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五

                                     

  第二天是清明節。
  蔡老七站在驛館的門口看見一群群的人提著香籃過去。他們的身上有著城裡的
藥店裡出賣的薔蔽香的清香。
  他的身後,顧祥和馬連升在把李毓昌裝進一口黑木棺村裡面。仵作和小侯在對
面的書房裡。
  過了一會兒,蔡老七就看見縣令王伸漢過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一頂青布小轎。
小轎裡是縣令夫人姬氏。山陽人很少見到這個病病歪歪的女人。
  蔡老七裝作沒看見他。可縣令王伸漢偏偏叫住了他。哎。他說。蔡老七一聽他
這麼叫心裡就有氣。他叫自己的丈人叫「哎。」
  哎,我說,王伸漢說。
  這裡沒有姓哎的。蔡老七向四周看了看。他故意抬高了嗓門。
  王伸漢的表情好像吃包子的時候忽然噎了一下。他臉上有點發紅。蔡老七覺得
他同時飛快地向青布小轎看了一眼。蔡老七心裡的氣上來了。
  我是來看你們把這事辦得怎樣了。王伸漢好容易把噎著的包子咽下去之後說。

  就這樣。蔡老七揚著臉看天。
  王伸漢只好看了看屋裡。他的臉更紅了。他覺得姬氏的眼睛在青布上刺透了個
洞。就這樣就這樣吧。這樣一說他就覺得臉上的紅退了不少。他想他得拿出縣令王
伸漢的威風來。現在我可不是什麼他的女婿。使他惱怒的是蔡老七臉上的表情。
  「你不進去看看?」蔡老七說。
  「不進去了。」
  「很忙?」
  「很忙。」
  「真的?」
  「真的。」
  「忙什麼呢。」蔡老七慢條斯裡得有點過份。
  「忙。」
  「今兒個可是清明節了。」蔡老七又說。
  「可不。」
  「上墳去?」
  「可不。給老娘墳頭上拔幾棵草。」王伸漢說。他心裡覺得窩火。他想他娘的
好歹我也是堂堂縣令。
  「唔。」
  他聽見蔡老七唔了一聲,他想這「唔」了一聲是什麼意思。蔡老七「唔」了一
聲就不作聲了。他要走的時候蔡老七又叫住了他。蔡老七的眼睛盯著仵作和小侯把
黑木棺材抬出門,繩子太長,黑木棺材在門檻上有點磕磕絆絆。蔡老七好像在尋思
什麼。王伸漢的火氣倒一點點平了下來。
  蔡老七琢磨著那口黑木棺材說,你呀你別忘了還有一個墳頭上的草也老長的了。

  蔡老七進去之後,王伸漢發了一陣呆。轎夫們聽見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他覺
得今天什麼事都不順心。他覺得這個晦氣來自李毓昌,他瞥見那口黑木棺材出了門。
他恨不得追上去狠狠地踢那黑木棺材一腳。他以為他的壞心情會一直延續到明天。
這時候他還沒有遇見銀子。
  銀子這會兒正坐在一個驢車上。她身後是她妹子銅子和她娘。上車的時候趕車
的瞟了她一眼,把一隻爛蒲團扔給她們。她娘坐了。銀子看見銅子偷偷在笑,娘沒
看見。娘沒嫁她爹之前原先是一個廟裡的尼姑。銀子討厭看見她娘坐在蒲團上的樣
子。娘的身上總有一股線香味。
  「上墳去嗎?」趕車的說。
  沒人回答他。不時有提著香籃的人在他們的車後遠遠地落下了。三五成群的饑
民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他們的眼睛裡閃著急切的光芒。他們的目標是那些盛在香
籃裡的黑芋面饅頭和野菜團子。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准是上墳去。趕車的說。他說今天我在這路上拉了十好幾回
了。今年生意特好,都有幾千人吧?
  上墳的?
  死人。趕車的看了她們一眼,他說你們都是外鄉人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是
外鄉人才會這麼問。
  娘閉著眼睛。銅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蒲團邊緣的稻草,她覺得這一切都沒勁
透了。銅子敲敲她娘的背,我餓了。娘沒理她。銅子又敲敲銀子的背,我餓了。還
是沒人理她。銅子也不生氣,扯了一根稻草在嘴裡嚼著。銅子嚼著嚼著有了一種錯
覺,她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趕車的好奇地說。
  「我在想我是一隻兔子。」銅子半閉著眼睛說,她的牙齒在陽光裡是半塊快要
融化的銀洋。
  趕車的看了她一眼,半塊銀洋晃著他的眼睛。銅子忽然睜開眼睛,她問趕車的,
你有沒有想過你也會是一隻兔子。她哈著氣,她把稻草都咽下去了。趕車的聞到一
股稻草的香味。趕車的沒有回答銅子的話。
  娘的眼皮忽然動了動。
  「你也不管管她。」娘對銀子說。娘的口氣裡有一種淡淡的意味。
  銀子還是不吭聲。
  銅于向前移了一點,現在她緊貼在趕車的後面。她說真愁死人了我餓大哥你生
意挺好的吧一定能吃得飽吧。
  趕車的說這還不算好的呢。前一陣子我天天拉著一車人往前面送,哪天不拉它
個好幾十回那時候日子才叫好過每天我都到衙門去領餉。
  銅子看了前面一眼,前面就是亂墳崗子。銅子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
想起什麼來。
  「這車?」銅子的臉色有點發白。
  趕車的突然轉頭向她笑了一笑。
  銅子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她說我不要坐這車。她想從車上跳下去,被趕車的一
把扯住。銅子說娘呀姐呀我不坐這車。可是趕車的一把把她扯在懷裡,笑著說你看
你你還不坐我的車你坐你坐你坐了你就知道我趕車穩得很包你坐了下次還想坐。銅
子在趕車的懷裡掙扎了一會兒就安靜下來了。趕車的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根本沒向另
外兩個女人看一眼。
  「趕車的,你挺有能耐。」銀子看著他們說。
  趕車的向她笑了笑。他說這有什麼,女人嘛總是一驚一咋。他說我見多了我死
了的那個女人就是窮折騰可把她自己給折騰死了。
  「銅子可沒病。」
  「有病沒病我知道。」
  「她是給餓的。」
  「人餓壞了就亂了方寸。」
  「我爹也這麼說。」
  趕車的說那年水來的時候我以為我肯定給淹死了,眼看著那水就咬著我的腳後
跟了。我想我這回肯定沒命了。我抓住那只木盆的時候我女人死命扯住我的一條腿,
可我到底沒拉她,我蹬了她一腳。
  「那時候你可沒餓著。」銀子說。
  「一樣。」趕車的說。「都一樣。你知道我看見我女人浮上來的時候我在想什
麼?」
  銀子看上去沒在聽他說話。
  趕車的說,那時我就覺著餓。我對我自己說,我餓壞啦。我一餓就容易忘了其
它事情。水退了我就幹了這份差事。幹了這份差事倒還真沒餓過。
  銀子娘就在這當兒開了口。
  「沒餓過就好。」銀子娘說。
  「是啊,我在琢磨著怎麼再娶個女人。」趕車的說。「我做夢都想著有再到衙
門去領餉的好日子。那段日子多好,我的大車總是滿滿當當的,銀子嘩嘩嘩地來。

  「你這人心貪。」
  「人總想著過好日子不是,可花無千日紅,人無百日好,好運總不能跟一個人
一輩子不是。」
  「你這人心惡。」
  「現在我只想娶個女人。女人跟著我就不會餓著,我能把她喂得飽飽的。」趕
車的說得很認真。
  「你這人還沒臉沒皮。」銀子娘說。
  銀子看了一下銅子,銅子已經睡著了。她推推銅子:銅子起來了起來了。銅子
就起來了。銅子向四周一看,可不是,到了。
  銅子走了一陣,回頭看看,看見趕車的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等著。大樹叫人剝
光了樹皮,看上去挺難看。
  趕車的也看見銅子回頭了。過了一會兒,他到亂墳崗去就看見銀子母女旁邊多
了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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