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了40多年的戰爭歲月,有些談忘了,有些模糊了,但在他逝世後,那麼多、
那麼多的往事又清晰地浮上心頭。50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有傷我心的時侯,有使
我痛苦失望的時候,但更多的時候是摯親、是歡樂;是離別的思念,是助我成長的
感謝之情。每當想到他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裡,諄諄向我講述張學良、楊虎城沒有殺
掉蔣介石的原因(當時我們都盼望殺掉蔣介石),聽他的講話比聽他的情話更使我
欣喜、激動。我慶倖自己能夠找到這樣一個可敬可愛的人,我時常不自禁地扔下懷 裡的孩子,抱住他的雙肩說:
「民,(當時他已由馬五江改名馬建民)你真好!真好!要能早認識你幾年, 我會少受多少痛苦……」
「我們已經認識了,而且結合了,你還不滿足麼?」
「滿足,當然滿足。要是一輩子我們都這樣好,就好了。」
他沉默了,睜著大眼睛靜靜地望著我,沒有說話。
他那樣子使我有些驚奇,我搖晃著他矯健的身體詰問他:
「怎麼?你以為我們不能好一輩子麼?是——不——是,你以為我離開了那個 人,以後也一定會離開你?」
他搖搖頭低聲說:
「默,你想得太多,你小資產階級情調也太濃。也許有一天你發現比我更好的 人,你也許——也要離開我……」
他不信任我,他以為我和他好是一時的衝動。他深深刺傷了我的心。我哭了,
失聲痛哭起來。他慌了,急忙哄我,向我道歉,說他不該這樣想像我,不該說這些
話。一場風雨過去,我終於原諒了他,然而在我的心底卻被深深地戳了一個永遠無
法彌合的洞。在我們日後漫長的生活裡,這個洞有時被幸福粘合得了無痕跡,有時, 又被某些有形無形的矛盾揭破它,使它汩汩流血……
我們一起在戰爭的烽煙烈火中度過了八年抗戰,又度過三年多的解放戰爭,十
幾年戰鬥生活,我們分別多、相聚少。在這翻天覆地的非常歲月,我的情感同我們
許多同志的情感一樣,都被磨練得堅硬了。和他相聚我高興,離別也有時想念,但
見不到面,甚至長時間音訊杳然,我也不憂愁、不著急,更沒有那種「獨自守著窗
兒怎生得黑」的萬種閒愁。我們全副心靈都投入到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戰鬥中。極
端殘酷的生活,極端艱苦的日日夜夜,我們再也沒有閒心去想個人、去想愛人孩子。
只有在稍稍安定、稍稍空閒的間隙,驀然湧上一股苦澀的思念——這時我們回到了
人間、地上,心中躍動起思念親人的情感。因為我們是人,我們也有母子和愛人之 情呵!
抗戰開始時期,冀中環境還比較安定,一些縣城尚在我們手中。初次離開的思
戀,常常使我感到苦惱,希望看見他、依偎他的那種苦戀,覺得日子長得無奈。有
一次,約在1938年秋,我住在任邱青塔村,他出差到這個村,傍晚找到我,見了他
我喜歡得心怦怦亂跳,抱住他問長問短。天不早了,我說,「你走了這麼遠的路該 休息了,我到房東屋給你燒點水洗洗腳好麼?」
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一副尷尬的神情:
「組織部長告訴我,咱們不能住在一起。」
我驚訝得幾乎跳起來,皺著眉頭問他:
「咱們是夫妻,離別這麼久了,同住一個村子還不許夫妻同房?哪來的這種怪 事!?」
「這是真的。」他沉著冷靜地回答我,「組織部長說,咱們隊伍裡單身漢這麼 多,你們夫妻雙雙對對在一起,會影響那些人的情緒……」
我心裡很難過,我相信他也是難過的。為了不刺激那些光棍漢,我們忍痛分開
了。他在這個村子住了三四天,我們牛郎織女,隔著銀河天各一方三四天。好可笑
的邏輯!那麼什麼時候才允許夫妻同住呢?難道要到等那些光棍漢都找到老婆才可 以麼?
幾個夜晚,我反復思考,解不開這個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