。說你拿了那麼多稿費,還在乎什麼津貼獎賞。說當
委員當代表要開會,你又不喜歡發言。作家靠作品說話,你不需要那些頭銜裝飾自
己。領導一表揚,我又忘乎所以,姿態頓時高起來,順竿子往上爬,說自己確是不
太在乎。話音剛落,領導就立刻批評提醒,說不可能不在乎。人總還是人,不可能
都是雷鋒。都喜歡說自己不在乎,可結果還是有些在乎。領導幾句話,針針見血,
我好比當眾掉了褲子,無地自容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想認錯又怕領導說我虛偽,
不認錯這話就沒辦法繼續。

    回到家,借題發揮,對女兒的嗓門大起來。妻子說我有毛病,女兒說我變態。
我說心裡不痛快,想生生氣。得到的一致回答是:有能耐到外面生氣,用不到在家
裡出洋相。

    ◎想當官

    女作家張愛玲寫文章,矛頭所指,大都是舊社會的人和事,記得她有一篇文章,
說在路上看見警察恃強淩弱,欺負拉車的,頓時產生一個念頭,這就是自己如果嫁
了一個市長,便可以理直氣壯跳出來,打抱不平,惡狠狠訓斥那警察。想像書呆子
兮兮的張愛玲,煞有介事,大擺市長太太威風,一定很有趣。

    想當官一直是我最沒出息的活思想,說自己官迷心竅,有些誇張,說沒當上官
不無遺憾,是抵賴不了的事實。有時候有些不順眼,不致於侈想自己是市長丈夫,
便如何如何,但是卻衷心希望能狐假虎威,有個好朋友當了市長。我對於當官的人,
有一種天生的尊敬。大學畢業以後,見到老同學,總是很俗氣地打聽,他的官已做
到幾品,其他同學官場怎麼得意。

    我始終想不明白,有個一官半職,會有什麼不好。

    當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自己沒當過官,吃不到葡萄就喊酸,跟著古
人假清高。我讀的是最沒出息的中文系,學校裡開運動會,中文系的小夫子們老是
墊底。大學畢業那一年,正是社會上需要人才之際,很多人分到機關裡去當秘書,
一個個挺傷心委屈,覺得大學裡武裝的那點文化,去了機關也沒有用武之地。居然
會有那麼多的機關,什麼水產局,水利局,水文局,物資局,供銷總社,浩浩蕩蕩,
琳琅滿目,很多單位過去從未聽說。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分到地質局,一去就列席黨
組會,他還不是黨員,結果由於工作需要,上級領導和他第一次談話,就是讓他趕
快打入黨報告。

    讀中學的時候,正好是「文革」,那時候寫作文,動輒就是批判稿,一會批讀
書無用,一會又批讀書做官,弄得學生頭昏腦脹,搞不清讀了書,究竟為什麼。現
在想想,讀書無用應該批判,因為讀書好歹還是有些用,說無用只是危言聳聽,是
得便宜賣乖。事實證明,如今高學歷者,要比沒文憑的人,日子相對好過得多,難
怪那麼多呆子仍然想往大學裡鑽。讀書做官慘被批判,更是毫無道理。讀書不做官,
難道讓不讀書的去做官?

    古人雲,學而優則仕。書讀好,去做官,這是正途。書讀好的人不做官,這官
便都讓那些不讀書的人做了去。

    我們這屆大學生,被戲稱為新三屆,即恢復高考後的最初三屆。這是個青黃不
接的好時機。此時涉足官場,好比買了原始的績優股,只要肯幹,只要聽話,實在
是有機可乘,有利可圖。想當初大學畢業,那些考上研究生,或者留校當教師的同
學,神氣十足讓人眼紅。時過境遷,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當年傷心委屈做秘
書的,已經紛紛小媳婦熬成了婆,最不濟的也是個副處長,上館子可以簽單,會朋
友有小車坐,連咳嗽的聲音都有些異樣。

    老同學相見,當官的喜歡說做官沒意思,沒當上官的,聽了心裡便不是滋味。
躺著的人,不會想到站著的腰疼。我曾赤裸裸表達了自己想當官的願望,一位官已
經做得很大的老同學說:「別說戲話,當作家多好,自由。像你這麼吊兒郎當,怎
麼當官!」

    老同學相見,當官的喜歡說做官沒意思,沒當上官的,聽了心裡便不是滋味。

    ◎想發財

    天下除了聖人,誰都幻想發財,但是,如果都能發財,還成什麼世界。

    想發財是個大而無當的念頭。這念頭常讓人明白,自己其實很不崇高。

    收了一大堆兌獎的明信片,報紙上登了中獎號碼,明知自己手氣不好,忍不住
還要厚著臉皮,一張張去核對。大獎不指望,中獎也不想,小獎是二分之一的概率,
總以為會有幾張,結果竟然一張也沒有。一張沒有也真不容易,兌獎前曾想,如此
厚厚的一疊,既然二分之一的中獎率,單數或雙數必有一得,料它也逃不出如來佛
的手心。

    從不指望在路上撿個錢包,小時候接受教育,是拾金不昧,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也要交給警察叔叔。跌個跟頭撿個錢包,對於我這樣的,不叫發財,只是倒黴,因
為跌跟頭皮肉吃苦,撿了錢包卻沒用。起碼名不正言不順,是非法得到他人財物,
弄不好要吃官司。我膽小,鬢角上已開始往外竄白頭發,年輕的警察得喊我叔叔,
撿了錢包,還是一定遵紀守法上交。

    多年來,一直為房子苦惱。研究生畢業,仿佛掐了頭的蒼蠅,去新單位,條件
就一項,誰給房子,便去誰哪裡打工。好在那時候的研究生還有些行情,如此不要
臉面的要價,居然不算唐突,不像今天研究生畢業,找工作,好比條件不好的大齡
青年找對象,光著急也沒用。不過,有房子棲身是一件事,有沒有好房子,又是一
件事。我住的地方,一年有5個月不見太陽,自然是在最需要陽光的冬天,先也不
覺得,後來意識到不妥,身上各種毛病就來了。南方潮濕,陽光是個非常重要的玩
意,於是就想,自己既然不能憑官銜分一套房子,只能靠發財買點陽光。可惜永遠
是心嚮往之,志大「財」疏,想炒股票,想炒國庫券,買彩票,所有發財的念頭,
都是一閃而過,懶得往深裡想。買陽光靠一個「想」字,離譜離得也太遠了。

    我常常被迫回答對作家下海的看法。對這個問題,我沒有任何看法,記者緊追
不放,就難免言不由衷瞎說一氣。至今也弄不清自己怎麼說的,反正每次情之所致
信口開河,說的也不相同,說了跟沒說一樣。我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能夠下海,按
照我的傻念頭,下海就是當老闆,是當經商的官兒。下海是領導才能的又一種發揮。
世界上可以簡單分成兩種人,管人的,被人管的,也就是說,分當官的和不當官的。
當老闆和打工,都是為人民服務,我就堅信自己永遠屬￿後一種人。

    帝王將相,寧有種乎,這是古人的一種說教,是成功者的廣告詞。我傾向於認
命,一個人首先得認識自己的命運,認識自己,才能把握自己。

    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調子低一些好。不知道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的身分,這是
許多悲劇上演的根本原因。千萬不要和自己過不去。識時務者為俊傑,人可以胡亂
想,不想是蠢材,絕對不能胡亂做,亂做是呆子。天下除了聖人,誰都幻想發財,
但是,如果都能發財,還成什麼世界。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世界上
許多人,都想發財,自己和別人想法差不多,說明不曾落伍,這很好。世界上許多
人沒發財,自己又和大家一樣,尚未掉隊,仍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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