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第六章
三十五歲那年,我在蜀山又見到了衛鈺,原來他並沒有死。
那天有著很大的霧。我和衛鈺站在棧道上說話,腳下是白茫茫的一片,是深淵。
不知是流雲還是霧從我們身邊繞過。在和他相處的短短的半個時辰裡,我偶爾有這
樣的想法,我以為我已經死了,此刻我在天上與他相會。
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好多年了。
當年衛鈺忽然失蹤,其實是因為想避開他父親。他從來沒有說過他的身世,所
以我們根本不知道他七歲離家出走,他家人一直在四處找他的事。他父親當時發現
了他在杭州的蹤跡,衛鈺所以假裝沉湖。
現在他說他其實並不恨他的父親,出走也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當年並沒有任
何令他不快的事,只是因為覺得一切索然無味,便離開了家,於他是很自然的事。
他又說,這兩年他倒是想回去了,又說不知道他父親還認不認得他。他自己揣測了
一番,然後便是默然。
而我,年前曾路過洛陽。我知道父親多年前已退休,但不知道另有變故:生意
失敗,家產幾乎賠掉十分之九。三個異母弟弟中一個自殺,一個離鄉出走,另一個
獨力支撐門戶,失去了任何雄心,再不敢有所動,只是守著舊業度日。碰到我,他
只是說家中勢弱,時有貪官汙史勒索和流氓敲榨,還有一些舊債主糾纏。我們從沒
有見過,但他並不在意我是誰,他只是需要一個陌生人聽他傾述,無奈而惶恐。
我們坐在父親全盛時期置下的豪宅裡。空空蕩蕩,只有兩個老婢服侍兩個庶母
及他們兄妹四人。他難堪地說,不久這大屋也要變賣。我看他神色間十分羞愧,便
安慰了他幾句。他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問我,是否記得小時候他與我一起在這屋裡
捉雀的事。他提醒我說有一天偶爾有一隻雀飛進屋來四處亂撞,他興奮不已,和我
關了門窗想捕到它。我不知說什麼好。他後來忽然醒悟過來。沉默了一會兒,我便
起身告辭、
他說父親如今在崇孝坊舊居獨住。這屋子已被賣掉多年,幾經轉手,後來父親
費盡周折從他人手中購回,所費銀兩是時價的三倍。一年後,家中生意全部崩潰。
似乎父親當年已預料到後來種種由盛轉衰的變故。
他執意送我到崇孝坊舊居,路上兩人另說了一些事。忽然他想起什麼,說父親
當年曾向他們兄弟仁提起過我。提起什麼,他沒說,我也沒追問。又過了一會兒,
他遠遠地指了一下,道:「他就在裡面。」便走了。
我在門口站了很久。門鎖著,我等了一會兒,剛決定走,父親從巷子口過來了。
我一眼就認出他,可是他看了我一眼,徑直走過,在門口停下,掏出一把鑰匙,開
了門便進去。我此時忽然明白,弟弟堅持陪我來崇孝坊的原因。父親本身便是一座
舊居,他把自己鎖在裡面,禁止他人出入。
在分手時,衛鈺才注意到我的一隻手已被齊腕斬斷。我不作聲地又伸出另一隻,
他十分驚訝。我告訴他兩年前我砍斷了自己的兩隻手掌,因為我不願意再殺人。過
去十六年裡,我一直是李宰相秘密豢養的刺客和殺手。
他聽了,忽然平靜下來,他問我如何認識李宰相。我告訴他,十八年前為秦康
父親一案,有一位李姓使者曾來杭州,他是如今的李宰相的心腹,就是他後來把我
和秦康帶離杭州。不過十八年來,我從來未與李宰相謀面,唯一與我聯繫的李姓使
者於兩年我出逃時身死。我是李宰相龐大組織中一名最平庸的殺手。但我相信最近
長安就會有殺手來此,因我逃離時帶走的一份文書令李宰相不安。
我們匆匆分手,因為我發現一個形跡可疑之人。當年我殺人,如今我被迫殺。
世事如此。
我凝視衛鈺,發現他面容十分蒼白。當時極為寒冷,我便脫一件紫色外衣給他
披上。刹那間我仿佛重見西湖,十分傷感。
我交給了衛鈺一個布包,裡面是我一生所寫的《春風詩集》和一對手掌枯骨。
我請他把這兩樣東西帶到洛陽白馬寺。
他沒有問起秦康,而我也沒有告訴他收這布包的知客僧便是秦康。他當年離開
杭州後便在此出家。
我問衛鈺,是否打算去見他父親。他不置可否。
其實我厭倦生命,厭倦逃亡,厭倦活。奇怪的是我一直存活至今,兩年來如是,
十八年來如是,三十五年來如是。現在我相信兩年前決心結束殺手生涯,如同衛鈺
少時的出走,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出於厭倦,索然無味。
我一生曾深愛三人:母親,衛鈺,秦康。母親久已等候我多年。在蜀山棧道遇
見衛鈺之後我忽然覺到心中空明。佛家曾言,歡喜無盡,這便是。
或許我兩年來逃亡便為找尋一個結果。現在知道找尋便是結果,相見是緣盡,
緣盡是了。
當秦康收到《春風詩集》和我的手掌枯骨,他必知我意。我當使他們兩人在這
塵世相聚一次。我一生經歷各種死亡,這二物就是一切見證。我一身分為二,我的
一半,是天才的詩人,曾在西湖邊寫詩,而另一半,是一個平庸的刺客,以殺人謀
生,如此經歷生命的虛妄。
咸宣觀命案後兩個月,李宰相派往各地查案的人陸續為他帶來了新的線索:
一、洛陽白馬寺一名知客僧言,無名男屍是刺客戴春風,而冒名的年輕人名為
衛鈺。刺客戴春風曾突然去洛陽白馬寺查詢衛鈺消息,得知衛鈺從未去過白馬寺,
匆匆離去,時間是放榜後曲江宴當天。當時新科狀元戴春風名聞天下。
二、失蹤的胡三已死。數月前他曾被李宰相派往蜀山假扮相士協助玄機道士誘
殺刺客戴春風。當時有跡象表明,正在蜀山一帶出沒的一個紫衣人似是戴春風。胡
三在到達蜀山之前數天因坐騎突然受驚被活活拖死。
三,當日為自稱戴春風的衛鈺看相的另有其人。他是當地一名精通相術的高僧,
言道,他身死兩次的斷言是依據當時衛鈺的手相和他所報的生辰八字。據他後來推
測,生辰八字和他見到的手相並不符合,應是另有其人。
四、在咸宣觀身死的衛鈺即是十八年前在杭州傳言已沉湖的少年衛鈺。
五、在今年所有春闈試卷中共有十三人署名衛鈺,其中十二人均已找到,有一
人下落不明。此人的考卷已原樣抄錄一份帶回宰相府。
六、玄機道士家鄉已無親友故舊。據一老嫗所言,幼薇(玄機道士原名)五歲
前父母相繼雙亡,由遠房叔父魚阿方撫養。魚阿方為當地一神漢,常醉言幼薇成年
後當在夢中殺一戴姓新科狀元,幼薇被嚇至顛狂,錯手殺死叔父。此事在當地廣為
流傳。幼薇殺人時約莫十三歲左右,當年便失蹤。
李宰相在宰相府後園得到衛鈺的春闈試卷,上面只寫著一首詩: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柳上新狀待夜,閨中偶坐合情。
芙蓉月下魚戲,(蟲+帶)(蟲+東)練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做成雙?
那張宣紙無聲地從李宰相手中跌落。他知道此中奧秘:當日閱卷時根本就找不
到署名戴春風的卷子,當時百思不解之餘他和閱卷的王大人共同精心偽造一份戴春
風狀元卷,放榜後刊行天下。
便是在這時,李宰相聽到了前面涼亭裡兩個女孩子的對話。剛才他就是坐在這
裡聽她們彈琴,其中一個紫衣女孩也叫幼薇——咸宣觀命案當晚五更,他的手下人
發現她昏倒在後園的桃樹下,後來他把她帶進府裡。命案後她始終不發一言。
其實只有幼薇一個人的說話聲,她在說給她的女伴聽。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在一棵桃樹下練琴,有個女人在教我彈琴。」
「我夢見我殺了一個人。」
「我夢見一個叫戴春風的新科狀元死了。」
「——你別不信呀,真的。不信——你看看我腳上的鞋,上面還有血跡和濕泥
呢。」
李宰相不禁向她的腳上看去。
1995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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