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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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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滄浪之水清兮 第六章 革命群眾不斷地號召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別存心僥倖,觀望徘徊,企圖蒙混過關;應該勇敢地跳進水裡,洗淨垢汙,加入人民的隊伍;自外于人民就是自絕於人民,絕沒有好結果。 杜麗琳雖然在大學裡學習遠遠跟不上許彥成,在新社會卻總比彥成搶前一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她從不像彥成那樣格格不吐,遲遲不前。她改不了的只是她那股子「帥」勁兒。她近來的打扮稍稍有改變:不穿裙於而穿西裝長褲,披肩的長髮也逐漸剪短。她早已添置了兩套制服,只是不好意思穿。幫助他「洗澡」的小組有一位和善的女同志,曾提問:「為什麼杜光生叫人不敢接近?」「為什麼杜先生和我們中間總存著一些距離?」麗琳立即把頭髮剪得短短的,把簇新的制服用熱肥皂水泡上兩次,看似穿舊的,穿上自在些。小組的同志說她有進步,希望她表裡如一。她們聽過她的初步檢討,提了些意見,就讓她當眾「洗澡」。 麗琳鄭重其事,寫了個稿子,先請彥成聽她念一遍,再給幫助她的小組看。 彥成聽了她的開頭:「我祖祖輩輩喝勞動人民的血,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飯來開口衣來伸手,只貪圖個人的安逸,只追求個人的幸福,從不想到自己對人民有什麼責任。我只是中國人民身上的一個大毒瘤,不割掉,會危害人民。」 彥成咬著嘴唇忍笑。 麗琳生氣說:「笑什麼?這是真心話。」 「我知道你真心。可是你這個『大毒瘤』和朱千里的『醜惡的妖魔』有什麼不同呢?」 「當然不一樣。」 「不一樣,至多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都是誇張的比喻呀!」 「那麼,我該怎麼說呢?」 彥成也不知道。他想了想,歎口氣說:「大概我也得這麼說。大家都這麼說,不能獨出心裁。」 「又不是做文章。反正我只按自己的覺悟說真話。」 彥成說:「好吧,好吧,念下去。」 「我從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什麼對不起人民的地方,我覺得自己的享受都是理所當然。這是因為我的資產階級出身決定了我的立場觀點,使我只覺得自己有理,看不見自己的醜惡。」 彥成又笑了:「所以都不能怪你!」 「那是指我還沒有覺悟的時候呀。我的出身造成了我的罪過。」 她繼續念她的稿子:「我先得向同志們講講我的家庭出身和我的經歷,讓同志們不但瞭解我的病情,還知道我的病根,這就可以幫助我徹底把病治好。」 「我祖上是開染坊的,父親是天津裕豐商行的大老闆,我是最小的女兒,不到兩歲就沒了母親。我生長在富裕的家庭裡,全不知民間疾苦,對勞動人民沒什麼接觸,當然說不到對他們的感情了。我從小在貴族式的教會學校上學,只知道崇洋慕洋。我的最高志願是留學外國,最美的理想是和心愛的人結婚,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我可算都如願以償了。」 「祖國解放前夕,我父親去世,我的大哥——他大我十九歲——帶著一家人逃往香港。我的二哥——他大我十六歲,早在幾年前就到美國經商,很成功,已經接了家眷。我們夫婦很可以在美國住下來。那時候,我對共產黨只有害怕的分兒,並不願意回國。我也竭力勸彥成不要回國。可是他對我說:『你不願意回去,你就留下,我不能勉強你,我可是打定主意要回去的。』」 「我抱定愛情至上的信念,也許還有殘餘的封建思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我當然不是隨雞隨狗,丈夫是我自己挑的,他到哪裡,我當然一輩子和他在一起。所以我拋下了我的親人和朋友,不聽他們的勸告,跟許彥成回國了。我不過是跟隨自己的丈夫,不是什麼『投奔光明』。」 麗琳停下來看著彥成。「我說的都是實情吧?」 「人家耐煩聽嗎?」彥成有點兒不耐煩。 「這又不是娛樂,我是剖開真心,和群眾竭誠相見。」 「好呀,說下去。」 麗琳看著彥成,故意說:「我回國後才逐漸發現,我的信念完全錯誤,我的理想全是空想。」 彥成正打了半個呵欠,忙閉上嘴,睜大眼睛。 麗琳接下去說:「愛情至上的資產階級思想把我引入歧途。愛情是靠不住的,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即使是真正的愛情,也經不了多久就會變,不但量變,還有質變,何況是勉強敷衍的愛情呢!而且愛情是不由自主的,得來容易就看得輕易,沒得到的,或者得不到的,才覺得稀罕珍貴。」 彥成說:「你是說教?還是控訴?還是發牢騷?」 「我不過說我心裡的話。」 「你對幫助你的小組也是這麼說的嗎?」 麗琳嫣然一笑說:「我這會兒應應景,充實了一點兒。」她把稿子扔給彥成。「稿子上怎麼說,你自己看吧。」 彥成賭氣不要看。他說:「你愛怎麼檢討,我管不著。你會說心裡話,我也會說心裡話。」 麗琳說:「瞧吧,你老實,還是我老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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