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洗澡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八章 許彥成回來幾天了。羅厚已經等待好久,準備他一回來就和他談話。可是事到臨頭,羅厚覺得沒法兒和許彥成談,乾脆和姚宓談倒還合適些。 餘楠定的新規章,每星期一下午,他的小組和蘇聯組在他家裡聚會——也就是說,善保和薑敏都到他家去,因為施妮娜和江滔滔都下鄉參與土改了。辦公室裡只剩了羅厚和姚宓兩人。 羅厚想,他的話怎麼開頭呢?他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很感慨,所以先歎了一口氣說: 「姚宓,我覺得咱們這個世界是沒希望的。」 姚宓詫異地抬頭說:「唷,你幾時變得悲觀了呀?」 「沒法兒樂觀!」 「怎麼啦?你不是樂天派嗎?」 「你記得咱們社的成立大會上首長講的話嗎?什麼要同心協力呀,為全人類做出貢獻呀,咱們的使命又多麼多麼重大呀……」 「沒錯啊。」 「首長廢話!」 「咳,羅厚!小心別胡說啊!」 「哼!即小見大,就看看咱們這個小小的外文組吧。這一兩年來,人人為自己打小算盤,誰和誰一條心了?除了老許,和你……」 姚宓睜大了眼睛,靜靜地注視著他。 「可是你們倆,只不過想學方芳!」 羅厚準備姚宓害臊或老羞成怒。可是她只微笑說:「哦!我說呢,你幹嗎來這麼一套正經大道理!原來你到我書房裡去過了。去亂翻了,是不是?還偷看。」 羅厚揚著臉說:「我才不偷看呢,我也沒亂翻。我以為是什麼正經東西,我要是知道內容,請我看都不要看。我是關心你們,急著要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怪我自己多事,知道了你們的心思又很同情。偏偏能幫忙的,只有我一人。除了我,誰也沒法兒幫你們。我一直在等老許回來和他談。現在他回來了,我又覺得和他談不出口,乾脆和你說吧!」 「說啊。可是我不懂你能幫什麼忙,也不懂這和你的悲觀主義有什麼相干。」 「就因為幫不了忙,你們的糾纏又沒法兒解決,所以我悲觀啊!好好兒的,找這些無聊的煩惱幹什麼!一個善保,做了『陳哥兒』,一會兒好,一會兒『吹』,煩得要死。一個委敏更花樣了,又要打算盤,又要耍政治,又要抓對象。許先生也是不安分,好好兒的又鬧什麼離婚。你呢,連媽媽都不顧了,要做方芳了!」 姚宓還是靜靜地聽著。 羅厚說:「話得說在頭裡。我和你,河水不犯井水。我只是為了你,倒黴的是我。」他頓了一下說:「我舅舅舅媽——還有你媽媽,都有一個打算——你不知道、我知到——他們要咱們倆結婚。你要做老許的方芳,只好等咱們結了婚,我來成全你們。我說明,我河水不犯你井水。」 姚宓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聽著他荒謬絕倫的話,忍不住要大笑。她雙手捧住臉,硬把笑壓到肚裡去。她說:「你就做『傻王八』?」 「我是為你們誠心誠意地想辦法,不是說笑話。」羅厚很生氣。 姚宓並沒有心情笑樂,只說:「可你說的全是笑話呀!還有比你更荒謬的人嗎?你仗義做烏龜,你把別人都看成了什麼呢?——況且,你不是還要娶個粗粗壯壯、能和你打架的夫人嗎?她不把我打死?」 羅厚使勁說:「我不和你開什麼玩笑,這又不是好玩兒的事。」 姚宓安靜地說:「你既然愛管閒事,我就告訴,羅厚,我和許先生——我們昨天都講妥了。我們當然不是只有一個腦袋、一對翅膀的天使,我們只不過是凡人。不過凡人也有癡愚的糊塗人,也有聰明智慧的人。全看我們怎麼做人。我和他,以後只是君子之交。」 羅厚看了她半天,似信不信他說:「行嗎?你們騙誰?騙自己?」 「我們知道不容易,好比攀登險峰,每一步都難上。」 羅厚不耐煩說:「我不和你打什麼比方。你們明明是男人女人,卻硬要做君子之交。當然,男女都是君子,可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們能淡如水嗎?——不是我古董腦袋,男人女人做親密的朋友,大概只有外國行得。」 「看是怎麼樣兒的親密呀!事情困難,就做不到了嗎?別以為只有你能做英雄好漢——當然,不管怎樣,我該感謝你。許先生也會感謝你。可是他如果肯利用你,他成了什麼了呢!」 羅厚著慌說:「你可別告訴他呀!」 姚宓說:「當然,你這種話,誰聽了不笑死!我都不好意思說呢。況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也幫不了忙。我認為女人也該像大丈夫一樣敢作敢當。」 「你豁出去了?」羅厚幾乎瞪出了眼睛。 姚宓笑說:「你以為我非要做方芳嗎?我不過是同情他,說了一句癡話。現在我們都講好了,我們互相勉勵,互相攙扶著一同往上攀登,決不往下滑。真的,你放心,我們決不往下滑。我們昨天和杜先生都講明白了。」 「告訴她幹嗎?氣她嗎?」 姚宓不好意思說給她撞見的事,只說:「叫她放心。」 羅厚說:「啊呀,姚宓,你真傻了!她會放心嗎?好,以後她會緊緊地看著你,你再也別想做什麼方芳了!我要護你都護不成了。」 姚宓說:「我早說了不做方芳,決不做。你知道嗎,『月盈則虧』,我們已經到頂了,滿了,再下去就是下坡了,就虧了。」 羅厚疑疑惑惑對姚宓看了半晌說:「你好像頂滿足,頂自信。」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