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文集

                                   網上有人

    酒桌上聽朋友說起，先前一個寫小說寫得挺好的正當壯年的作家，忽然間小說
不寫了，現在成了一個大網蟲兒，網上職稱夠得上「骨灰級」（相當於人間的「院
士」一級。）他有自己個兒的「烘焙雞」（個人主頁），曾當過BBS 的「斑竹」
（版主，相當於印刷讀物上的責任編輯），無論走到哪裡都隨身帶著他的筆記本電
腦，每到一地，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電腦，趕緊連上他的手機上網。朋友連連搖頭
晃腦說：可惜啊，可惜啊！放著正事不幹，他這是圖什麼呢？

    我說：他肯定是網上有人。

    朋友說：網上有人是什麼意思？

    我說：肯定是網上有女人。

    真是的，對於一個骨灰級的網上高手來說，玩網玩濫了，在網上來一個妻妾成
群、一呼百應根本就不算個什麼事兒。當然這是指在網絡這麼一個虛擬空間裡發生
的虛擬事件，一個男性網上高手動輒拽住幾個女網蟲扯蛋聊天，以至於勾引得網上
那些妖精狐仙、仙女巫婆們恨不能直接從網上下來、降落到現實人間來投入那個看
不見面的呆漢的懷抱。

    常見的網上高手，他一出現在聊天室裡時，情景一般是這個樣子（高手都有固
定的名號，比較固定的出入於某一些固定聊天室裡）：註冊為「拔劍四顧兩茫茫」
的高手（一聽上去就是個高手！）一出現，說聲：「Hi，妖精們好」，就見名為小
妖、肖處女、小龍女、淡掃蛾眉、咪咪、楊柳扶風、紅顏一笑……的美眉們狂撲上
去，竟相撒嬌發嗲，嗷嗷怪叫傾訴相思道：哎呀，老公丫，你怎麼才來？都把人家
想死了耶！另一個妖精道：老公耶，你快來麼，人家等你等得已經兩次當機了噎！
（連網中間掉線）第三個妖精說：葛格（哥哥）噢！這麼久，你去了哪裡哦？走了
也不打聲招呼麼！想你你你你你你！！！！！！！！（原文如此）第四位妖精說：
GG（哥哥）丫！我的office97補丁怎麼也下載不進來，GG你幫幫忙好8888888 ……
（看是去可能是位拖著鼻涕的小妖，手指亂顫，打字水平尚未過關。）

    這時只見老公不動聲色，一副大家風範，普照眾女生的大眾情人嘴臉，眼盯熒
屏，手指飛快，五筆字型盲打，鍵位準確，從不錯碼，劈劈噗噗，一人應付七八個
女郎，無償幫助答疑解惑，簡略批復她們的調情，一副溫柔軟語又從容不迫的樣子，
直說得眾妖精個個心裡暖洋洋、熱乎乎的。先前他沒來時眾人胡亂搭話、妖精和神
漢東一嘴西一嘴互相試探勾引的混亂局面一掃而空，聊天室裡變得井然有序。大妖
小妖都不再躁動，被安撫得美滋滋，甜蜜蜜，再跟他說話時，打上去的字和標點符
號總是猛烈重複、抖動起來沒個完。

    網上高手如此這般，通過手指上的虛擬接觸，助人為樂，排疑解惑，借機與眾
女子建立起感情上的親密聯繫。

    高手的手段實在是太高，且為人態度謙虛又和藹，就不由得網絡技術平平的妖
精們不對他產生崇拜。相識以後，再上網，女妖們抑制不住要去找他，先查查他來
了沒有。找不到，就失落，找到了，就興奮異常，嘰嘰嘎嘎逮住他說起來沒完。而
他也不煩，他也不惱，很有耐心地調情周旋，仿佛自己也被這美好的妻妾成群的感
覺給搞暈了，飄兒飄的，一味不停地擊鍵盲打，亢奮得根本意識不到時間正在一塊
錢一塊錢的為這些不相干的妖精們悄然流逝。有時，上來獻媚取寵的妖精們太多，
難免會有彼此爭風吃醋的時候。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大妖小妖下得網去
苦練打字基本功，誰的指法好打得快而準確，誰就能搶先上去發嗲搭訕，呱唧呱唧
撒起嬌來沒個完，把別人的談話都能擠到了一邊，根本就搶不上線去開口。目前而
言，上網的妖精仙女少，神漢虎狼多，一般情況下，一個小妖若在聊天室裡一登場，
就好比兔子走進狼窩裡，立馬要被土狼和獅子撕扯和蜂擁。

    而能被有限的妖精們追逐包圍起來的男性高手，那簡直就象個大家族裡的酋長
和老太爺，榮耀極了。

    一般玩電腦的高手，儘管在網上是個技術高手，在現實生活中多半卻是能力多
有不濟的臭手，尤其不善交際，內向，木訥，笨拙，喜歡自己跟自己玩，跟現實中
的活人來往不多。只有具備這樣品性的人，玩程序時才會一頭紮進去，玩得出神入
化、謔浪笑傲、輕舞飛揚、。臭手在陽間世界裡，每逢到了新地方，無人搭理無人
款待，有點寂寞難耐。不過不要緊，臭手只要一打開電腦，將它與因特網連通，他
立刻就恢復成高手模樣，拔劍四顧兩茫茫，在一個看不見的虛擬地方，很酷斃，很
帥呆，很招蜂引蝶，一句話就能逗出那些熟悉的妖精美眉們上來解悶聊天，他也從
中找回了自我崇拜。

    不管怎麼說，網上有人，感覺多麼的好！我們所面對的機器不再冰冷僵硬，從
裡面經常冒出絲絲縷縷人氣，熱汽騰騰，溫情脈脈。這種以手指擊鍵式的談話或聊
天，很像是筆談，又不完全象，因為它過眼雲煙，敲完就忘，只撫慰了一時的寂寞
情腸，不象過去年代的紙介質的書信可以留存下來，反復吟詠把玩；它又仿佛是棋
手對弈，用來對談的看似手指尖，其實背後依託和仰仗的，依然是個人的修養、品
行、德才。這種聊天既是面對面的，卻又完全看不見；它又不象電話褒粥那樣會惹
人絮煩--試想，在電話裡，若有一個陌生人進來，我們通常是戒備、防範的，有話
則長、無話則短，不會輕易瞎聊起來。為什麼跟網絡上的陌生人就可以？因為這是
一個匿名的虛擬的空間，是地球村裡最大的假面舞會。誰都可以隨時進來，誰也都
可以隨時拔腿就走，來去自由，與己無害，與人無礙。大家都處在一個公共的安全
地帶，進門之時用的全是平假名和騙假名，也就是普通的假名和騙人的假名（比方
說男扮女名之類），不會洩露私人隱秘。它的美妙之處就在於，提供給人一種縹緲、
虛無的安慰以及隱秘的安全感。

    網上有了人，機器可就有了人情味了呢！不是嗎？Internet一出現，個人PC機
一連網，我們對機器的感覺整個都不一樣了耶！從前將電腦單純當成打字機或什麼
圖畫設計工具使用的時候，機器是個死傢伙，整天吊著個冷臉子，活人天天和它打
照面，不產生煩躁和不安才怪了呢！對於機器給人造成的異化，許多西方作家都痛
斥過，比方說，象中國人習慣推崇的二十世紀現代派文學大師卡夫卡艾略特黑塞什
麼的，雖沒趕上電腦時代，但對機器大工業革命帶來的秩序刻板僵化以及給人類心
靈帶來的深度異化早已產生懷疑和厭棄。到今天，即便是機器有了智能，會說話會
下棋了，比方說那個機器人「深藍」或者「更深的藍」，無論棋輸了或贏了它都無
所謂，既不會傷心也不會落淚，更不會一激動就犯起高血壓心臟病腦溢血什麼的。
這要換成人就不行。人的內心其實很脆弱，人更需要有情緒有感覺的內在交流和溝
通，人更需有人情味。

    現在，經由網絡連接，機器變成了一個大活寶，成了仿佛跟人一樣具有心肝肺
五臟六腑的同類。你一打開它，就能在裡面找到人！你所想的人，此時就埋藏在世
界的天南海北各個角落裡，只要你鼠標輕點，到常去的BBS 或聊天室裡看一看，或
者在你的ICQ 網絡尋呼機上按一按，那些人們，就會象土地公公似的一股煙兒就從
熒屏後邊冒出來，紛紛搖晃著他們的小人頭，或閃爍著他們的網上昵稱，趕來前臺
跟你問安。那時你的感覺也真是酷斃了！興高采烈趕忙一一回禮，一掃坐在電腦前
連續數小時工作的勞累和孤獨。勇氣這時就從手指尖一點一滴灌輸進心房。至少，
你知道在這個茫茫的城市，荒涼的夜，有許多象你一樣的獨行者，正面對機器，艱
難跋涉在人生無涯之旅。你忽然就覺得不再孤寂，同行者在人間遍地都是。聊著聊
著，你就象旅人在驛站的歇腳，吸足了氧，打完了尖，上足了發條，補充完了能量，
於是斷掉連接，從這個城市最大的假面舞會上抽身出來，一個人獨守機器，重新沖
入城市黑沉沉的孤獨和荒涼。

    網上有人，還是好呵！

    1999年8 月3 日於北京雙秀

    --------
    文學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