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文集             毛主席寶像引起的話題

     

    今年第一期的《莫愁》雜誌上,刊登了一篇關於我父親的專訪。專訪中有一張
攝于文革中期的照片,許多見到這照片的人,都注意到了照片上我父親母親以及我
的堂哥永和,胸前佩戴著很顯眼的毛主席寶像。這是最鮮明的時代特徵,幾乎不用
任何說明就可以知道屬￿哪個年代。
    照片上的我祖父沒有佩戴毛主席寶像。我當時時還是個孩子。弄不明白他為什
麼沒有佩戴。那個時代並沒有誰強迫必須佩戴寶像,大家都戴,誰要是真不戴,那
實在是有些反潮流了。
    照片上的我也沒有佩戴毛主席像。有一段時間我看著這張照片很得意,覺得自
己當年也有些反潮流精神。但是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那大照相時,我聽從攝
影師的建議,把罩棉襖的衣服給脫了,很顯然,我的寶像可能足留在外衣上。我因
此感到非常沮喪,原來自己小小少年,卻也不能免俗。
    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是祖父經過幾年的動亂,第一次來南方。祖父因為級別
高,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總算沒受到什麼太大的衝擊。也有人貼過大字報,
稱祖父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祖師爺,然而他屬￿重點保護對象,沒有人直接找過
他的麻煩。熟悉的人被批鬥,被遊街,被抄家,甚至被毆打至死,或者忍受不了屈
辱自殺身亡,凡此種種,祖父聽多了,不得不為我父親的安危感到擔心。
    有那麼幾年,祖父根本得不到父親的消息。祖父一生中經過無數戰亂,見過許
多生離死別,這麼長的時間內,沒有自己心愛的小兒子的消息,還是第一次。父親
是老牌的右派,文革中,沒罪名的人都可能找出罪名來掉層皮,何況父親這樣的戴
罪之人。祖父曾經感慨地對北京的堂哥說出他的擔憂,在沒任何信息的日子裡,他
擔憂我的父親可能已經不在人世。
    過分的擔憂引發了祖父的心臟病,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那時候我父母都被關
在牛棚裡,也是沾了祖父級別高的光,我的父母被特赦出來,給了幾天假去北京看
望祖父。病危中的祖父逢凶化吉,見了日夜思念的小兒子,病情立刻減了不少。他
沒有問父親為什麼長時間不給他寫信,也不問父親究竟吃沒吃過苦頭,只是盯著我
母親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一遍一遍地看,最後忍不住偷問我母親,為什麼我父親
的胸前沒有佩戴毛主席的像章。
    我母親已記不清她是怎麼回答老人家的問話。當時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亂糟糟
的一團,自己身上的問題一大堆,同時還為祖父的健康操心。反正祖父不曾得到父
親為什麼沒有佩帶毛主席像章的準確答覆。多少年以後,我們在一起議論祖父當年
怎麼會留神毛主席的像章,會問這麼一個今天看來十分幼稚的話題,一致認為他心
裡當時存在這麼個疙瘩,那就是像父親這樣的身上背負著重大罪名的人,是不允許
佩戴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寶像的。
    父親和母親在北京待了沒幾日,急匆匆回南京繼續接受批判。祖父又開始繼續
為心愛的小兒子的命運擔憂。見面時,相顧無言無話可說,分別後,想說也沒辦法
再說了。
    文革中最疾風暴雨的年頭過去,祖父不顧身體究竟能不能長途旅行,由我的堂
哥陪著,南下看望我們一家。於是就有了那張我們一家三口和祖父的合影。
    回首往事,難免一番感歎。事實上,文革中,就父親而言,雖然吃了不少苦頭,
雖然他當時還在牛棚裡,但是也沒有誰不讓他佩戴毛主席的寶像。去北京的醫院探
望祖父,完全是由於急急忙忙忘了佩戴。父親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種小小的差錯,會
給一個臥床的老人帶來的內心恐懼。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至於一直不往北京寫信,父親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當時雖然沒有充分的通信自由,雖然每封信寫好了,必須先繳給造反派過目檢查,
然而父親實在沒有必要就此斷絕了和祖父的通訊。回頭想想,讓祖父操了那麼多的
心,父親當年也太書呆子氣了。
    文化大革命最大的悲劇就在於把人不當人。往事不堪回首,想到祖父寄來的信,
先由造反派蠻不講理地拆了檢查過,然後再扔到父親手裡,心裡便有一種說不出的
滋味。扭曲的時代裡,偷看別人的家信,也可以上升為一種權力。我忘不了有一次,
那時候父親剛從牛棚裡放出來,已經恢復和祖父的通訊,造反派也停止了對往來信
件的檢查,父親單位裡的一位姓李的革委會主任來我們家串門,說著話,竟然拿起
我祖父從北京寄給父親的一封信,堂而皇之神氣活現地讀起來,根本不把在旁邊的
我們一家人放在眼裡。人不應該把別人不當人,把別人不當人,同樣意味著把自己
也不當人。歷史的悲劇也許不會再重複,從過去的歷史中吸取教訓,人起碼應該明
白別再把自己不當人。(原載《莫愁》1992年第122期,上端照片為作者的祖父葉聖
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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