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金人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到了井下,都會生死相依,捨命相救
一
我在採金礦內與人火並,鄉親們以為我死了。說我死掉的人,是我的哥們兒侯
三。侯三說我被仇人用土槍抵住胸口,坑道內燈光幽幽,頂壁滲水順著我的臉流,
我哭了,跪在泥裡求饒。仇人不肯饒恕我,沉悶的槍聲響後,我的胸脯被炸開一個
窟窿。仇人們逃得無影無蹤。侯三跪下來,翻我的口袋,沒有錢,一枚鋼钅崩都沒
有。這怎麼打發我上路呀?!侯三翻遍他的挎兜,也沒有錢。侯三脫下硌腳的靴子,
拌摟出一些金沙,捏進我的口袋裡,趁我還有溫乎氣,把我拖上礦井,找個向陽的
山坡,埋了。
這全是胡扯!真實情況是:我和侯三挖的坑道,噸礦石含金量才六克,屬貧礦。
我們在地下越過開採線,與國營礦道打通,那邊的礦富,噸礦含量三百克。我們與
國營礦工狹路相逢。他們人多,我們人少,人少就不要命,我舉起土槍,「咣」地
摟響一傢伙,那些人顧不上為國家賣命,順著黑咕隆咚的坑道,跑了。
這疙瘩匪氣瘴瘴混亂不堪的情況,是一名女記者寫的內參。我和侯三見過她。
她化了裝,像個年輕的農婦。我們倆以為她是婊子,給她煙抽。她翹起蘭花指,用
紅嘴唇吸煙的小樣兒,刺激得我們倆嘴濺白沫,滔滔不絕,也不知道跟她胡謅了些
啥。就是她的小報告,驚動國務院高層領導,批示下來,武警出動,小礦一座座被
炸毀。急得我抄起土槍,滿山瘋躥,胡亂開槍……
我被抓進去,蹲了兩年。出獄後,我找到侯三。侯三另起爐灶過日子,開個食
雜店。店鋪大得不像話,這趟房,原來是鄉小學校,被上級定為危房後,小崽子們
撤出去,侯三乘虛而入,不費一槍一彈佔領了。這裡距鄉街遠,離金礦近,來買貨
的都是過路人,騎馬,步行,趕著毛驢車,駕駛沒有牌照的銷贓摩托呼嘯而來呼嘯
而去。
我趴在櫃檯外面,侯三站在櫃檯裡面。我們倆把胳膊肘拄在櫃檯上,出的氣噴
在對方臉上,息息相通。侯三眨巴稀拉拉眼睫毛,說:「哥,你見老了。」
我翻眼白,瞅房笆,梁椽糟朽,房頂隱約透亮,木頭上長出爛蘑菇,滿屋黴味。
我「哈哧」打個噴嚏,用舌頭舔一圈兒嘴唇。
侯三說:「渴了?」
侯三頭都沒回,反手從貨架上拎下一瓶白酒,墩在櫃檯上,反手拎下一聽驢肉
罐頭,墩在櫃檯上,反手從屁股後摘下一嘟嚕刀叉,啟開酒,撬開罐頭。我們倆額
頭抵額頭,像兩隻狗嗅嗅鼻子,吃喝起來。驢肉挺香。我說:
「侯三。」
「哥你說。」侯三說。
酒挺香,乙醇勾兌的。要是擱工業酒精甲醇摻水,我舔吧舔吧就知道。「你就
這樣過日子?」
侯三扌周下半盅白乾,垂下眼睛。
我用手指篤篤敲櫃檯。我說:咱們不是精明的回回,善做買賣;不是朝鮮族人,
有水田種稻子;不是蒙古漢子,騎馬圍獵被禁後,搖身一變成了護林員。咱們憑力
氣,憑大膽兒,憑運氣找食兒。咱們從懷窩兒掏出小金礦疙瘩,「誇嚓」一扔,拿
東西,多牛!
侯三縮脖拱肩,黃眼睛躲躲閃閃,說:「哥,我要做一個公民,不能跟國家對
著幹了。」
窗外馬嘶,來客了。木板門「咿呀」響,傳來腳步聲,我沒有回頭,侯三悶頭
喝酒。來客走到櫃檯前,甕聲道:「整一條煙,兩瓶酒。」
侯三說:「知道了。」
來客道:「你不侍候我?」
侯三說:「我喝酒呢。」
喝酒是正經事,來客個頭高,伸出猿人似長臂,隔著櫃檯,從貨架上拎出一條
煙,抓出兩瓶酒,插進囊袋內,蹬蹬蹬出去了。
門外馬嘶,蹄聲遠去。
我說:「不收錢?」
「掛帳。」
「不記帳?」
「他記著呢。」
「你瞅都沒瞅,他拿的啥牌子煙,啥牌子酒?」
「他知道。」
「差不了?」
「我覺得差不了就差不了。」
這個擰種!我笑了,歪瓜裂棗有滋味。我在這兒住下,「有沒有我的地兒?」
「你不去鄉里?」
我搖搖頭。
侯三驚愕地說:「你老爸想你呀!」
我說:「我也想他。」
侯三說:「你老爸上這兒來過。」
「他來做啥?」
「買茶,買酒,老爺子有口福。」
我說:「他欠你的吧?」
「不欠,不欠。」侯三把腦袋搖成撥浪鼓,「老爺子一把一利索。」
「來,把這盅幹嘍。」
我們倆撞了。我從小沒娘,老爸把我拉扯大。老爸在我下獄後死了。侯三知道
我是孝子,胡扯我爸還活著。明白了吧,我為啥戀侯三,一個人總是離不開另外一
個人,就像狗皮膏藥貼在傷痛處才好受,就像金的伴生物是銀和銅,金屬天然有親
和性。採金漢子,懂這個理兒。
侯三把頭朝後一擺,說:「後院,屋有的是,自個兒找去。」
我說:「就跟你滾一鋪炕。」
侯三挺邪地一笑。
我掀開櫃檯活板,穿過貨架,從店後門出去。後面沒有一棵樹,沒有一片蔭涼,
地是灰岩石,一趟青石房戳在山上,堅硬荒涼。我走進屋,怔住了,炕上坐個女人。
侯三有女人了!我一看就看出,她是漢人,就像馬一樣,血統對人太重要了。我們
這疙瘩,漢、蒙、滿、錫伯、回回雜居雜交,純漢人像沙子一樣,快被淘汰了。她
清瘦,蒼白,大白天坐在炕上,披條毛毯。這樣的女人,不是漢人是什麼。女人吃
驚地盯住我,好像想問啥。
侯三都沒提她。不值得他一提?我心裡躥火,扭身出去。女人咚咚咚攆出屋,
繞到我面前,堵住我。在陽光下,她臉更白。我這才看准,她不過二十四五歲,模
樣小巧,挺俊,戴副金耳環,沒穿襪子,白腳丫趿拉雙青布鞋。
「侯三叫你來的?」女人問。
我眯起眼睛,說:「嗯。」
「那你走啥?」
「我不想呆。」
「侯三叫你來,你就不能走。」女人一挑眉毛,「你是老大,侯三的磕頭兄弟。
別人,他不能讓進後院。」
我笑了,這小娘們兒,說話讓人舒服。「你是侯三從哪疙瘩撿來的?」我問。
她說:「我爹欠侯三的債。」
「啥債?」
「酒錢。」
「把你抵給侯三了?」
「我們家不想欠誰的。」
我齜牙笑道:「夠你爹喝一輩子了。」
「他喝夠了。」
「死了?」這話太損,我說,「我爹也死了。」
「我知道。」她說。
「你咋知道?」
「你爹死時,是侯三替你披麻戴孝,摔瓦盆,打的靈幡。侯三替你哭喪,嚎了
一天一宿。」
我愣住,撕心裂肺地叫喊起來:「侯三,侯三侯三!」
我的一聲聲嚎叫,在光禿禿岩石上轟隆隆震顫。
侯三推開店後門,撲撲跌跌跑出來,滿臉驚慌,問:「咋了?」
我「撲通」一聲,給侯三跪下了。
二
晚上,我睡在東屋。我們這疙瘩,打明朝起就是採金人的窩地,我們的身體裡,
世世代代流淌著淘金人的血液。開私礦不能了,我要拉上侯三,沿繞陽河走下去,
自由自在撈金沙!可侯三被女人的大腿壓住了……「哥,你吼叫啥?」侯三從西屋
過來,推醒我。
我才發現,天亮了。
侯三扒住我的耳朵,說:「哥,你要走?」
「好兄弟,咱倆貼心哪。」我躺在炕上,他就知道我要走。「扶我起來。」
侯三跪在炕上,用雙手托住我的後背,把我扌周起來:「老大,你架子不倒。」
過去採金礦,住在工棚裡,侯三就這麼服侍我。我把一條腿插進褲子,嘴朝西
屋一歪:「她叫啥名?」
侯三說:「水秀。」
我把另一條腿捅進褲子:「把店留給水秀。」
「給她?」侯三牙疼似噝呵。
我說:「咱哥倆兒,得擰在一堆兒活。」
「那是,那是。哥,我就等著你哪。」
我心熱咕嘟一湧,說:「男人應當跟男人一起走。」
侯三一震,直起身,提提褲腰,問:「啥時候走?」
「這就走。」
門撲愣一響,水秀從西屋過來,靠在門框上,抱起膀子,說:「咋,要走?」
侯三慌忙道:「水秀給咱把飯做好了。」
我剜侯三一眼,下炕,去灶間,從缸裡舀瓢水,撲嚕撲嚕洗臉。我的臉糙得像
老旱地,不用擦,盤腿上炕時,水就幹了。我瞟一眼炕桌:餃子、小米稀飯、朝鮮
鹹菜、五香乾豆腐,擺得滿滿登登。大清早,咋整這麼好,給我送行?
我和侯三上炕,水秀也盤腿上炕。這娘們兒,來了男客敢上桌!水秀沖我一笑
:「把我帶走吧。」
水秀不像鬧笑話,我和侯三面面相覷。
水秀說:「兩個男人加一個女人,才能走遠。」
我被提醒了,這是祖祖輩輩傳下的老話呀。兩個男人加一個女人,春天,趕著
馬幫去內蒙,一路上有吃有喝;夏天,鑽進深山老林,搭一架窩棚,有穿紅衣綠褲
的女人閃現,准能誘獵到山兔、狐狸和狼;秋天,在繞陽河上劃排,一個男人站在
排頭,一個男人壓住排尾,女人跪在排當央,燒水,做飯,哼小曲,排子能有滋有
味地飄向天邊……
水秀說:「等洪水下來,我帶你們去個好地方。」
「啥好地方?」我和侯三問。
「金礦洞。」水秀眼睛水汪汪亮,「河漲起來,能把排子送到那兒。」
我的心像野貓撓,她藏著個金礦洞?在淹死人的大山裡,想活下去,活好,就
得藏著個採金點。她有心眼,沒有力氣,女人得靠男人的力氣。我咧歪嘴,樂了。
侯三說:「哪來的木排?開礦,把山都砍禿了。」
我說:「上游,三北防護林帶,樹有的是。」
侯三咂舌道:「你撂倒一棵樹,准有十個護林民兵撲上來,壓都把你壓死。」
水秀一指棚梁,說:「把它拆嘍,夠紮張大排。」
侯三一愣,叫道:「水秀!」
水秀說:「拆掉它,咱啥都沒有了。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咱啥都有了。」
我心裡驚奇,熱辣辣盯住水秀。水秀垂下眼睛,說:「把店歇了吧。」
我們扒掉房子。房屋後半邊懸在山崖上,山下是沙灘,繞陽河緩緩流過。我們
將房柁房梁房檁扔下山崖,順山背小徑出溜下去。沙灘上,泊著一隻空簸籮,戳著
一隻裝金沙的牛角,是淘金人遺棄的,仿佛廢墟上的道具。我拔出牛角,沖陽光照,
若剩下一粒金沙,也會金光熠熠;裡面墨黑,空的。河水很淺,蝦米在水皮上躥躍,
蝌蚪墨黑,河底沙閃耀胭脂色。我把空牛角插在腰間,直起身,河水流下去了。
我們紮好木排,將採金工具、食物放在排上。繞陽河是季節河,洪峰還沒有過
來。侯三披件舊棉軍大衣。這種大衣,他有兩套,讓我穿一件,我拒絕了。我叼還
是那身工裝,頭戴盆帽,嘴叼煙斗。水秀穿套頭羊毛衫,青布長褲,在我面前踅來
繞去。我垂下眼睛,她的腳丫像白漂魚,腳後跟粉紅,沙灘上,一行腳印鮮黃嬌嫩。
我朝上游望去,下雨了,雨水似綢帶飄漾,河面泛起密緻的花紋。天光越來越
暗淡,河水呵呵呵響。水秀上排,侯三上排,我上排。河水漸漸漲起來,木排浮動,
我們像喝醉了酒,搖搖晃晃。我用長竿撐灘底,排不走。我們不說話,神情莊重。
上游傳來驚濤聲,河底震顫,像地震,粘乎乎黑霧洶湧。洪峰過來了,我們身不由
己驀地升高。水頭撞擊岩壁,吼聲如雷。木排騰空而起,我們驟然與山頂一般高。
我看見被挑開蓋子的屋內,牆上掛著草帽,箱面上坐著藍瓷撣瓶,炕桌上擺著罐頭
盒、酒碗……我們忽悠沉落下去,轉瞬間離開岩壁,離那個空空的家,遠了……
水面開闊,木排悠悠。水秀注視流暢的河水,目光清明,酒窩含笑。我說不出
的亢奮,嚎唱起來:
醉醺醺拎著酒葫蘆,
牛氣氣挎起腰刀,
懷揣金沙牛角,
帶上可心的人兒,
嘿,上路……
水秀笑著,解開囊袋,掏出熟肉和白酒。水秀用她的小手撕熟肉,順肉紋撕,
順溜,好看。我和侯三湊過去,伸手抓肉。水秀用肩膀杵我,嗔道:「啊唷,髒爪
子。」
侯三忙縮回手。我們去排邊,讓水流沖手,朵朵漩渦呵呵呵笑。水秀捏條熟肉
走過來,站在我身後。我仰起臉,瞅水秀笑。水秀說:「張嘴等食都不會?」
我張大嘴巴,肉溜進口。我像魚鷹一樣,把肉骨碌吞下去。經過剛才驚心動魄
的起航,那感覺像逃過一場大劫,身心突然輕鬆下來,我覺得餓了,說:「吃,吃。」
我們圍坐在一起,抓肉,喝酒。一會兒,我將一大坨肉造光。
侯三吃驚道:「哥,你咋這麼狼虎?!」
水秀也一臉驚奇。
我的吃相太凶!我苦笑說,在獄裡落下的毛病。我喝一口酒,閉上眼睛,鐵門
「咣當」聲,在耳邊轟響起來……我被扔進去,那是間大號,囚禁二十四名人犯。
囚室裡的鳥,分杆頭、杆棍、杆屁。我初來乍到,淪為杆屁。杆頭是死刑犯,全都
敬畏他。按規矩,杆屁孝敬杆頭,我每頓飯,必須把自己的倆窩頭,分一個給杆頭。
杆頭盤腿端坐,雙手撐住波棱蓋,他吃飯不用手,得我喂他。我在杆棍們團團監視
下,將我的窩頭掰碎,一小塊一小塊送到杆頭嘴邊。杆頭是條漢子,沒有上訴,他
還能吃我幾個窩頭。可我是大肚子,剩一個小窩頭,不夠堵嗓子眼。到這時我才弄
懂,為啥老輩人管窩頭叫黃金塔。我捧著窩頭,架手架腳,像捧住金塊,像簸篩金
沙,哆哆嗦嗦吃。杆頭說:是個淘金的。我一頓頓餓下來,眼睛打閃冒金花,眼珠
瞪得比窩頭大,竟不敢吃了。我張惶四顧,看見牆上蟑螂爬,撲跌過去,捏住一隻
蟑螂,塞窩頭眼裡,又捏住一隻,塞窩頭眼裡,填滿了,用窩頭裹住吃,吃得嗓子、
食道、肚子簌簌癢,滋滋叫。後來,蟑螂被我吃光。沒有「肉」,吃食也得硬呀,
我從牆根摳出水泥渣,手指頭摳出血,用窩頭裹住渣粉吃。杆棍們蹲了十年八年,
從沒見過這號吃法,都挪開眼睛,不敢瞅我了。只有杆頭無動於衷,盤腿端坐,目
光空空。杆頭臨走前夜,立下遺囑:我為杆頭。牢頭獄霸,不全是打出來的。我由
杆屁,一下子躍升為杆頭,杆棍們心不忿,嘴上卻不敢支楞毛,反倒為我「設宴」
慶賀。我吩咐新杆屁喂我,吩咐杆棍們喂我,我一頓就吃了十一個窩頭,眼睛毛沒
眨,把混帳們嚇壞了,全服了!
侯三和水秀聽傻了,傻笑。河水響了,侯三吸溜哈喇子,抹抹鼻子,啞聲說:
「哥,你遭老罪了!」
水秀默默地走到排頭,削肩顫抖。
木排駛入狹窄的河道,水流明顯加速。兩側魚脊似山嶺起伏,迎面大山黑蒼蒼
逼近,氣勢洶洶壓下來。
「要進坑道了。」水秀說。
我們緊張起來。
我從侯三手裡接過竹篙,走到排頭,跟水秀站在一起。坑道入口肯定狹窄,水
勢回漩激蕩,木排稍稍偏一點,站在排頭的人,就會撞個稀爛肉渣噴濺巴住岩壁剩
下一張皮。我感覺木排箭也似飛離水面,杵水秀一下,說:「上後面去。」
水秀一顫,說:「你咋上前?」
「我是男人。」
侯三在排尾叫:「水秀!」
水秀頭都沒回。
侯三叫喊:「水秀,你過來呀!」
我忽然對侯三心惡起來!他怕失去女人!你不管我的死活!王八蛋!我端起竹
篙,看見了大山的獨眼,獨眼兇殘、猙獰,我死死盯住它,若排頭歪斜,立即撥正。
木排顛簸,排頭水浪激濺,我感覺到一股駭人的吸力,身體不由自主往前傾,像要
飛起來。「呼隆」一聲,木排被倏地吸入山洞,耳膜爆響,隨後死靜,聾了,什麼
也聽不見;死黑,什麼也看不見。我生出一種失重感,鬆口氣。
坑道狹窄,木排磕磕碰碰前行。水秀點燃氣死風燈,燈光昏暈,空氣窒悶。氣
死風燈燒煤油,洞內缺氧,氣味怪。侯三擔心道:「沒有瓦斯吧?」
水秀沒搭理他。氣死風燈撚芯哧哧響,像人得了哮喘病。水光漂移,壁上映現
出刀斧鑿出的岩畫:勒勒車,木材堆,成袋的糧食,是個集市。一位回族阿訇,一
只手揪住羊耳朵,一隻手抄刀,刀尖上挑起一行字:民市不可欺!木排緩緩前行:
有插草標賣妻子兒女的,有賣違禁金沙被官府逮住的。金販子與衙役拔刀對抗,市
場變成刑場,人犯被五花大綁按跪在地上,劊子手舉起狼牙砍刀……
我看得毛骨悚然!「侯三。」
「哥你說。」侯三聲音戰戰兢兢。
「下次來,咱倆帶上燒紙。」
「那是,那是,還有糕點、罐頭、酒。」
我們向更深處浮去,岩壁上映出一行字:
岩石和苦難使人堅強
我伸出手,一個字一個字撫摸,是什麼人刻下的?幾百年前,這裡沒有水,礦
道打通後,水才流進來。我端詳岩壁,採金人挑窩子,瞅不出啥,用手摳,冷硬。
水秀說:「沒戲。」
這是條廢棄的礦道。我還是忍不住用手摳,沒摳下粉末。
侯三說:「沒戲。」
我心裡來了氣!這不是你們家過日子。在礦道裡,我是老大,從來說一不二。
我氣呼呼叫道:「閃開。」
我抄起尖鎬,狠刨下去,岩塊震撼,麻酥感倏地漫向頭皮、腳心。我一下接一
下使勁刨,鎬尖紮進岩縫,一撬,大塊礦石像人頭「轟隆」滾落到排上。我跪下,
頭頂的氣死風燈連忙矮了,更亮了。我伸出舌頭舔窩石,若噬出甜味,含金量就高。
媽的!礦岩苦澀。我站起身,「噗」地吐出滿嘴渣沫,惡聲道:「走!」
前方出現亮光,水流明顯加快,木排急速漂行。前面壁頂突出塊岩石,墜得很
低,洞口光線刺眼,渾花看不清,人如果撞上,跌入水中,木排一擠,就成肉醬了。
「低下頭!」站在排頭的水秀叫喊。話音沒落,水秀扭身一撲,摟住我的脖梗,
將我一下壓彎了腰。
木排倏地穿過岩洞,天地豁然開闊。水秀撒開手,像小樹一樣直了。我直起身,
水秀比我矮一頭,噓噓喘。我低下頭,像狗一樣用鼻尖蹭水秀的額。水秀渾身一顫,
咯咯笑。我回頭瞅侯三,他一條腿跪在排尾,仰臉瞪住我和水秀。我心中湧起報復
的快樂,又彎下腰,用舌頭舔水秀的毛茸茸眼。水秀像女人在床上那樣刺激地叫起
來!身體顛顫,朝前方一指:「呀,老城。」
我叉開兩隻腳,把自己戳牢梆,壓實盆帽,嘴叼煙斗,向幹地上望去:一邊是
山,山嶺逶迤,一邊是岸,垂柳依依,鴨子們在河上浮游,木排仿佛飄漾于古畫長
卷中。前方冒出一座城堡,埠頭空曠,我們跳上岸。
三
這是座遼代古城,黑粘土牆用牲畜血澆灌,連土炮都炸不開。淒風陰雨夜,老
牆會滲出牲畜的哭泣聲。鑽進城門洞,牆基石大得像石棺,拱頂漫上去,陰氣濃重。
門洞內地石闊大,人顯得太小了,我們越走越緊,逃也似鑽出門洞後,一條石板路
向前方伸去。石板路盡頭,是淡淡的山巒,藍洇洇天。
侯三問:「水秀,咱們上哪兒?」
水秀踩得石板路橐橐橐響,一把抱住我的胳膊,笑道:「找個地兒,住下。」
我要撥開水秀,她不鬆手。我步子大,水秀踮腳小跑,像個嘻嘻哈哈的大姑娘。
前方掛匾「金礦宿舍」。水秀帶我們走進去,老闆掀開櫃檯活板,迎出來,說:
「水秀,多久沒見著你的了。」
水秀問:「有沒有清靜房間?」
「有,有。」
「收拾兩號。」
老闆引我們走進後院,是個二進深四合院,房間帶火炕。水秀說:「你們倆住
一間,我住一間。」
侯三一怔,說:「水秀?!」
水秀進屋,關上門,木栓「嘩啦」響。
侯三推水秀的房門。
「你們哥倆兒,是一堆兒的。」水秀在裡面叫道。
侯三砸一下門,不動了,把腦袋抵住門板,肩膀抽搐,打嗝兒似哭起來。我把
侯三拖進屋,扯上炕,把自個兒也扔上炕。我仰躺在被垛上,望著窯洞似房頂,屋
內一股土腥味。我說:「侯三。」
侯三沒應聲,卻動彈了,把枕頭靠牆豎起,往後坐,伸直兩條腿。他知道要舒
服,沒癱巴。
我說:「這疙瘩人生地不熟,你想咋辦?」
「水秀不管咱們了?」
熊貨!我心頭躥火!我嗅出來,這座廢城堡,是被挖金人發現的。挖金人紛紛
鑽進來,就像丐幫嘯聚在家族破廟裡,人都是自己把自己裝進去的。
天黑下,我睡著了,好像又睡不著。我溜溜達達,走到街上,一些工人頭戴安
全帽,面帶笑容走過。我心裡明白,他們是被井下瓦斯熏死的。遭瓦斯熏後的礦工,
如果哭了,哭得越傷心,越有希望搶救過來;如果笑,必死無疑。還有穿得破破爛
爛的花子,笑嘻嘻坐在馬路牙子上。他們是凍死的。人凍僵了,如果哭,能緩過來
;如果笑,准死,人都是笑著凍死的。看見這些笑面人,我心裡發毛!我跨上城北
老官道,有的騎者腰佩短刀,刀柄雕刻「大明」字樣。有的推獨輪架子車,車上載
滿金礦石,上面插支小旗「清府官礦」。長長一支車隊,推車人將辮子咬在嘴裡,
半邊光頭一張大臉盤汗水油亮,咕碌碌走得蠻起勁。我的心跳起來,真有行市呀!
再向前,行人打扮跟我差不多,好像是個體金礦的夥計,挺面熟。我正犯嘀咕,他
們紛紛過來,抓住我的手,問我咋來了?那邊的行市咋樣?咋淨打聽這些,我挺惱
火,說:「鬼才知道!」那些人聽了,卻很樂,好像在恭維他們。
我擺脫熟人的糾纏,朝北走,路邊擺個小攤,矮案板上堆著饅頭、大碗白酒,
像祭奠的供品。不見賣主,有個人背對我,蹲在那兒吃喝,我肚子咕咕叫,湊上去,
伸手抓饅頭。那人叫喊:「找死呀!」
我嚇了一跳:「這不是供品嗎?」
那人蹦起來,劈胸揪住我:「我到死,也沒人敢跟我搶食!」
我驚呆了,是杆頭。他也認出了我,說:「咦,你來了。」
我說:「你、你咋在這兒?」
杆頭放開我,說:「我不到這疙瘩,能上哪兒?」
我明白了,我到了另一個世界。
杆頭摸摸後腦勺,說:「到了這兒,就一條路,下井採金礦,好活。」
我連忙點頭。
杆頭扭身走了。我看見他的腦後,有個槍眼。我忽悠驚醒……梆梆梆打更聲,
清一聲濁一聲飄進來。我身邊的侯三還在夢裡,像孩子似抽咽。唉,侯三鬍子拉碴
找到個女人。我說男人應該跟男人一起走,我能擔起責任嗎?我對誰負過責?!
我披衣出屋,月色憂鬱,站當院撒尿,嘩嘩的。身後門「噝扭」響,她貓兒一
樣踅出來,一抹窈窕的身影罩住我。我僵住了。她把臉蛋貼住我的脊背,一雙柔軟
的手摟住我。我不能動了!她的手往底下滑。她抓住我了!我的血轟地炸湧,臉頰
燒漲。我像潛入繞陽河底,激冷反身,一下將她抱起,浮出水面,竄進屋,把她扔
在炕上。她仰躺著,吃吃笑,笑聲潮濕。她掀起小衣裳,露出雪白的肚皮,肥白的
奶子,那對白兔歡蹦亂跳。她上身一拱,用雙手摟住我的脖頸。她愛摟住我的脖頸,
就像在排頭,我們倆站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倆變成兩條光溜溜的魚,浮游起來……
窗外響起梆子聲,一下一下,清一聲濁一聲地飄進來……
窗影顫晃,誰?人影沒了。他蹲在院子裡,嚎啕大哭!
我要下炕,水秀抱住我……啊,那撕心裂肺的慘嚎,多像我!
第二天早晨,我和侯三誰都不瞅誰,跟隨水秀走進清華酒家。店夥計顛顛過來,
摘下肩膀上的毛巾,「啪啪」甩響,抹一圈兒桌子,雙手撐住桌沿,問:「三位,
要甚酒菜?」
水秀說:「清燉肉一盆,白酒一斤。」
我問:「啥牌子酒?」
夥計道:「嶺南春。」
「有沒有老白乾?」
「有,有。」
我垂下眼睛,問侯三:「你要啥酒?」
侯三苦笑,說:「啥他媽都中,只要不是貓尿。」
貓尿黃稀稀,性體綿軟,會服侍人,可算不上酒。嶺南春彬彬有禮,躲躲閃閃,
雖說滑頭,不惹事。老白乾脾氣暴躁,刺激。我說:「來二斤,老白乾。」
酒肉上來,我們默默地吃喝,心裡堵得慌。水秀將一大口酒扔進嘴,白嫩的臉
濺血,叫道:「侯三!」
侯三一驚,抬起閘門似的眼皮。
水秀瞪住侯三:「我爹吃你的,喝你的,欠了你一屁股債,逃到這兒挖金子,
被冒頂拍住。他臨死不肯咽氣,叮囑我替他還清債。淘金子的,人死帳不爛。我應
承了,他才閉眼。」
侯三和我一樣,到這時才明白水秀的來龍去脈。
「我爹還欠你的嗎?」水秀冷笑道。
「不,不欠了。」侯三臉色蒼白。
水秀「砰」地一墩酒碗,杏眼豎立:「侯三,咱們的帳清了嗎?」
侯三黃眼睛急劇眨閃:「了了,了了!」
「那你還冤什麼冤?」
我鬆口氣,覺得奇餓。我們吃喝得昏天黑地,杯盤狼藉。店夥計過來,水秀將
三張金礦餐券拍在桌子上。夥計問:「沒有現鈔?」
水秀說:「金礦券不好使?」
夥計不情願地接了。
走出酒店,水秀說,金礦券隨行就市,金價高時礦上拖著不給兌,金價落了才
收券。這裡是金礦的天下,哪家酒店敢拒收金礦券,礦上封他的門。水秀一指,說
:「你們哥倆兒往北走,走到山根下,就是金礦。」
女人不能下井。女人下井不吉利。水秀目送我們。我和侯三沒有回頭,一直走
到城北山根下。井口旁,戳間石頭房,牆上刷寫「考勤」兩字。考勤室小窗口,像
只獨眼。考勤員探出腦袋,盯住我和侯三的腳,問:「新來的?」
我說:「嗯。」
考勤員遞出兩張牌子,說:「下去吧。」
井口上方的石壁上,鑿出「金光大道」四個字。我咧歪嘴,笑了。水秀知道,
挖金人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到了井下,都會生死相依,捨命相救。她把侯三交給
我,把我還給了侯三。男人和男人應該在一起,我和侯三向底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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