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文集 瀋陽啊瀋陽 1 進了臘月二十三,機關裡的人就沒心思辦公了,忙著分東西過年。魚們肉們凍 得硬邦邦的一箱一坨規規矩矩在地上躺好,等著歡天喜地的人們往各家的冰箱裡搬 .到處都已是一片祝福的氣息.二處處長陳剛指揮著本處處員,手忙腳亂地把自己 室要領的那些個份額從後勤處往樓上挪動.上上下下來回跑了好幾個來回,正在這 數數清點著,那邊電話鈴響了。打字員小宋拿起來一聽,扭頭喊:「處長,你的電 話.」陳剛撲打撲打手,接過電話,用長年累月修積出來的標準辦公室軟腔道: 「喂—— 哪位?」電話那邊有一個理直氣壯的聲音直愣愣地撲他的面門說:「我 是你爸.」陳剛一激靈,握著話筒的手栽歪了一下,好懸沒扔在地上.心說你瞅瞅 我爸你瞅瞅我爸,告訴過他電話裡別這麼說別這麼說,可他還是要這麼說,那股子 東北人的直脾氣就是改不了。萬一他聽差了音兒,哪個別人的聲兒跟我差不離乎, 那造成的後果該有多不好.也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多半輩子都快活過去了,怎 麼連點打電話的規矩都沒整明白呢? 不過......可也是,爸往自己辦公室打長途 電話的次數都是有限的,沒事不會輕易打. 平時都是陳剛利用職務之便,借用辦公 室的程控電話往家裡問安. 記憶當中一次是奶奶去世,一次是三叔出事兒,從工地 腳手架上摔下來喪生,再一次是弟弟陳強給他生了個胖孫子,爸就來過這麼三次電 話. 爸在聽筒裡一律這麼直火火地說:「我是你爸」,不管什麼紅白喜事,語氣和 聲調竟沒有半點區別. 前兩次電話裡的噩耗給陳剛造成的刺激太深,以至於第三次 爸剛說完「我是你爸」,陳剛的兩腿就已經頹軟下去,手指顫巍巍地捏著話筒,心 髒撲通撲通狂跳著等爸大喘氣地說:「啊,那什麼,也沒啥事,我就是告訴你,小 二剛生了個胖小子,八斤六兩......」陳剛這一邊虛汗都冒出來了,好歹把身子先 穩住,用驚魂未定軟綿無力的腔調懇求說:「爸,下次家裡再有什麼事兒,能不能 讓媽打電話來說?」 長年漂泊在外的人,最禁受不起的,大概就是從老家故土傳來什麼不幸的消息 .尤其象陳剛這樣的北京新移民,壓根兒還沒有在這塊新大陸上站穩,對各種災變的 承受能力就更加顯弱,似乎國家的或自家的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把他剛剛 建立起來的新生活大面積摧毀.陳剛心裡頭最害怕這個。可如今這大過年的,爸又 大老遠親自打電話來,該不會是發佈他們陳氏家族的什麼最新噩耗吧? 陳剛的腦瓜仁兒又繃緊了,眼睛裡金花直冒,耳朵也仄愣得老長,屏氣凝神捕 捉著爸的話語尾音 .只聽爸大著嗓門,卻又極力想迂回曲折地說:「那什麼,陳剛 啊,過年放假能不能早點回來?」 「幹哈?」陳剛被爸的迂回弄得更加緊張警覺。 「啊,那什麼,也沒啥.」爸的語調絲毫也不降低,讓人聽著這「沒啥」更象 是「有啥」,整得陳剛愈發不敢往下鬆弛,幾乎有了要上廁所的想法.「你二嬸跟 你二叔又要鬧離婚了,你早點回來,給他們說和說和.」陳剛心裡一塊石頭「吧嗒」 落了地. 換了一個站姿,把緊張得發木的腿活動了一下,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爸—— 我說你可真是的,也不夠你操心的了。他們家又不是頭一回鬧,都吵了 一輩子了,你管那麼多幹啥?」 「不是啊,小剛,那什麼,是這麼回事兒,」爸顯然有些著急,說話上氣不接 下氣.「你二嬸她這回鬧大發勁兒了,說是要把你爺你奶的墳合到一塊,不合墳, 就堅決跟你二叔打離婚.」「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合墳''離婚' 的?爸你說慢點 .」陳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是這麼回事,聽我打頭裡跟你說.喂喂,陳剛,你 聽著沒有?」 「聽著呢聽著呢,爸,你說。」「你二嬸啊,不知中了哪門子邪了,說是聽一 個算命先生給她算了一卦,她跟你二叔倆人這輩子老打,老過不到一塊堆去的原因, 就是因為你奶和你爺死後墳沒有合到一塊兒,都是讓兩位老人的墳給妨的......」 「她她她......她放屁!」陳剛一著急,就把辦公室裡修煉出來的斯文全忘腦後去 了,跟他爸一樣,露出了農民後代的淳樸無邪以及強烈的宗族意識的本相.「我奶 和我爺什麼時候死的呵,他們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打的呵......再說,我奶臨走時不 是留話了嗎,不讓跟我爺合墳......他們離婚,跟兩位老人的墳有什麼關係,胡攪 蠻纏,瞎胡鬧麼不是!」「我也說的是呢.」爸獲得了知音,嗓門明顯又大了一截 .「你說不理她吧,眼瞅著你二叔被鬧得歸不了家,東躲西躲不得安生.我跟你幾 個姑姑都看不過去眼. 你要說理她吧,你也知道你二嬸那張唱評戲出身的嘴,誰也 勸服不了她.這個家,你二嬸也就挺高看你,你放假趕緊回來勸勸,給他們說和說 和.」說完,「呱唧」一聲,電話撂了,也不等陳剛給他個回話,比方說應一聲是 「回」還是「不回」啊.陳剛瞅了一眼送話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心說自己這 個爸啊,可真是的,還當我是個正在讀書的學生呢,令我放假回去我就得乖乖回去 .他都忘了,我也是當了好幾年爸的人了,也有了老婆孩子,哪能說自己想上哪兒 就上哪兒呢! 轉過臉來,見東西已經按人頭分完,自己的那份凍黃魚和鮮貝正靠桌腳撂著. 處裡的幾個人正興奮地談論今年春節放七天假該到哪兒去消遣.小宋嘰嘰喳喳地扭 身過來問:「處長,想好地兒了沒有?該跟漂亮夫人一道出門旅行了吧?」陳剛悶 悶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唉,旅什麼行啊,買票,回老家 .」 2 好不容易挖門盜洞討弄來了票,又在一群群看不見首尾的民工隊伍中迂回穿行 了老半晌,陳剛這才擠擠擦擦地爬上了火車。說著話就已經是臘月二十八,眼見得 到大年三十兒了.歸鄉的的人們都火急火燎地往前躥,就跟不要錢去白搶什麼東西, 去晚就趕不上了似的。陳剛擦了擦滿腦袋的汗,先坐在下鋪穩當穩當神兒. 慢條斯 理地從提包裡拿出茶杯來把水倒上,輕呷了一口,這才回過眼來,漫無目的地四下 打量.過道裡擁擁塞塞的不暢快,上車的人往裡擁,送完客的人往下擠,不上不下 的便隔著車窗玻璃做一些依依不捨絮叨分別狀.看來火車票調價也沒什麼大用,該 滿員超載還一樣滿員超載.陳剛眼睛看得疲塌了,便把目光收回來,想靜下心來養 養神.剛把眼睛眯縫上,忽然就感覺好象有什麼東西忘帶了,這心裡邊有點沒著沒 落的不踏實.這種感覺一時間冒得十分強烈,竟讓他不自覺地伸出手來上上下下挨 個兜裡摸了一摸. 沒啥呀,該帶的東西好象都帶在身邊了.給爸媽買的新毛衣都拎 著了。自從李春波的<<一封家書唱紅以後,瀋陽小夥兒過年孝敬父母大人的禮物就 都成了「我買了一件毛衣給媽媽,別捨不得穿上吧」.給七大姑八大姨家孩子的壓 歲錢也都準備得足足的,這是東北人過年必備的一筆開銷.這兩年物價連年上漲, 壓歲錢還不也得跟著往上升啊?陳剛為此特地到銀行換了一些五十元一張的嘎嘎新 一摞票子,免得到時候錢數小了拿不出去手,在親戚面前下不來台.還能有啥拉下 沒帶的?手提箱裡還有壓箱底的幾千塊錢,隨時準備應付些個突發事件。在這方面 他可是有過深刻的教訓,該掏錢的時候掏不出來錢,背後讓人講究起來是「小摳」, 那在東北鄉親們面前可是沒法活了。 雖說這錢基本上都不是由他掙來的,他那點正處級工資連自己吃飯都不夠,全 是靠妻子柳青在律師事務所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支撐著他們這個家,花媳婦掙來 的錢腰杆不是那麼很硬氣,可是在老婆面前再怎麼服軟,也比在親戚面前露怯強啊 .唉,這年頭,只要有了錢,連鬼都能給你推磨,更何況人間的什麼這個那個的。 即便是拉下點什麼又能咋地,到時候現掏錢買就是了.可是......不對,總覺得有 什麼最最重要的東西沒有隨身帶著.這種形單影隻,孤苦伶仃,百無聊賴獨自往回 老家走的感覺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噢,對了對了對了,想起來了,是妻子和 兒子沒隨身帶來。 怪不得怎麼捉摸半天不對勁呢,原來就是因為妻子和孩子沒一起跟回來.陳剛 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一時間顯得很懊喪.做妻子的思想動員工作,可是費了老鼻子 牛勁了,到了末了也沒能把妻子動員得回來。原本打算趁今年過年放七天假,一家 三口去杭州旅遊. 妻子連「掌上寶」攝像機都買好了,興致勃勃就等著一放假立馬 就走.平日裡陳剛在機關裡忙,妻子在事務所裡沒黑沒白價的忙,兒子辰辰剛上小 學一年級,就已被功課壓得喘不上氣來,三口人難得能有閒心湊到一起休閒一下. 好不容易盼來了個春節,全家準備撒下心來好好聚一聚,偏偏陳剛半道裡又殺出個 要回老家的要求.妻子不說「回」,也不說「不回」,默不做聲,只把一張鴨蛋臉 陰得跟霜打了一樣.陳剛一看,得,要沒戲,趕緊把要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爸 在電話裡說的「合墳」「離婚」一類的事兒連提都沒敢提,只是笑麼嘻嘻地涎著個 臉,做足了討好的表情對妻子說:「哎,我說,咱還是回去看看吧,啊? 你跟辰辰都有兩年沒回去過年了,咱媽還挺想她大兒媳和大孫子的.「妻子沒 搭茬,翻了個身,默默地把臉轉過去沖牆,只給他留下一個梆硬的脊背。陳剛一看, 心裡頭發毛,趕緊伏下身子湊過去,連哄帶勸地央求說:」哎,哎,有啥想不通的? 大冬天的,杭州有什麼好玩?等回了老家,我領你們去堆雪人,打雪仗,劃雪橇, 看冰燈,痛痛快快玩一場,啊怎麼樣?「 妻子猛地扭過身來,話音裡邊冒著白煙直嗆進他的肺管子:「得了得了你,又 拿這一套來騙傻子啊?留著你的冰車雪橇夢裡劃去吧.你說你們東北那鬼地方啊, 哪來的那麼些窮講究? 冰天雪地的拜來拜去還不說,壓歲錢還都互相攀比著給, 一樣做不周全就挑理,光挑理也要把人挑死了,更別提挨累受凍遭的那個罪. 要回 呀,你就自己回,我跟辰辰我們娘倆上杭州。」「唉,過年嘛,全國各地哪還不是 這規矩?再說你也不能太貶低俺們東北人了,可別忘了你們滿族祖先是從哪疙瘩發 源出來的......」「去去去,一邊呆著去,又跟我這兒犯貧是不是?這次你就是說 什麼也甭想再把我騙回去. 」陳剛一聽就沒轍,知道是前幾年回家探親沒探好,活 活把妻子給得罪傷了。要說這事也不能怪妻子,就他老家的那些老規矩舊理解,連 陳剛本人小在那旮長大的如今都有些不適應,更何況他從北京娶回去的這個小媳婦 呢!北風煙雪的天兒,陳剛領著媳婦倆人深一腳淺一腳提拎著果匣子挨家走到處拜, 七大姑八大姨的哪家不拜到也不行,哪家拜不到都挑理. 這家飯是整現成的,那家 的飯也早預備好了. 那啥,小剛你能去他家就不能來我家?能吃他家的飯就不能來 喝我家的茶?親戚咋地呢親戚,親戚就更不應該分出個高低遠近了. 小陳剛你上北 京念書,當了大官了,回來一次,連個年都不來家拜,是瞧不上你這個窮姑姑窮叔 叔了是咋地呢? 陳剛真是有嘴也說不清.每逢如此,他總是忐忐忑忑地抬不起個頭來,千抵賴, 萬解釋,實在說不通就一走了之,讓爸媽在身後跟親戚們說和磨牙去吧. 每次回去 過年也就是個五六天的假,哪跑得過來那麼些家,哪盡得到那麼些個禮數呢?時間 淨廢在道上了。他覺得親戚們實在是對他不夠體諒。可轉念一想,可也是,人家拜 年都拜了幾千年了,也不能說到了陳剛這塊一下子就打住,只能是陳剛遵從規矩, 也不可能是讓規矩就乎陳剛. 別說是他,就連這兩年北京等大城市興起電話拜年, 家鄉那疙瘩也是拒腐蝕,永不沾,愣是沒被傳染過去,逢年過節該串門還照樣串, 該走動還走動, 領導看望群眾, 下級看望上級,晚輩看望長輩,同輩人之間互 相交流,禮數少了一點,規矩偏廢了一點那都不行. 從初一到十五,誰家都別想有 個消停,別想關起門來睡個囫圇懶覺. 陳剛回家時曾試圖號召過把年在電話裡頭拜, 他好借機會睡個早覺,偷點懶,跟自己爸媽在一起多呆上一會子,不成想他的建議 卻立刻就遭來了親戚一杆人等眾口一詞的反對. 親戚們說:「哎喲喲電話裡拜的那 叫啥年哪,用嘴出溜人呢嘛那不是!你們北京的那些知識分子可真能整啊,啥事都 想得出來,都幹得出來哈?那玩意顯得多疏遠,多彆扭,多沒禮貌啊你說說。小剛 你可千萬別學那麼價.」整得陳剛心裡惴惴的,簡直就是沒了轍. 火車嘰哩哐鐺一開出站台,滿車的家鄉話就飄起來了,一股子東北「曲麻菜」 味,還帶著曲裡拐彎餘韻繞梁的話語尾音.陳剛的思緒一下子就給從京城拉回到沈 陽去了。語言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能在刹那之間就把我們從此地拖曳到彼地, 簡直勝過超時空的蒙太奇.乘務員推著賣貨的小車在過道裡來回走,粗門大嗓不停 地吆喝,聽著總象要找誰幹仗.腰裡別著「大哥大」的男人們,這時都把手機的開 關紛紛打開了,一個個臉沖著窗戶,沖著牆,沖著廁所門,沖著過道,嘰哩哇啦不 住地用個人隱私練著各自的嗓門.也不知是咋回事,只要火車一發動,人們打電話 的情緒就全上來了,比著賽的在那裡說。陳剛看見坐他對面的一個紅臉大漢眼望虛 空,將一個絳紫色的「大哥二」緊貼在右耳根子上,笑麼吃吃地在那兒一個勁兒地 綿綿情話:「......啊,那什麼,整點啥好吃的沒?啥?豬又(肉)燉粉條子?好, 好,再餷點大米稀粥......那啥,我明天一早就到家了,你就好好擱家等我吧....... 行,行,就這麼地。撂了啊。」陳剛聽得直想樂,趕忙呷了一口茶,把浮到嘴邊的 笑意硬給堵回去了。 火車不緊不慢吭哧吭哧在軌道上向前滑行.陳剛躺在鋪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 北京越來越遠,正沉入無邊無底的夜幕之中。故鄉的土地正帶著冬夜淒清的寒意撲 面而來。離開中心了。陳剛在心裡邊暗自感喟.每次無論是離京出差還是回鄉探親, 只要飛機一上天,火車一啟動,陳剛就覺得自己已是遠離中國的政治經濟中心,走 向邊緣了。這種感覺來得非常奇怪,陳剛自己也弄不請它的確切來源.即便是到了 廣州、上海那樣的大城市,他仍舊是覺得自己是到了邊緣,被祖國的文化母體一把 給拋了出去,拋得遠遠的,再說出來的話,都顯得不是一樣的味兒.難怪北京的老 百姓都是那樣牛皮哄哄的,一個個都把一口兒化音卷得舌頭翻在嘴裡抻不直,速度 快得故意讓人聽不清,那就是因為他們明曉自己是在「中心」的位置上,別人都得 隨著他們,就乎著他們,跟著他們這中心行事. 這中心要是稍微一晃蕩了,全中國 的土地可不就都跟著一起顫悠起來了嘛! 不知怎的,離家鄉越來越近,陳剛的心也緊跟著越來越懸了起來。父老鄉親一 大家子人那殷殷期待的笑臉一張一張地從他眼前晃過去,牽著他的心,撕扯著他的 精力,讓他不能夠安生. 數不清的人和事,象一堆亂麻,糾纏在他嗓子眼裡,吞也 吞不進,咽也咽不完. 唉!一個跳上「龍門」的窮小子背後,拖著多少個窮鄉親們 期待的目光啊!人哪,可是不敢輕易忘了本. 3 還沒有走出站台,陳剛就看見了爸已等候在了出站口那兒.與其說是看到的, 不如說是感應到的,完全是靠著父子之間血緣親情相互感應到的。先是看到了爸慈 眉善目的笑,接著是見到爸伸過來接提包的一隻手.陳剛叫了一聲「爸......」, 一時竟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爸習慣性地打量他身後,嘴裡說:「柳青跟辰辰倆沒回 來?」陳剛一聽,昨晚臨回來前自己已打電話向家裡通報過,說就自己一個人回來, 可見了面,爸還是忍不住要問,爸的心裡大概真的是非常想念兒媳和孫子,當然, 更主要的還可能是想念他大孫子。於是就順口回答說:「啊,那什麼,辰辰鬧病了, 他媽在家看著他呢.」沒想到爸一聽眼睛就瞪大了:「啥?孩子病了?那你還著急 回來幹哈呀?」陳剛一想,壞了,這謊沒撒好,淨惹老爺子著急。趕忙又用話往回 圓:「沒事,沒事,沒啥大病,也就是個頭疼腦熱的.小孩子,皮實,一會兒就好。」 爸這才半信不信地拎起提包跟陳剛一起往外走。 陰哧忽喇的天,不冷,倒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熱.可也是地,現如今地球的臭 氧層都給破壞得差不離乎了,連北極的冰山都在熱得直冒暖氣,東北還哪兒找從前 那麼冷去?再想瞧瞧「冰天雪地」「天寒地凍」這類景兒,就得到老頭老太太的記 憶裡邊去找,年紀稍微輕一點的,怕是對那些形容詞都生疏了。尤其象辰辰這代孩 子,恐怕連看上一場正正經經的冬天大雪的福氣都沒有。要說世道變了呢,從環保 這上頭說起來,變得是好是壞還都很難說。 新北站前面的廣場很大,很寬敞,倒反襯出了車站裡面人跡寥寥,香火不旺. 四周圍竟然會很靜,讓陳剛稍微有點不適應.從前的瀋陽站歷來就是全市最最最髒 亂差的地方,擁擠、肮髒、嘈雜,盲流、要飯花子成群成宿地守在那兒,好人一分 鐘都不想在那兒多呆,每次候車,陳剛都恨不能下次再也不回來了.現在車站這塊 兒竟然這麼乾淨、詳和,真是讓陳剛沒有想到.尤其是已經到了年根底下了,連一 聲「麻雷子」和「二踢腳」的爆響都聽不見,看來在「禁放」這一點上瀋陽人民跟 全國的形勢還跟得挺緊.不過倒顯得有點寂寞、寥落了點兒,耳朵裡沒個響動,就 總覺得過年不象個過年樣,缺少個節日氣氛.幾輛拉客的「夏利」殷勤地停在他們 腳前.爸想裝做沒看見,要繞過去坐招手小公共,陳剛二話沒說,扯住爸一頭就鑽 進了停在最前頭的紅色夏利車.爸shan了shan眼睛,很有些責怪他太奢侈的意思. 陳剛礙著有司機在場的面,沒好意思對爸進行反駁,只是在心裡說,爸,你可真是 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你瞅瞅在瀋陽坐出租車有多便宜,四公里起價才七塊錢,這 要在北京,這好事哪兒找去,簡直可就跟白坐似的,還不趕緊的可勁兒坐?! 路上也沒見堵什麼車,出租出順著東北大馬路一直向前跑. 正是各個工廠上班 的時間,街面上卻幾乎見不到什麼像樣的去上班的人。陳剛心裡忽然升起一股隱隱 的惆悵. 自打記事時侯起,他就看慣了古城浩浩蕩蕩的上班和下班的人流. 每天清 晨太陽升起的時刻,穿藏藍色勞動布制服的工人們騎著他們年代久遠的破自行車, 車後架夾著鋁制的大飯盒,有的帶著一個,有的夾著倆(把飯菜分別裝著),向著 各個社會主義的車間工廠幸福地奔去;每天傍晚日頭落山時分,夾著空飯盒的破自 行車們披星戴月抓完革命促完生產愉快地歸來。伴著那種有節奏的飯盒撞擊鐵架的 叮噹響聲,陳剛度過了他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糖中的童年和少年.從小大人們就教育 他知道,有了那麼些工廠,有了那麼些在廠子裡出來進去忙的產業工人,有了那麼 些工廠的大煙囪,有了那麼些煙囪裡邊冒出的黑煙,這才叫真正有了古城瀋陽,有 了瀋陽在全國以及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如今這上班的高峰時間,街道上卻是 如此的寥落、清靜.這才是幾年的時間啊,就有了這麼大的變化.陳剛心裡暗自思 忖.出租車司機順手塞進機器一盤帶子, 音響扭開,飛出來的竟是當年的一曲老 歌,名叫 << 我的故鄉在瀋陽: 瀋陽啊瀋陽啊我的故鄉 馬路上燈火輝煌 大街小巷是人來人往 象那鮮花盛開的村莊 社會主義的高樓大廈矗立在古老的瀋陽 我要回到那個地方 去建設我可愛的家鄉 實在是一首老而又老的歌.那些詞兒現在聽起來簡直可笑極了.誰會想到它當 初卻曾是轟動一時的「黃歌」呢?想當年下鄉到盤錦沼澤地帶的瀋陽知識青年,想 家想得實在熬不住了,就亂編出一些歌兒來唱.不知是哪個聰明的小青年兒,借用 了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裡的一首曲子,編出了懷念故鄉的這支歌,不出幾天就 在各個青年點裡唱紅了. 更出名的是它馬上又被打成了「破壞知識青年紮根農村幹 革命」的「反動黃歌」,竟遭禁唱.凡是個大事小情都一樣,越是明令不讓幹的, 就偏是幹的人越多. 結果這首歌越唱越有名,一直唱遍了整個遼寧,連省城裡的知 青親友們都會唱了。陳剛是跟著他下鄉回來休假的老姑偷著學會唱的,那時他也就 是剛上小學吧. 若干年後,「通俗歌曲」這個名稱剛一流行,瀋陽歌舞團的一個年 輕歌手叫張小梅的,又翻唱著它到一個什麼什麼比賽上獲得了一個不小的大獎.這 一下子鬧得全國人民都把這首歌兒知道了.想來這支歌子也應該算是轟動「兩時」。 「大街小巷是人來人往/象那鮮花盛開的村莊」,聽聽,聽聽,多麼親切、樸實、 動人! 誰還能有咱瀋陽人實在又厚道? 時至今日,想來流行歌曲都換了多少茬多少代了?一茬比一茬不流行,一代比 一代更短命.真正能夠深入人心留下來的能有幾首呢?可這首歌不歌、口號不口號 的東西竟然流傳下來了,陳剛真的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它,還在有人聽它.歌兒沒有 變,可聽它的人的心情卻變了,歌裡邊唱的那個城市也變了,變得哪哪都跟記憶中 不一樣了,惟有社會主義的小糠大道還是那麼筆直溜圓地通向遠方.車子在「建設 我可愛的家鄉」那個音符上,「吱扭」一聲停在了家門口.陳剛從遐想中回過神來, 交過了錢,拿好東西,三步兩步奔上了樓,把爸遠遠地拉在了後邊.上了樓梯口, 見門虛掩著沒關嚴,一定是媽在給他們留著門.陳剛心裡一陣溫熱,喊了一聲「媽」, 人就跟著聲音進去了。媽正紮著圍裙在廚房忙活,應聲走出來,滿臉慈祥地答話: 「回來啦?」陳剛說:「回來啦.」媽見只進來陳剛一個人,下意識地又伸長脖子 往他身後望,嘴裡說:「柳青和辰辰呢?」陳剛一邊換鞋一邊答話說:「啊,那什 麼,小崽子病了,他媽在家照應著,就沒一起回來.」媽一聽:「啥?辰辰病了? 要緊不要緊哪?去沒去醫院看看哪?」陳剛一聽,不住地在心裡罵自己,心說,瞅 瞅我這點謊撒的,可真不是個地方,都撒到狗國去了,竟惹爹媽著急了.嘴裡趕緊 往回倒騰:「那啥,不要緊不要緊,也就是個感冒發燒啥地,大夫給開了點藥,吃 了就好了。」媽說:「小孩子的病,可別馬馬乎乎的.你小時候就是老愛發燒,到 現在都影響得氣管不太好。」陳剛聽得一時竟有些百感交集,心裡滋味挺複雜的。 4 進了屋,淨手洗臉,三口人坐下來圍著桌子吃飯,陳剛這才注意到爸媽都胖了。 是一種老之將至無所事事的虛胖.尤其是媽,更是見老的厲害,淚囊松松的在眼下 垂著,還不曾完全邊變白的頭髮亂蓬蓬恣在腦袋上,仿佛是好長時間沒有修剪了, 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老上個十歲,任誰也想像不出她曾是三十年前機械工程學院裡 的一枝校花.陳剛看著有些於心不忍,眼睛一時非常不適應,只顧低頭往嘴裡扒飯, 不怎麼願意抬起頭來.在他的記憶當中,爸媽永遠是是八十年代初他離家上大學時 的那副樣子:年輕,帥氣,意氣風發,精神抖擻地迎接人生第二春,滿心歡喜地擁 抱撥亂反正新時代的到來。陳剛在大學新生宿舍屢屢做的想家的夢裡,每每總是做 見自己跟弟弟陳強手拉手去廠子裡看爸在籃球隊打中鋒,媽在她們廠子文藝隊唱民 歌當臺柱子.那時的爸媽多麼的滿腔抱負,富有朝氣,那時的工人階級是多麼趾高 氣昂神氣無比啊! 可一轉眼,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還沒見他們折騰出個什麼名堂,幹成個什麼大 事業,市場經濟大潮一壓過來,國有大中型企業一轉軌,爸媽他們就被擠在夾縫裡, 跟數十萬產業工人一道,一忽喇給整得靠邊站了.遼寧是全國的重工業基地,經濟 轉型,理所當然最先受衝擊,「遼老大」當個改革樣板,成為個重災區困難戶什麼 的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瀋陽又是省會城市,當然要成為重中之重.可一旦這壓力 具體落實到哪個個別的人頭上,說實在話,那還真就有點擎受不住,給壓趴下的可 不是一家兩家,一戶兩戶.就拿爸媽來說吧,自打提前退休回家以後,眼見著一天 天衰老下去,速度之快,正跟整個的工業不景氣程度成正比.爸他老人家還算是小 有自知之明,沒等人家廠長前來哭窮作動員,就自己個兒主動打報告申請提前退休 了.企業欠著一屁股三角債,攬不來活兒,光養著技術室裡的幾個工程師也是白扯, 跟擺設似的,還不如趁早拿著退休金回家呆著呢.說是「退休」,總比說「遣散」 和「解聘」好聽點,大家也好都有個臺階下.現在連聯合國不也是經費不足,在號 召工作人員提前退休嗎?爸不住地以這種阿Q 精神來反復安慰自己. 就這麼著,五 十來歲,正算是個「中青年知識分子」的爸,卻提前退休賦閑回家呆著了。 媽可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媽是被廠裡一刀切,硬給精簡下來的。廠裡凡是年 齡過了五十的婦女,全被同一批給裁剪掉了。媽聽到這個消息後,一股火上的,牙 花子立刻就腫了,半邊臉整個腫得都跟饅頭那麼大,吃飯、說話都費勁,可就這樣, 還是攥著電話不停地往外打,到處串聯、上告,非要從廠領導部門「討個說法」. 其實她自己就在廠「領導部門」,而且還是個挺大不小的部門——在勞資科裡當個 職權在握的大科長.可現如今工廠全改成了廠長負責制,也就是全由廠長一人兒說 了算,別人全成了變相為他打工的,那還不是想辭誰就辭誰啊?媽不能咽下這口惡 氣的原因倒不是她的女權意識有多麼超前,多麼多麼的為婦女姐妹們鳴不平,而是 她平時的自我感覺有些太好,自認為廠長待她還不錯,她也整天价任勞任怨,挺為 廠裡賣力氣幹活。自打她二十一歲畢業進廠那年就一直在廠各職能部門轉悠,什麼 宣傳處組織處人事科秘書股,淨圍著領導屁股後邊轉了,從沒正經幹過幾天專業. 誰讓她長得漂亮、嘴甜,又能歌善舞了呢!這下好,為領導們服務了一輩子,臨到 老了,卻說精簡就被一腳給精簡出去了。她還原以為廠長就是精簡誰,也精簡不到 她勞動科長頭上呢!哪成想,市場經濟這玩意,是一點情面都不講,見誰礙眼多餘 都開刀哇!要是不先把媽這個女行政人員精簡下去了,要想再去剪一線生產的女工 的話誰還能服從呢? 媽心裡憋的這口濁氣噎就噎在這兒了。 那幫同被扒拉下去的老姊妹們,也全都吵了巴呼的嚷嚷來嚷嚷去,七個不服八 個不忿,拿出婦女兒童權益保護法,勞動工資合同法,集體咋呼著要去上告,告那 個不是他親娘養的那個鱉廠長。老姊妹們一核計,乾脆就推舉媽當代表去替她們告 狀.媽搞慣了黨政領導工作,遇啥事挺愛出頭露面的,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沒想到 到了有關部門一上告,媽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被人頂了回來。有關部門負責接待的人 挺慢條斯理其實是綿裡藏針地說,象你廠這種情況就算夠仁義的了,凡工齡超過三 十年的,一律都給你們按退休待遇,不夠年頭的,每月還給發百分之五十基本工資 .人家廠長不是還答應以後一旦廠子效益上去了,再需要人手,你們這些女工可以 作為優先考慮對象嗎?那麼還鬧啥鬧?放開眼睛四下望一望,現在哪哪不這樣,別 的廠子早就開不出來資,工人放長假回家呆著了,象你們廠還能將就著維持下去, 還能有口飯吃,你們還吵吵個啥吵吵?還不知足是咋地? 媽說:「那啥玩意,改革那也不能光裁女同志不裁男同志,這樣做是不是違反 婦女兒童保障法?」 有關部門負責人說:「哎喲我說老同志,改革就是要首先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要顧全大局嘛!你等把男同志也一塊給改下來,那廠子裡的活兒還誰幹?你們每個 月白拿的工資從哪兒來?要換了我,我巴不得自己是女的呢,不用天天來上班,呆 在家裡幹拿錢,多好!還不偷著樂去呀。」媽一聽,知道自己是遇到一個嘴茬子, 胡謅白咧有一套,自己再說什麼也是白說.唉,乾脆算了吧!誰讓自己托生為女人 了呢?活該倒黴吧,受了歧視,反倒要被說成是「照顧」. 唉,自古國家有難也好, 自家遭災也罷,首先倒黴遭殃的,總要數女人。一輩子白上進心那麼強,白背誦毛 主席的「男女都一樣」了,再怎麼一樣也不一樣.無論時代變啥樣,男女就是不一 樣。男同志沒有挨裁的事情,女同志照樣挨裁. 至此,媽算是徹底把這個道理整明 白了。媽也只好帶著一肚子的想不開,窩窩囊囊地一生革命到了頭,不情願地回家 做起家庭婦女來。 時年媽虛歲整整五十又有二.剛退下來那會兒,可是不得了,那個不適應勁兒 可就甭提了。媽剛剛被廠子精簡下來,適逢爸又剛辦完提前退休.兩個工人階級知 識分子一輩子忙忙碌碌,風裡雨裡上班下班,共同為社會主義建設出力,心裡頭都 覺著挺有寄託的,挺光榮的,這一下子卻一咕腦同時懷才不遇了,整天窩在家裡你 瞅我我瞅你的,誰看誰都心煩,都彆扭,都有氣.尤其是媽,更年期一下子大面積 爆發起來,跟爸的關係簡直就緊張到了極點,似乎兩人每天要是不吵吵架,拌拌嘴, 要是一天不拿對方練練嗓撒撒氣什麼的,就覺得這心裡邊堵得慌,這一天的時光就 說什麼也熬不過去了似的。三十多年前的大學同窗之誼,三十多年來的夫妻相濡以 沫情分,統統都被他們忘到了後腦勺去了.還多虧弟弟陳強及時救了爸媽的急.陳 強也不知咋整地,就把日子拿捏掐算得那麼准,按時不差地讓妻子懷上了孕,一生 就生下一個八斤六兩的胖小子. 這一下立刻就分散了老兩口的注意力,整得他們見 天價忙得腳不沾地團團轉. 媳婦月子坐滿了,小兩口仍賴在爸媽家裡不肯走。老兩 口這時帶孩子已經帶出了感情,眼見得孫子象個小癩蟆,一氣鼓一氣鼓地往大了躥, 心裡邊登時就充滿了成就感. 這不價,義務保姆就這麼蔫麼悄悄的當上了。老二陳 強又通過關係給爸攬了一個「星期日工程師」的活兒,給郊區的一家鄉鎮企業搞搞 設計,畫畫圖紙什麼的。說是工程師,其實也沒啥事兒,平時也不用去,來了活, 就偶爾忙叨一陣,能掙多少錢還是其次,主要的,是讓爸心裡有個抓撓.老兩口各 自有了拴心的事,這才不總那麼吵來吵去沒完沒了的瞎計咕。 正在這屋裡閑嘮著嗑,那屋的小崽子睡醒了,「哇」的一聲用哭聲召喚他奶奶 .媽立即起身顛兒顛兒跑過去,一會兒就抱出一個肥頭大耳的小胖墩.這就是那位 八斤六兩的大侄兒了。比陳剛上次回來見時又大了一號,白白胖胖,一塵不染,很 容易就猜想出爸媽的心血都付到了哪上頭。媽說:「亮亮快看看大伯回來了,快叫 '伯伯'. 」小胖子癟了癟嘴,愣愣地盯了陳剛一會兒,然後「哇」的一聲張開牙沒 長齊的大嘴哇哇哭。爸說:「快抱走快抱走,抱那屋哄哄,我跟小剛有話說。瞧叫 你媽把這孩子給慣的,一點見不得世面,來了生人就哭.」陳剛說:「媽也是,把 這孩子在家捂得太厲害,沒事兒勤出去溜達溜達。」婦女和兒童一出去,陳剛知道 接下來兩個男人就該談家族裡的正事。 果然,爸起身出去到廚房拿來兩個小酒盅,又打開一瓶「老龍口」,分別給陳 剛和自己斟上.陳剛說:「爸,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喝酒了?上歲數了,喝酒對身體 不好,你自己多注意點.」爸說:「沒事,心裡煩,就自己喝兩盅.喝不到哪去, 你放心得了。」父子倆端起酒盅照了一下,又各自抿了一口.陳剛就覺得熱辣辣的, 一股火順著嗓子眼兒一直下到肚裡。 爸臉上的血絲開始泛紅,顯出一種不正常的光亮,話匣子也不能控制地扯開: 「我說,小剛啊,咱們老陳家的下一代,可就靠你了,我看了,別的那些孩子啊, 都不長出息,全都指望不上.」「爸......」陳剛囁囁嚅嚅地叫了一聲,又不知道 往下該說什麼好。 「人生在世啊,也就是那麼幾十年,將來一閉眼,可就啥都沒了. 現在你爺跟 你奶的墳,還有我們這些當兒女的時不時去看看,填兩鍬土. 趕明個等我們這代人 下世的時候,就只不定咋樣啦,逢年過節誰還能想起來去看看......」「爸,別這 麼說,別說這些,爸......」陳剛見爸竟體現出一臉傷感的樣子,也不知道該怎樣 勸他才好. 人還不到六十,沒病沒災的健健康康就說出這麼洩氣的話,陳剛也鬧不 清他這感慨是從哪兒來的,就提前退了一個休,難道說就把爸打擊成這樣?於是趕 緊換個話茬說:「二嬸提出的合墳的事,到底是咋回事?」 爸用手掌抹了一把臉,又抿了一口酒道:「你知道,你爺和你奶兩人生前就不 和,打了一輩子,你奶是小團圓媳婦(東北的童養媳),是嫁到你爺爺家給沖喜的。 你爺有癆病.結果你奶不到四十就守寡,一個人把七個孩子拉扯成人,然後又接著 帶你們這些孫男嫡女,一輩子沒享著什麼福.你奶臨死前就留下兩句話,一是不讓 用火燒她,害怕火葬以後陰魂不能升天;二是不讓跟你爺爺埋在一塊,說是在陽間 都打怵了,不想再跟那死老頭子到地底下再去打......」說到這裡,爸竟哽咽了, 使勁抹擦兩把臉,說不下去了。陳剛也聽得眼圈直發紅. 他和弟弟陳強小時候都沒 上過托兒所,全是由奶奶一手給帶大的。養育之恩,終身難報.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 最欠的,就是報答奶奶的恩情. 可惜奶奶還沒能等到他大學畢業參加工作,還沒能 花上他掙的錢,就已經去世了。 「這不,你都知道了,你爺爺的墳在東陵,你奶奶的棺木卻埋在了渾河岸邊, 沒給埋到一塊. 這都是按著你奶的遺囑做的. 」「是,是,那年我奶入土的時候我 回來過,那塊地方傍水向陽,選的挺好的. 咋地,後來又有啥變化了?」 「唉,這不是麼,你二嬸提出來的,地底下的老人不合墳,地上的子女們就會 夫妻不和,沒有安生日子過. 」「淨瞎胡扯淡.都這年頭了還搞迷信. 要提當初我 奶入土的時候她咋不提啊?都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怎麼合墳?還能把我奶從地底下 現挖出來再埋一次啊?不象話嘛不是。」「唉,要說這事呢,也怨你二叔自個兒, 連個媳婦也轄服不住,也就是在外邊當個廠長逞個能啥的,一回到家裡就熊了.平 常他也是太不顧家,整天价掌在廠裡頭,在家裡沒有什麼發言權.那回廠子裡沒有 訂貨款,他還背著你二嬸,偷偷把家裡存摺拿去了..... 」媽這時也進來插嘴說: 「哎呀你二嬸到咱家來那個鬧哇,非得讓你爸和我評評理,看看這是不是兩口子之 間能幹出來的事兒.」陳剛說;「二叔他咋又那樣做呢?從前我奶活著的時候,他 就總背著我二嬸偷偷給我奶錢,因為這事兒他們家可是沒少打.難怪他叫陳忠孝, 這個' 忠孝' 可把他一輩子害苦了。看來我二嬸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爸長歎 了一聲說:「唉,都土埋半身的人了總打啥打呀,還吵吵著要' 離婚' ,離什麼婚 離婚,咱們老陳家從古到今就沒有誰離過婚的,傳揚出去多讓外人見笑,一大家子 人的臉還往哪兒擱.」陳剛一聽,簡直就氣得直樂:「哎,行了,行了爸,快別說 你那套嗑了,這' 合墳' 的事我二叔知道不呢?」 爸說:「還都沒敢告訴他,你二叔可是個大孝子,要是讓他知道了,他是寧可 離婚都不會同意折騰你爺和你奶的墳.這事都是你二嬸向我和你幾個姑姑提出來的 .」陳剛說:「那可不行,這不是瞎胡扯嗎?這麼大的事,怎麼也得先徵求他的意 見.他沒表態,你們誰敢說個' 合' 還是不' 合' ?」 爸說:「你二叔這輩子為了這個家,受的那個罪還不夠嗎?在外邊在外邊受氣, 回到家回到家沒好臉子看,臨到老了,怎麼也得想法讓他享點清福是吧?」 陳剛說:「你可得了吧,啥人就啥命,他那種沒主意的人,還就得我二嬸那樣 的厲害人轄服他,要不,他那個家早就散攤黃鋪了,哪還能捱到今天一雙兒女都成 材有出息.」爸一聽,話不順耳,立即顯得有點不耐煩:「得得得,你小孩子家家 的能懂個啥,怎麼說話胳臂肘老愛往外拐?」 陳剛趕忙哄爸說:「行行行,爸,我不說了,我聽著,行了吧?你說吧.」爸 卻悶悶的,顯得沒了什麼說話的興致. 陳剛一想,可了不得,爸這是已經提前進入 老年心態,只允許人說話順著他,不興別人說一句反駁的話. 毛主席開會,還得允 許梁漱溟提點反對意見呢,自己家這個東北老爸,可是把一個封建大家長的氣勢做 得足足的。他老人家也沒睜眼看看現在已是什麼朝代了。 父子倆正在這兒僵持著,門嘰哩哐啷一陣響,接著是「哐」使勁一聲帶門聲, 一個粗門大嗓的話音灌了進來:「哎呀呵,老大回來了?」 媽應聲迎了出來說:「小二你幹哈玩意,輕點帶門,看把孩子嚇著.」 5 弟弟陳強一回來,整個家庭裡的氣氛立刻就活躍起來了。不知怎的,從小到大, 爸媽跟陳剛說話的時候,總是按照正式的父子母子談話程序象模像樣地進行. 雖然 他們家不是什麼皇帝人家,可是受「嫡長子繼承制」的流毒影響特別的深,總不拿 對待一個正常兒童的眼光來對待陳家的第三代(從農村進城以後算起)掌門人陳大 剛.爺爺的大孫子、爸爸的大兒子小陳剛在父老鄉親殷殷拳拳的目光下,總是有一 份說不出惴惴與惶惶.相比之下,老二陳強就象一個自由戰士一樣無所畏懼地野玩 著成長。小時候陳強在學校裡一挨欺負,總是勾比他小兩歲的陳強去給他報仇.小 哥倆一唱一和,正經是一對出類拔萃的人物 . 陳強進門一看說:「呵,爺倆談心 呢呀?哎老大,我嫂子和我大侄兒呢?」 陳剛臉上帶著笑說:「你嫂子有點事,沒回來......」小二說:「幹哈玩意, 大過年的能有啥事,還不一塊回家來過年?我還順道給我嫂子買了她最愛吃的朝鮮 鹹菜呢.」陳剛一聽,有點感動,心裡想,作為一個已婚男人,在春節這樣闔家團 聚時刻,真是不該一個人出來,別人根本不把你當成一個單位,自己也覺著孤零零 地彆扭。嘴裡說:「還是我二弟會疼人哈.嘿,老二這身稅務服一穿,你還別說, 正經挺提氣地呢.」老二說:「這話說的,咱是誰?一米八八,正經是財經學院畢 業出來的國家稅務幹部,吃皇糧的。飯吃完了沒?來,老大,兄弟跟你殺一盤.」 媽說:「小二你瞅瞅你,一口一個' 老大''老大' 的,還有沒有個大小?你哥坐了 一晚上火車,你讓他吃完飯眯一覺.」陳強說:「叫老大顯得親熱.叫哥顯得外道, 哥你說是不?」 陳剛光顧樂,說不出來話。 小二去找棋盤.陳剛看看被冷落在一邊的爸,便打圓場說:「咱倆玩,叫我爸 當裁判,省著小二你總悔棋.」小二說:「不帶我爸,不帶我爸,一有他就話多. 爸你看電視去吧哈?」 媽聞聲說:「你還讓你爸看電視?一天到晚他都掌在電視裡出不來了,吆喝他 幹啥他都聽不見。那天你爸告訴我,中央電影頻道一天共演了八個電影,你看他看 電視都看到什麼程度了。」陳剛說:「爸,你別總守著電視看起來沒完,那玩意害 人,容易得老年癡呆症.沒事兒你勤下摟活動活動腿腳. 」可惜的是他們說的話爸 一點也沒聽著,老爸一門心思全神貫注鑽進電視裡去了,別人說什麼他都當耳旁風 .兄弟倆擺上棋盤.小二說:「咱一把多少的?數小了贏起來沒勁,我可不跟你玩.」 陳剛說:「又年底分紅了吧?你們過年又揩企業多少油?」 小二說:「還揩啥油哇,不象頭兩年了。現在企業都沒活幹,開不出來資,稅 收收不上來.年底完不成任務,稅務局領導急了,乾脆動員銀行提前給企業貸款, 從明年的貸款裡先把今年年底的稅交上來.」「哎,這不是弄虛作假,寅吃卯糧嗎? 企業能幹嗎? 「不幹能咋地?不幹企業就連明年的銀行貸款都貸不出來,這它還得感謝我們 稅務局呢!」「那要是明年再完不成任務呢?」 「那就先吃後年的貸款唄.你企業愛怎麼改怎麼改,管你是股份制還是承包合 同制呢,只要你不破產,國家的稅收就不能不上來.來來來,將!」不知怎地,陳 剛的心裡竟是沉甸甸的。 兩個人沒將幾下,門一推,小二媳婦從銀行下班,悄摸悄的走進來.她跟小二 倆人是大學裡的同班同學,財經學院畢業後走了好大一通後門,才分別分配到了銀 行和稅務局這種旱澇保收的單位,所以一時倒無失業下崗之虞,還能時不時的往爸 媽這兒搬點大魚大肉什麼的進貢貨.小二媳婦一進門看見陳剛,就笑吟吟地招呼: 「哎呀,大哥回來啦?我大嫂呢?」 陳剛一想,完嘍完嘍,我今天已經是第四遍要回答這個問題了.一個三十多歲 的大男人,身後邊要是不拖著個老婆孩子,在別人眼裡簡直就不算是個完人,誰見 了誰都要問上幾句。嘴裡忙又把那套話重複了一遍:「喔,那啥,你大嫂她在家有 點事兒......」撒完了謊,放下棋子立起身,借上廁所工夫扭身進了小屋,關好房 門,拿起電話撥北京長途.也不知怎麼想的順手就先撥到了丈母娘家,丈母娘挺奇 怪地說:「沒,沒有啊,小青跟辰辰都沒回來呀,聽她說你們不是要上杭州旅遊嗎?」 陳剛一聽,趕緊支支唔唔地把電話撂下,心想差點說漏了嘴,好玄把兩口子鬧 意見的事兒給說漏了出去.趕緊又重新往自己的小家裡撥,一聽,柳青果然在.陳 剛問:「你怎麼還沒走啊?我昨兒個回來時你不已經讓人去訂票去了嗎?」柳青一 聽,委屈得嗚嗚咽咽地在電話裡頭說:「走什麼走呀,我不想去了......我哪象你 那麼狠心,說撇下我們娘倆走就撇下走了,一家三口,缺了一個,還有什麼意思......」 陳剛一聽,趕忙哄著說:「哎哎,別哭,別哭你,你不瞭解情況,我回來是帶著任 務的......那什麼,你要是沒走,就趕緊來吧,領辰辰坐明天一早的飛機,快回來 吧,人家想你想得快不行了..... 」幾句好話過去,立即把妻子說軟了,答應明兒 一早就飛來. 又跟辰辰在電話裡嘮了兩句,囑咐他要當個好男子漢,好好照顧媽媽, 聽媽媽的話,明兒上午爸爸到機場去接他. 辰辰在那頭樂得直蹦高,陳剛在這頭高 興得也快要跳起來了,心尋話,大男人嘛,要想頂天立地,就得有妻子兒女在身邊 環繞襯托著. 喜氣洋洋從小屋裡鑽出來,沒等發佈最新消息,就聽爸已經在那兒派 任務:「那啥,明兒個大年三十兒,陳剛你們幾個到你爺你奶墳上去看看,過年了, 給燒燒紙,送點錢物啥地.」小二說:「東陵離渾河多遠哪?一上午可跑不過來.」 爸說:「跑不過來不會下午跑?」 小二說:「下午人都回家過年了,誰還去上墳?」 陳剛說:「明天上午我還要到機場去接柳青和辰辰娘倆......」小二說:「我 嫂子他們倆又回來啦?這下咱們家可就大團圓了.聽見沒爸?你大孫子和大兒媳婦 就要回來給你老拜年來了.那可是你從北京回來的大孫子哈.」爸說:「去去去, 你少跟我這皮了嘎嘰地。要不那什麼玩意,明天就光看看你奶的墳得了,在渾河那 邊,跟桃仙機場一個路.你把他們娘倆接回來,順道就拉到你奶奶墳上看看,給培 兩鍬土.」小二說:「哎呀媽爸呀,人家那叫從北京回來的大兒媳婦,大過年的, 下了飛機就把人往墳地里拉,可要出人命了啊......」爸厲聲說:「小二你給我住 嘴!還有一點正經沒了?」 陳剛伸手把小二扯一邊說:「行了行了,小二,你想法給借個車,明天給跑一 趟.」小二說:「要借車不早說?都這時候了還上哪借去?再說誰大過年的願意給 你往墳地裡跑?我借不著.」爸滿臉的不高興:「不借就拉倒,你趁早給我少曰曰 幾句.還有沒有點孝心了?我算看透了,等我死了那天,骨頭都扔到亂墳崗子裡去 喂野狗,也甭指望你們哪個能給我上上墳.」小二說:「哎呀爸,你活著我們都這 麼孝順你還不行啊?等往後我給你燒紙錢紙馬你能用上是咋地?」 媽說:「小二你快別胡說了,惹得你爸不高興.你老姑家三斌子不是開出租呢 嗎?讓他明天歇一天,少掙一天錢,開車給往他姥的墳上跑一趟.」 6 小時候,大年三十兒是陳剛最盼望的節日,穿新鞋,戴新帽,跟小朋友們一起 堆雪人兒,劃冰車,放鞭炮,滾得象個髒猴似的回家也不會挨大人說,圍著火爐吃 奶奶炸的油饊子,把個小肚子吃得溜溜圓溜溜圓的,結果每次都吃得直打傷食嗝, 爸總是開來一盒一盒的山楂丸逼著他和弟弟兩人吃.現如今這日子過得好了,吃的 喝的全不愁,大家就不知道過年再盼什麼。尤其象辰辰這一代孩子,日子都甜的發 膩,過年過節對他們來說也就缺乏什麼新鮮刺激,不知道這「年」過不過的還有個 什麼意思.三斌子開著一輛灰不溜丟的「夏利」拉著陳剛和陳強往機場路走。陳強 媳婦要跟去,陳剛給攔住沒讓去,說是怕回來接人坐不下. 實際上他是覺得上墳這 是一種自家的事,不必去驚動外姓人,老二媳婦連奶奶的模樣都沒看見過,還去上 個什麼墳,走那個形式幹啥.不過這個心思當著老二的面沒好意思說.上了車,小 二問:「哥,你真要把我嫂子和辰辰直接接墳地去啊?」陳剛說:「你聽我爸那麼 說吧,去什麼去,你嫂子都沒見過咱奶什麼模樣,就別讓她去了。咱仨先去上墳, 然後直接奔機場.」又問:「三斌,能快點開不?咱抓緊點時間.」三斌說:「沒 問題,就咱這技術,大哥,保證把你平安馱到我姥墳上.」說著,一踩油門,「嗖」 的一聲,「夏利」就眼見得離地了。 路過自由市場,車開不動了,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大年三十兒,貓在屋裡的人 們全都湧到大街上逛來了,只見各種羽絨服、呢大衣、棉坎肩異彩紛呈摩肩擦踵地 不停地晃悠,把個大街上整得熱氣騰騰,喧鬧非凡,吆喝什麼、賣什麼的都有,市 場一片繁榮. 一輛大卡車的翻斗上堆滿了毛毯、自行車、洗臉盆、塑料盒一類的東 西,上面都蒙了一層厚厚的灰,旁邊兩個大小夥子站在車上用小電喇叭不住地喊話, 號召大家都去摸彩券中獎.為了招徠顧客,他們還時不時撒下一把糖果之類的東西 揚到人群堆裡,還真就有人低頭哈下腰滿地去揀.緊挨道邊上一排一溜淨是賣燒紙 的,各種各樣色彩型號異彩紛呈.陳剛這才知道這幾年雖說形勢日新月異,可家鄉 人過年悼念祖宗的傳統還是沒有丟.心裡不由頗多感慨.回頭讓三斌子把車在路邊 踩一腳,他和小二下來順便給奶奶買幾道到墳上燒的冥紙. 走到一個攤上,撿起來 翻騰翻騰,見陰間的錢全是大票,花花綠綠,藍的,黃的,紅的,粉的都有,印的 不怎麼精美,很容易大批量仿造.上面分別印著紅臉關公、趙公元帥和橫眉立目的 鍾馗.一萬元是最低面額,其他幾張大的他跟小二數了半天小數點後邊的「0 」, 才勉強數得過來是「千億」「萬億」和「兆億」.小二憋住笑,一本正經地沖賣票 子的人說:「幹哈玩意,這陰間也時興通貨膨脹是咋地?我是稅務局的,我可要照 章收稅了啊。」賣冥錢的老頭挺機靈,反應也挺快地說:「啥?小夥子?稅務局的? 要收稅你就到閻王爺那塊兒收去吧.他正在那疙瘩等你哪.」「你說啥?你再說一 遍!」小二梗梗著脖子就要往上上,陳剛在旁邊一手給拉回來,忙甩給老頭十塊錢, 換回一鏍好幾個億,在懷裡抱著上了車.駛上五裡河的立交橋,道兒可就好走多了 .從立交橋上放眼望去,一片片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拔地而起,矗立在灰濛濛的冬日 天空下,古老的工業城市到這兒才顯出了現代化的氣派.想想瀋陽這兩年的城建速 度可真夠快的,就說他們陳家這些從農村進城還不超過三代的平頭百姓窮親戚吧, 沒幾年的時間,全都劈裡啪啦動遷搬進了新樓房.這要是擱在十年前,他那些老實 巴交的姑姑叔叔們心裡肯定還沒有這輩子住好房的念想呢.說變,變地就是快,象 吹氣變魔術似的。這速度,恐怕連北京也比不上.在北京,還有多少人住在小破四 合院裡擠擠擦擦地熬日子呢! 三斌子扭開車裡的收錄機,放出來的竟又是那曲<<我的故鄉在瀋陽:瀋陽啊沈 陽啊我的故鄉,馬路上燈火輝煌. 大街小巷是人來人往,象那鮮花盛開的村莊...... 陳剛聽著,不解地問:「我說三斌子,這首歌咋這麼流行呢?是你們出租公司統一 發的咋的?」 「那啥玩意大哥,不是,街上到處都有清倉大甩賣的,一塊錢一盤,我就買回 來一大堆,沒事閑聽著玩兒.」「喔,我說的呢,唱這首歌的時候你還太小,沒趕 上,咋會突然間就對它感起興趣了呢. 」三斌子一笑,露出一嘴好看的苞米小牙: 「哎呀我說大哥,你還跟我倚老賣老呀你?你不就是比我才大個八九歲嗎?你能趕 上的,我啥沒趕上?」 陳剛強詞奪理說:「八九歲?八九歲就差出去了一代人,你信不信?你知道啥 叫' 鮮花盛開的村莊' 啊?」 三斌子說:「那有啥不知道的,就是農村唄.」陳剛笑了:「你看,我說你小, 沒趕上吧,那是在說咱們瀋陽呢.」三濱子說:「得得得,大哥,你淨繞騰我.我 不跟你爭了.你是打北京回來的,是官員,比我嘴茬子硬,說不過你。」車子平穩 地滑過金碧輝煌的瀋陽夏宮,就是中央台天氣預報節目裡常打出影像的那個.整個 外型設計得宏偉、豪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到了澳大利亞悉尼的水上音樂廳,或者 不小心走進了世界公園迎頭撞見異國建築了呢.就這麼好的地方,去年卻不知怎地 著了一把火,給燒毀了不少.瀋陽人民面對困難不氣餒,立馬又把它修復了過來, 而且比著火以前還要威武,還要氣派.三斌一手指窗外說:「夏宮,大哥你進去過 沒?老大了,裡面啥玩的都有,趕明個領你和我大嫂進去玩玩.」一直都沒吱聲的 小二接嘴說:「夏宮啥破玩令,人家你大哥在北京,啥康樂宮沒進去過,還瞧得起 這點玩意,你說是不老大?」 三斌子說:「那不對。康樂宮是北京的康樂宮,夏宮是俺瀋陽的夏宮,玩起來 滋味就是不一樣,對不大哥?」 陳剛說:「那對,哪好也不比家鄉好。」「這就對了。」三斌子很滿意地贊同 說。「前些日子我看你們北京報紙上登的叫啥<<走出瀋陽?還連登了好幾天......」 「哦?三子,還挺關心國家大事的嘛.」「那是啊,寫誰誰不關心哪.大哥你看了 沒有?」 「咋地啦?寫得好哇?」陳剛是聽說過有這麼個連續報道,可惜當時開會忙, 沒有顧得上挨排看。 沒想到三斌子嘴一撇說:「得了吧,寫的那叫啥雞巴玩令!竟埋汰俺們瀋陽了, 一點什麼好嗑都沒嘮.」陳剛說:「哎呀,三斌,話可不能這麼說。人家記者那叫 如實反映問題,給你報道上去,說不定就有人注意到,下來幫你解決一把呢.」三 斌子說:「大哥,你可拉倒吧.要是把俺們的問題都那麼給反映出去了,那誰還敢 來咱們瀋陽啊?你還讓外商來投資不投資了?」 陳剛聽著直意外,連聲說:「行啊我說小三子,真沒看出來呵,覺悟性還挺高 的麼!」三斌子說:「那說啥了,這年頭,寫誰不好誰能願意. 說誰不好誰都不願 意聽.」陳剛聽了,忽然想起自己剛考到北京上學那會兒,同寢室的一個北京當地 的小子知道他是從瀋陽考上的,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說:「瀋陽?全世界污染 最嚴重的十大城市,你們遼寧就占倆,瀋陽和本溪排在了第一第二,聽說那裡出來 的人一個個都給熏得象煤黑子......」陳剛當時的拳頭已經在手裡捏得嘎巴嘎巴響, 就差立即沖上去揍他一個「電炮」捂眼青. 後來慢慢才明白,北京人的嘴就是那個 習性,自己住在小四合院趴趴房裡啃著窩頭鹹菜,照樣敢笑話外地人住高樓大廈吃 大米白麵.不一定就是有什麼惡意,也不一定就有什麼真能耐,就是大大咧咧地耍 貧嘴愛說.不過瀋陽這兩年變得乾淨了,環境治理得好了這也是事實.修了一個帶 狀公園,用一條護城河把整個市區打通連接起來,給城市風景提老鼻子氣了。尤其 是這兩年修的那些高速公路和城區立交橋,雖然樣子是土了點,修得比較寒磣,被 瀋陽人民昵稱為「新加坡」和「土而奇」,可是畢竟還是解決了交通老大難題,不 再象以前那麼出門半天走不動車.立交橋下一排排白色小別墅在陽光下耀眼,在清 一色的老式棺材盒建築中顯得氣度不凡,有些提前致富外加點殖民地的貴族味兒. 三斌子說:「看見沒大哥,最漂亮的那座小洋樓,被趙本山買去了.操,一下就花 了好幾百萬哪!」口氣中不無炫耀、羡慕以及替名人高興的成分. 小二聽了,不以 為然地說:「幾百萬算啥,對老趙來講還不是小菜一蝶. 再說,你講的那都是老皇 曆了,趙本山一晚上就把小樓給輸了出去,你不知道吧?多瀟灑,出手多威風. 當 名人就得那麼幹. 」三斌子一聽,急赤白臉地爭辯:「二哥你瞎說啥呀二哥?人家 趙本山怎麼會輸?他玩啥,光贏還贏不過來呢,咋可能是輸?你可別在那編瞎話了 .」小二也開始叫勁:「誰告訴你的他不輸?你跟他一起玩過是咋的?」 三斌說:「人家是名人,我哪跟他玩得上呀,我就是希望他總也不輸,把全國 其他那些演小品的全給打敗. 」陳剛樂得止住他倆:「我說行了行了,趙本山也不 是你們親戚,兩個人爭那個嘴幹啥.」三斌子說:「那可不行,咱遼寧出一個名人 容易嗎?可不能誰說啥就是啥.」陳剛說:「哎喲,地域往外擴大了?不是咱' 沈 陽' ,又變成咱' 遼寧' 啦?」 三斌子說:「咱們跟著借點名人光還不行啊?」 上完了墳,到機場按時接來了媳婦和孩子,一家三口坐在車裡往回趕,陳剛這 會兒才有了全家團聚,放寬身心松鬆快快過個大年的感覺.車子回來時走的是高速 公路,無遮無攔跑得飛快.陳剛的心也一顛兒一顛兒的美得要飛.高速公路下邊還 有一條普通便道,上面縷縷行行擠滿了各種車輛,蜿蜒蛇行著一點點地往前蹭著挪 動.陳剛看著,不解地問三斌:「那些車為啥不上高速路?在那兒擠著多慢騰?」 三斌說:「現在各廠子都沒有錢,哪還上得起,都交不起公路費.原先要六十塊錢 呢,現在沒人上,都降到二十塊錢了。」柳青象聽天方夜譚似的,說:「噢,你們 瀋陽還有這事兒?」 到了家,已是下午,按老規矩,就算是正式開始過大年三十兒. 柳青一進屋, 先叫了一聲「爸」「媽」,爸媽都笑麼吟吟地迎出來。兒子辰辰非常乖,一路上早 就被他媽給訓練好了,一見面就給爺爺奶奶鞠躬說:「爺爺過年好!」「奶奶過年 好!」爺爺奶奶都笑得合不攏嘴.爺爺問他:「辰辰哪,感冒發燒好沒?」陳剛在 一旁一聽,壞了!這事兒忘了跟他們娘倆串通口供了。一顆心立即懸到了嗓子眼兒 .果然,辰辰撓了撓小腦袋瓜,十分誠實坦然地說:「我沒發燒,媽媽說要帶我去 杭州.」爸媽像是無意的同時瞥了陳剛一眼,陳剛嘴嘎巴了一下還沒等說出話來, 還是媳婦柳青當律師的腦袋反應快,立即接過話茬說:「這孩子一刻也在家呆不住, 非得要鬧著出去玩,這不,我就帶他回來了.」陳剛這下才稍稍放下心來,感覺到 柳青已經背後在他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疼的他齜牙咧嘴地沒敢出聲,面對眾人臉 上還得不住地掛著笑.媽說:「快都脫了衣服進屋吃飯吧,待會兒你叔叔和姑姑他 們就都來了.」「咦,」陳剛不解地問:「往年不都是大年初一才在一起過嗎?今 年咋改成過三十兒了?」 媽說:「這也是你爸臨時通知的,今年不是有點特殊情況嗎?趁著你們都回來 了人口齊,大傢伙兒還要商量商量你二嬸提出的' 合墳''離婚' 那擋子事.」陳剛 說:「這還有什麼可商量的,乾脆拒絕她就完了嘛.」爸說:「啥玩意要都象你想 的那麼簡單就好了.趕緊領著大人孩子上桌吃飯吧.」 7 一家子人的飯還沒等吃完,過年的人就趕來了。最先來的積極分子是二姑.三 姑也跟著前後腳邁進門坎. 爸在他們家裡排行老四,上面有三個姐姐,下有兩個弟 弟,外加上一個妹妹. 總共有七個兄弟姊妹.舊社會東北的窮人家庭裡幾乎家家都 有這麼些個孩子. 爺爺奶奶去世後,每年過年召集兄弟姐妹一齊聚會的任務就自然 而然地落到了爸的身上. 姑娘們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肯定是指望不上. 大姑是個 老面太太,六十多歲了,精力不濟,手腳也不利索,做點過年飯啥地都做不齊整. 二姑比大姑還面,小時候得了氣管炎,整天喉嚨氣喘,幹不了什麼大事兒.三姑身 體好一點,可婆家那邊也一大家子窮人等著她去張羅,所以娘家這邊也就不靠她了。 老四就是陳剛他爸,身為兄弟當中的長子,當然得長兄如父,這個群龍無首的家他 不出頭料理誰來料理? 三姑一進門就把一個包著水淋淋塑料袋的網兜遞給陳剛媽:「惠芬哪,我給你 們帶來幾棵酸菜,晚上年夜飯包酸菜餡兒餃子吃.」媽說:「三姐,你們家又開始 漬酸菜了?」 三姑說:「可不,我們家今年漬了二百來斤呢.」惠芬說;「現在市場上細菜 這麼多,想吃啥有啥,三姐你還漬那麼多酸菜幹哈? 二姑這時接嘴說:「俺們家也漬了,漬了三百多斤.我還醃了三十來斤' 雪裡 紅' 鹹菜,跟胡蘿蔔攙在一起醃的。現在物價都這麼貴,孩子們在廠子裡都開不出 來資,吃細菜也吃不起,我尋思著日子還不得節省著點過呀,誰知道萬一將來有個 啥變化唔地,到時候可別抓瞎.」三姑說:「可不是咋地,我們家那個酸菜缸都十 來年沒用了,差一點想扔,誰知道現在回頭又用上了呢.還是我大侄兒好,念大書, 到北京當大官兒,不用防備工廠黃鋪失業啥地,是不哇小剛?將來你官兒做大了, 你幾個窮姑姑要飯要到你家門口,你可得給點殘湯剩飯唔地,可不能裝做不認識啊。」 陳剛說:「哎喲,你瞧我三姑說的,還越說越象了呢.我三姑夫當那麼大個廠黨委 書記,餓著誰也餓不著你家呀!咦,我三姑夫咋沒跟你一道來?」 三姑嘴一撇;「書記能頂啥書記,現在啥事都是廠長一把抓,你三姑夫給派廣 西去要錢討債去了.到處都是三角債,哪兒那麼容易要回來?」 陳剛說;「去那麼大老遠?我三姑夫那麼大歲數了,受得了嗎?」 這麼一說,三姑變得緊張起來:「就是地,你三姑夫大前兒個打電話回來,說 二十九晚上能到家.可這會兒咋還沒到呢?二姐啊,你說能不能是半道上出了點啥 事兒啊?」 二姑忙攔住她:「三丫頭你別瞎說,大過年的多說點吉利話.肯定是買不到火 車票給耽誤了,不能有啥別的事兒.」正在這兒閑嘮著,陳剛的老姑蓬頭垢面地推 門進來.一進門就咋咋乎乎嚷嚷:「哎呀我大侄兒回來啦?」 在陳剛背上拍了一巴掌,又轉身扯住柳青白軟細膩的小手:「哎呀媽我大侄媳 婦,越長越俊了,瞧人這手多細乎,再瞧瞧你老姑這手,這都不象個女人手,純粹 是勞動人民的手。」辰辰從柳青身後鑽出來,給老姑鞠了一躬說:「老姑奶過年好!」 老姑鼻子眼睛全擠出笑:「哎呀媽辰辰都長這麼大啦?越來越有出息了。快來快來, 老姑奶給你壓歲錢.」說著就解褲腰去掏錢包.二姑在一旁忙攔住她說:「快拉倒 吧四丫頭,今年的壓歲錢就別給了,你這都下崗了,攢那點錢不容易,快留點將來 給孩子上大學用吧.」陳剛沒大沒小地跟這個比他大不了七八歲的老姑逗:「謔, 我老姑下崗了?現在又到哪兒放哨去了?」 老姑仍舊是笑呵呵地說:「哎呀媽我大侄兒,還有心跟你老姑逗呢.廠子黃鋪, 給人家兼併過去了,富餘人員都回家呆著.你說你老姑才四十來歲還挺年富力強的 就開始失業,我操他媽這叫啥市場經濟啊還市場經濟......」小二陳強過來跟老姑 逗趣說:「幹啥玩意老姑,跟形勢唱反調啊?忘了當年你們廠效益好的時候,你穿 八百塊錢一雙的' 美人瓢 ' ,一隻手上戴六個戒指的風光時候啦?我們的同志啊, 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我說老姑,你就把 你那些保值的戒指賣掉幾個,就足夠你們家王勇上大學用的了,也省得你天天再去 挨累掃大街.」陳剛詫異地問:「老姑去掃大街啦?」 老姑說:「唉,你老姑哪象你們有文化,能進大機關,老姑沒能耐,只能去幹 點力氣活,掙錢糊口.社會主義,也不能讓人餓死啊!瞅你老姑這手,都磨出了幾 層繭子來了.」說著伸出手在眾人面前晃.陳剛一看,老姑右手虎口握掃帚把處, 肌肉都已經磨僵了,凸起一塊硬硬的肉疙瘩,手背皴裂,掌心也粗糙得直起毛刺兒, 戒指倒是一個也不戴了.三姑說:「四丫頭你也別不知足,你這才掃幾天?人家一 輩子都掃大街的該咋辦?就是從前大鍋飯享福享慣了,一點吃不得苦.再說了,現 在想找一個掃街的活兒也不容易,多少人眼睛都盯著呢.」小二說:「我三姑到底 是黨委書記夫人哪,覺悟就是比別人高出一截.」老姑縮回供大家瀏覽、向人抱屈 的手,對著牆鏡子攏著毛烘烘的頭髮說:「可也是,想找一個能掙錢的活兒是不容 易。俺廠子的勞模也給裁下來了,還是全國勞模呢,也是白扯,廠子沒有了,還要 勞模有啥用。嘿,還不好意思找工作呢,嫌寒磣,人家從前是被中央領導接見過的, 連大會堂都進去過,象幹點俺們這種掃大街、做小買賣的糊口活兒什麼的,還嫌掉 價,不願意做.不做,不做就得餓著了.我算看透了,我操他媽啥叫市場經濟,市 場經濟就是一點啥情面都不講,對誰可是都一樣,哪兒也沒有白養活人的.」三姑 說:「想明白啦?那就別再抱什麼屈了。」一大家子人正在這兒東一句西一句說話 磨著牙,大姑和幾個姑夫們也陸續到齊,還有幾個跟陳剛同輩的孩子也來了,嘰嘰 嘎嘎熱熱鬧鬧把三個房間和一個客廳都給占滿.媽關在廚房裡把菜吵得花樣翻新, 油煙滾滾,二姑三姑以及陳剛陳強的倆媳婦在旁邊幫忙打下手,男人們身不動膀不 搖盤腿大坐的扯閒篇兒,圊等著吃現成的.爸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轉頭問:「小 雷子啊,你爸你媽咋還不來?」 小雷子是二叔和二嬸的兒子,去年也結了婚,剛生了個女兒才滿月.小雷子說: 「那啥,我媽說她頭疼,不一定過來了,讓你們大傢伙別等她.我爸那人大伯你還 不知道嗎,當了一個了不起的破廠長,平時都整天不著家,過年過節就更找不到人 了,說不定是去挨家走訪,訪貧問苦去了。」爸說:「那啥,姐夫,要不咱們先喝 著?待會兒春節晚會該開始了。」大姑夫說:「那行,擺上擺上,咱們先開喝 .」 說著就把兩個飯桌支上,大屋一個,小屋一個,分別供男人和女眷們上坐.這是陳 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規矩,男人從來都要坐正桌、上座,女人和孩子打入旁桌另 冊.幾個女人穿梭著往上端菜,兩箱子啤酒也扛來了,一瓶茅臺酒酒瓶啟開,陳剛 非要多事拿過來檢查一下,從瓶塞到瓶底兒來來回回瞄了個臭爛夠,也沒能看出個 子午卯酉來.嘴裡邊卻一個勁兒地說:「假的,假的,十有八九是假的.」眾人聽 了,不服氣地反問:「你怎麼斷定是假的?」陳剛說:「現在市場上但凡是好酒就 沒有什麼真的。」說著就想攔著大家不要喝 ,沒想到卻遭到了親戚們的一致反對 .老姑夫說:「假就假,現在除了人還是真的,哪還有什麼是真?大不了是酒精多 點,沒事兒,喝點兒,解解悶,也解解乏.」於是男士們在這屋推杯換盞,女人們 在那屋笑聲連天,倪萍和趙忠詳也出來在在電視裡報幕了。整個過年的氣氛已經鬧 得足足的。爸帶頭頻頻舉杯,一家老少爺們兒你推我勸,臉上的汗毛孔都被酒精燒 得支棱開了,話說著說著就漸漸離譜,不知不覺就拐到了旁邊一巴拉.爸說:「小 雷子,咱們陳家的男人,今兒個都到場了,就差了你爸,你就替你爸喝一杯.」座 下的幾個外姓姑夫也並不以為醋,暈暈忽忽地舉起杯來說:「來,來,小雷子,你 是你們陳家這一輩裡最小的,你替你爸喝一杯.」小雷子面對姑夫伯伯們的盛情, 一仰脖,傻乎乎的二兩燒酒灌進肚了。 老姑夫抹了一抹嘴巴說:「小雷子行,小雷子象他爸,現在也是勞模,工會委 員,還是廠團支部書記,將來呀,也是塊當廠長的料,說不定還會超過他爸.」小 雷子說:「唉,沒啥奔頭.早知今天,還不如當初好好學習,也象我大哥似的,考 上大學,進機關,就不用當工人這麼挨累,還總擔心被解職下崗了。象我爸,最後 混上個破廠長,整天操心巴力的,也沒啥意思。」大姑夫說;「雷子呀,你不知道, 你爸這輩子,不易呀!小時候家裡窮,沒錢上學,為了能讓你大伯把學念完,你爸 連小學都沒畢業就回家幫你爺賣菜種地了.後來進了城裡,十四歲上你爸就進廠當 學徒,可沒少挨師傅打呀,愣是一點一點磨出徒,給打成材了。也跟你現在似的, 當勞模,進黨校,保送上大學,熬上了廠長.你爸從放豬娃當成個廠長,吃了多少 苦,受了多少罪!雷子,你可得幫著你爸,可不能跟你媽一道在家擠兌你爸.」小 雷子說:「咱家我媽其實就是心疼我爸,當廠長得罪人,我媽總擔心我爸受人欺負, 出個意外啥地.」老姑父說:「你看看,你看看,到底是母子一條心,處處象著他 媽說話.雷子啊,勸勸你媽,回家別總跟你爸吵吵,也別提給你爺和你奶合墳的事 兒了。多鬧心,也不合理.」小雷子說:「我媽那脾氣,我可勸不了.再說那是你 們上一代人的事,我怎麼好插嘴.」大姑夫抿了一口酒,長歎一聲道:「唉,雷子, 你還小,你沒趕上.你媽這輩子跟你爸享了不少福,說實話也遭了不少罪.你爸娶 你媽的時候,你奶奶不同意,嫌你媽是個唱戲的,愣是不讓你媽進門兒.你爸是個 孝子,可就在這件事上拂了你奶的意,領你媽倆人搬出去過了.你媽和你奶婆媳倆 這一輩子就落下了怨,臨到你奶死都沒有和好。整得你爸在中間也受了一輩子的夾 板氣.」小雷子說:「我奶可真是死腦筋,她自己就是童養媳出身,倒還要嫌乎我 媽是個唱戲的.唱戲的有什麼不好?我媽那評戲唱得多好聽啊。」大姑夫說:「你 們小孩不懂,舊社會唱戲的可是屬下九流,更何況你媽跟你爸鬧戀愛那會兒你爸 正當青年勞模,披紅戴花,敲鑼打鼓大紅喜報送到家.那時候的勞模可不象現在, 那時候當勞模要多風光有多風光,光榮啊!你奶咋能允許勞模兒子跟一個唱戲的在 一起?」 小二不愛聽他們老叨咕這些陳年舊事,就故意裝作醉熏熏的樣子在旁邊打斷說: 「大......大姑夫,你就別....... 別大過年的給俺們憶......憶苦思甜了,我二 叔二嬸要是不結婚,哪......哪還有小雷子跟他姐小娟了?」 陳剛爸說:「算了,大姐夫,別跟他們這輩人說,沒用.我算看透了,這群小 沒良心的,根本就啥也不懂得.還想指望他們孝順哪,哼......」陳剛陳強還有小 雷子互相擠咕擠咕眼兒,沒吱聲.爸說:「大姐夫 ,這個家你歲數最大,還得聽 你拿個主意.老二媳婦既然都把給咱爹娘合墳這事提出來了,咱也不能不把它當成 個事兒考慮.」大姑夫思忖一陣,很為難的樣子說:「這事兒呢......不給老人合 墳吧,老二媳婦不幹,老二在家裡不得安生;合了吧,老太太臨下世前特地囑咐過, 不讓合墳......」爸臉色紅紅地說:「咱現在就別考慮那麼多了,這個墳不管是合 不合吧,咱娘在渾河那塊溜都呆不住了。 去年夏天發大水,只要再一漫過河堤一點,咱娘的墳就得給淹了......「小二 接嘴說:」哎呀爸......爸呀,瞅你說的,水要是再......再漫過來一點,別說是 我奶的墳啊,就連咱們瀋陽城啊,都......都得整個給淹嘍......水,水火不認人 哪,哪還認得墳?「 爸朝小二瞪了一下喝紅的眼睛:「去!哪兒有你說話的地方.一點正經都沒有 .」小二吐了吐舌頭,嬉皮笑臉躲一邊去了。 爸又轉頭對大姑夫:「大姐夫,我估摸著,咱娘的墳早晚都得挪.那地方已經 靠近高速公路邊上了,不怎麼安全.」大姑父說:「挪哪兒?挪東陵咱爹那邊去?」 爸說:「不行,東陵那邊爹的墳也快擱不住了.有一個什麼中外合資廠正在那 塊溜征地,我看也快征到爹的墳邊上了。還得勤盯著點報紙上的遷墳征地啟事.這 年頭,活人日子不好過,死人也給鬧得不安生。」老姑夫說:「那就只好到公墓去。 聽說灰山那塊正在建公墓,咱廠子一個同志正張羅著給他家老爺子在那兒買一個位 兒呢.」爸說:「買一個位兒要多少錢?怕要上萬吧?」 老姑夫說:「不止.我聽說一個單穴就要兩三萬,要是把咱爹娘挪到一起,少 說也要五六萬下不來。」爸一沉吟;「那麼多?........怕是要各家往一起湊了.」 大姑夫腮幫上的肌肉動了幾動,半晌才慢吞吞地開口:「是......貴了點.這會兒 各家都挺緊張,都有難處,廠子裡不景氣,開不出來資,攢下的那點錢還得防備公 房改革交費,還有將來孫男嫡女孩子們的上學交費,一時要掏出萬把多塊,怕是都 拿不出來啊。」一涉及到具體的錢的問題,酒桌上立時沉寂了。老的小的都不說話, 無滋無味地咂摸酒.氣氛悶得不像是過年樣.還是小二首先打破沉默,異常亢奮咋 咋乎乎地喊:「快看啊,快看啊,趙本山出來啦啊,老趙來啦!」又沖著對面屋大 叫:「媽!媽!你快過來看趙本山,快到這屋來看彩色的.」媽以及幾個姑姑顛巴 顛巴擠進來,嘴裡還不住地念叨:「哎呀媽不是說趙本山的節目給刷下去了嗎?這 咋地又有啦?」 小二說:「刷誰也不能刷趙本山,沒有老趙這台晚會俺們還看誰.」爸的眼珠 兒直勾勾地盯在熒屏上,嘴裡不耐煩地截住小二:「快住嘴快住嘴!聽你的還是聽 趙本山的?」 趙本山的三鞭子很快就抽完了,不知怎的,眾人心裡邊都微微的有些失望.三 姑一邊往外走嘴裡一邊說:「春節晚會是越來越沒意思了.」媽也跟在後邊嘟嘟囔 囔地說:「趙本山還挺主旋律地呢哈?」 正說著,門鈴「嘀呤呤」響,爸說:「去看看誰來了。」小二過去一開門,二 叔風塵僕僕一腳踏進門來。 8 「爸,可把你給等來了,俺們老陳家今天可就缺你一個人。」小雷子嘴裡招呼 著,殷勤地給他爸倒上酒.陳剛叫了一聲:「二叔......」就有些感慨得說不出話 .才兩年不見,二叔的頭髮竟然花白了,尤其是兩個鬢角處,白得厲害,背駝得象 是被什麼東西使勁給壓彎的.臉上黑瘦黑瘦,皮膚裡的水分都被東北的冬天給風乾 了出去,只剩下發皺的皮緊裹在臉架子上.惟有那雙眼睛,仍然是陳剛所熟悉的, 大而明亮,如一頭負重的駱駝的眼,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竟看不出有半點怨悔的 情緒.這就是他的二叔,為這個大家犧牲了一輩子、奉獻了一輩子的二叔,上托著 哥哥姐姐,下拉著弟弟妹妹,又要不斷在娘和媳婦之間調停說和.一輩子,淨受苦 淨受氣了。等熬到給爹娘送完終,弟妹也各自立業成家,二叔也把自己給熬老了, 熬幹了。眼望著面前的二叔,陳剛卻總要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時侯看見的那個一米八 0濃眉大眼的美男子,那個披紅戴花的朝氣蓬勃的英俊形象.「二叔你先喝口水.」 陳剛端一杯水到二叔面前。 「噢,小剛,咋樣啊,在北京還挺好地吧?」二叔親昵地伸手揉了揉陳剛的頭 發:「我大侄兒比上次回來胖點了.在那塊兒溜工作還行啊?」 「行行,有啥不行的。二叔你這過年也不休息?連個年夜飯也吃不團圓?」 「唉,休息個啥,」二叔歎了一聲說.「企業那麼多下崗的工人,不得去看看 哪,有沒有吃不上飯的,有沒有過不去這個年的,得下去走走,安慰安慰。咱東北 的工人可不象一般的工人,東北人火氣大,勁兒沖,一旦把怨火集體撒起來,那家 夥,誰也抗不了。」二叔轉頭又問小雷子:「你媽跟你姐她們沒來啊?」 小雷子說:「我姐去她老婆婆那兒了,我媽說她頭疼,今兒個不來了。」「竟 瞎扯.那她一個人留在家過三十兒哪?」二叔有些不放心地說,:「雷子你快點吃, 吃完早點回去陪陪你媽.」陳剛說:「二叔,你是不是在家又跟我二嬸鬧意見了?」 二叔頭一低,乾咳兩聲說:「咳咳,哪兒有的事兒.老夫老妻了,有啥可鬧的 .」陳剛笑著說:「真沒有假沒有?我可聽說你又偷著從家裡拿錢上廠裡......」 二叔急了:「別瞎說別瞎說,肯定又是聽你爸瞎說的。拿什麼錢拿錢,我那只不過 是先墊一下,又不是說不還了......」陳剛說:「二叔,不是我這個當侄兒的多言, 本來這就是你的不對,也怨不著人我二嬸.早些年你不就因為背著我二嬸偷著給我 奶錢,倆人就總吵架嗎?二叔,你大侄兒現在好歹也叫個國家官員,也是個拖家帶 口的人,也是剛剛才整明白,忠孝是忠孝,家庭責任是家庭責任,可不能全給攪和 到一起......」二叔說:「得得,小剛,話說是那麼說,可實際上哪兒掰扯那麼清 去?不總得有個先有個後嗎?擱你你能怎麼做?」 爸這時也進來插話說:「就是地,小剛,你聽聽你二叔說的才在理,哪象你和 小二,才做了幾天官兒,就六親不認開始忘本.」陳剛生氣地沖著他爸:「爸,我 說你到底站在誰的一邊說話?你看你看,你讓我回來做工作,我這才剛開始做,你 就進來摻和,你到底還讓我說不讓我說啊?」 沒等爸說話,媽在那屋嚷嚷:「都別吵吵,別吵吵了,十二點了,都過來吃餃 子吃餃子.」於是大家暫時把這些煩人的話題撇開,眼神投放到電視上.電視裡這 時「當當當」的報時鐘響,接著又嗚嗚嗷嗷又蹦又跳地開始團拜,主持人一個個情 緒使勁亢奮,嗓音都已不是正常的調兒了.畫面上花花綠綠鬧鬧哄哄,也分不出個 完整的人和物.往年的這個時候全家人就該狠勁出外放鞭,崩一崩一年積下來的晦 氣和邪氣.今年的鞭不能再放,就只好啞麼悄悄的吃餃子.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來, 一家人拿著碗碟,蘸著又酸又辣的臘八醋忙著品嘗好幾年都不見的豬肉酸菜餡兒. 剛嘗沒幾口,正在這兒誇「好吃,好吃」呢,就聽門鈴連續的響,眾人都納悶:這 大年三十兒,深更半夜的,誰這時候還來串門? 媽先走過去,從貓眼裡往外觀瞧.見來人不認識,像是個年輕人,穿著厚厚的 軍大衣,手裡頭還提拎兩瓶酒和兩個果匣子.媽站在門裡警惕地問:「你找誰呀?」 來人在門外答:「我找老陳家,陳師傅在這住不?」 媽又問:「你找哪個陳師傅?」 來人說:「俺廠子陳廠長,陳忠孝廠長.」媽一聽:「老二,是找你的.」二 叔從門裡往外一瞧:「是俺廠子青工楊鐵蛋,他爸老揚是帶我出徒的師傅.他咋找 到這塊兒來了?」 一邊納悶,一邊打開門把人放進來.楊鐵蛋一邁進門就說:「那啥,陳廠長過 年好!我是特地來給你老拜年來的.」二叔挺奇怪地問:「鐵蛋子,咋找到這兒來 的?」 楊鐵蛋說:「我一晚上都找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到你老家裡去了,還是你家裡 我大姨告訴我你有可能在這塊兒。」二叔一聽,輩分有點亂,差不點想樂.楊鐵蛋 他爸外號叫「楊大拿」,是廠裡的老工人,技術那叫真正過得硬,一個大字不識, 卻能將車鉗銑刨樣樣精通,一提起來廠子裡沒有人對他不服氣的。二叔能攤上這麼 個師傅帶,也算是他的造化不淺.眼看著徒弟茁壯成長,師傅也就一天天老了,退 休了。楊鐵蛋是屬照顧,接替他爸的班,這才進了廠,穿起了工作服.只可惜這 小子有點諢,在學校時就調皮搗蛋,進了工廠還屢教不改,又仗著廠長是他爸的徒 弟,就以為天老大他老二了呢,技術不好好學,上班還吊兒郎當,這次一下子就給 整下崗了。離了崗,失了職,這下子他才開始有些傻眼.進了屋,二叔讓他坐下, 心裡明白他這是來者不善,一直對下崗不服,可能要有點說道.就耐心等著應付著, 嘴裡還得跟他沒話找話說:「啊,那什麼,你爸你媽都挺好哇?我這兩天忙,沒顧 得上,等過兩天抽空過你家去看看去。」楊鐵蛋說:「啊,不用不用,我爸知道你 當廠長忙,特地叫我來看看,還讓你多多批評、教育我.這不,過節了,也沒啥拿 地,就拎了兩瓶酒過來......」二叔說:「鐵蛋,你來看看我就看了,這酒,你拿 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常是煙酒不沾.」楊鐵蛋說:「那哪行,你老可一定 要收下.」二叔扳起臉說:「我說拿走就拿走,就算我孝敬你爸的.」楊鐵蛋一聽 急了:「陳廠長啊,看在我爸的面子上,你也得照顧照顧我,不能讓我回家待業啊 .」二叔一聽,拐到正題了,把臉扳得更緊說:「鐵蛋,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你想 想你給過我面子沒?哪怕你能趕上你爸一個小手指頭呢,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 步.」楊鐵蛋急赤赤地說:「廠長,廠長,求你原諒我這一次吧,只要這次廠子裡 能留下我,讓我幹什麼我都幹,就是別讓我丟了這個飯碗.家裡我媳婦也剛剛下崗, 兒子今年夏天就該上小學了,還不知要交多少錢呢.廠長,廠長,看在我爸曾帶過 你的面子上,求你再讓我在廠裡繼續幹吧 .」二叔的臉繃得象塊石頭,一點表情 都沒有。 空氣一時僵住了.媽這時端著一杯茶進來客氣地說:「那什麼,小楊,喝點水, 這大過年的,跑這麼大老遠.」楊鐵蛋一看,象抓住了一線轉機,沖著媽說;「大 ......大姨,求你替我說說情,讓陳廠長別把我整下崗.」媽剛張口說:「啊,是 啊?......」二叔就厲聲打斷她:「大嫂你回屋.這事跟你沒關係.鐵蛋,今天這 種結局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就別再指望廠裡什麼了,要我說啊,你趁早到人才市 場上去找一找,去晚了怕是也沒了機會.」沒想到楊鐵蛋臉一白,「呼」的一下站 起來,用手指著二叔的鼻子,扯著嗓子大聲說:「姓陳的,沒想到你能這麼不開面 兒.可別給你老臉不要臉,放著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從襖袖筒子裡「嗖」的 亮出一把三角刮刀,明晃晃的就沖二叔奔來過了。 媽給嚇得尖聲驚叫:「哎呀,哎呀,殺人啦,殺人啦!快來人哪!」小二陳強 從那屋一個箭步就躥過來,高聲吼道:「誰?誰?誰想幹啥?」進來一見,楊鐵蛋 正拿著刮刀緊逼二叔,二叔步步後退,已被逼到了立櫃角.小二手疾眼快,抄起一 把椅子就砸了過去,嘁嚓喀嚓,幾下子就把楊鐵蛋給拐別在了牆角上,腳下同時一 使勁,抬腿就在他軟擋上來了一下子.疼得楊鐵蛋齜牙咧嘴直冒冷汗,刀子一扔, 雙手捂住褲襠頹軟下去.小二把椅子哐當撂下,就勁把楊鐵蛋雙手反剪到背後,一 手薅住他的頭髮往後揪著問:「就你小子也敢牛逼?也不掙眼看看你這是在啥地方! 今天你是想怎麼地吧?要死要活由你選.」楊鐵蛋臉色蠟黃,嘴裡帶著哭聲說: 「饒了我吧大哥,我錯了。我家裡上有七十多歲的老父親,下有等飯吃的老婆孩子, 大哥你就饒我一條命.」「算了,小二,放了他吧.」二叔用驚魂未定的嗓音給楊 鐵蛋求著情.媽也在一旁驚嚇不小地說:「小二呀,你快把他整走.」小二忿忿地, 使勁用膝蓋在楊鐵蛋後腰上頂了一下:「哼,快給我滾吧.今天我把話撂在這兒了, 你小子要是敢再起屁,看我怎麼捏巴死你!滾!」隨後使勁一推搡,就把楊鐵蛋摔 巴出門去了,隨手又把他拎的點心和酒一塊給甩出去,嘴裡可勁嚷嚷著說:「小子 哎,你聽好,你們廠長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看我不連你全家老小一窩端!」媽 使勁往回拽小二,不停地揉著自己的胸口窩,還一個勁兒地批評小二說:「別吵吵 .大過年的,那麼大聲吵吵個啥,讓左鄰右舍都聽見了。」媽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小二的最後幾句話竟不幸成了讖語,更大的災禍已經在後邊等著二叔了. 9 二叔讓人給打了.正月初三的下午,二叔在去職工家裡探望回來的路上,被幾 個蒙面人給從後邊跟上來給打了。那些人出手可真是太黑了,一看就知是專業打手, 總共也就只幹了三下:照準顱骨一棒子醢(hai )下去先給撂倒,接著對準軟肋再 狠抽兩道。絕對不會給打死,又絕對給打得奄奄一息.打完以後眨眼之間撤退離去, 一點可供偵破的痕跡都沒有留.手法簡直是嫺熟到家了。 消息是小二最先知道的。小二那天恰巧在單位裡值班.一個做好事的出租司機 用電話傳呼小二。出租司機在路口拐彎處碰到了橫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二叔,差點 沒給嚇得半死,想繞過去跑,卻老半天都沒挪得了地方,手腳都不聽使喚.緩過神 兒來,才戰戰兢兢下去往車上抬人,拉著就往醫院開.到了急診室,小護士不收, 說凡是流氓打架鬥毆的,醫院一律不收.司機火了,破口大駡:「你媽逼你家六十 多歲的人還能去打架鬥毆啊? 你可給我睜大眼睛看著,我送進來的可是活的.剩下的你們給我掂量著辦. 「小護士嚇傻了,也不知對方的什麼來頭,趕緊找人,往醫生家裡打電話.司機從 二叔身上翻出證件本通訊錄,一看稅務局陳強的名,認識,在朋友家一起喝過酒. 立馬從急診室往小二那兒傳呼.電話一通,司機就說:」你是陳強啊?趕緊到醫院 來吧,你家老爺子出事了。「小二一聽,腦袋」嗡「的一聲,問:」啥?你說清楚 點.「司機說:」你們老爺子被人給打了,傷得不輕,趕緊來吧,晚了怕是看不見 了。「小二急了:」你他媽的給我說明白,誰被打了?「司機也急:」陳忠孝,你 家老爺子.「陳強一聽,心裡又是」忽悠「一下子,腿也軟了,腦袋裡也全明白了, 結結巴巴地說:」好,你等著,我馬上就到.「又接了一句」謝謝.「放下電話, 慌裡慌張打車往醫院跑,拎著單位的手機,一路上把各家親戚全通知到了,無一個 不被嚇得臉色煞白.小二到醫院時,親戚們也差不多前後腳跟到.二嬸家離得遠, 是最後到的.陳剛看見二嬸哭著喊著一頭就撲進來:」我那短命鬼啊,你這是自己 找死啊,你說你當這麼個破廠長幹什麼吧啊......「二姑上前攬住二嬸說:」 桂芝啊,你冷靜點啊桂芝,老二他現在正在裡頭急救呢,你可別太激動,看傷著身 子骨.「二嬸依舊不依不饒,哭天嚎地地當著眾親戚數落:」我的命好苦哇!我為 你們老陳家操心了一輩子,咋就落到這地步了啊!自打進了你們老陳家門,我可就 沒得著幾天好哇,貪上這麼個窩囊廢男人,裡外都跟著他受氣.現在誰個廠長的老 婆不是穿金戴銀的,可我除了跟他擔驚受怕,哪享著什麼福了,如今連人命也快要 搭上了,我就差成了寡婦.死老頭和老太太啊,你們行行好,在地底下保佑你們活 著的兒女過幾天消停日子吧......「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像是哭喪。 親戚們也不敢使勁勸了,心情差不多都跟她一樣的悲戚,一個個蔫頭耷腦,有 氣無力地等在手術室外面.小二臉色煞白地說:「那啥,二嬸你別哭,看我去怎麼 整死老楊家那小子.」說完戴上帽子往外走。爸一把把他薅回來:「小二你快給我 回來!咱家躺下一個還不夠受嗎?你還要再添一個是咋地?你是不想把你爸這把老 骨頭也搭進去才算完哪?」 小二一聳動身子:「爸你別管,我自有辦法.」說完嗖嗖嗖就躥了出去.媽跟 在後邊不住地招手吆喝:「二呀,小二,你快聽你爸的話,快給我回來......」小 二頭也不回,氣衝衝地大踏步走了。 陳剛盯著悲痛欲絕的二嬸,心裡有如亂麻一般扭纏攪拌著不是個滋味.這就是 那個他熟悉的,打從一小就崇拜、熱愛的二嬸嗎?年輕時候的二叔二嬸,真是一對 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走到哪兒都顯眼.尤其是二嬸,鮮亮,俊俏,往人群當中一 站,身段一拿,一個眼神,一句唱腔,立時就能把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整個迷到 一大片.那時日子過得雖窮,卻時時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可眼前的這個二嬸,蒼老, 疲憊,邋遢,年輕時的精神氣兒一點都沒了,像是被什麼壓垮似的。連那眼神都是 無力、渾濁的.陳剛的心裡不由得一陣陣發酸. 二叔的手術動得還算湊合,已經能醒過來多少明白點人事兒。做手術的大夫被 陳家用紅包給打點過,要不然,誰會在大年初三就來給你上手術臺,認真做這麼大 個手術啊!紅包是陳剛出的,不是幾百塊錢一個的小紅包,而是兩千塊錢的一個大 包.媳婦柳青大度得很,二話沒說就掏錢了,臨領孩子回北京,還一再囑咐陳剛該 為家裡出什麼力就盡可能的出力,別有什麼捨不得.陳剛感激涕零地把他們娘們孩 子送走,讓她替自己到單位請假,他自己回到家裡繼續處理二叔的事情.楊鐵蛋作 為最大的打人嫌疑犯,已被? -------- 文學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