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二
人死了就沒什麼好模樣。山陽縣縣令王伸漢背著手看青差役們七手八腳地把吊
在屋樑上的查賑大員李毓昌放下來。他想人死了就肯定沒什麼好模樣不管你活著的
時候多麼人模狗樣可是你死了之後就肯定是這副鳥樣。他看見在差役們的搬弄下的
李毓昌,他的舌頭可笑地伸了出來,生前一副小白臉模樣的李毓昌在死後臉色卻呈
現出一種奇怪的粉紅,像女人的臉。王伸漢皺皺眉頭,他聞到李毓昌的官服裡有一
種尿屎臭味。
「叭嘰」一聲,站在一旁的仵作甩了下鼻涕,說:「聞不慣這味吧,吊死的人
都這樣。」
仵作走過去在差役堆裡撥拉撥拉,讓開讓開,都滾一邊去,別在這兒湊熱鬧,
沒見過死人嗎。他拉著死人舌頭瞧了瞧,又東掏西摸了幾下。
「我瞧你這小子不懷好意,光天化日之下,東摸西摸,你想盜屍不成?」一個
差役說。
「盜你娘個屍啊。」仵作懶洋洋地說。
王伸漢想我得管管這群蠢貨了。他走過去在仵作的瘦屁股上踢了一腳,他說你
給我留點神,仔細查查,堂堂查賑大員自縊身亡,你給報一張詳細的單子,這是大
事,我可不想腦袋搬家你小子想腦袋搬家嗎。
仵作說,瞧你說的,人哪兒願意自個兒的腦袋搬家,小人還要留著它吃飯看戲
呢。王伸漢說那就好,說著他看了一眼仵作,我剛才說的話你真的都聽清楚了?仵
作說,都聽清楚了,大人你說的活我還能不記住嗎?王伸漢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說著他就走到太陽底下去。
「那就好。」他喃喃地說。
王伸漢聽見差役們在他身後稀裡嘩啦地笑開了。差役們在搬動屍首的時候一失
手,李毓昌的腦袋「嘭」地一下撞在床板上,嚇了大夥兒一跳。嚇了一嚇之後大家
都覺得有點難為情,不就是個死人嗎,活人難道還讓個死人嚇著了不成。這傢伙活
著的時候是個官,死了還怕他個鳥。大夥兒互相瞧瞧,然後一齊瞧著那個失手的差
役。那個差役羞澀地說,李大人活著的時候看著挺小樣的,沒想到這麼沉。大夥聽
他這麼說也就算了,大夥兒諒解地說,算了算了,也不是你的錯,死了就是沉,不
是有句話叫死沉死沉的嗎。說著就說說笑笑地把死沉死沉的李大人抬到了床上。
「哎喲」,一個差役又叫了起來,「哪來的臭狗屎啊,糊了我一手。」他紮煞
著黃呼呼的手。
大夥兒愣了一愣,還沒來得及笑,一隻黑貓嗖一下從蚊帳底下竄出來,差役們
瞧著它竄上對面的屋。是貓屎是貓屎,有人說。粘了一手的差役順手就在蚊帳上擦
了一把。擦乾淨了就沒事了,貓屎啊狗屎啊都不髒,就他娘的人屎髒。王伸漢聽見
有人順口安慰那個差役。王伸漢笑了一笑,他忽然想起什麼,可就在這時他看見捕
快蔡老七一晃一晃地來了。他一看見蔡老七就想不起來剛才想起什麼來了。現在他
一看見蔡老七一晃一晃的樣子也憋氣。
王伸漢很想朝蔡老七的屁股上也來這麼一腳,他想說你他娘的死了親爹啦死到
這會兒才來。這麼一想的時候他覺得腳上真的癢了起來。他使勁忍著。可是蔡老七
一到跟前他的話就轉了樣兒。
「你可來了,李大人的墳頭上都長出草來了。」王伸漢不動聲色地說,他的眼
睛盯著蔡老七,他想換個方法試試,有時候換個方法試試說不定就有意想不到的好
處,不能對什麼人的屁股上都來上一腳,做官也挺難的,不能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
來。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歎了口氣。
「哪能呢。王大人。」蔡老七說。他就這樣佝著腰可你總不能往他臉上甩上一
巴掌。王伸漢不由得有些洩氣,他想我再說幾句給他聽。
「兄弟們都等你半天了。」
「噢。」
「又喝了不少酒吧?」
「哪能呢。」
蔡老七忸怩地笑著。王伸漢又在心裡歎了一口氣,誰叫他死去的前妻是這個老
酒鬼的女兒呢。
「省裡的李毓昌李大人昨兒個夜裡上吊死了。」王伸漢說。
「噢。」
王伸漢說,李大人是兩江總督鐵保鐵大人的心腹,鐵大人派他來監督九萬兩賑
銀的發放和視察咱們山陽縣的災情。李大人自己上吊死了,這個死法雖說不好,可
誰都沒法子。咱們沒辦法,就是李大人自己也沒辦法。人要是有辦法誰願意死呀何
況是這麼個死法。這死法不好。可是這不懂事的李大人都把事情給做了。李大人要
是現在沒死他知道自己這般在人前丟人現眼他肯定後悔死了,李大人現在在陰間後
悔也沒用死人怎麼能幫自己的忙,沒辦法,只好咱們活人幫幫死人的忙了沒辦法誰
叫咱們是活人呢活人總要比死人吃虧點。王伸漢說,我說了半天這個道理你總懂了
吧。
「噢,」蔡老七使勁眨巴眨巴眼睛,盯著王伸漢上下滾動的喉結,費勁地咽著
唾沫,點點頭又搖搖頭。
王伸漢使勁盯著他。
蔡老七猶豫了半天,熱心地說,這道理我都懂,可是咱們活人究竟怎麼幫死鬼
李大人的忙,
王伸漢盯了他一會兒,盯得蔡老七不由得慌了神。王伸漢半天才開了口。
「李大人這樣好看嗎?」
蔡老七向床上瞟了一眼,仵作正掰開不懂事的李大人的嘴巴往裡瞧。他順手一
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了一根什麼東西往死人嘴巴裡塞。蔡老七把視線收回來笑
了一笑:「哪能好看呢。」
王伸漢露出松了一口氣的樣子,這就對了,堂堂查賑大員就這麼一副吊死鬼的
模樣死在咱們山陽縣總不大像話罷,按說人都死了,有些話咱們不說也罷。可你知
道蒼蠅不抱無縫的蛋,人死了總有他的道理。無緣無故誰願意死。特別是像李大人
這樣少年有為前途遠大的好端端的自殺幹嘛呢。
蔡老七說:「難不成……」
王伸漢說,我的意思你總算明白了。李大人究竟為什麼死,你我都不會明白,
他要活著也不會告訴別人,你想他要是能告訴別人他還能死了嗎。既然是些不能告
訴別人的事兒咱們也別費心了。
「咯吱咯吱」他們聽見一種細細的聲音。王伸漢一聽見這種聲音牙齒就酸了起
來。他們同時回頭看了一下。仵作正在用一根針在死人的嘴巴裡試探著,那種聲音
又起來了。他們同時覺得那根細細的針正在自己的牙齒上孜孜不倦地刮著。他們同
時覺得口水在各自的嘴巴裡充溢起來。可是他們誰都沒出聲阻止那個聲音。他們有
了他們正在互相較著勁的錯覺。
他們過了好一會兒不說話。後來蔡老七說,說的也是,人無完人,誰能沒點錯
呢。
王伸漢截住他的話,咱們別往下說了,再說多了是對李大人不敬。如今咱們趕
緊把這件事給了了。
他看了一下四周,亂哄哄的。驛館的矮牆上邊探出幾顆腦袋,不出他的所料才
這一會兒功夫,這個消息已傳開了,已經有幾個膽大的百姓來看熱鬧了。他沒看蔡
老七,可他知道,這時酒鬼老頭一定是眨巴著他那雙糊滿眼眵的漏風眼瞧著自己。
他忽然覺得不願意再看那雙眼睛了,這樣他就把日光對準了天空。
天上有兩隻鳥兒,太遠,看不清什麼鳥兒。他看了一會兒。他想他不能不說。
他剛想說,仵作就過來了。
「大人」。他聽見仵作的聲音。
「唔。」他還不捨得把目光從天空的那兩隻鳥兒上收回來。他覺得他被那兩隻
小東西給迷住了。
「大人。」仵作又叫了一聲。他這才發覺仵作的聲音與往常不一樣。
他回過頭,看見仵作猶猶豫豫的神情。他看著仵作不作聲。仵作在兩人的目光
下有點慌張。王伸漢看了一眼蔡老七。他對仵作說,你有什麼事你就說吧,你不會
被那個死鬼嚇昏頭了吧。王伸漢笑了一聲。仵作覺得縣官大人的笑聲有點刺耳。他
想這下可壞了。我肯定惹煩了他。我還是不說算了。可是他又覺得他不能不說。
仵作的嘴唇很薄,靈巧得像女人的嘴皮子。可是現在他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靈
巧。王伸漢在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盯著他的嘴皮子看。看得專心致志。
仵作一邊說話一邊在心裡直打鼓。他的嘴皮子一邊在機械地翻動一邊在心裡絕
望地想。他不知道縣官老爺有沒有聽懂他的話。縣官王大人的眼光在他說話的時候
又回到了天上去。他不懂那兩隻該死的鳥兒用什麼鉤掉了縣官大人的魂。他好容易
說完了的時候,王大人的眼睛總算回到了他的嘴皮子上。這使他一陣高興。他不由
自主地把他的高興顯露出來。直到王大人忽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醒悟過來。
他說完了,眼巴巴地看著王大人的神色,可王大人又「唔」了一聲。這一聲有著明
顯的含意。這一聲「唔」馬上又使他渾身冰涼。他這才明白他娘的王大人剛才根本
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當然了,即使人家聽懂了,可人家說沒聽懂,那就是沒聽懂。
第二遍述說順溜多了。開頭有點結巴,但很快就口若懸河了。他對自己挺滿意。
看得出王大人也挺滿意。看得出王大人一邊聽一邊在琢磨著,仵作忙裡偷閒向天上
瞅了一眼。只有一隻鳥兒了。他想,他一想就有點兒走神,可這不礙事。他已經把
該說的都說了。
仵作說,死者面色發紫,舌頭外吐,脖頸下有明顯的布帶勒痕,經查對,與從
房梁解下的布帶痕跡相同,可以確定是生前縊死。仵作說可是細驗死者口鼻,都有
出血的症狀,指甲顏色發紫,卻好像是中毒身死的跡象。因而究竟死於何因,一時
難以斷定。
仵作在等著王大人開口的時候想,怪不得王大人半天不言語,碰上這等心煩事
誰都會發火。
可是王大人沒有發火。王大人琢磨完了,抬起頭。王大人歎了氣說,你瞧這事
情鬧得,他瞧著蔡老七,剛才他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聽見了。」蔡老七說。
「聽清了?」王大人說。
「聽清了。」蔡老七說。
「真聽清了?」王大人說。
「真聽清了。」蔡老七有點發火了。他想王大人今天真是囉嗦。看上去他真的
被這件事弄昏了頭。
王大人又歎了口氣,他說,聽清了就好。我就怕你們聽不清。要知道人有時候
千萬不能聽錯話。我就怕你們聽不清。
蔡老七和仵作相互看了一眼,聽王大人這麼一說他們倒真覺得有點聽不清了。
王大人向他們看了一眼,對蔡老七說「聽清了就好,你是咱們山陽的捕快,你
理理這事吧。」
「噢。」蔡老七說。
王大人點點頭,想一想又說,「剛才小侯去叫你,你怎麼半天才來。」
「噢,我估摸著沒什麼事。李大人不是自殺嗎。自殺的就沒咱們什麼事。」蔡
老七說。
王大人在他的臉上沒瞧出別的什麼來。
王大人說,是啊,自殺就沒咱們什麼事。可你瞧,麻煩來了不是。
仵作說,是啊真麻煩。
王大人忽然對床上的李大人說,李大人你瞧瞧,你給我弄的麻煩事兒。
王大人自言自語地說,李大人你這是何苦呢。又上吊又服毒的,有八條命都給
你折騰光了。你們想想,一個人又上吊又服毒的,那他還有得活嗎。李大人你這是
何苦呢。不管你生前有什麼想不開的,如今你都安心地帶到地下去吧。
王大人對仵作說,你看李大人口鼻中的血跡是怎麼回事呢?
仵作好像在想什麼事。仵作說,小人再去查查吧。
王大人說,是要好好查查,查好了你再仔細填一張單子給我。可不能填錯了。
仵作進去了。王大人和蔡老七背著手站在院子裡看天,過了一會兒仵作出來了。
仵作這回口齒很靈巧。他發覺這回不僅王大人在看著天,連蔡老七也在看著天
了。
王大人對蔡老七說,這件事總算有個了結了。他看著蔡老七的眼睛說,要是李
大人地下有知,你猜他現在最希望的事情是什麼?
什麼?
王大人說我想李大人現在最想的事就是早日入土為安。誰願意成了個死人還被
人談論不休,好光彩嗎。以下的事你們去辦吧。我只想舒舒服服做兩年官。他娘的
偏偏碰上這種倒黴事。
王大人走了,蔡老七和仵作站在院子中間。他們誰也不想說話。
他們看見王大人的背影,他們看著王大人一邊走一邊看天上,天上光禿禿的。
看著看著,他們忽然覺得王大人其實也挺不容易。
小侯過來了,懷裡抱著黑貓,「蔡老頭,你老婆從鄉下來了。」
蔡老七卻發火了。「來了就來了。你高興啥,又不是你老婆。」一甩手就進了
屋子。
小侯愣了,隨即笑了起來:「這老酒鬼。」
小侯用手一下一下揪著黑貓的毛,冷不丁痛得黑貓大叫一聲,嗖一聲從他懷裡
竄了出去。小侯舉著鮮血淋漓的左手直哈氣。
仵作在一旁看了好笑,他說,剛才還有人在床上糊了一手貓屎呢。
小侯說該死的貓。哪天被我逮著我剝它的皮。
仵作笑了笑,他說要是剝皮那你就不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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