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十九


  銀子是向縣衙門走的。縣衙門靜靜的,像亂墳崗子。一個差役半躺在門口,他
閉著眼睛。山陽城的好多人就這樣沒有徵兆地死了。銀子以為他死了,可是他睜開
眼睛瞧了瞧,又閉上了。
  「是我爹幹的。」銀子站在公堂的中間,公堂上只有王伸漢一個人坐著。銀子
來之前他正在翻看山陽縣的花名簿。他一頁一頁看得正有滋有味的時候冷不丁看見
銀子站在很遠的公堂中間。王伸漢向前後左右看了看,沒人,都不知道躲到哪兒去
了。這時候他還以為銀子是來告狀的,他想不出銀子有什麼狀要告。
  「我爹他殺了件作又殺了趕車的。」銀子說。銀子看到王伸漢站了起來。王伸
漢看看銀子,他准是以為他聽錯了。
  「有一天晚上銅子看見爹把件作拖到屋裡去,趕車的也看見了。紅鞋是從仵作
的懷裡掉出來的,是小紅燈的妓女送給許作的。」
  王伸漢的手嘩拉嘩拉地翻著花名簿,紙邊在他的手指上發出嚓啦嚓啦粗糙的聲
音。王伸漢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銅子什麼都跟我說了。」她說。
  「銅子什麼都不懂。她是個傻子。」他說。
  「說不定殺人還是你的主意呢。」她說。
  王伸漢不說話了。一不留神他把花名簿的紙邊撕了下來,他看看那條紙邊。
  「這事大了,我不能都信你的。」他說。
  公堂上靜靜的,銀子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草藥味。後來她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走到窗邊,後院生著一隻小火爐,上面有一個藥罐子在冒著熱氣。
  「這事要是真的,你爹就得殺頭。」王伸漢說。
  「他是你爹,你要殺你爹了。」他說。
  「銅子死了。他們把銅子給殺了。他們天天給銅子煎藥。」銀子聞著那股子藥
味。「他們把我給銅子采的藥換了。現在他們又天天給我煎藥。」
  「他們是你爹是你娘,他們對你都挺好。」
  「他們會殺了我。」銀子說。
  「山陽城鬧瘟疫呢。」王伸漢說。他的手又在嘩啦嘩啦地翻著花名簿了,那種
聲音像水在流。他們同時想起了下雨時山陽城的樣子。
  火爐子在撲撲地冒著熱氣。
  王伸漢又說話了,王伸漢的聲音有點猶豫。「今天早上我在城外發現喜哥兒的
屍體了,喜哥兒沒跟人走。」
  銀子的喉嚨裡忽然擠壓出一聲嗚咽。
  「我想起來了。喜哥兒走的那天我還在城外看見你爹在跟喜哥兒說話呢。我還
以為他們有什麼事呢。」
  「喜哥兒像個女人一樣是禍水,死了好。」
  「男人都為他爭風吃醋。你別看李毓昌是省裡來的賑災大員,還是鐵大人的什
麼親信。」王伸漢又說。
  「你把什麼話都說完了。」銀子一副要嘔吐的樣子。
  「不說也好。」王伸漢說,「省得你難受。」他的聲音很溫和。
  後來他們一起站在窗邊向外看著,後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爐子。他們都沒
說話。有個女人來端走了火爐上的藥罐子。銀子認出她就是縣令夫人姬氏。姬氏向
這邊看了一眼,王伸漢不知什麼時候走開了。姬氏進廂房了,窗口露出她的半個身
體。
  「你怎麼知道的?」王伸漢說。
  姬氏端起藥碗,她看上去很瘦。她又向這邊看了一眼。她看見銀子的眼睛了。

  姬氏把藥喝了下去。
  銀子轉過身來。銀子的臉上看上去有一種藥草一般黃黃的光澤。
  「我猜的。」銀子說。
  傍晚時候蔡老七到縣衙來了。他一眼就看到王伸漢一個人坐在公堂上。王伸漢
在這兒坐了一下午了,他的桌子上還擺著花名簿。
  蔡老七一腳跨進門來,一直走到王伸漢的桌子前。蔡老七一手提著一束新采的
藥草,一手提著一隻空空的糧食口袋。
  「我在城外轉了一下午了。」蔡老七揚了揚藥草。他向王伸漢笑了笑。蔡老七
汗都沒來得擦就進了後院,他出來的時候手上只拿著那只糧食口袋。
  「吃了病就好。」蔡老七一副放心的樣子。「城裡每天都有人死。」
  蔡老七把口袋往桌子上一扔,他相信他不用再說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蔡老七看出王伸漢跟往常有點不一樣,王伸漢頭都沒抬。糧食口袋
蓋在花名簿上,現在他的眼睛盯著糧食口袋,好像他的眼睛能透過厚厚的糧食口袋
看花名簿。蔡老七感到了什麼,他看看王伸漢,又看看糧食口袋。他故意看了好幾
次。
  「我可不能餓著。」終於他說。
  「人一餓就變下賤。」他沒料到王伸漢會這麼接上來說。他有點驚奇又有點高
興。
  「所以你殺人了。怪不得案子總破不出來。」王伸漢說。他看到捕快蔡老七的
笑臉僵住了。過了一會兒悲哀爬上了蔡老七的臉。蔡老七抹了一把臉,又抹了一把
臉,終於他蹲在地上了。他仰起頭來一臉的難受。
  「你就對我這樣,我還是你丈人呢。」
  「我憑什麼殺人?」
  「我殺人我還劫朝廷的賑銀呢。」他說。
  「我殺誰了?」他又說。
  「我看在金子的份上我還接濟你一點糧食。」王伸漢說,「我可沒想到我接濟
給殺人犯了。」
  「我沒殺。」
  「我這花名簿上又該勾去一個人。」王伸漢說。
  蔡老七的身手還很敏捷。王伸漢沒防備他的動作還那麼快。他一把把花名簿搶
了過去。
  「你不會勾。」蔡老七說。王伸漢覺得他的動作有點可笑。
  「你不會勾。朝廷又會有賑銀到了。你不會勾掉任何人的名字,你也不會勾掉
任何死人的名字。」蔡老七看見王伸漢的臉抽了抽。他搖晃著那本花名簿,「上面
肯定還有金子的名字。金子都已經死了四年了。」
  王伸漢看了他一會兒,後來他向蔡老七笑了笑,「你真會開玩笑。」
  王伸漢說咱們說一件不開玩笑的事,殺人就得償命。你知不知道是銀子把你告
下了。
  蔡老七愣了愣,他咧了咧嘴,做出一個笑的樣子,可是他的笑比哭還難看。
  「我本來不想說,可我還得說。銀子瘋了,那人瘋了。她准是下午到這兒來的
是不是,我看見有個人影一晃。可我沒想到她是到這兒來告我殺人來了。」蔡老七
又抹了一把臉,老臉上一對亮眼睛看著王伸漢:
  「這孩子看什麼都不順眼。」
  「是銀子自個兒殺了人了。」
  「她殺了趕車的,她嫉妒她妹子,銅子後來就是為這個瘋的。」
  「銅子病的時候,她每天給她煎藥。」
  「我和她娘就想著別出什麼事,別出什麼事。我和她娘每天都把她煎的藥給換
了,可還是出事了。」
  「她想毒死她親妹子。」
  「她有病,我和金子她娘都防著她。」
  蔡老七蹲在了地上,他用那本花名簿在眼睛上抹來抹去。終於他向花名簿瞥了
一眼;又瞥了一眼,忽然他盯住了王伸漢。
  「上面有金子的名字呢。」
  王伸漢的臉色一點點變了。「有」他說。
  「上面還有喜梅的名字呢。」蔡老七說。
  「你剛才都說過了。」王伸漢說。
  蔡老七使勁盯著王伸漢看,好像怕他會忽然消失了。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蔡老七臉上有一種驚喜一樣的情緒。
  「這麼說李毓昌李大人讓李燕到你那兒偷的就是這本帳本了。」蔡老七驚歎著:
「你還抓住李燕打斷了他的腿?」
  「原來是你放走了李燕。」王伸漢的神色很平靜。「現在我不需要這本花名簿
了。」他停了停又說,「因為買糧的隊伍第二次讓人劫了。朝廷給山陽的九萬兩賑
銀都讓人劫了。」
  他向蔡老七走了過來。
  「做個官不容易,在鐵大人親自押送第二批賑銀到山陽的時候,我正好來得及
把勾結土匪劫取賑銀的首犯的人頭交給鐵大人。」
  蔡老七看看他,又看看那本花名簿。他忽然覺得後悔。他想他剛才要沒翻那本
花名簿就好了。他感到他的兩腿都軟了,冷汗從全身各個地方冒了出來。
  「爛磚頭,還是亂磚頭。」蔡老七叫了一聲。他的聲音都變了,他看見王伸漢
越走越近。就在這時他們同時聽到了後院傳來的尖叫聲,一聲,又一聲,是女人的
尖叫聲。
  蔡老七飛快地向後院沖進去。
  他們看見陶罐碎成了碎片,藥汁在地上四處流淌。他們看見姬氏和銀子相對面
立。兩個女人同時向他們轉過臉來。這是兩張截然不同的臉,銀子面如死灰,姬氏
眼睛閃閃發亮:
  「她想毒死我,我出來的時候看見她正往罐子裡放藥草。」地上散落著一些藥
草末,「我早就知道她想毒死我,她想替她姐姐報仇,她還想做縣令夫人。」姬氏
熱淚盈眶地叫著。
  銀子有些迷糊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開始後向後退去。
  猝不及防的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姬氏後來忽然向銀子沖過去,不知怎麼蔡老
七就擋在了銀子面前,不知怎麼蔡老七就躺在了地上。他們看見蔡老七喉嚨被割開
了,血流了出來。姬氏的手裡拿著一塊鋒利的碎瓷片。
  啊。
  有人聽到有個女人叫了一聲,他們同時看了看姬氏,她緊閉著嘴。
  啊。
  又有人叫了一聲,這回他們聽清了。他們看見銀子大張著嘴,像個黑洞。
  他們看見姬氏仰天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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