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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那麼,你憑什麼算是博士呢?」

  「憑真本領啊!我實在是得了不止一個博士。我們——我和我的窮留學朋友常替有錢而沒本領的留學生經手包寫論文。有些法國窮文人專給中國留學生修改論文,一千法郎保及格,三千法郎保優等,一萬保最優等。我替他們想題目,寫初稿,然後再交給法國人去修改潤色。我拿三百五百到六七百。他們再花上幾千或一萬,就得優等或最優等。有一個闊少爺花了一萬法郎,還得了一筆獎金呢,只是還不夠撈回本錢。當然,我說的不過是一小部分博士。即使花錢請人修改論文,口試還得親自挨克。法國人鬼得很,口試克你一頓,顯得有學問,當眾羞羞你,學位終歸照給。你們中國人學中國文學要靠法國博士做招牌,你們花錢讀博士,我何樂而不給呢!」

  有人插話:「朱先生不用發議論,你的博士,到底是真是假呢?」

  朱千里直把群眾當貼心人,說了許多貼心的真話,他們卻只顧盤問,不免心頭火起,發怒說:「分別真假不是那麼簡單!他們得的博士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沒化錢,沒口試,可是坐旁聽,也怪難受的,替咱們中國人難受啊。」

  「朱先生不用感慨,我們只問你說的是句句真話呢?還是句句撒謊呀?」

  「我把實在的情況一一告訴你們,還不是句句真話嗎?」

  「你不過是解釋你為什麼撒謊。」

  「我撒什麼謊了!」朱千里發火了。

  「還把謊話說成真話。」

  「你們連真假都分辨不清,叫我怎麼說呢?」

  「是朱先生分不清真假,還是我們分不清真假?告訴你,朱千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朱千里氣得說:「好!好!好個雪亮的群眾!好個英明的領導!」

  有人發問了:「朱千里,你怎麼學習的?英明的領導是群眾嗎?你說說!」

  朱千里嘟囔說:「這還不知道嗎!共產黨是英明的領導。」

  有人忍笑問:「群眾呢?」

  「英明的尾巴!」朱千里低聲嘟囔,可是存心讓人聽見。

  有人高聲喊:「不許朱千里誣衊群眾!」

  「不許朱千里鑽空子向黨進攻!」

  「打倒朱千里!」

  忽有人喊:「打倒千里豬!」笑聲裡雜亂著喊聲:

  「千里豬?只有千里馬,哪來千里豬?」

  「豬冒牌!」

  「豬吹牛!」

  「打倒千里豬!打倒千里豬!!」許多人齊聲喊。有人是憤怒地喊,有人是忍笑喊,一面喊,一面都揮動拳頭。

  朱千里氣得不等散會就一人沖出會場。他含著眼淚,渾身發抖,心想:「跟這種人說什麼貼心的真話!他們只懂官話。他們空有千隻眼睛千隻手,只是一個魔君。」他也不回家,直著眼在街上亂撞,一心想逃出群眾的手掌。可是逃到哪裡去呢?他走得又餓又累,身上又沒幾個錢;假如有錢,他便買了火車票也沒處可逃呀。

  他拖著一雙沉重的腳回到家裡,老婆並不在家。正好!他草草寫下遺書:「士可殺,不可辱!寧死不屈!——朱千里絕筆。」然後他忙忙地找出他的安眠藥片,只十多片,倒一杯水一口吞下。他怕藥力不足,又把老婆的半瓶花露水,大半瓶玉樹油和一瓶新開的腳氣靈藥水都喝下(因為瓶上都有「外用,不可內服」字樣),廚房裡還有小半瓶燒酒,他模糊記得酒能幫助藥力,也一口氣灌下,然後回房躺下等死。

  可是花露水、玉樹油、腳氣靈藥水和燒酒各不相容。朱千里只覺得噁心反胃,卻又是空肚子。他嘔吐了一會兒,不住的乾咽,半晌精疲力竭,翻身便睡熟了。

  朱千里的老婆買東西回家,看見留下的午飯沒動,朱千里到在床上,喉間發出怪聲,床前地下,拋散著大大小小的好些空瓶子,喊他又不醒,嚇得跑出門去大喊大叫。鄰居跑來看見遺書,忙報告社裡,送往醫院搶救。醫院給洗了胃,卻不肯收留,說沒問題,睡—覺就好。朱千里又給抬回家來。

  他沉沉睡了一大覺,明天傍晚醒來,雖然手腳癱軟,渾身無力,精神卻很清爽。他睜目只見老婆坐在床前垂淚,對面牆上貼著紅紅綠綠的標語:

  「朱千里!你逃往哪裡去?」

  「朱千里!休想負隅頑抗!」

  「奉勸朱千里,不要耍死狗!」

  他長歎一聲,想再閉上眼睛。可是——老婆不容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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