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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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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一章 杜麗琳和許彥成那天從辦公室一路回家,兩人沒說一句話。吃罷一頓飯,麗琳瞧許彥成還是默默無言,忍不住長歎一聲說: 「咳,彥成,我倒為你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卻一句實話都沒有。」 「說我爬上『鬼見愁』是瞎話。這句瞎話很不必說。」 「那就老實說你一老早出門看朋友去了?」 「我是看朋友去了。」 「得乘車到香山去看!」 「我的朋友不在香山,我看什麼朋友,乘什麼車,走什麼路,有必要向那個小女人一一彙報嗎?」 「可是她看見你們兩人了,你怎麼說呢?」 「她並沒有看見。」 「有人看見了。一個你,一個她。」 「笑話!壓根兒沒說我。她點的人已經證明自己沒去遊山,你叫我怎麼和她一起遊山呢。」 「姜敏看透那位小姐在撒謊。」 「撒謊?除非她有分身法。有人看見她在辦公室上班,怎麼又能和我一起遊山呢?」 「你很會護著她呀!可惜你們倆都變了臉色,不打自招了。我給你們遮掩,你還不知好歹。」 彥成歎氣說:「隨你編派吧。我說的是實話,你硬是不信,叫我怎麼說呢。」 麗琳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你的心,我也知道。我知道自己笨,不像人家聰明。我是個俗氣的人,不像人家文雅。我只是個愛出風頭的女人,不像人家有頭腦。」 「我幾時說過這種話嗎?」彥成覺得委屈。 「還用說嗎?我笨雖笨,你沒說的話,我還聽得出來啊。」 彥成覺得麗琳真是個「標準女人」。他忍氣說:「她怎麼怎麼,都是你自己說的,我只不過沒跟你分辯,這會兒都栽到我頭上來了。」 「都說在你心坎兒上了,還分辨什麼!」 彥成覺得她無可理喻,悶聲不響地鑽入他的「狗窩」去。 麗琳在外用英語說:「我現在也明白了。你欠我的那三個字,欠了我五六年也不想還,因為你不願意給我,因為我不配。現在你找到了配領你那三個字的人了。我恭喜你!」 彥成心上隱隱作痛,麗琳很會剖析他的心。他感覺到而不敢對自己承認的事,總由麗琳替他抉發出來。他臉色非常難看,耐著性子跑出來,對麗琳說:「好容易媽媽她們走了,咱們才清靜了幾天,你又自尋煩惱,扯出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來。」 麗琳很不合邏輯又很合邏輯地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我並不強求。我只要求你履行諾言。你答應我永遠對我忠實,永遠對我說真話。可是你說了哪一句真話呀!」她忿忿走入臥房,鳴鳴咽咽地哭了。 彥成最怕女人哭。像姚宓那樣悄悄地流淚悄悄抹掉,會使他很感動。可是用眼淚作武器就使他非常反感,因為這是她媽媽的慣技。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耐著性子跟進臥房,悄悄地說:「麗琳,你知道李媽在外邊說的話嗎?『先生太太說外國話,就是吵架了。』」 麗琳帶著嗚咽,冷笑一聲說:「你倒也怕人家閒話!」 彥成懇切地說:「麗琳,我對你說的確實是真話。我並沒有和別人去遊山。」 麗琳扭頭說:「我不愛看你虛偽。」 她坐在鏡臺前,對著自己的淚臉,慢慢用手絹拭去淚痕,用粉撲拂去淚光。 彥成從鏡子裡看到麗琳很有節制,絕不像他媽媽那樣任性。他忍住氣,再次向她陳情: 「麗琳,我為的是對你真誠……」 麗琳睜著她淚濕的美目,注視著彥成,沒好氣的冷笑一聲說:「那麼請你問問自己,我說你愛上了別人,我說錯了嗎?」 彥成以退為進說:「你從來沒有錯!錯的終歸是我。」 麗琳轉過身,背著鏡子,一臉嚴肅地說:「彥成,你聽我講。我有一個大姐,一個二姐,我是最小的妹妹。我大姐夫朝三暮四……」 彥成笑說:「你意思是『朝秦暮楚』吧?」 麗琳沒一絲絲笑容:「對不起,我出身買辦階級,不比人家書香門第,家學淵源。我留學也不過學會了說幾句英語,我是沒有學問的人。謝謝你指點。『朝秦暮楚』——我以前以為只有我姐夫那種人是那樣的——我大姐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香港美人多,我料想他們現在還是老樣兒。我二姐離婚兩次,現在帶著個女兒靠在娘家,看來也不會再找到如意的丈夫。她知道自己是家裡的背累,只是個多餘的人,有氣只往肚裡咽。我看了她們的榜樣,自以為學聰明了。我不嫁紈褲公子,不嫁洋場小開,嫁一個有學問、有人品的書生。我自己也爭口氣,不靠娘家,不靠丈夫。可是,唉,看來天下的老鴉一般黑!至少,我們杜家的女兒,個個是討人厭的……」 彥成打斷她說:「何必這樣大做文章呢?我又沒有『朝秦暮楚』,又沒有和你離婚……」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心裡明白。我生著三隻眼睛呢!閉上兩隻,還有一隻開著!我也知道怎麼保護自己,不會隨人擺佈!」她起身把彥成推出門,一面說:「鑽你的狗窩去!想你的情人吧!」她把彥成關在門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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