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文集                舊式的情感

                              
 

    三年前,在紀念祖父誕辰一百周年時,我有一點想不明白,那就是人們為什麼
總是對整數特別有興趣。莫名其妙,就成了習慣。記得祖父在世時,對生日似乎很
看重,尤其文化大革命後期,一家老小,都盼過節似地惦記著祖父的生日。是不是
整數無所謂,過陰曆或陽曆也無所謂,快到了,就掰著指頭數,算一算還有多少天。
    有時候,祖父的生日慶祝,安排在陽曆的那一天,有時候,卻是陰曆,關鍵是
看大家的方便,最好是一個休息天,反正靈活機動,哪個日子好,就選那一天。祖
父很喜歡過生日。喜歡那個熱鬧,有一年,陽曆和陰曆的這一天,都適合於過生日,
他老人家便孩子氣地宣佈:兩個生日都過。
    想一想也簡單,一個老人樂意過生日,原因就是平時太寂寞。老人永遠是寂寞
的,尤其是一個高夀的老人。同時代的人,一個接一個去了,活得越久,意味著越
要忍受寂寞的煎熬。對於家庭成員來說,也是如此,小輩們一個個都相對獨立,有
了自己的小家,下了鄉,去了別的城市,只有老人過生日這個藉口,才能讓大家理
直氣壯堂而皇之走到一起。
    老人的寂寞往往被我們所忽視。我侄女兒的小學要給解放軍寫慰問信,沒人會
寫毛筆字,於是自告奮勇帶回來,讓祖父給她寫。差不多相同的日子裡,父親想要
什麼內部資料,想要那些一時不易得手的馬列著作,只要告訴祖父,祖父便會一筆
不苟地抄了郵來。有一段時候,問祖父討字留作紀念的人,漸漸多起來,閑著也是
閑著,祖父就挨個地寫,唐人的詩,宋人的詞,毛主席的教導,一張張地寫了,寄
出去,直到寫煩了,人也太老了,寫不動為止。
    我記得常常陪祖父去四站路以外的王伯祥老人處。這是一位比祖父年齡更大的
老人,他們從小學時代就是好朋友,相濡以沫,風風雨雨,已經有了幾十年的友誼。
難能可貴的,是祖父堅持每星期都坐著公共汽車去看望老朋友。祖父訂了一份大字
《參考》,大概因為級別才訂到的,王伯祥老人雖然是著名的歷史學家,一級研究
員,他似乎沒有資格訂閱,於是祖父便把自己訂的報,帶去給他看。每次見面大約
兩個多小時,一方是鄭重其事地還報紙,另一方畢恭畢敬地將新的報紙遞過去,然
後就喝茶聊天,無主題變奏。
    說什麼從來不重要,話不投機,酒逢知己,關鍵是看這一點。有時候,聊天也
是一種寂寞,老人害怕寂寞,同時也最能享受寂寞。明白的老人永遠是智者。我不
得不承認自己在這些老人的寂寞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我從老派人的聊天中,明白
了許多老式的情感。舊式的情感是人類的結晶,只有當它們真正失去時,我們才會
感到它的珍重。老派的人所看中的那些舊式情感,今天已經不復存在。時過境遷,
生活的節奏突然變快了。寂寞成了奢侈品,熱鬧反而讓我們感到恐懼。
    老人最害怕告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祖父晚年時,每次和他分手,心裡都
特別難受。於是大家就不說話,在房間裡耗著,他坐在寫字桌前寫日記,我站在一
邊,有報紙,隨手撈起一張,胡亂看下去。那時候要說話,也是一些和分別無關的
話題,想到哪裡是哪裡,海闊天空。祖父平時很喜歡和我對話,他常常表揚我,說
我小小年紀,知道的事卻不少,說我的水平似乎超過了同齡人。我記得他總是鼓勵
我多說話,說講什麼並不重要,人有趣了,說什麼話,都會有趣。早在還是一個無
知的中學生時,我就是一個善於和老人對話的人。我並不知道祖父喜歡聽什麼,也
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我曾經真的是覺得自己知道的事多,肚子裡學問大,後
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源于老人的寂寞。(原載《東方文化週刊》199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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