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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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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羡慕上過私塾的人,「四書五經」讀得爛熟。我生在舊時代的末端,雖然小學、中學、大學的課程裡都有國文課,國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數學、理科和英文。我自知欠讀的經典太多了,只能在課餘自己補讀些。 「四書」我最喜歡《論語》,因為最有趣。讀《論語》,讀的是一句一句話,看見的卻是一個一個人,書裡的一個個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人一個樣兒,各不相同。孔子最愛重顏淵,卻偏寵子路。錢鍾書曾問過我:「你覺得嗎?孔子最喜歡子路。」我也有同感。子路很聰明,很有才能,在孔子的許多弟子裡,他最真率,對孔子最忠誠,經常跟在夫子身邊。孔子一聲聲稱讚「賢哉回也」,可是和他講話,他從不違拗(「不違如愚」)。他的行為,不但表明他對夫子的教誨全都領悟,而且深有修養。孔子不由得說「回也非助我者也」,因為他沒有反應。孔子只歎恨「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子路呢,夫子也常常不由自主地稱讚,例如「由也兼人」,「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歟?」「子路無宿諾」等。 子路聽到夫子的稱讚就喜形於色,於是立即討得一頓訓斥。例如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歟?」「子路聞之喜」。孔子接下就說:「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孔子曾稱讚他假如穿了破棉袍兒,和穿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能沒有自卑感,引用《詩經·邶風》的「不忮不求,何用不藏」,子路終身誦之。孔子就說,這是做人的道理,有什麼自以為美的。又如孔子和顏回說心裡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就想挨上去討夫子的稱讚,賣弄說:「子行三軍,則誰與?」夫子對子路最不客氣,馬上給幾句訓斥:「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孔子對其他弟子總很有禮,對子路卻毫不客氣地提著名兒訓他:「由,誨汝知之乎?……」子路對夫子毫無禮貌。孔子說:「必也正名乎?」他會說:「有是哉,子之迂也。……」孔子不禁說:「野哉!由也。」接著訓了他幾句。顏回最好學,子路卻是最不好學,他會對夫子強辯飾非,說「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孔子對這話都不答理了,只說他厭惡胡說的人。但是在適當的時候,夫子會對他講切中要害的大道理,叫他好生聽著:「居,吾語汝。」(坐下,聽我說。)夫子的話是專為他不好學、不好讀書而說的。一次,幾個親近的弟子陪侍夫子:閔子是一副剛直的樣子,子路狠巴巴地護著夫子,好像要跟人拼命似的。冉有、子貢,和顏悅色。孔子心上喜歡,說了一句笑話:「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孔子如果知道子路果然是「不得其死」,必定不忍說這話了。 孔子愛音樂,子路卻是音樂走調的。子路鼓瑟,孔子受不了了,叫苦說:「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孔子就護他說:「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以上只是我的見解。據《孔子家語》: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因為他氣質剛勇而不足于中和。我認為剛勇的人,作樂可以中和;子由只是走調。) 子游、子夏,孔子也喜歡。「吾党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指的可能就是以文學見長的子游、子夏。子遊很認真要好,子夏很虛心自謙。夫子和子游愛開開玩笑,對子夏多鼓勵。 子貢最自負。夫子和他談話很有禮,但是很看透他。孔子明明說「君子不器」。子貢聽夫子稱讚旁人,就問「賜也如何?」孔子說:「汝器也」,不過不是一般的「器」,是很珍貴的「器」,「瑚璉也」。子貢自負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夫子斷然說:「賜也,非爾所及也。」孔子曾故意問他:「汝與回也孰愈?」子貢卻知道分寸,說他怎敢和顏回比呢,回也問一知十,他問一知二。孔子老實說:「弗如也」,還客氣地陪上一句:「吾與汝,弗如也。」子貢愛批評別人的短處。孔子訓他說:「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子貢會打算盤,有算計,能做買賣,總是賺錢的。孔子稱他「善貨殖,億則屢中」。 孔子最不喜歡的弟子是宰予。宰予不懂裝懂,大膽胡說。孔子聽他說錯了話,因為他已經說了,不再責怪。宰予言行不符,說得好聽,並不力行。而且很懶,吃完飯就睡午覺。孔子說他「朽木不可雕也」。又說:「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說他是看到宰予言行不一而改變的。宰予嫌三年之喪太長,認為該減短些。夫子說:「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父母死了沒滿三年,你吃得好,穿得好,心上安嗎?宰予說「安」。孔子說:你心安,就不守三年之喪吧。宰予出,夫子慨歎說:「予之不仁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宰予有口才,他和子貢一樣,都會一套一套發議論,所以孔子推許他們兩個擅長「語言」。 《論語》裡只有一個人從未向夫子問過一句話。他就是陳亢,字子禽,他只是背後打聽孔子。他曾問子貢:孔子每到一個國,「必聞其政」,是他求的,還是人家請教他呀?又一次私下問孔子的兒子伯魚,「子亦有異聞乎?」伯魚很乖覺,說沒有異聞,只叫他學《詩》學《禮》。陳亢得意說,「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孔子只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伯魚在家裡聽到什麼,不會告訴陳亢。孔子會遠其子嗎?君子易子而教,是該打該罵的小孩,伯魚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就是這個陳亢,對子貢說:你是太謙虛吧?「仲尼豈賢於子乎?」他以為孔子不如子貢。真有好些人說子貢賢於孔子。子貢雖然自負,卻是有分寸的。他一再說:「仲尼不可毀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陳亢可說是最無聊的弟子了。 最傲的是子張。門弟子間唯他最難相處。子遊說:「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於並為仁矣。」 我們看到孔門弟子一人一個樣兒,而孔子對待他們也各各不同,我們對孔子也增多幾分認識。孔子誨人不倦,循循善誘,他從來沒有一句教條,也全無道學氣。他愛音樂,也喜歡唱歌,聽人家唱得好,一定要請他再唱一遍,大概是要學唱吧!他如果哪天弔喪傷心哭了,就不唱歌了。孔子是一位可敬可愛的人,《論語》是一本有趣的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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