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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阿圓懂事後,每逢生日,鐘書總要說,這是母難之日。可是也難為了爸爸,也難為了她本人。她是死而復蘇的。她大概很不願意,哭得特響。護士們因她啼聲洪亮,稱她Miss Sing High,譯意為「高歌小姐」,譯音為「星海小姐」。

  單人房間在樓上。如天氣晴麗,護士打開落地長窗,把病床拉到陽臺上去。我偶曾見到鄰室兩三個病號。估計全院的單人房不過六七間或七八間。護士服侍周到。我的臥室是阿圓的餐室,每日定時護士把娃娃抱來吃我,吃飽就抱回嬰兒室。那裡有專人看管,不穿白大褂的不准入內。

  一般住單人房的住一星期或十天左右,住普通病房的只住五到七天,我卻住了三個星期又兩天。產院收費是一天一幾尼(guinea——合1.05英鎊,商店買賣用「鎊」計算,但導師費、醫師費、律師費等都用「幾尼」),產院床位有限,單人房也不多,不歡迎久住。我幾次將出院又生事故,產院破例讓我做了一個很特殊的病號。

  出院前兩天,護士讓我乘電梯下樓參觀普通病房——一個統房間,三十二個媽媽,三十三個娃娃,一對是雙生。護士讓我看一個個娃娃剝光了過磅,一個個洗乾淨了又還給媽媽。娃娃都躺在睡籃裡,掛在媽媽床尾。我很羡慕娃娃掛在床尾,因為我只能聽見阿圓的哭聲,卻看不到她。護士教我怎樣給娃娃洗澡穿衣。我學會了,只是沒她們快。

  鐘書這段時間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檯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我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做熱敷。我安慰鐘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我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餘,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後,真的全都修好。

  鐘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裡,盛在碗裡,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麼驚奇。

  鐘書順利地通過了論文口試。同屆一位留學牛津的庚款生,口試後很得意地告訴鐘書說:「考官們只提了一個問題,以後就沒有誰提問了。」不料他的論文還需要重寫。鐘書同學院的英國朋友,論文口試沒能通過,就沒得學位。鐘書領到一張文學學士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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