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文集 含情脈脈水悠悠 同船過渡,是前生五百年修下的福 棗 題 記 1 小姐說,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的一條船。 小姐又說,這條船毛主席他老人家後來沒有親自來坐,再後來就退役了。 小姐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們的情緒一下子就被調度到高潮,顫顫巍巍,明明 晃晃,仿佛有什麼事情立即發生已經發生了似的;小姐的第二句話緊接著出口,他 們的情緒又「突」地從高潮上摔了下來,頃刻之間掉到地上摔成了八瓣,心裡邊早 博似的「忽悠」懸了一下子:難道就讓一條退役的老船,載著這一杆精英的我們, 去遊覽千流湍急、萬壑壁立的三峽去嗎?! 小姐不急不躁,明眸皓齒,兀自笑出一臉的自豪和生動,旗袍外的一隻柔荑小 手軟軟平攤著,指尖朝向船艙的內部,笑意盈盈的鞠身恭請。 他們就都抹搭下一張張放成長條的臉,一個跟著一個,踩著已經翻毛卷邊的老 舊紅地毯,腳步遲緩,沿小姐柔荑小手所指方向,魚貫般往艙裡行進。每走幾步, 都有一個同樣身姿的旗袍小姐小手指路笑意盈盈鞠身恭請。他們的心中就恍然已是 身處日本東瀛,總是感覺有些平白無故的受寵若驚,渾身總有點不得勁兮兮的。 他們就這樣很有些消受不起的數著身旁一個個如花似玉的美麗小姐,不知不覺 的往前倒騰著步伐,不知不覺的,咦,怎麼就走出去了?! 就在他們的腳底下猛一磕絆、差點一腳懸空跌入水中的當口,一旁豎立的穿白 制服的門衛小生急忙攙扶了他們一把,唬得他們趕緊頭冒虛汗的收回驚豔的眼光來 朝腳底下打望,就見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橫穿過了一整條大船,即將邁上這條船和旁 邊另外一條大船相接的一條窄窄的甲板。他們就這樣懷著好生的納悶,晃晃悠悠晃 晃悠悠的,一抬腿,噌,就過渡到另外一條船上去了! 原來毛主席他老人家沒有坐成的這條退役的大船並沒有讓他們坐,這條退役大 船現在成了從岸上到水裡邊過渡的甲板,每一個來三峽坐船遊玩的人,都要從此甲 板上穿過,然後才能奔赴他們各自的遊船。 這時他們就感覺到自己的心情既白白激動又白白沮喪。他們一時有些不知如何 調整自己是好。於是他們就慢下腳來,下意識的有些戀戀不捨的扭頭回望。只見被 他們橫穿而過的那只大船,此時正深沉地停泊在幽深迂闊的水面上,通紅的窗櫺, 紫紅的桅杆,鮮紅色的旗幟隨風招展,它那闊大雄渾的船體在吃水線以上派頭十足 的微微搖晃,滿目紅彤彤的色彩往四下裡鋪排延展,好一派雄偉傲岸的帝王之相! 他們就禁不住張著大嘴驚歎:啊!啊! 啊!啊!啊! 然後那嘴老半天都難以合攏得上。 2 他們的嘴合攏上之後,他們就開始亂哄哄的找會務組,找自己的船艙號,找房 間的鑰匙,找舊相識,找新朋友,找自己對於長江的確認和想像。 此刻,在他們紛紛忙亂登船的這會兒,正是黑夜。黑夜裡的長江躺在無數隻船 板的身子底下,波瀾起伏,妖嬈暗昧。長江裡的黑夜又纏在無數朵峰巒的正當腰上, 迂回蠕動,顧盼生輝。她暗香盈盈,酣臥叢林,仿佛是佛在七手八腳的歡喜中,有 一些恣肆,有一些輕狂,有一些渾濁,有一些蕩漾,有一些壓抑的期盼,又分明是 夾雜著無限的喜氣洋洋。誰也觸摸不到她的形狀,但她分明就在夜的霧瘴中優柔盤 桓,他們也分明就給包裹在她夜的霧靄中曲折酥癢。 長江就在他們夜的想像中嫋嫋上升,酥酥癢癢。但那想像又完全是對夜的曲意 逢迎,盲人摸象。夜的長江給了他們想像以縱深的濕度和質感,也給了他們以橫向 的繁茂和蕪雜。他們的身體裡濕熱濕熱的,他們的腦子裡水淋淋水淋淋的。他們的 神志和意念無法集中,憋悶和粘稠讓他們無所適從。他們把顛簸喧鬧了一天的身體 在床板上放平下來,深不可測的大江就把他們輕輕托浮在某種液體之上,悠來蕩去, 輕輕搖晃。他們的身體再也禁持不住了,他們的雙手勉強支撐著自己爬起來,怕冷 似的,哆哆嗦嗦的拉開艙門,逃也般的,一步一喘朝四樓頂端寬闊的觀景甲板上艱 難奮力攀將而去! 夜的甲板此時正懸浮在千壑萬流之上,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甲板之夜又仿佛 吊在廓遠的天幕底下低垂,首鼠兩端,惶惶惴惴。它們總是在昭示著一種不很確切 的動態,或者是預示著一種動感的不明不白。船在黑夜裡還遲遲沒有開,也不知道 為什麼還遲遲沒有開。他們都已習慣了這樣一種還沒出發就已晚點的狀態。他們總 是處在不曾出發就已晚點的狀態。沒人向他們解釋晚點的原因,他們也就只有耐心 等待。他們都已習慣了耐心等待,他們的人生就是充滿了晃晃悠悠遲疑動感的無盡 等待。「餘生也晚……」,這是掛在他們嘴上的口頭禪。 這樣一句托詞就把一切的爽約和遲到、把一切的齟齬和糾扯都解釋和打發了。 他們就在樓頂的甲板上匯齊了,不約而同的聚攏,匯齊,互相利用手裡的煙捲 對火、借光,並趁機彼此偷覷和打量。風正從四面八方灌來。其實沒有什麼風正從 四面八方灌來。從四面八方灌來的風,只是他們眼下對頂樓甲板的良好感覺和美好 期待。他們仍被長江五月溽熱的暖濕氣流包縛困圍著。他們滿頭都是發散不出來的 熱汗,他們的衣衫都緊緊貼在了肋骨上,粘乎乎,沉悶悶的。他們全都不約而同從 狹窄憋悶的船艙裡逃離出來,逃到某種臨時的高處,某種與鬧哄哄群體的隔離點。 微微明滅的火光映著了他們彼此一張張年輕少壯的臉,那真是一派年富力強的精英 少壯景象。他們夾煙的手指都十分細膩、滑爽,指尖稍微有那麼一點點的熏黃。他 們很客氣很親熱地彼此微笑,寒暄,儘量裝作在上甲板之前就已經彼此相熟相互認 識了,就已經彼此是老熟人一般。當然他們可能沒見過面,也可能真就彼此熟得跟 什麼似的。他們的名字一提起來就如雷貫耳,如雷貫他們那個範疇裡的彼此之人耳。 相逢何必曾相識呢?他們雖然來自五湖四海,但為了共同的一個最後再看一眼三峽 的痛切目標,不遠千里萬里走到了一起來,終於走到了一起來。 五月真是個憂鬱的季節。 他說。趙日說。 他們當中終於有人說出了一句像樣點的、有點學問的話。他們本都想打一些比 喻,用來概括他們當下發不出來汗的、遊走漂浮並偶然遭逢的境遇,並以此作為他 們相互之間對接對火的暗號和口令。但是他們的想像力匱乏了,全被五月的長江之 水打得泛潮濡濕,潮乎乎,粘膩膩,不怎麼能撞擊出火花。他們當中就有聰明睿智 如批評家趙日者,便沿著艾略特「四月是個殘酷的季節」往下模擬,順口便悲發出 了「五月是個憂鬱的季節」的警句。不錯,五月是個憂鬱的季節。錯了,五月應該 是個明媚的季節,是無比明媚的農曆陽春三月。但是,當下,當他們這些少壯精英 同聚在一條船上,要對九十年代文學的今天和明天進行追思和遙望的時候,他們卻 發現陽春三月不那麼好懷春,三月的陽春也不那麼好游江。他們同乘在一艘頗為豪 華的長江遊輪上,將要沿即將湮滅的三峽逆流而上並緊接著順流而下,對它進行第 一次的觀望卻也是最後一次的告別。這會兒他們極想發一些感慨卻發現有嘴卻難以 把話說出來。他們外表的溽熱無處排泄,他們內裡的潮濕無計烘乾。他們不太好確 認這股子症狀叫什麼,但是批評家趙日的一句話一嘴就把它戳穿了。 五月真是個憂鬱的季節。 他說。趙日說。 趙日說這話的時候煙頭在鬍子裡憂鬱地閃亮,猶如隱現於兩岸岩崖之上的航標 燈一樣燒出半死不活的紅光。趙日批評家最引以為驕傲自豪的就是自己那一臉生動 燦爛的絡腮鬍子。那臉稠密的鬍鬚曾跟他的批評家身份一起,共同經歷了一場過去 年代裡的經久輝煌。當一場跨年代的文化危機猝不及防來臨之後,趙日鬍子的輝煌 頃刻之間就土崩瓦解灰飛煙滅。他那被無數女崇拜者播弄接吻過的嘴唇,如今正懷 才不遇的深深隱沒在亂蓬蓬的毛叢深處,極其焦渴地等待著某種舌尖的駕幸垂憐。 目前安撫嘴唇的只有細長細長的煙捲,還有他自己妙語連珠的誇誇其談。 五月真是個憂鬱的季節。 他說。趙日說。 趙日把這話又重複一遍說完時,他聽見了一轉圈稀稀落落的掌聲作為對他的應 答和喝彩。口令對上了。 他感覺出他們都在沒有風的風裡松了一口氣,他自己也在沒有風的風裡暗暗的 松下了一口氣。偶然遭逢相互指認時的惶然緊張終於過去,他們原來並非象三八線 和麥克馬洪線兩端對峙的什麼什麼隊伍和什麼什麼人。他們不過是在一個憂鬱的季 節裡同船過渡的一個個平凡簡陋的普通文人。只要載著他們的大船一刻不開,他們 就誰也無法靠自身力量移動半點。明白了當下同船過渡的處境後他們便把自己鬆弛 下來,十分鬆弛的在憂鬱的季節裡彼此互相對火和借光。青年批評家錢酷畢和孫帥 呆對火和借光,文學博士李含苞和周欲放對火和借光,本地作協主席卓顧得和尤拜 德對火和借光,批評家趙日和大學實習生小戰士對火和借光。也許他們平時根本就 不抽煙,根本就不需要如此這般的趙錢孫李周武鄭王的集體對火和借光,但在此時 此刻,大幕剛剛揭開演員剛剛上場,煙這個道具就起了大作用,派上了大用場。火 光熒熒,像是在表示他們彼此相逢的其樂也融融。煙霧緲緲,像是化解了彼此的陌 生緊張和隔閡,還有莫名的等待和焦灼。 一個未名的時代真是痛苦。 趙日說。趙日用他細長的手指夾著煙說。憂鬱過後當然就要痛苦。趙日的這種 情緒銜接的確沒有什麼錯誤。煙在他細長的手指間翻卷播弄著,頗有一點無聊和不 耐煩的模樣。他那摩挲來摩挲去的的手指又無形之中又加劇了煙捲的某種細長。趙 日的一雙讀書人嫩手打理得十分精心和秀色,手掌容積很小,掌心紋路清晰,指甲 尖修剪整齊,每一個指甲肚都挺括飽滿,甲蓋圓潤,略呈粉紅色。他的柔媚秀手跟 他臉上鬍鬚所呈現的獵人般的粗獷剽悍很不協調。他那一米八二的北方身材及其一 臉壯碩的鬍鬚,看上去極具叢林之中突然啟動的爆發力,仿佛給他一杆槍就可以去 打兔子。 未名的時代就象一條未名的船。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行程有多遠?什麼時候 開船?都說不清楚。 趙日說。趙日用他隱藏在鬍鬚裡的含而不露的嘴說。誰也不能看得清楚他嘴唇 的輪廓,也許只有在他嘴邊吊大的過去年代裡的文學女青年才能描繪得清晰。 老兄你有沒有搞錯?誰說這船是未名的呢? 提醒他的是與他同樣著名的青年批評家錢酷畢。酷畢面如重棗聲若銅鐘,一派 中國古代關公關雲長的酷死人靚死人的帥樣子,而不是當代香港四大天王歌星的奶 油嗲兮兮的面瓜相。酷畢就是特別願意時時給別人提個醒,尤其是嘴不得閒老半天 都是一個人在那兒叨叨咕咕的趙日批評家,更是惹得酷畢批評家記起了自己不失時 機給人提個醒的職責。酷畢瘦削堅實的身體此刻正玉樹臨風,呆立船舷,一雙曾傾 倒過無數文學女青年的美目鳳眼,此時正在煙頭的映照下躲在鏡片後面爍爍炯炯。 老兄你眼大漏神了吧?酷畢說。酷畢說話的時候還總愛向上抬起一隻胳臂,帶 上一點偉大領袖居高臨下檢閱紅衛兵遊行時的那種形體動作。我們這條船可叫「長 江168 號」,老兄你可要看清楚。 命名的不當比未名本身還要痛苦。 趙日並沒有順著酷畢手指的方向去確認,他的嘴唇固執的隱在大鬍子裡嘟噥, 聽起來沉穩,倔強,有為捍衛真理一鬥到底的氣度和決心。什麼叫'168' 一路發? 真真是俗不可耐!我們若都在' 一路發' 上研討九十年代文學,那麼九十年代就算 是真正沒有文學了。正所謂相見爭如不見,有名還似無名。 趙日說完,轉頭兀自凝視著一團黝黑的江水,遠處漁船的燈火故意被他的臉正 面避開,深入不進他的眸子裡去。他鬍子裡的的嘴唇也就此不再開啟,故意造成諱 莫如深外加高深莫測。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畢竟這船有過一回名了,存在就是現實。你難道想故意 不承認現實主義的存在嗎? 酷畢的聲音嚴酷冷峻,誰都知道他是這方面的研究專家,他的研究課題,目前 正在逐步的從單人現實主義向雙人現實主義過渡發展。只不過是在最後結果沒有出 來之前,他的這個選題暫時還秘而不宣。 難道你還試圖否認它,還想親自再給它命上一回名是吧?酷畢批評家說。酷畢 在說這話的時候,漂亮的男眼睛裡一點都不含情脈脈,相反卻分明帶出了一見面就 想跟對方過招的抬杠色彩。 殊不知那批評家趙日也想當然的是杠頭出身,而且是批評界裡頭最善博弈的一 個。他那被層層鬍鬚圈圍起來的外形壯觀的大腦袋瓜子,裡面也說不清共裝置存放 了多少棋譜和程序,某一次在跟電腦比賽對弈時竟然把電腦都折磨瘋了,氣得電腦 渾身亂顫,滿臉滿屏幕都瘋狂打出了黑體三號字他的名字「日趙!」「日趙!」 「日你爹個趙!」把趙日罵得哈哈大笑。批評家趙日連電腦都不懼,還能在乎真人 嗎?趙日他一面對人腦的挑戰,精神氣兒立即就來了,本來已不打算開口的嘴,現 在還是忍不住銜住杠子的那一頭,使勁一用力,將其一端奮力翹起來說:是地,兄 弟,你算說對了。哪一次命名是人對自己本身命的名?還不都是他人所強加賦予的? 我們自己的名字得源于父母,船的名字受之于它的主人。命名從來都不征得被命名 者的同意,每一次命名都是據授名者自己所需。既如此,我們就是強加給這船一回 名又有何妨呢? 哇--噻!好耶!好耶! 還不等酷畢回答,一旁才剛畢業出爐不久的博士含苞和欲放竟相跳將起來,蹦 腳歡呼。兩個初出茅廬的白臉小夥兒惟恐天下不亂,仿佛盛世太平就會泯滅了他們 少年英才似的,聽了這話立刻就圍攏上來,一人抱住趙日一支胳臂搖晃著,使勁兒 攛騰說:日兄,日兄,光榮啊日兄!依你說來命名不就跟強姦一個什麼差不多嘛! 那還不趕緊快命,快命!我們久聞日兄你特會命名,從「傷痕文學」開始一直 到「後後現代」,哪一次給文學起名沒有你老人家介入呢?給一條船起名就更不在 話下了。快點,快點,我們不願坐什麼破「一路發」,快給我們的船起個好名吧。 受到年輕博士的擁戴,趙日明顯感到高興。跟酷畢唇槍舌劍的火藥味兒一下子 沒有了,換成了導師帶學生的毀人不倦的諄諄與哼哼。他用眼角簡單掃了掃酷畢, 然後手撚下巴根兒最底部一綹兒鬍鬚,發聲部位極其靠後、音箱共振極其沉鬱的嗡 嗡嗡嗡嗡說:當然了,命名也不是隨便就能命的。這裡面有玄機。偶然的和必然的, 諸多因素雜揉在一起,才能構成一個名。 都需要什麼因素,快說,你儘管說,我們全力給你提供。含苞和欲放急不可耐, 又使勁殷勤的搖著他的胳臂。 比方說,這要因人因時而定。 人是怎麼個人?時又是怎麼個時? 趙日瞻仰著旁邊那艘牽掛著他們的、同時也是作為纜樁和鐵錨固定著他們的那 條通紅大船,略有所思的沉吟著開口:比方說,現在,同船共渡的,來為九十年代 文學操心的,你我等,有紅衛兵,紅小兵,有右派,左派,還有中不溜派…… 你們好!都躲到這兒來啦? 隨著一聲清涼的問候,一陣梔子花的香氣柔軟的從舷梯下浮動上來,跟著上來 的,就是一個穿小背心和沙灘褲、腳丫在皮涼鞋細帶子裡自由伸縮扭動的清新靚麗 的小女人。趙日把剛說了一半的話咽進了肚子裡,嘴大張著保持原狀卻沒有發出聲 兒來,其他人也都眼神呆呆的,驚得半天緩不過來勁兒。酷畢這時卻搶先上前,迎 過去跟這個靚麗小女人打招呼:倩倩,你也上來了?來,我給你介紹介紹。 倩倩?她就是倩倩?!一甲板人的眼光「刷」的匯成探照燈的光柱聚焦到倩倩 身上。倩倩誰不認識?一代名記嘛!某大報專門負責文學副刊的年輕女主事,全國 那些能如雷貫上耳的名家沒有誰不被她一網打盡,不被她采過訪和編發過稿的。他 們在座諸位也幾乎全是她的版上客,可就是從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這下可好,得 以就近一睹芳顏啦!我的天!果然名不虛傳啊! 他們的嘴角立時全都翹上去,眼角隨之全都彎下來,既想目不轉睛,又想笑逐 言開的瞅著,瞧著,很幸福,很傻,很幸福也很傻的樣子,等著酷畢將他們一一給 方倩倩做引見。倩倩黑黑的大眼睛,大眼睛黑黑的,含笑而禮貌的一個個致意回答。 酷畢最後一個才介紹到趙日批評家,倩倩伸出一隻小手來優雅的讓趙日握著,剛剛 說了一句:久仰……突然一個脆嫩的女聲從背後直接把她打斷:哎- 呀- ,您就是 趙日老師啊!趙日老師請您給我們賜稿! 隨著話音,一個瓷娃娃似的連衣裙小人兒爬了上來。不等人引見,圓臉兒小人 兒往甲板當中亭亭玉立一站,小碎花連衣裙下擺飄飄的,落落大方自報家門道:我 叫宋乙乙,是在大眾文萃報實習的,我們報社派我來跟各位老師約稿,希望各位老 師能支持我…… 我的天!這可真是上帝他老人家派來的清涼解暑的可口良茶啊!甲板上人們的 眼神簡直不夠用了,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登時覺得溽熱全消,精神陡漲,仿佛 涼爽的風真的吹過來,從夜的水面上吹過來,從尤物可人兒們的連衣裙和小背心上 翩翩吹來。他們忙不迭的起身恭迎,有人去拉椅子讓座,有人張羅去買啤酒和吃食。 趙日老師的眼神亮晶晶,亮晶晶的,溫潤潮暖,亂蓬蓬的鬍子裡立時祛除了憂鬱色 彩,每一根鬍鬚都差不多要立起來,嗖嗖嗖往外滋著意氣風發和激情澎湃。他看著 方倩倩雍容華貴的落座,一條腿搭著另一條腿,一隻腳丫襻著另一隻腳丫,又看著 宋乙乙蹦蹦跳跳的忙著給各位老師分發名片,瓷娃娃一樣雪白的圓胳臂圓腿在連衣 裙裡躍動著,趙日老師的激情立時把他自己的周身鼓滿了,脹滿了,鼓脹脹,滿滿 蕩蕩的,恨不能一頭紮進長江之水中,化作沖進上游孵卵產仔的中華鱘揚子鰐。在 梔子花香陣陣襲來的沁脾清幽中,在夜霧和水汽迎面打來的青春玉體綿軟甜香裡, 趙日的嘴唇終於從毛叢的深藏之內凸現出來,那樣性感的浮凸出來,焦渴,乾燥, 靈動,深邃。原來竟是兩片那樣流暢完美生動薄脆的男性嘴唇!甲板上的人都聽見 他嘴唇上的想像力被激活了,先是如釋重負的噓了一聲,然後又是雙唇渾圓向中心 啜起,用柔和的氣聲(氣管內部最底處發出的聲兒),輕聲慢語跟方才判若兩人的 發話道:我提議,我們這條船就叫「東方紅獵豔號」吧…… 哇--噻! 沒等他說完,甲板上的人就差不多集體跳躍著歡呼起來,仿佛他們早已彼此心 領神會,就等這一個人脫口秀出似的。 方倩倩和宋乙乙則瞪大眼神,十分警惕地挨個打量起他們。 3 船還沒有開。船不知道為什麼還沒有開。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九十年代的文學 會議拿到船上來開。也許那本身就是一條船,一艘艱難普渡的船,載著越來越為數 不多的他們,向著即將湮滅的風景,趨近,流連,看一眼少一眼,看一眼少一眼。 「東方紅獵豔號」就掛靠在那條紅彤彤的大船上,就滯留在子夜十分長江幽深 浮泛的水面上,象一條寄生蟹一般,攀附著,等待著,以茫然的攀附和等待,來消 耗和熬煎一個燈明水暗的不平靜夜晚。 那女記者倩倩是何等經驗豐富、冰雪聰明,她黑黑的大眼睛,大眼睛黑黑的, 眼神往上一撩,一撩,立即就把甲板上的事態打探明白了,然後就笑意盈盈不失時 機的開始打擊「獵豔號」成員們的積極性:「東方紅獵豔號」?這有什麼新鮮?早 已被人玩過了。早幾年間此類組織就在北大和復旦盛行過。這會兒你們還在玩,還 有什麼意思嘛? 噢,噢,意思可大不一樣,大不一樣。趙日批評家接嘴說,趙日批評家此時薄 薄的嘴唇神采飛揚,嘴皮子帶電一般叭叭叭反應得飛快。我們要進行大面積文學重 組重構,找回九十年代的文化新熱點。 噢?這麼說,老調子還沒有唱完? 哪有個完啊! 趙日批評家聳聳肩。批評家趙日說這話的時候,很象《追捕》裡的那個杜丘冬 人高倉建,他兩手一攤,做了個洋氣哄哄的無奈動作,就差伸手將美麗小姐撫恤包 攬入懷了。 哦,那好哇! 倩倩的聲音非常女性又充滿磁性,就仿佛有一隻小手兒正從嗓子眼裡探出來, 毛茸茸的,毛茸茸的一隻小手撩撥著聽話者身上的癢處,把他們搔得乖乖的,癢癢 的,乖乖癢癢興奮度極高卻又無處得以解脫。那只磁性小手就樂滋滋招搖在她的的 嗓子眼裡仿佛無限喜悅地說:請問,諸位是否需要一個女政委跟你們一起合唱呢? 好啊,好啊!歡迎女政委方倩倩來指導工作! 一旁敲邊鼓起哄的又是含苞和欲放兩個小傢伙。含苞的博士大腦殼得意的在細 脖子上搖搖晃晃,欲放齜著一嘴純潔的苞米小牙滿臉壞笑。方倩倩輕輕巧巧的就為 自己在一群獵豔者中找到了合適的位置,將自己置於比較安全有利的地形之中。而 大學實習生宋乙乙小丫頭則顯得涉世尚淺,經驗缺乏,她還是有點被名人情結懼縛 著,一時還不知道怎樣恰當的說話,手腳無措地拘謹坐著,無形之中就有些象陷入 被獵泥坑的小寵物。趙日老師一旁看在眼裡,喜在心上,憐香惜玉之情愈發被撩動 了,恨不能立即將小瓷人拉過來抱坐在腿上。想當年,他有多少一瀉千里的文章, 就是一手撫摸著腿上坐的文學女青年,另一手洋洋灑灑一氣呵成的啊!那是除了理 想和宏業以外,能將他的情緒調動起來、將他的創造性思維活躍起來的又一股向上 走的力量。 但顯然,眼下,周圍環境跟八十年代他輝煌的時候不一樣了。九十年代的女崇 拜者可不是說抱就抱的,抱錯了可是要付出天大代價,誰知道是會出血、出淚、流 汗還是流錢?一個充滿光榮與夢想的時代業已結束。 趙日老師帶著一股僥剩的殘餘激情,小心翼翼,摸摸索索伺機以待,乖乖的, 殷勤的,一會遞茶一會兒端水的對女士悉心伺候。 「東方紅獵豔號」這樣一個詩意命名和獵豔隊人員的基本組成就這樣落實了下 來。落實下來以後,等待就不再顯得那麼枯燥、那麼坐臥不寧、那麼煩悶焦躁、那 麼漫不經心而又那麼萬般無奈。現在它簡直變得香氣馥鬱,詩意盎然。天上的一顆 北斗星開始在他們的頭頂美好地照耀,四周圍的景致全都懷揣上了一點點躍躍欲試 的不安,全都罩上了一層甜蜜動人的危險。他們方才那公羊打鬥式的剛硬身體線條 現在全都柔和下來,眼神也都變得軟耷耷的,四肢就如向日葵般朝日般初綻在女士 們明媚的視界以內。 獵豔隊男隊員們嗓子眼兒裡的話立刻就多了起來,他們的憂鬱立刻就被歡樂所 取代。喧囂浮泛極盡歡樂的時代,憂鬱該是一種多麼難得的情懷!感傷落寞的時代, 歡樂又是一種多麼難得的存在!而它們的轉換就在一刹那,就在兩個女人出現的當 口得以實現完成了,這樣就使原本莊嚴的情感變得多麼滑稽、多麼矯情、多麼做作 可又多麼有意思啊! 遠處葛洲壩的燈光直瀉到水中,映得水汽馥鬱。燈火如花掰一樣一朵一朵在水 裡盛開。偶爾會有過路的江船拉響汽笛,「嗚--嗚」,憂鬱而又抒情,那仿佛是船 在夜裡的囈語。一盞兩盞三盞四盞的燈光平靜的在夜的水面上滑翔,優柔寡斷,顯 得心事重重。嗚嗚嗚的船在時斷時續的說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誰對話。 那果真就是船在對自己說話,船在跟船說話,船在跟葛洲壩說話。那就是葛洲 壩嗎?夜的葛洲壩看上去並沒有什麼魁偉雄奇的地方,只像是由一帶燈光組成的長 堰,孤獨、寂寞地在遠方濕濕的閃亮。那該不會是古時候的都江堰吧?後人的葛洲 壩看上去跟古人的都江堰並沒有什麼顯著的進步和區別。後人的智慧,全都讓前人 那強有力的大腦給遮蔽覆蓋了,什麼也沒剩下,什麼空隙也沒留下。每一次的行動, 都不過是重蹈覆轍,每一次的發聲,都不過是鸚鵡學舌。 船沒有開,船始終都沒有開。他們同坐在這一條船上,捱著這一段陸地不是陸 地、江不是江的困難轉型時光。長江仍隱在夜的背面,在陸地與船的夾縫中徘徊, 遲遲的不肯把真面目向他們打開來。船也還沒有開,久久不開的船幾乎要破壞了他 們對三峽的期待盼望色彩。船上的酒吧開了,船上的卡拉OK也開了,船上的多功能 廳和錄像廳也開了,船上的衛生間和洗澡的熱水都開了,只剩下船還沒有開。船還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 夜的襯景單調不變,缺乏動感。單調不變的夜景逐漸的在他們的瞳人裡變得無 趣膩煩。逗趣打鑔的話說了一圈又一圈,甲板慢慢的也跟著變得絮煩而膩歪起來。 他們都在拼命尋找相親相恤的一時溫暖,同時他們又小心翼翼避免誤會和傷害。這 樣他們就不能不投入又不能太投入,他們本來想要彼此抒情,但話從嘴裡出來時卻 只剩下了調門統一的調情。只調情而不抒情讓他們彼此感到些許安全,但因這安全 永遠盤帶在禁區以外又失去了驚心動魄的進球射門色彩。 夜的甲板,甲板上的景致,景致中的調情話語漸漸都不再有趣。個別人想要抱 小姐到腿上的想法又因集體的腿數太多而實施不起來。看樣子是沒有哪一個說主動 讓賢自動退到甲板下面去的。酷畢不說帥呆也不說;含苞不說欲放也不說;卓拜德 不說尤顧得也不說;趙日不說小戰士也不說。誰也不願意有點眼力價兒主動離開, 把兩位小姐剩下給別人分享。於是他們只好原班人馬行動,決定換一個地方去尋找 新的有意義的活動和刺激。 一大堆衣服剛剛被風吹幹一點的獵豔隊成員就又魚貫而下,擁戴著兩位公主兩 位女皇兩位能惹得他們戀戀不捨堅決聚攏在一起不肯自動離去半步的女士,下樓去 尋找更有意思的玩法。船內到處都已燈火通明,聯歡早已經開始了。不管船是移動 或者是停滯,狂歡總是可以隨時隨地隨處開始,不需要醞釀,毋須要彩排,燈光由 明到暗的轉送之間,人人就都成了角兒,踮起腳尖就上了場。這是一個極盡歡樂和 喧囂的時代,孤獨和憂鬱都極有可能是故作姿態。這也是一個憂傷和孤獨的時代, 歡樂和喧囂也極有可能是假模假式。無法分辯,沒有人能夠辨別得出來。 他們擁戴著他們的女王走進那個燈火閃亮的多功能廳卡拉OK酒吧。剛一跨進門 檻,剛一腳踏入歡樂沸騰之中,他們立即就後悔了,他們中間的兩位女士立即就被 裹挾而去,不由分說的裹挾而走,象遭強暴搶劫了似的席捲而走,幽暗之中又看不 清是被誰具體給架走給拎跑的。他們簡直來不及反抗和阻擋,實際上他們也沒有什 麼權利阻擋和反抗,誰也沒授予他們權利反抗和阻擋。他們十分的沮喪,十分十分 的沮喪,簡直無法形容那種沮喪象什麼。仿佛不經意之間丟了屬自己的什麼東西 似的,屬他們自己的最最珍貴東西似的,好象自己一瞬間就一貧如洗,變成了窮 鬼窮小子一個。他們勉強定睛下來,努力眨著他們批評家的銳利雙眼向舞池裡打量。 但是他們卻忘了人家別人的眼神之銳利也是同樣是批評家式的,他們都是半斤對八 兩,針尖對麥芒。所以人家一眼就瞄上他們進來,一眼就挑中他們群體中的方倩倩 和宋乙乙兩支花,沖進他們的領地呼嘯著將女人裹脅起來就走,一點都不講究面子 和道德。其實也沒有什麼面子和道德。這種場合,狂歡的場合,一切全都是公用的, 哪還剩一點點私人性好講呢? 這下他們是真的傻眼了。趙日眯縫起他的批評眼,在忽明忽暗的燈光隙處,拼 命尋找著宋乙乙和方倩倩。 他尋見方倩倩正跟一個年紀不老小的人勾肩搭背,勉強撐出幾寸紳士距離,在 不緊不慢的倒腳挪著步伐。再轉頭尋找宋乙乙,透過滿池的人影僮僮,香臂豔腮, 趙日的心裡邊「咯噔」一下子:宋乙乙正被一個大內高手貼身摟著,膩膩歪歪的, 眼見大內高手把宋乙乙貼身摟著,抱著摟著,一來二去,手就沒了!手就進入裙子 裡沒了! 太快了!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雖為過去年代的獵豔老手,趙日這時也要由 衷感歎:太快了!太無遮攔無彩排無醞釀,太露骨無含蓄無調情無撩撥了,真是見 面就動手。趙日聽見自己心裡抽搐了一下子,「咯噔」抽搐早博了一下,從牙縫裡 冒出一股涼氣,暗暗的冷颼颼的。他心裡只說太快了!只會說「太快了,太快了」, 倒仿佛這個過程若慢一點就合情合理了似的。他的鬍子只抽動了一下就全塌下去了, 全都那樣痛苦的歇斯底里的軟塌塌的往回倒伏。 獵豔隊的別人也都看見了,也都跟趙日一樣的看見了。滿舞池的人形形色色, 舞伴兒之間勾肩搭背的狀態形形色色,仿佛人們都是有準備而來,就是為了一場放 肆的聳動和狂歡,為了一場陌生的刺激和貼近,為了一場毫無責任感又無危險可言 的獵豔和追逐而來。這才是九十年代的新熱點,是股票市場上永遠的炒做和投機的 題材。自封為獵豔者們的這些人都懵了,酷畢和帥呆有些發傻,含苞和欲放有點發 呆,卓拜德和尤顧得暗自搖頭喟歎,小戰士清潔的錛頭一下子就冒出汗來了。他們 都有些急了,既不肯輕易加入進去,又沒有辦法把他們的姑娘搶救下來。兩首曲子 過去,大內高手卻一直摟住宋乙乙沒有換人,他緊纏著她裹著她不肯撒手。趙日的 眼睛一刻也沒離開他們身上,沒離開他們這一對兒身上。在一陣陣心絞痛之中他還 在想,有些想不明白的極力的想,現在的大學生小姑娘怎麼都這樣?怎麼可以一見 面二話不說,就讓手進到裙子裡去?連一點節律節拍和過渡都不要了?他就這樣憂 傷的想,幾乎是無望的想,幾乎是無望的,目不轉睛的黯然神傷。 就在他這樣目不轉睛的黯然神傷之時,他卻突然之中捕捉到了一個動作,一個 救了他命的動作,宋乙乙的一個幅度很小的用雙手相撐的動作。她的雙手並沒有摟 到大內高手的脖子上,而是簡單的,似是而非的搭在對方的肩上,並且,在一個滑 步的空擋,她還伸出手來撐了一把,好象要把兩人身體的距離撐開。趙日的心裡忽 地湧來一股灼熱,那股子灼熱撞擊著他,好象他從這一微小動作中得救了,真的得 救了。他放下手中澆愁的啤酒易拉罐,拉了拉衣領,凜然的從高腳椅上站了起來, 站起來得十分凜然。他站出他一米八二的滿臉大鬍鬚的凜然身姿,屹立在舞池旁, 屹立著,充滿信心的等待,準備在這只曲子終了時迎住宋乙乙。他一定要把她迎下 來,一定要把她救下來。那幾乎成了他的職責。他已經準備好了。 一曲終了,大內高手根本沒放宋乙乙到舞池邊上來,他牽著她在原地磨蹭,似 乎還想在原地接上下一隻曲子。趙日想也沒想就邁步走了過去,大踏步的在紅紅綠 綠的燈火縈繞中走了過去,走近了大內和宋乙乙身邊。 他好象聽到了自己目眥盡裂的嘎巴嘎巴響聲,他已經聽到地火在地下運行,火 山的熔岩馬上就要從他的舌頭裡噴發出來。他的嘴唇剛一在鬍子裡爆突露面,不料 方倩倩卻從背後搶上一步,趕在他的前邊柔聲發話道:大內先生,您好啊!可還認 得我嗎? 方倩倩那一雙黑黑的大眼睛,一雙大眼睛黑黑的,調皮而又狡黠地眨動,調皮 快活而又嫵媚橫生。她已經跟趙日同時聽到了他目眥盡裂的嘎巴嘎巴聲。她為這種 聲音稍微感到寬慰。她知道接下來的就該是什麼。她是他們的檻內之人,她就是從 這種情形中,從一條接一條的男腿上磨礪過去,從一段一段、一截一截毫不新鮮的 老調子的彈唱中給錘打成長起來的。於是她就趕在趙日的前邊把引爆線接了過去, 掐熄了一場肯定是很沒趣很無聊又很缺乏體面的戰火。大內高手的手果然就從宋乙 乙的背上滑下來,略一吃驚,然後馬上換成笑臉,伸出手去極其熱情地與方倩倩相 握說:倩倩!方大記者,我哪裡敢不認識你? 一旁的趙日先是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接著馬上趁他們寒暄的工夫一把扯住 宋乙乙:乙乙,咱們走。 說完,也不等人同意,幾乎是連拉帶拽的扯起她來頭也不回的就走。他將宋乙 乙領回他們那群人圍坐的桌子邊,安頓她坐下,又叫來了一杯甜水遞給她。宋乙乙 端起杯子,咕嘟咕嘟的仰起脖子就喝,喝得很有一些驚魂未定驚慌失措,也有一些 心旌搖盪和莫衷一是。趙日的心裡又顫顫了一下,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不知是安慰還是別的什麼。其他幾個人也忙碌著給宋乙乙眼前放這放那,水果和小 吃瞬間堆她眼前一滿碟。趙日在這邊忙活宋乙乙,酷畢那頭望舞池裡尋著方倩倩, 就見曲聲燈影之中,倩倩又被那個大內高手扭住了,扯著她漫不經心的踱著步伐。 雖然他們中間隔著一指寬的禮貌距離,倩倩臉上好象還掛著笑,似乎在輕鬆的寒暄 著什麼,可是酷畢怎麼看怎麼感覺倩倩那纖細的胳膊在吃力的用勁,強抵住大內的 身子不讓他貼上。酷畢的右拳狠狠的砸在左掌心裡,說了聲:操!轉身就離開他們 一夥,焦灼而又痛苦萬狀地去繞著舞池轉起了磨磨。三轉兩轉,仍舊無計可施,他 找不到藉口和勇氣沖進舞池去把倩倩拽出來。酷畢無奈,焦急之中面部的肌肉都僵 了,他青白著臉,嘴唇鐵灰著走近舞曲放送的調音台,聲音僵硬的對調音師說:請 給我們放迪。我們許多人都準備蹦迪,我們已經等得好久了。 調音師說:好。先生請稍等。 果然,交際舞曲一停,迪斯科樂曲就響了起來,鋪天蓋地地轟了起來。這是能 保持人與人之間間隔和距離,能給人以最大幅度的擺動自由和人身安全感的最好曲 子。在它的強烈聲響的庇護之下,一切的舞姿和扭動都變成是絕對私人的、個人化 的,不會有什麼貼身騷擾和肉體侵犯的事情發生。 仿佛為了報剛才的一劍之仇,報他們丟了女人、丟了面子之仇,獵豔隊成員他 們集體的不約而同的全都上場,他們把倩倩和乙乙兩個姑娘圍在中央,圈在中央, 炫耀示威似的,圍著她們倆蹦啊跳啊,任誰也搶不去,任誰也奪不走。他們是生怕 再失手把她們丟失了。尤其是他們之中的酷畢和趙日,都幾乎委屈得有點想哭了, 鼻子孔酸酸的。他們真好象是失而復得,真像是他們的羔羊迷途而又重返了一般。 他們圈在一起,圍在一起,仿佛多少年前他們就曾經在一起,多少年前他們就應該 是一個整體一樣。他們是再也不願意分開了。他們不理會場上的別人,不理會任何 人,他們只顧跳著他們自己,只顧安慰體恤著他們自己。他們都有點為自己感動和 讚歎。他們是多麼的脆弱,敏感,多情,多疑,奮不顧身而又不堪一擊啊!仿佛還 沒有從剛才的一場失敗和挫折的打擊之中回復過來似的,他們極力扭腰聳胯,他們 拼命劈腿甩足,以甩掉剛才的憤懣和驚悸。他們在重金屬的狂轟亂炸之中渾身抽筋、 哆嗦,他們在燈影變幻莫測之中迷茫、失措。他們把地板踹得山響,他們把燈光給 晃得青面獠牙。他們想找回一局他們曾經丟失的,但他們又實在不清楚他們丟失的 是什麼。他們帶著激情的譫妄蹦啊跳啊,他們不知道是誰給了他們譫妄的激情。周 圍的人、景致一律在變幻、傾斜,水平線不知道在哪兒傾塌了。沒有高度,沒有基 准,沒有海拔,沒有穩定,一切都在變幻莫測中旋轉著傾覆著上升。他們就要在傾 覆和旋轉中懸浮倒將下去了,馬上就要懸浮著倒將下去了,這時他們卻聽見一陣銳 利的震耳的鈴聲。 船開了。 4 船開了。船終於開了。船在狂歌勁曲中奮力將纜繩掙開。船從那艘大紅船的庇 護捆縛下掙脫開來,在夜色的掩護下徐徐離開了潮濕的江岸。 船在逆流而上,船在逆流而上。逆流而上的江水無情撥擊著船幫。江水給了他 們水蛇似的嘩嘩的聲響,他們卻無法拓清她暗昧優柔的意味深長。一切悠長的本相 都包藏在夜的深處,而夜的眼就埋伏在燈的光裡頭。 燈的線就躲在船裡頭,船的漿就隱在水裡頭,水的箭就射在人裡頭,人的心就 存在本相裡頭。 船終於開了,船終於開了,終於沿著尋訪憑弔之路上溯開了。逆流而上的公理, 就是只顧撥水前行,而一路上的風景全被深深的忽略和遮蔽。尋訪既成憑弔,他們 內心無限感慨。他們在黑夜裡睜大了黑色的眼睛,卻絲毫尋找不出他們所企盼的光 明。兩岸岩崖上明明滅滅的航標燈火,提示著他們是在窄窄的水道裡運行。左邊的 岩崖亮著紅燈,右邊的岩崖亮著綠燈。紅燈和綠燈將他們引向神女峰、白帝城、巫 山、夔門、巫峽、巴峽、臒塘峽……那麼些數不清的峽與峰。那些流傳千古的名字, 那些流傳千古的詩呵!就要有千里江陵一日還了,就要有漫捲詩書喜若狂了,就要 有飛流直下三千尺了,就要有巴東三峽巫峽長了,就要有猿啼三聲淚沾裳了,就要 有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了。 哪裡還有千里江陵一日還了?哪裡還有漫捲詩書喜若狂了?哪裡還有飛流直下 三千尺了?哪裡還有巴東三峽巫峽長了?哪裡還有猿啼三聲淚沾裳了?哪裡還有高 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了?你在此佇立千年,真就是為等我與你擦肩而過嗎? 他們都無法睡覺,他們依舊睡不著覺。憂鬱和悲愴一道隨水聲襲來,把他們剛 剛蹦得幹騰騰的身體又打濕了。他們的憂鬱和悲愴無以附著,他們來來回回的從這 個梯子上去,又從那個梯子下來,他們不知道他們要看什麼,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尋 找什麼,他們卻總要不停的看,他們卻總要頑強的毛愣張皇的尋找。結果他們看見 的總是他們自己,他們總跟自己的一夥人相遇。他們上來下去,他們竄來跳去,最 後卻又重新的聚攏在了一起,乾脆聚攏在了酒吧裡,圍著一桌紅紅的燭光,徹夜不 停的集體閒聊。他們發現他們是那樣害怕獨處,一但獨處就像是離開了母親的孩子, 就象會被時光拋棄、被這條船拋棄了似的,他們用集體相聚的虛假浮泛的歡樂來把 自身的孤獨和恐懼抵消。 當然他們如此睡不著覺、不肯去睡覺的一味聚在一起、鬧騰在一起的原因,也 是因為有了倩倩和乙乙的加盟在場。兩位女士成了他們這個獵豔團體聚攏不散的強 力黏合劑。他們竟相端茶倒水,竟相獻著言語的殷勤,你一言我一語,你一嘴我一 嘴。倩倩心無旁騖,談笑開心,富有魅力的磁性聲音總象一個癢癢撓般挑撥撩人。 而乙乙小姑娘總顯得那麼心神不定,搖搖欲墜。也許是探進她裙子裡的那只手 給她打下了深刻的觸覺殘留,她的身體顯然已經自持不住了,沒坐一會兒,她就借 故站起身來出去,悄悄的從酒吧間溜走,不知所終。這下可就害苦了她的趙日老師。 現在輪到趙日老師搖搖晃晃,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終日。趙日老師一會一趟出來進 去出來進去,屁股上象長了釘子,坐不穩,站不下。含苞和欲放兩個小傢伙一看, 高興了,一齊叫嚷說趙日老師您怎麼啦?才喝這麼一點啤酒不至於就頻繁走腎吧? 趙日說:沒有,沒有,活動活動,活動活動。 趙日一這麼說「活動」,大家一下子就找到了題材。本來他們的談話一直是散 漫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無主題無目的的,這下好了,可以大家爆炒同一上升 股,就以趙日老師的「活動」作為現場題材。眾人爭相幫他出主意,想辦法,獻計 獻策,拿他打鑔,趙日老師同時也拿自己打鑔,奉獻自身為大家增添歡樂。當然, 另一方面他們也是覺得太氣不過,那個大內高手忒黑,忒沒情調和格調,忒不講究 遊戲規則了,是需要有人出面跟他鬥鬥法。倩倩說那個大內也是她的版上客,從小 苦大仇深,自學成才的,十分的不容易。她第一次給他發稿的時候,大內還專程乘 火車不遠萬里看望過倩倩老師,給她捎過上好的毛尖明前茶。當然現在已經不一樣 了,大內已經成長為高手,早不念懷什麼倩倩老師不老師,大內高手現在忙著給別 人當老師,忙著往女孩的裙子裡探他的高手進去。 倩倩勸解、寬慰趙日說:你不必介意,他需要在勾引女孩子方面確證他自己。 趙日說:怎的,光他確證,我就不需要確證了嗎? 倩倩氣得笑說:什麼話!你已經著名,他還是未名,你跟他一般見識幹什麼? 但是其他人不這麼想。其他人不忿,他們聽了大內的來歷和出處,更覺得自己 應該高出大內一等,更覺得趙日老師出出進進的活動應該,太應該。這種活動往大 裡說,是一個維護文學九十年代文學純潔性的舉動,代表著他們學院派集體的心願 和光榮;往小裡說,是重振批評雄風,顯示他趙日批評家橫跨兩個年齡段、已經能 將追逐對象的年齡成功地下降到二十來歲以下的經久魅力。這又是他們集體的心願 和光榮。 他們說:要麼你給乙乙寫封信吧,傾訴衷腸吧。 他們說:要麼你去查查她房間號,去敲她艙門吧。 含苞說:日兄,我再幫你去大內的房間看看,看乙乙在裡頭沒有。 欲放叮鈴鐺啷掏出房間鑰匙,說:日兄,給你,從今天開始房間鑰匙歸你,由 著你方便使用。我到酷畢他們屋裡打地鋪去。 女政委倩倩又樂,極其好玩地看著這小世界裡的又一場追逐,一邊還語重心長 的諄諄教導著說:追逐愛情可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務望同志們要德智體全面發展。 趙日見有這麼多朋友給他助陣,滿臉幸福傻呵呵的答曰:那一定,那一定。說 完了,又忽地臉紅,覺得不對勁似的,嘴唇又陷回到鬍子裡,挺不好意思挺羞澀地 說:瞧瞧,瞧瞧,讓你們煽乎的,仿佛跟真事兒似的。 我做什麼了我?我做了什麼了嗎? 眾人也樂了,嘻嘻哈哈地說:誰讓你積極命名來著?誰讓你命名「東方紅獵豔 號」來著?自作自受了吧? 自作自受了吧? 趙日起身,一個大甩臂動作,振奮精神,給自己打氣說:諸位,我就犧牲自己, 給大傢伙兒取一回樂,共度一回快樂美妙的船上時光。兄弟我一定不負虛名,一定 創造一些業績出來。諸位,等著瞧吧! 5 夜還在燈的眸子裡倦意未退,白晝卻已經在江面上水汽氤氳。等到吧臺上的燭 火熄了,蠟淚流了一地,等到廣播喇叭裡傳出小姐的問候:「各位遊客,早上好」 時,他們已經睡眼迷朦倦眼迷朦,東倒西歪僕在桌子上,嘴裡卻還在頑強地對女士 幽默著,寧可困死了也相聚著不肯分離。一聲嗚嗚嗚的笛鳴,告訴他們又一個著名 的峽口到了,笛鳴召喚著他們前去觀賞。他們這才魚貫般地出了艙,踉踉蹌蹌邁著 瞌睡不穩的步子出了艙,魚貫般地又湧到了甲板上。 微熹的晨光中,長江終於露出了它的真相,三峽也終於露出了它的真相。在漫 長的等待和疲乏拖遝的揭幕以後,這才真相大白。 真相終於大白。 真相終於大白之前的這個鋪墊太長,這個序幕也太長,以至於等到要觸到題目 中心時,等到要面對三峽長江時,他們卻已筋疲力盡了,興奮度已經提不起來了。 他們的精氣神兒全在暗夜裡的追逐和相互指認的狂歡中消耗盡了。他們全都睡眼朦 朧,眼珠兒通紅,腳底板發輕。他們在與自己和他人遭遇相逢、鬥智鬥法的過程中 幾乎將心智耗盡,幾乎把長江和三峽都已經忘了,幾乎已經把行走的最終目的給忘 了。但是,緊接著到來的白晝提醒他們,嗚嗚嗚的笛聲提醒他們,他們的目的地到 了。三峽就在眼前,長江就在腳下。夜的神秘褪去,江水赤裸裸的展現。他們先是 打著哈欠,手捂著嘴的半邊,眼睛半眯半睜著,哈欠還沒打完,他們就捂著嘴驚呆 了,眼睛一下子就瞪到了半圓:原來這就是三峽?!這一溝破黃泥湯子就叫長江?! 這破敗亂糟的溝峽,這滾滾泛黃的黃泥湯子?! 讓他們費盡了神思和想像,費盡了等待和期盼,這樣跨越千山萬水,不顧一切 的奔赴而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來趨近的,無比燦爛,無比瑰麗,無比魁偉,無比 雄奇,無比遙遠瞑朦的,一遍一遍無形的誘惑和甜蜜的,卻原來就是這樣一溝破黃 泥!長江呈現給他們一鍋破黃泥!三峽留給他們一溝破泥湯子!他們想像的神秘之 幕一下子就被撕破揭開了。他們一下子就給從天上雲端砸到地底十八層地獄裡。 我來晚了。他們嗓音喑啞的在心裡說。我們來晚了。我們總是晚啊晚的。我們 總聽說絕美的景致就豎立在高處,豎立在那裡,可是,等到我們有朝一日來朝拜它 時,卻幾乎什麼也沒了,幾乎什麼也沒剩下了,就連你也開始頹敗了。你啊你啊! 你從雪山而來,怎不見你雪水的清冽?你向大海奔去,怎不見你赴海的壯烈?想當 年,太初遠古之際,混沌初開之時,你是怎樣水矢箭鏃,以你年輕的衝力,熱血澎 湃,劈溝開山,沖嶺鑽岩,殺出一條血道,狂奔東海而去!大海就是你的宿命,是 你的劫,是你不可更改的前緣。你呵你呵!你難道就不能以你的清亮,你的健壯, 再等等我嗎?再等等我們嗎? 兄弟呵,我來晚了。我生晚了。為什麼總要叫我說,總要逼著我說,總是需要 我說「餘生也晚」呵?!我要生在什麼時候才能趕上你,趕上你的潮頭?你的精壯? 你的英姿?你的秀麗?如今你怎會落魄到這樣……渾濁,阻塞,你怎會這樣不斷渾 濁且層層阻塞,你啊,長江啊,你飛流直下、你猿啼沾裳、你巫山雲雨、你神女無 恙、你那千般愁腸萬般壯麗的江,你啊你啊,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我來晚了,我們來晚了,三峽!他們嗓音喑啞的又一遍在心裡說。第一次靠近 你,竟也是最後一次靠近你。第一次遊遍你,竟也是最後一次遊遍你。第一次用視 覺觸摸你,竟也是最後一次觸摸你。第一次用皮膚感受你,竟也是最後一次感受你。 第一次用乾渴的毛孔吸附你,竟也是最後一次吸附你。待再來時,你又在哪裡? 在哪裡呵?在哪裡? 他們沒脾氣了,徹底的沒脾氣了。他們帶著想像被撕毀後的怏怏縮回船艙,縮 到空間直不起身來的狹小房間裡呆坐。他們披著隔涼的大被單兒蜷縮在那兒,目光 呆呆的。他們自詡是本世紀最後一批人文思想家,但他們卻沒能印證他們的人文理 想。他們無處去印證他們的人文理想。他們眼睜睜看著自然景致到了他們這一代就 這樣變成了一泡泡黃泥湯,眼看著一切一切都將變得認不出了模樣。 直到開會的鈴聲響了,會務組的人來挨個敲艙門,他們這才懨懨的,不情願的 起身奔赴會場。會場就設在那個多功能廳。昨晚他們還剛剛在此狂歡追逐著,還看 見大內高手將手探進小姐的裙子裡沒了,今天他們就要在這裡一本正經發言,發出 許多一本正經的言,將話語的泡沫匯入滾滾流淌的泛黃的長江。他們說不出有多麼 的無奈,說不出有多麼的沮喪。無奈和沮喪之間,他們不得不加入喧囂的合唱,把 追逐和憑弔的過程走完,把總結和展望的話語說完。 他們知道不管三峽有多麼破,長江有多麼黃,他們都是要逆流而上然後再順流 而下,要把全程走完,要把一個時間的和空間的歷程走完。時間緊迫,機會難得。 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了,每一個第一次對他們來說都是最後一次,每一次相逢都 是告別。 人生何處不相逢?人生處處是告別。 6 江水在船板之下汩汩的流淌。逆流的路已經在黑夜之中走完了,現在他們已經 是順流而返,沿途慢慢悠悠的賞析一路即將覆滅的風光。作為母親之河的長江水已 經黃得不象個樣子,就不知還會有什麼可值得可惜的。 什麼也不用去想,什麼也不用去申張。該漫的總會要往上漫,該黃的總歸要黃。 一切都已不用著急。一切都已不用著急。隨波逐流該是多麼愜意!隨波逐流該 是多麼愜意! 獵豔隊的成員們眼下他們就規規矩矩地坐在會場裡,耷拉著腦袋,假裝專心致 志地聽著臺上那些沒意思的老生常談,那些單調乏味毫無新意的重複話語。無數的 景致就在那些廢話連篇當中在船舷一閃而過,隨著一波一波的流水泛過,他們卻被 困鎖在那些話語當中完全動彈不得。他們多麼期望能夠逃避,能夠躲開那些噴濺的 吐沫,但是他們顯然無處逃離。通向樓頂觀景甲板的兩道樓梯在開會的時間段內都 上了鎖,直到會議開完了才能解禁。假如他們不加入多功能廳裡的喧囂大合唱、不 成為眾音合鳴中的一聲的話,那麼他們就必須退回到各自憋悶、狹窄的艙鋪裡去, 在那一個個站不開身、直不起腰來的,有如囚牢般的暗艙密室裡費力的調整呼吸。 空調也已經對他們那些個體的船艙關閉了,只剩多功能廳大會議室的還在開著。 所以他們就必須集中在這裡,也只能集中在這裡,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都要跟眾 人一道製造聲音,都要跟眾人一道製造話語。 景致與人物暫時隔離開來。現在,他們唯一能使自己廁身於喧囂之外的手段就 是保持沉默。他們努力保持緘默不語。 大內高手被安排成了主講,這是他們事先所沒有想到的。他們還以為照老規矩, 先上去寒暄主講的應該是他們之中的卓拜德或尤顧得這些德高望重忒愛講話、忒愛 將心事成虛話的老同志。但是象卓拜德和尤顧得這樣的主席現在都已是只愛做不愛 講了,接茬上去的就是大內高手這樣的只會講不會做、也可能是又會講又會做、一 邊講一邊做的新生力量。 二十分鐘過後,主持人撥響鬧鐘,示意講演人超時,提醒他要節制。大內象沒 聽見一樣,還在嘴皮子飛動著嘎嘎嘎的講。三十分鐘過去,主持人又撥響鬧鐘,提 醒他時間已到,可大內還在喋喋不休嘰嘰呱呱的講。 批評家趙日陰沉著個臉聽著,越聽臉越陰沉得厲害,滿臉大鬍子上幾乎都要滴 出水來。他倒不是覺出大內的發言本身有什麼新奇刺激的地方,而是覺得這小子摟 著話筒不放鬆的樣子實在是太張狂。那副神態,就跟昨晚上摟著乙乙跳舞時那樣, 涎兮兮,媚滴滴的。趙日用眼角再順帶著掃了一眼台下,見坐在他斜側面的乙乙小 姐此時正專注地望著臺上,滿臉潮紅地一心一意地聽著,眼皮兒好象連眨都捨不得 不眨,生怕錯過了大內那奶油面龐。趙日老師那一顆多情善感的心,又「咯噔」的 抽筋了一下。他聽見自己的鬍子「忽」地就立起來,根根兒都指向臺上的大內,慫 恿著他的嘴去向大內發難、決鬥和挑戰。 時候到了。報仇的機會到了。趙日想。趙日以他八十年代老資格批評家的身份 想。趙日想以他趙日老批評家的學識和口才,扳倒一個小小的高手大內,簡直易如 反掌,也就是三言兩語幾句話的事。趙日的屁股幾次欲從板凳上拔起來,意氣用事 的要向大內高手小先生商榷和責難。然而,趙日老師還畢竟是文人氣書生氣的老師 趙日,趙日批評家在行動之前,還免不了有一些哈姆雷特式的延宕和憂鬱。趙日老 師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坐椅上問他自己:「to be or not to be」?趙日老師左思量 右尋思,還偷偷摸摸從褲兜裡掏出一枚硬幣「鐺」地扔地上,認定國徽的一面是 「to be 」,麥穗的一面為「 not to be」。扔了幾次,鋼蹦兒在地上亂滾,滾得 完全亂了套,正反面的概率已經無法統計了,趙日老師於是心安理得的決定放棄。 他在心裡頭還在一個勁兒跟自己說:天意啊,天意!這是老天勸戒我,不讓我以自 己八十年代辛勤締造起來的批評家英名,去提攜一位九十年代出道的未名小男生。 趙日於是耐著性子安穩坐下去。 比他有出息的是新出爐的博士含苞和欲放兩個小傢伙。他們本來也沒想說話, 但是他們現在說話的情緒都被會議上的各種胡說給調動起來了,他們決定要上臺去 親自一辯一駁。兩個新出爐博士都對批評富含著無限的激情,一見面就要跟人談文 學,一見面就要跟人談文學,不談文學他們就沒話說,不用書面語談論文學他們就 沒有日常的口語寒暄話說。每逢談起文學他們的眼神就晶晶發亮,亮晶晶,光閃閃 的熒光四射,誰妄圖想將那眸子裡純潔生動的純文學的光輝泯滅都泯不滅。他們的 談話都是純粹的專業談話,他們的寫作都是純粹的專業寫作,毫不攙雜私欲和功利 目的。若說有點什麼些微的個人願望的話,就只是年輕人對於朝升大師九段的純潔 渴求和激烈嚮往。所以他們就一直刻苦磨礪修煉著,刻苦修煉著磨礪,從小到大, 倆個人都是從小學六年、中學六年熬起,再加上大學四年、研究生六年層層加碼, 摞到一起一共二十來年不間斷一順水的寒窗苦讀,總算把內功修成了。 含苞頂著一個聰明的大腦袋瓜子,欲放齜著一嘴純潔的苞米小牙,兩人摩拳擦 掌,已經將底氣準備得足足的,準備赤膊上陣。總算是有一個比武試刀的機會了, 總算是有一個快要熬出頭,快要走上社會,快要將攢在腦袋瓜子裡面的書本知識應 用到實際當中去的機會了,他們倆的感覺都十分興奮,含苞的臉蛋兒愈發紅撲撲的 含苞欲放,欲放的嘴唇也愈發嫩生生的鮮翠欲滴。開會、坐船、放炮、命名、打架 ……一切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新鮮的體驗,新鮮極了,好玩極了。他們樂不可支, 他們準備充足。他們決定要奔擂臺賽上比武放炮。每一次會議都是一次比武擂臺賽, 每一次擂臺上都有打得好的賽手脫穎而出。他們不僅能得到刀和劍、快馬和銀兩, 而且還能得到名望和繡球的獎賞。這是他們從他們父兄的過往經歷中得出的看法。 如今他們不僅要極力仿效,還要將這種輝煌光大和發揚。 含苞的大腦殼一晃一晃的,欲放的小嘴一噘一噘的,上得台去都很激動很興奮、 很謙虛很狂傲、很富有條理很語無倫次,狠狠地都說了不少的話。憑良心說,那真 是實在是很精彩很獨到很有見地的話,是他們畢生二十幾年寒窗苦讀把牢底坐穿、 畢生二十幾年獨倚斜欄把欄杆拍扁後的心血之作、肺腑之言。可惜,沒人回應。 沒有人回應。沒有什麼人搭茬。聽眾都象白癡似的,傻呵呵的聽著,呆呆的, 傻傻的,不提問,不反詰,也不置疑,也不商榷,呆呆的,傻傻的,愣呵呵的,聽 著,什麼反應也沒有。含苞也只好腦殼一晃一晃,欲放只好小嘴一噘一噘的,乾巴 巴的下去了,回到原座位席上很無趣的當聽眾去了。身後面還伴著稀稀拉拉的客氣 掌聲。 接著又上來一個比武打擂者,也用了一些狂傲新詞,也發明了一些強硬觀點, 也帶了幾個比較惡毒字眼,處心積慮驚世駭俗,也想激怒大家,也想放炮,結果也 放的是啞炮,沒人響應,沒人搭茬。人人都忙著自說自話,人人都忙得沒時間給別 人搭茬。 這是一個既自說自話,又仿佛是眾聲合鳴的時代。它能將一切人、一切事都陷 於尷尬。象大內高手那樣能惹起別人前去與他商榷、想要滅他衝動的,就已經算是 很不錯了,就已經算是有反響了,反響就已經算是很不老小了。「多元化」的到來, 使得打架對話等等都已變得沒有興致和目標啦! 一拳頭就打在了玻璃鏡子上。 一拳頭就砸在了軟棉花堆裡。 7 夜幕又一次沉沉地降臨。 夜幕薄弱了瞳孔裡的景深,他們立體以後的眸子轉眼又變成了一個個平面。平 面下來的神經很是有些疲憊和衰弱。其實這一整天裡他們都牢牢地給釘在會議室的 椅子上,整個肢體都沒有機會得到什麼屈伸。但是那種乏力和疲憊還是牢牢的貫穿 了他們整個身心。失眠、失望、失重、失戀、失意……一連串的缺失搞得他們睜不 開眼睛,也打不開心情。 他們算是領教沉浮於液體之上的厲害了。水可真是熬人,液體可真是熬人,長 江可真是熬人,三峽可真是熬人。才剛剛在船上呆了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時,他們卻 覺得已在此沉浮千年了似的,就要給熬得面黃肌瘦,就要給熬得經受不起了。 夜幕掩蓋下的液體讓他們白天的失望情緒多少有了一點平息。液體在夜幕之中 矯情的呻吟、喘息,一波接一波,一波連一波,將冥想癡想的餘地留給他們,將誘 惑和得逞的期望留給他們。他們覺得夜裡總是可以做點事情的,夜裡比較容易做成 點事情。而在白天卻不行。白天一切的譫妄都在陽光下化成了實在,化成了大白光 下的實實在在。白光給了他們一個又一個泛著黃色泥沙的實實在在的打擊,將他們 的一切心懷鬼胎都給打掉流產。白天將一切朦朧的東西變得乏味真實,黑夜又將那 層朦朧重組重聚。 可愛可親可尊可敬的夜幕終於降臨。他們這時倒象盼來了光明使者一般群情激 奮。他們歡天喜地,喜地歡天,借著夜幕的掩護湊到一起,聚到一起,相互安慰, 互相體恤,互相把白天裡的所作所為表揚一番,互相續著白天裡沒有說得過癮的話 題。尤其是他們要對白天裡竟相上臺發言表演的含苞和欲放兩個小傢伙使勁給以表 揚,誇他們這句炮點得好,那句炮放得也不賴。他們又說各位獵豔隊老師們本想給 他們倆人當一回「托」,托一托他們,在下面給他們提一提問題,給他們烘托出一 個「二博士舌戰群儒」的小高潮出來,但考慮到年輕人初出茅廬,多遇一點挫折、 多遭受一點無人喝彩的空鏡頭也好,以便讓老師們過去的歷史告訴現實的他們,出 人頭地的道路上出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有激流,有險灘,有暗礁,有泥沙……什 麼什麼都有,當然,象他們倆這樣遭遇虛無的例子的確是還不常見。誰讓他們生得 晚,出道在九十年代呢?那麼也就只好回去悄悄去說「餘生也晚」吧,他們!不過, 也別洩氣,文壇無非幾圈麻,哪有堅持做「莊」總不開「和」的呢?只要有耐心, 有毅力,別放棄,做得住,中途不打退堂鼓,咬緊牙關堅持搓下去,那麼早晚有一 天會有開「和」贏牌的時候。先贏的是紙,後贏的是錢。這個道理他們年輕人應該 記住。 一席話就把含苞欲放的傷心減輕了許多,也把大家彼此眾人在白日裡無名的失 意和失望都減輕了許多。 他們的心情都在夜色中、在誰也無法仔細望清他人之面的模糊中好了許多。倩 倩和乙乙這會兒重歸他們的群體之中,唧唧喳喳,嘻嘻鬧鬧的,成了讓他們心情好 轉的調和因素。乙乙的回歸很不容易,看那樣子是被趙日老師一直跟蹤纏繞著給押 解哄騙來的。趙日老師現在寸步不離她的左右前後,生怕一不小心再次失手,讓個 什麼大內小內的拐跑了去。乙乙小丫頭則一直是態度曖昧不明,臉上看不出有什麼 更多的歡喜或厭煩情緒來。 長江又隱到的夜的身後,又將這個季節千篇一律的潮濕和溽熱送給他們。該講 的那些文人書面語都已講得差不多,那些話語幹乾巴巴,缺少旋律曲調變化。他們 都有點不願意再講,再講也覺得重複,挺沒意思的。 於是他們就在嗓子眼兒裡胡亂哼哼,不知不覺,竟咿咿呀呀哼出一些無主題變 奏來。仔細聆聽分辨一下,才知那竟是童年的曲子。誰知他們這些老大不小的成年 人在一起,竟不由自主哼起了童年曲調。於是不知是誰在幽暗之中先起了個頭,他 們就隨著一起集體的輕唱起來,聲音越唱越大,聲音越唱越響。有那麼一兩首老歌 是能夠將眾人的過往記憶接合起來的,比方說「大海航行靠舵手」,比方說「天上 佈滿星啊,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啊,訴苦把冤伸……」等等等等。暗號 又對接上了,這時他們就又有了在過去年代裡就早已彼此相識的快樂。 但是因為這個群體的年齡段實在是參差不齊,高低起伏相距實在太大,在過去 時間裡的某一點相接的可選擇性實在太小,於是他們就又採取了另一種方式,開始 講起民間的語文,不斷地抖起笑料和包袱,希望能在民間的立場上獲得彼此的相通。 當然那些段子多少都要帶上一點點色彩,不多,也就是一點點,一丁丁點,一丁丁 點的黃。因為他們還要顧及自己文化人的身份和面子,還要考慮有兩位女士在場的 因素,所以民間的黃色素就不能播灑得太多,要適當點滴得象味子素一樣。當然也 正因為有兩位年輕女士在場,包袱抖落起來就更要講究些技巧和手腕,更要雅俗共 賞,更要大俗大雅,更要大雅之中達到大俗,更要讓人起興和起性,看誰能真正博 得美人一笑。 段子一個接一個,色彩皆塗染自民間,立場也出自於民間,沒有民俗學和文化 人類學的基礎的話,就不好妄斷那都是什麼和什麼。反正,唱童年歌曲和講彩色笑 話是他們這一夥人互相指認的又一個途徑。這也是一種暗號和口令。暗號和口令不 是說跟誰都可以亂對,也不是說跟誰都可以接得上對得上的。 趙日老師的口才真是不能讓人不佩服,尤其是有女士在場的時候,就愈發妙語 連珠,口舌生輝,就是長江大壩決堤了也擋他不住。單他一個人就快要講到十段了, 卻還在那裡口舌生瘡的不斷的講,仍舊還沒有枯竭見底的意思。眾人不住的為他鼓 掌喝彩。講到過分得意之處,趙日老師便犯了只顧自己的嘴高興而淡忘其它的毛病, 光顧著講,就把他守護宋乙乙小姑娘的職責給忽視淡忘了,一不留神,小姑娘又在 他的話語縫隙中借機溜走跑掉。等到他們口幹舌躁,集體從甲板頂上下來興致衝衝 往酒吧走去潤喉時,趙日老師這才發現集體隊伍中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他最要在 其面前獻媚獻身獻殷勤的人。趙日老師立即沉不住氣,酒還沒開始喝呢腿腳就開始 打晃,他對魚貫而下的眾人說:你們先去吧,我再到那邊轉一轉。含苞欲放兩人一 聽,搖晃著大腦殼齜著小苞米牙嫩生生的齊說:日兄,別著急,別急,你慢慢轉, 慢慢轉吧。 下得艙來,酒吧裡早已是燭火熒熒。同樣是互相指認的人們早已聚成一桌一桌 的。他們這夥人撿了一張較大的桌子坐下,又將一圈的椅子湊齊圍攏。坐定了以後, 他們開始等著小姐上酒。在等待的過程裡,他們始終無所事事。他們於是就無所事 事地東張西望,四處打量,望望眼前的燭火,看看彼此通紅通紅的面影,擺弄擺弄 眼前自己的一雙無所事事的小手,他們不禁都有些心照不宣,都有些忍俊不禁,仿 佛他們都不是為采風觀景而來,而是為了這一群一群、一撥一撥、一夥一夥的聚會 而來的,千里迢迢萬里迢迢,跋山涉水,走到此,停滯到此,就是為了同船聚會, 黏黏糊糊聚到一起而來。他們仿佛都不為賞景,而只為玩人。「仁者樂山,智者樂 水,庸者樂人」。他們說。他們自我解嘲打趣的說。再放眼觀周圍,一桌桌也是跟 他們同樣的庸者,都在找與自己相投的一夥,死粘在一起取樂樂人。 有什麼辦法呢?在這樣一個山水無法怡情,山水不再怡人的時代,也就只好人 以怡人,人怡山水罷! 他們都舉起眼前那巨大的玻璃杯裝的、叫作「紮啤」的大傢伙,互相舉杯碰著 說:旅途快樂!旅途快樂! 旅途快樂! 他們幹掉了一紮又叫了一紮。趙日這時也面相難看的回來了,一看就知道他尋 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眾人誰也不敢多問,誰也不敢多說,趕緊安慰 他坐下,喊小姐叫酒。趙日自己也是啥也不說,咕嘟咕嘟先是一大紮啤酒一口灌下, 接著又吆喝小姐端上來第二紮。 一大紮啤酒下肚,大傢伙兒情緒稍微被刺激起來了些,眾人臉上都有些微醺紅 撲撲的。酷畢這時站起來主動給大家敬酒。酷畢的敬酒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目的,只 不過是因為群體裡頭酷畢和趙日作為比較著名的少壯批評家,很自然地時時愛充當 召集人的角色。眾人也把他們的這種不自覺的身份集體認可。有人愛出面召集、並 愛搶著付帳買單,這難道還有什麼不好的嗎?所以他敬到誰的酒,誰就都嬉皮笑臉, 然後再推三搡四,吆五喝六的喝。他們敬酒說了歸齊也就是敬的一個「鬧」字,敬 的就是推三搡四、嬉皮笑臉、吆五喝六那一派酒後胡言。若是一敬酒就喝,一敬酒 就喝幹那還了得?那不是反倒沒意思、失去趣味、要把主人的買酒錢心疼死不可嗎? 多半圈酒敬下來,酷畢的臉泛起了玫瑰紅,說話的嗓門也越來越亢奮,越來越 高,而他自己卻一點也不察覺。他們也都不跟著察覺,因為他們的情緒都跟著高亢 起來了,嘰嘰喳喳,煽煽乎乎,也不大清晰自己嘴裡煽乎的是什麼。酷畢在圓桌上 按順時針方向敬酒,他最後一個敬到的就是女政委方倩倩。其實按通行的酒令或規 矩,他應該第一個敬這桌唯一的一名女士,應該先向政委方倩倩女士敬酒,然後再 從老到少敬其他人。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偏偏把這個順序倒過來,把倩倩留在了最 後一個,留在了他心底的他眼底的最後一個,留成了他這個儀式上珍存的最後一個。 酷畢拿起旁邊預留的那種女士小杯,將酒斟滿,雙手遞到倩倩面前。然後他又 舉起自己的酒杯,意味深長地說:來,倩倩,我敬你一杯,慶賀我們的相識。 然後他目光如酒,醇厚綿長地盯住方倩倩。 倩倩端起酒杯,目光儘量不跟他的眼神直視對接,她左手輕掠了一下額角的長 發,右手將酒杯緩緩的舉高,舉至齊眉,還不等說出一句禮貌的話,說出一句表示 應答的話,旁邊的趙日卻「忽」地一下子站起來,很奇怪很突如其來的站了出來, 高舉著他手中的紮啤酒杯,大著嗓門說道:來,倩倩,我來敬倩倩女政委一杯。 酷畢的臉本來是對著倩倩含情微笑著的,這會子一下子就僵了,突地就僵住, 僵得趔趄歪斜,橫七豎八,那麼難看,那麼難看地從牙縫裡吼出一個聲音說:你給 我坐下!你!我給小姐敬酒,有你什麼事? 他這一吼,眾人全愣了,趙日也是臉紅脖子粗地愣愣地分辯:你敬,我怎麼就 不行敬?倩倩,你喝了這一杯。 說著,也從旁邊拿起一個女士杯,斟滿,遞到倩倩面前。這時就只聽得酷畢大 喝一聲:你敢!說著話人隨聲到,人就隨著聲音撲過來了,一旁的欲放手疾眼快, 一把給死死的揪住。 這一下眾人全懵了,眼瞅著酷畢和趙日倆一個臉紅,一個臉白,一個嘴硬,一 個嘴青,怒目而視,兀自僵立原地不動。旁邊的人都跟著泛傻,泛呆,傻傻呆呆。 喝酒喝出這麼個場景來,誰也沒想到,誰也沒有意料到。本來他們也就是在一起聚 著玩,喝著玩,敬著玩的,只圖個消磨時間,解解晦氣,解解潮氣。誰也沒有當真, 誰也沒有想怎麼樣,誰先誰後,沒有個次序,誰敬誰不敬誰,敬到了誰沒敬到誰, 都沒在意。偏偏酷畢猛咕叮在這上頭較真,較真得連一點先兆預兆都沒讓他們知曉。 他們大家這時候才有點醉醺醺的明白,他是喜歡倩倩的!酷畢是喜歡倩倩的! 他是一直將倩倩視為己有的!這些時辰他們光顧著起趙日和乙乙的哄,卻忘了酷畢 是怎樣隨時辛勤侍奉倩倩的。他那樣勤勤懇懇,一直任勞任怨默默奉獻著,眾人卻 一時都把他的柔情忽略,還當他是在奉獻大家,在效勞弟兄們呢。倩倩呢?倩倩對 他是個什麼態度呢?他們記不得了,也沒有發現什麼特別。倩倩的一切一切都是那 樣得體,和爽,如意,該她一個女人做的她都做了,不該她做的她半點也不曾僭越。 有了她在場,他們就感到舒適愜意多了,心裡踏實多了,他們談話的興致也就高昂 多了。他們一直都當倩倩是大家的,大家共有的分享的財產,他們私下裡已經認定 她是大眾情人的角色,沒誰想到還要把她獨佔包攬。 但是酷畢,酷畢喝了酒以後一下子把心思暴露無遺。酷畢他是來借酒吐真情的, 趙日卻不合時宜的瞎站起來,瞎出風頭,一下子就把酷畢的情緒給攪擾折斷掉了。 酷畢由此而失態,搞得他們大傢伙兒的情緒一時也都拐不過彎來,不知該怎麼辦才 好,不知道怎樣調解是好。就連趙日和酷畢,倆人在吼完了以後自己也僵立在那裡 發呆,覺著這情緒來得真是突然和意外,這衝突真是暴起得莫名其妙的突然,衝突 驟起之後,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們各自的面子該怎樣挽回、他們該怎樣收場呢? 還得是倩倩,久經沙場的倩倩,滿懷憂戚一腔豪情的倩倩,倩倩她犧牲她自己 出面來給他們臺階下,來給他們打圓場了。倩倩左右各看了看他們兩眼,什麼也沒 有說,只是默默地將兩杯酒都拿到眼前,將那酒杯的順序來回調換了幾換,分不出 誰是誰的了,這才端起酒來,左手一杯,右手一杯,稍一停頓,接著左右開弓,一 仰脖兒,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然後雙手把空杯一墩,臉一繃,說:不理你們了。 說完站起身,揚長而去。 在座的人又驚傻了,誰也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會成這個樣子。他們眼見得倩 倩喝酒時含而不露,滴水不露,他們也眼見得倩倩離去時的長髮飄拂,長髮飄拂的 搖搖欲墜消失在他們眼前的空氣裡。空氣裡出現了死魚一般的靜寂。雖只是那麼一 兩秒鐘的靜寂,但仍能窒息出幾條死魚。他們的嘴也象死魚一樣驚愕的大張著,半 天也說不上來個什麼。他們可真是沒成想是這樣。含苞醉迷迷的將下巴頦抵在桌子 上,喃喃自語說:你們鬧吧,你們鬧吧,這下好,把人給氣跑了,這可怎麼辦? 欲放也齜出他帶縫兒的純潔玉米小牙,嘶嘶嘶的嘴裡吸著涼氣說:怎麼辦啊? 怎麼辦?要麼我去請倩倩小姐回來? 含苞說:你去請?你去請?有你什麼事兒呀?你請得回來嗎?誰給氣跑的誰去 請吧。 說完,就把大腦殼上一雙純情怨懟的眼神投向酷畢和趙日。 酷畢和趙日他們兩個這時也有些後悔,手足無措。酷畢仿佛這時才猛醒過來, 感覺到自己方才的失態似的,急忙改換態度,力圖表現出他的大度和能屈能伸。他 略一沉吟,便很含蓄很委婉地欠欠身子,拿過瓶子來,伸手斟滿趙日和自己酒杯裡 的酒,端起來,真誠的說:日兄,對不住你,老弟我先幹為敬了。 說完,一仰脖,「咕嘟」幹下去。 趙日也就坡下驢,也十分不好意思地說:老弟,我也不對。 說完,一仰脖,「咕嘟」也幹了。 含苞替他們把酒杯繼續斟滿,說:唔,這還差不多。這還象點樣。 欲放一旁著急地說:你們誰去把倩倩請回來? 酷畢和趙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好意思先開口。 還是含苞聰明,說:要麼我們買束花,一道去吧。 大家一聽,覺得這主意好。於是酒也不喝了,晃晃悠悠站起身來一道奔服務台 去買花。買完了花,一行人又迷迷瞪瞪,頭重腳輕的簇擁著手捧滿天星和紅玫瑰的 酷畢,擁擁搡搡浩浩蕩蕩朝前行進。到了倩倩房間門口,又你推我,我擠你,誰也 不好意思上前敲門。最後他們一致把酷畢架在了前頭,身後是含苞用大腦殼頂著他 的腰眼兒,欲放一個手指架著他舉花的胳臂。 酷畢無奈,一手舉花,一手篤篤的敲門。響了幾下,門開了,倩倩從裡面出來。 酷畢把花一遞,臉紅得跟紫茄子一樣,說:給你……倩倩的臉也正是一派不勝酒力 的桃紅,她軟軟的伸手接過花來,說:這……你…… 話還沒說完,後面一下子竄出含苞的大腦殼,然後是欲放得意的小牙齒,接著 是趙日的大鬍鬚,小戰士的亮錛頭,帥呆的一米八六大高個,緊後邊還有以過來人 身份洞幽燭微正捂著嘴竊笑的卓拜德和尤顧得老同志。 倩倩忍不住「撲哧」樂了,什麼也不再說。他們一見倩倩高興,立時也是滿心 歡笑,全都如釋重負,一臉燦爛起來。 只有趙日老師,笑容剛到一半時,一眼發現了女艙盡頭的牆角一隅,大內正擁 著宋乙乙在那兒喁喁私語。 趙日的笑容「嘩」的一下又死在臉上。但他勉強含悲忍痛沒有出聲。 8 夜半時分,江上下起了小雨。 接下來的這晚,真是江風夜雨對愁眠。在這個舒適的、清涼的、可以借機補補 覺緩緩神的夜晚,同處一條船上的他們卻紛紛失眠。批評家趙日失眠,批評家酷畢 失眠,批評家大內高手失眠(也許他會懷著勾引成功的得意睡個好覺也說不定)。 大學實習生小姑娘宋乙乙興奮得失眠。女記者方倩倩也懷著萬般的感慨失眠。 倩倩枕在船上,船枕在水上,水枕在江上。它們合成一股洪波的力量,在黑夜 裡一路幽幽的湧動向前。 她倚著自己的手臂,聽得見船底發動機的聲響,還有船幫被水打濕,被雨淋濕 的哭泣。「哭泣」?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此時想到這個詞。那水聲果真有點象流淚, 簌簌的,汩汩的,一滴一滴往下滴落,一波一波在船梢滑過。 水聲吹著哨子,吹著悠長的催眠號子,把他們一個個送入自己的夢鄉。也不知 有幾人會進入夢鄉。但是終於平息了,一切都平息了,他們這個群體終於抵不住睡 眠的誘惑,暫時分離。暫時的分離讓她的思緒變得清晰。 這一晚上的事件真是讓倩倩感慨萬端。她非常知道酷畢和趙日的打架為什麼。 她怎麼能不知道呢?她太瞭解熟悉這些文人了。她就是坐在這類文人腿上長大的文 學女青年,就如此時的宋乙乙一般。那是1985年,文學鬧得最歡的時候,她二十歲, 大學三年極。她懷著滿腔新時期的喜悅和興奮,滿懷著對世界的新生的好奇,一首 朦朧詩接一首朦朧詩的背誦抄錄著,一個詩人的腿上接一個詩人的腿上輾轉磨礪著, 詩意盎然,樂此不疲。 對詩人的崇拜讓她將性騷擾和被喜愛的界限模糊不清,只要聽到某人朗誦了一 首好詩,就激動得捂著胸口大喘著粗氣,一抱就給抱到腿上去了,疼痛或者是撫摸, 她連一點拒絕的抵抗性都沒有。那時候她羞澀,迷亂,容易接受暗示,臉蛋兒嫩得 一根手指都能掐出水來。青春期女孩子的一切優點和缺點她都具備,具備得好象專 門為給這些張狂的文人藝術家們準備、專門留給這些風流倜儻的詩人們受用似的。 初次坐在詩人腿上的失貞,她也沒覺得怎樣受傷害。狂熱的崇拜加上羞澀的迷 亂,將刹那間的身體疼痛剛好抵消,仿佛只是打了麻藥以後的拔牙,神經剛一感到 麻痹,牙早已經被拔掉了。那還只是針錐了一下式的疼痛,只留下一點點的後怕和 驚嚇,還遠遠構不成痛楚。那種疼痛,遠沒有她後來看見詩人當著她的面,又抱著 另一個女孩坐在腿上那樣痛創、那樣哀傷、那樣不可理喻的絕望。那時候是她的心 疼了,錐子刺了一下的深疼,留下了永久永久的痛創,也留下了她對人的失望和不 信任。 有誰在陷入往事追憶時,不是為尋找甜蜜,而只是為回憶痛楚的滋味的嗎?倩 倩在床板上翻了一個身,不由自主苦笑了一下。同艙的另一個晚報副刊部主任老大 姐,此時正一點心事沒有的甜蜜酣睡,還時不時隨江水的起伏發出輕微的、五十多 歲的鼾聲。沒有心事即是福。倩倩羡慕的想。也許她的心事早已成過去,到了她那 把年記的女人都會心止如水。心止如水,又該是經歷怎樣的煎熬和打磨? 倩倩的自暴自棄,她對自己的施虐,也就是從那次在詩人那兒受騙失貞後開始 的。有一段時間,她就好象要用虐待自己來報復誰似的,瘋狂的從一個腿摩擦打坐 到另外一條腿,瘋狂的想以腿中之腿來填充她受傷以後的空虛。結果不知怎的,從 無愛之愛的填充中抽離出來以後,她發現卻比沒有填充之前還要空虛。而且,轉過 的腿數多了,她也發現原來腿和腿之間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是汗毛根數的 多少不同而已。 她漸漸變得有些麻木,對腿失去了興趣。 這樣報復的結果是讓她窺破了一切男女的真諦。一切皆是虛無。空虛。虛無的 空虛。填充的空虛。 最後一次,她被一條腿狠狠的硌了一下。她被硌得千瘡百孔的那次經歷,真諦 就愈發顯出了它顛撲不破的影子。那條腿,讓她投注最後一腔柔情蜜意的孔武強悍 的腿,在她講到婚嫁的時候,它卻出逃了,不願承擔任何連帶責任的猖狂出逃,給 她留下了破滅流產以後的絕望的窟窿。 她那時是在怎樣的縫補休整自己啊!她簡直就沒有眼淚,而是噙著血,那樣縫 啊縫啊,拼命用最後一點點力氣把千瘡百孔的破身體連綴。 獻過血以後的倩倩心境平復了,徹底平復了。讓方倩倩引以為自豪的是,多年 以後,當她供職的報社號召義務獻血時,全社文人三千,庸人三千,檢測結果,惟 有她方倩倩還有一腔純正的好血,一腔年輕的、成熟女人多年來潔身自好修證而來 的純潔鮮血,其他人不是澳抗陽性就是膽固醇或者血脂有點毛病。 倩倩為自己自豪,為自己能活過來,能艱難地度過劫波,能提前勘破世相而得 意。她想她在付出了血的代價、在將一腔濁血更新的過程中早已超度了自己,超度 了過去,超度了一切人,超度了一切所謂男女。過去的那些羞澀、善良、單純、希 冀、企盼、憧憬、迷亂、誘惑、屈辱、疼痛都不復存在,有的只是循環往復的生命 自身,生命按照它自身的邏輯和法則生存運作著。她只是按照生命的一般法則做著 和活著,屏除了肉體歡娛、屏除了蓄意索取。屏除了肉體歡娛、屏除了蓄意索取的 愛意和溫暖讓人們彼此善待,真心貼近,並一步步趨近於地久天長。度過了這一劫, 心智才可以不遭受蒙蔽,才能夠有真正的自由和自在。有多少人,終其一生,一輩 子都在這個劫裡苦苦跋涉。她卻僥倖得以涉渡過去,在她還不算很老的時候,提前 進入自由。這卑微的福,該是前生修下的吧? 同船過渡,艱難跋涉。這就是凡俗的人在現世裡的庸常境遇。 當然這也就有可能冒失去激情和活力的危險。作為一個肉體凡胎,假如總在肉 體的誘惑和聲色的沉醉面前不動聲色,往後的日子,她要靠什麼來把自己激活呢? 支撐著她的想像的又是什麼呢? 但話又說回來,人世間又有哪一樣事情是絕對圓滿的呢?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倩倩起身,輕輕推開艙門,漫步走上甲板。不知什麼時候,江上已是風停雨住。 點點燈火,又在岸的深處隱現閃爍。兩旁的峭壁岩崖,此刻都象經歷輪回般的分外 柔媚光潔,以它們輪回之後曲線蓬生的柔媚光潔飄然進入她的視界。倩倩仰起臉, 深深地呼吸著空山新雨後的一泓清冽。 迎向她的,是一枚清新皎潔的水月。 9 一輪水月又大又圓。 10 酷畢也在這一個夜雨瀟瀟的時刻徹夜無眠。 闃寂的峽谷裡,夜顯得多長,夢就顯得有多長,水顯得多長,船就顯得有多長。 夢就伏在江上,江就伏在水上,水就伏在船上,船就伏在峽上,仿佛不動聲色,仿 佛波瀾不興,不動聲色波瀾不興地劃著心思稠密的漿。酷畢毫無層次毫無邏輯的想 啊想啊,汩汩的江水敲得他的頭都要爆裂了。他天生就是不能多喝酒的人,天生就 有點酒精過敏,多喝一點,他的腦神經就要劇痛,皮膚就要發紅過敏。可是他的這 層牽掛實在是太長,他的這層思念也實在是太長。如果不是借酒蓋臉把它發洩出去 的話,那麼他就永遠都沒有機會表達了,他就將如任何一次以往一樣,把一次可遇 不可求的相逢機會舉手錯過。 一場多情的負氣揪鬥開始複又平息之後,簌簌的水聲把他腦袋裡的酒精徹底澆 醒。酷畢清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倩倩該會怎樣想我呢? 多情應笑我,朝生華髮,酷畢想。 是多情應笑我,朝生華髮,還是要被人譏 笑為傻叉?酷畢擼了一把自己的頭髮,頗有些自我解嘲的,惴惴的心裡沒底的想。 他從來就不會表達,從來就不善於在示愛這方面正確表達。為此他倒很想請教一下 那些獵豔高手們:你們面對著你們想要的女人,第一句話都是怎麼說的?你們的第 一下動作都是怎麼做的? 但是他從來也沒去問,從來也沒敢去問沒好意思去問。這麼大個著名批評家, 向同行請教這麼小個問題,太跌份兒、太小兒科了吧?但是他可是真不懂噯!他可 是真的沒有下手成功過噯!說起來簡直就跟天方夜談一樣。但這的確是一樁不可否 認的基本事實。象酷畢這樣的批評家且又少壯,欣逢八十年代文學遭受重視的好時 節,哪一個不是成果顯赫,愛情事業雙豐收,到了九十年代以後全都發展成了有突 出貢獻的享受國家津貼補助身體的小專家呢? 但是酷畢是個例外,酷畢是那種道德自律感極強的青年批評家,這與他生長在 孔子的故里有極大的淵源關係。在他的家鄉,孔子的牌位,雖屢遭砸碎,但是它的 特點就是再拾起來供上時仍舊是囫圇原樣,仿佛根本不曾受損,且這掉地一摔完全 變成了對它的試金。別人在那個年代發蒙的時候讀的寫的是「毛主席萬歲」,而酷 畢發蒙的時候他爺爺給他講的是《三字經》和《幼學瓊林》。長大以後他又刻苦精 通了《論語》和諸子百家。 發乎情,止乎禮儀,且還要坐懷不亂,就成了酷畢處理日常男女關係的信條和 格言。即使在他事業最鼎盛、他的批評家名聲如日中天、文學崇拜者和美少女環繞 如雲的時候,批評家酷畢他也不曾失身。對於一切非份的愛的憧憬,酷畢他總是要 在想像之中頑強的進行,一落實到行動上他就不知道該從哪兒下嘴,送他一個美人 兒他都不知如何受用。給女孩子看手相算命,曾是某一階段文學大師們唱獵豔小調 前的一個小過門,可人家小姑娘伸出的手腕子白花花的肉露得多了一點,酷畢老師 就仿佛視覺無端受損、內心純潔遭了污辱似的,嚇得趕緊背過臉去,閉著眼睛開始 對易經亂念瞎背。聯誼會上請女大學生跳舞,酷畢老師的胳膊總是繃得筆直筆直的, 師生男女距離保持得標準妥帖,一看就是一點跳不出感情來的普通優雅姿態。偶爾 遇上沙龍聚會中那種親密無縫的貼面舞動作,酷畢老師驚惶得手足無措,一扭身掉 頭就逃,一邊還對追來的人解釋說:不行不行不行,不能那麼跳。哪能那麼跳?感 覺都給破壞掉了。 酷畢從來就不曾下過手,他又怎麼能獲得成功呢?酷畢老師越是這樣純潔自律, 他在民間流傳開的形象也就愈發高貴、偉大。關於他的豔遇傳說同時也是版本多樣 花式翻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都是在胡扯,根本沒有一個是善本。酷畢就是這樣 頑強地在世俗形態中保持著對愛情的某種躍躍欲試的想像,在所擔當的傳統角色中 四平八穩地策馬奔馳向小康。當同齡批評家都敢於籍改革開放之機對傳統中的一切 有所突破和更新(當然,被突破更新最多的就是傳統的糟糠婚姻。那時候最先嘗思 想解放倒黴苦果的就是文人的妻子們),都紛紛趁著一個改革開放的機會翻山越洋, 然後回來爭當弗洛伊德、容格、卡西爾、弗萊、福柯、德裡達、羅蘭·巴特以及伍 爾芙、埃來娜·西克蘇、陶麗·莫依……等等在中國的免費批發商和義務推銷員的 時候,酷畢他仍然保持著自己的妻賢子孝、仍舊抱著他的半部現實主義的《論語》 不放。也許他真誠的以為半部《論語》就可以治天下了呢! 這可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也無風雨也無情啊。 執拗的、豁達的、傳統的、現實的、堅貞的、隱忍的、深得男女老少、眾人大 家信賴和愛戴的著名青年批評家酷畢先生,誰又知道酷畢的心裡究竟又有多少割捨 不掉的思念和牽掛?! 酷畢頭枕江水,聽著幾泓濁浪悠然不斷濺在船板上,嘩--嘩,打出無數朵的浪 花。旁邊鋪位上博士含苞早已毫無心事的進入夢鄉,睡夢之中小博士還不住咯吱咯 吱偶爾磨幾下牙齒。還是少年無心事好啊,還是少年無心事好。酷畢心裡無限感喟。 少年心事當拿雲,少年心裡無牽掛。象他這樣翻來覆去的眷戀、牽掛一個人,可人 家是否又領受了他的這一層實在悠久的眷戀和牽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跟倩倩認識的,不知道他已經認識了倩倩有多久。他 知道他不應該當眾將對倩倩的真心流露,可是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酒精催化作用後 的真情流露。其實他跟倩倩才剛剛開始認識,就在昨天,在船上。但是他們通信的 時間已經很久了,他認為他們的神交也已經很久了。他應約給她的報紙寫稿,並借 機同時寫信,用朵雲軒的水墨箋,精心用毛筆書寫八行。他的私心裡認為只有名記 者倩倩才配欣賞他的行雲流水和筆走龍蛇。因而他借工作之便,對倩倩寫信問安得 便十分勤快、舒爽。逢年過節,寄精美的賀卡,親手往卡上塗詩或祝福語句。 但是他不知道他如此勤快的信已成了倩倩的一份心理負擔。不為別的,而是因 為她回不過來,實在是沒時間閱讀,也沒時間回復得過來。倩倩現在早已是一名成 熟幹練的新聞工作者,她上互聯網,工作時用Window 95 和E-mail,開大宇賽手白 色跑車,還要負責一個部門的工作,手裡象酷畢這樣的作者成堆成疊,實在沒時間 卡來卡去的塗詩抒情。再說她也早沒了那份心思。酷畢的信實在是太頻了,酷畢真 讓倩倩頭疼。憑良心說,酷畢也是她的那些著名作者當中的、為數不多的能讓人放 心的一個,跟他約稿,總是如期完成,工工整整用三百字稿紙謄好,準時郵寄到達 她的辦公桌上,且能順利沒毛病甚至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用改的通過審查機關簽閱, 見報後還能引起現實主義良好反響。倩倩信任並從內心裡感激他。而且,酷畢好就 好在還從來不找她什麼麻煩,約稿就給,從不提什麼額外要求,也從來沒說要上門 來結識、來看看她之類,不象那個偏遠地區的大內高手,發他一篇小稿就巴巴的拿 茶葉跑來,也不象一些其他男作者,總要找藉口上門來說是「看看她」,就仿佛一 睹大熊貓或其他什麼珍稀動物芳容似的。 酷畢就是愛寫信,執拗的、誠懇的、默默的寫信,談一些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 一般問題,談天氣,談心情,談他手中從事的課題。那都是僅僅跟他個人有關的問 題,他又什麼必要強加給他人傾聽和知道?倩倩想,倩倩一開始還不甚瞭解的想。 倩倩後來想明白了他可能是太寂寞,他的無以表述的孤獨和寂寞。 -------- 文學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