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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姚宓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媽媽都告訴你了嗎?」

  「伯母說,她和你爸爸五十雙壽那年,你十五歲,比你的未婚夫小兩歲,是吧?他跟著他父母來拜夀——故意來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釋道:「我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忙著要給我訂婚——我媽媽還說什麼來著?」

  「伯母說,那位少爺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獨生子——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你們倆年貌相當,門戶也相當,很現成地訂了婚,常來往,也很親密。」

  姚宓說:「也相當客氣,因為雙方都是舊式家庭。」

  彥成點頭瞭解。他說:「所以他們家緊著要求結婚。」

  姚宓輕輕歎了一聲氣:「我父親還沒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畢業就結婚,我家提出再遲兩年,等我也大學畢業。就在那年,抗戰勝利的前夕,夏至前兩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媽媽中風送進醫院搶救。我的未婚夫當然來幫忙了。可是他什麼忙也幫不上,因為我最艱難的是籌錢,我總不能向他們家開口要錢呀。他母親要接我過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熱孝裡,不得上別人家的門。我只說,家裡男女傭人都還在,不能沒個主人。那一段艱難的日子不去說它了。不久抗戰勝利,我爸爸已經安葬,我媽媽已經脫險,我未婚夫已經大學畢業,他對我說,我媽媽沒準兒還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別死等了,還是早早結婚。我媽媽可以找個窮親戚伺候。他說乘這時候出洋最方便,別錯過機會,我不答應。」

  「伯母也說了。」

  姚宓說:「媽媽沒有親耳朵聽見他說話的口氣。我怕傷了媽媽的心,我沒照樣說——以下的事媽媽也說了嗎?」

  「伯母說,他硬逼著要和你結婚。」

  「媽媽還是護著他。什麼結婚!他卑鄙!」

  彥成瞭解了幾分,想了一想說:「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猶有餘憤。她要說什麼,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兒繞到書架對面,才接著說:

  「我家三個女傭人走了一個,另一個又由她女兒接去過夏,要等我媽媽出院再回來。伺候我的是門房的老婆。她每天飯後回到門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這時候就引誘我。我不懂事,不過我反感了,就不答應。他先是求,說的話很難聽;接著是罵,話更難聽;接著就威脅說,『你別後悔!要我的人多著呢!』再下去就要強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說:『我紮你!我鉸你!』他就給我趕走了——我都告訴媽媽的。媽媽沒說吧?」

  「伯母說了點兒。」

  姚宓氣呼呼地接著說:「第二天我沒理他——我忙著許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點過意不去。我知道他是個嬌少爺,愛面於,好勝,計較心很重。我怕自己過分了點兒。我就打了個電話給他,報告我媽媽的情況,一面請他別生氣。他也請我原諒,隨後又來看我。可是他還是想引誘我。我這回不糊塗了,立刻拒絕了他。他說,憑我對他的態度,分明是不愛他。我想到自己拿著把小剪子把他嚇跑,簡直想笑。可是,那時候在我面前威脅我的人是個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他說我不愛他,我覺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應當愛他,就沒想到我是不是愛他。」

  彥成默然聽她說下去。

  「他那天乾脆對我說,我們該結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裡結。我說,不能公然做的事,暗裡也不做。我堅持媽媽病中我怎麼也不離開她。他表示什麼條件都可以依我,只要我依他這一個條件。他露骨他說:他要『現的』,不要『空頭支票』。我覺得他的確是個陌生人。我們未婚夫婦之間,連起碼的信義都沒有。我就告訴他說:我們訂婚的時候,雙方家境相同,現在可大不相同了。我們的家產全賣了,連住房都押出去了。他先是不信,說絕不可能,准是帳房欺我。我告訴他我已經請教過律師——羅厚的舅舅介紹的律師,很有名的。憑契約,抓不住帳房的錯。他就怪我爸爸糊塗。末了他說,那就更簡單了,他又不貪圖我的嫁妝,我們母女並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鄭重告訴他,我和媽媽都不會叫他們家負擔,我也沒有力量出國。我們的婚事請他重作考慮。」

  「他怎麼辦呢?」

  「他不肯乾脆解約,可是一直堅持他的先決條件。我怎麼能答應他呢!我媽媽當然也不能說我錯,可是她總怪自己害了我。」

  彥成問:「他現在呢?」

  「他不久就和一位很有錢,據說也還漂亮的小姐結了婚,同到美國去了。聽說還在美國。媽媽說他傷透了心。假如我和他結婚,他大概會回來。還不是護著他嗎?好像是我對他不起,好像是我太無情。」

  彥成說:「伯母決不是怪你。誰也不能怪你。我想,伯母只是埋怨坤自己。」

  姚宓靜默了一下,緩緩流下兩行眼淚,忙偷偷兒抹了,半晌才說:「大概你的話不錯,我媽媽是嬌養慣的。恨不得也嬌養我一輩子。她也羡慕留洋,希望我能出國留學,其實,我要不是遭逢這許多不順當的事,哪會一下子看透我那位未婚夫的人品呢?假如我嫁了他,即使不鬧翻,也一輩子不會快活。媽媽很不必抱歉。」

  許彥成脫口說:「美滿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許竟是沒有的。」

  「照你這話,就是我不該了。」

  「不!不!不!不!不!」彥成急了。「你完全應該。我佩服你的明智。」

  姚宓解釋說:「我講這些不光彩的事,為的是要分辨個是非。不對的,就是不該的,就是壞的。對的,就是應該的,就是好的。不管我本人吃虧便宜,只要我沒有錯,心上就舒服了。」

  彥成不禁又笑又憐,他說:「我認為你完全對——伯母也沒有怪你不對。好,你該心上舒服了?」

  姚宓舒了一口氣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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