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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球迷

    本已下定決心，這回的世界盃，只管喝酒看球，盡情享受，看我所鍾愛的球星
小夥子們的集體大規模的進球表演，別的什麼也不幹，堅決不再拿它出去說事兒，
比方說寫足球評論文章賺錢，以及在電視裡做秀露臉等等。但是今晚在廚房做飯時，
冷不丁聽了一耳朵收音機六點半新聞聯播傳出的一條消息，說是某某報在世界盃開
戰前夕，用特大整版篇幅討論：世界盃期間，男人們看球，女人們該怎麼辦？結論
是忠告男球迷們，要特別注意關心一下自己的配偶，別冷落了「足球寡婦」。

    聽到這裡，我手裡端著的碗差點沒掉到地上，心說這才叫閉著眼睛胡說呢，用
口語表達就是「簡直象放屁一樣」，用書面語來描述就是「犯了主觀主義和經驗主
義的錯誤」。難道報紙的編輯們不清楚，自從中國的足球職業化以來，已經有多少
女性加入到球迷行列裡了嗎？舉個例子：上一期的中央電視臺「足球之夜」節目搞
了一個球迷現場電話調查，題目是「影響你看世界盃的因素有哪些」，熱線開通一
小時零四十分後出來統計結果，全國有2000多名女球迷打電話參加了這次調查，而
參加問答的男球迷也不過是3000多一點。

    2000多名主動打進電話的女球迷啊！（這其中還不包括電話沒打進去的我。）
這個結果該是多麼出人意料！我當時看了這個統計數字後，驚得差點沒從沙發上蹦
起來，那一刻真想幸福得大喊一聲：天哪！天哪！同志們啊！你們究竟埋伏潛藏在
哪裡？！

    中國足球職業化以來最大的功績，  我以為，還不在於足球的水平有了多麼大
的提高，也不在於球員的工資漲到了多麼巨大的天文數字，而是在於，恰恰是在於，
它把足球幾乎變成了一項國家大事，不但使婦孺皆知，而且還盡情培養出了一大批
女球迷！

    不是嗎？假如你有機會到北京的工體來看球，每逢有國安主場時，你盡可以站
在體育場大門口收票處，數一數進來看球觀戰的男女人數比例是多少；你也可以在
週末和週一的北京台晚十點球迷熱線中，聽一聽打進電話侃足球的女性人數有幾多。
社會學者，比方說象北京社科院的金汕那樣已經將「足球文化」立項為研究課題的
學者，有必要進行一次關於職業化以來女球迷人數增長的調查統計。

    在已經知道，「足球之夜」一項簡單的球迷隨機抽樣調查，參加者就有五分之
二是女球迷後，難道還需要給女同胞們啟蒙、講解足球究竟有個什麼看頭嗎？我曾
經寫過一篇名叫《狗日的足球》的小說，描述過一個青年女性如何因喜愛馬拉多納
而喜歡上足球的故事。只可惜現如今小馬只能坐在世界盃的看臺上心懷怔忡，就這
一點點看球的權利，也是剛剛得到特赦批准，因為有關他吸毒和槍擊記者的案子還
沒有結。英雄一世，名毀一時。現在已經不能夠拿他來說足球了。足球要是不能用
一連串如雷貫耳的英雄名字：貝利、蘇格拉底、貝肯鮑爾、普拉蒂尼、馬拉多納、
巴喬、羅西……不用這些人的名字來說，那麼就很難描述足球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或者，在闡釋它的時候，還可以換一個女性的比較形象的說法：一場九十分鐘
的活兒，既不陽痿又不早洩，全靠著一群棒小夥兒的搭幫結夥配合，共同朝向怒然
勃起、奮勇狂射的輝煌戰慄的那一刻，該是多麼自豪、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什麼樣
的做愛也堅挺不了九十分鐘，再宏大的交響曲也不能堅持每一個樂章都亢奮蓬勃。

    即便是芭蕾舞中那些昂揚的「大古典舞」或「輝煌的快板」，不管演員的肢體
是多麼的熱烈、賁張、激勁、磅礴，其腳尖的開繃直立和腰身的快速旋轉節奏，也
必定按照幾起幾落的抛物線情緒向前延展，並一點一點的逼近臨界點的高潮。



    而足球就是不一樣。球員整場情緒都要保持高度勃起，不能有絲毫半點的鬆懈。
這是連神仙和上帝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小夥子們卻在球場上做到了。這或許體現
的就是人類原初的生命力，他們當初肯定是和豹子、獅子、老虎、大象一起在叢林
裡賽跑，或者互為友好鄰邦，或者遵從生物鏈弱肉強食的演化規律，毫無怨尤的生
存死滅。不象現在，動物們都在人類的屠刀下紛紛被斬盡殺絕了，小小地球，只剩
下60億個兩條腿的名字叫做「人」的東西病病歪歪的走來走去。

    人類原初的、健旺的生命膂力啊！他們用偉大的肢體，奔馳在宇宙萬物天地之
間，其力量賁發的驍勇強勁、情感表達的自在自如，肯定勝過後來一切閹割人類性
靈的人造文明，勝過後來他們學會說話發聲以後便永遠喋喋不休的聒噪話語。

    足球場上再現的，或許就是人類偉大的、健全的、飽蘸力量、和平友善的軀體。

    對於初次看球的人來說，永遠都不要去看射門集錦，它將會破壞我們對足球的
認知和感覺上的細膩。試想：假如一場愛情的過程不是兩情相悅，不是期盼、渴望、
糾纏、逃離、背叛、廝磨、團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肌肉和心情的一次次繃緊
複又放鬆……假如不是這些，而是將所有的溫存所有的激情，所有的愛意所有的纏
綿，都變成了男人「最後一射」的鏡頭組接，其狀真如那些慘不忍睹的毛片盜版碟，
這個樣的球兒還看得有什麼意趣和興味？！我們的球感，統統都被那些射來射去的
東西徹底擊毀了。

    歡愉，不僅僅是一個動作，它還是一個完滿的心理過程。

    因此，不妨瞪大了眼睛，去球場上追隨他們吧！追隨他，就象追隨一朵花。用
激賞的、晶亮的雙眸，目不轉睛地去注視英雄的每一個完美的勁射過程。

    現在的球迷類型越來越多樣了。我見過一種超級球迷，他們幾乎能背誦下來世
界杯的全部史料，並且能將他們有生之年所看過的球賽細節全部複述下來，其功能
大概勝過中央電視臺體育部和《足球》報的電腦資料庫。他們在評球狂侃的時候，
看似眉飛色舞，實則中規中矩，無論是拿足球談歷史還是侃文化，所用的語言詞匯
基本上都一致，彼與彼沒有太大的差別。還有一種不入冊的「另類」球迷大概就象
我，純粹是享樂、胡說八道型的，看球就為了欣賞、休閒，如聽一場音樂會、看一
場電影、看一場芭蕾一樣，要的是全方位的感官享受。

    在被人問起看球的感覺時，體會到什麼，就說什麼。除了不愛說「行話」以外，
什麼話都喜歡說。

    評球談感受時，不跟他們說一樣的話，不跟他們用一樣的詞匯，又有什麼要緊
呢？從小到大，我們就被灌輸、被教育得只能說一種話，只能夠按一種他們公認是
正確的原則辦事。但我如今就願意用我自己的眼睛看球，就願意用我自己的心去體
會足球，憑什麼，我看球還非得高舉你們什麼什麼足協的旗幟，嚴格遵守「二流球
隊」的定位方針，然後再亦步亦趨跟在你們後邊鸚鵡學舌呢？說起來，足球的規則
也就那麼些，有關足球的術語、詞匯量也就那麼大，但凡腦子沒毛病的人，找幾本
足球雜誌來看看，隨手抽幾張球迷報紙翻翻，不出幾個小時，也就背會了。  總是
盯著人家外腳背、內腳側做文章，有什麼了不起？要想用自己的眼睛來看，用自己
的心來體會球，卻不容易。我就願意說馬拉多納肉頭肉腦，羅納爾多像個鐵臂阿童
木，貝克漢姆酷得天生就是給女人當面首的料，巴喬退役以後，適合於演類似於
《全蝕之愛》同性戀電影當中的男角，37歲的前德國國家隊隊長馬特烏斯本屆杯賽
將會有上乘表現，因為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本屆杯賽他
正當射得動的壯年，肯定驍勇善戰……

    君子好逑，而女子好球。我願意這樣說。

    我年輕的時候看球，覺得他們個個都是高大威猛的偶像，那一連串響亮光輝的
名字，頻頻閃爍在我少女懷春的夢裡；而今我中年的時候看球，卻見綠茵場上奔馳
的，個個都是大孩子，他們眼神中滿是純真、無辜和善良：馬拉多納腆著小肚尋隙
滋事，坎多納爆踢球迷後痛哭流涕、追悔莫及……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人追憶逝去
的青春無邪無憂時光。

    我個人還有一個很不正確的觀點：把愛在球場上鬧事的球迷稱為「足球流氓」
是不公平的，他們也不過是有些過分情緒化，意緒難平之際容易衝動出手而已。相
比之下，那些靠政治、金錢、裙帶關係操縱足協足聯人選，拉選票、爭官位的人流
不流氓？那些占著茅坑不拉屎、動輒大言不慚的「球人」（足球行業中人）流不流
氓？

    那些受賄的黑哨、黑旗流不流氓？叫球迷是「流氓」的人，一定是不看足球、
不懂足球的人胡亂命名的。

    作為一個女性球迷，在世界盃期間，我個人的最大困擾，是如何才能將丈夫寄
存掉的問題。如果能象加菲貓那樣，一不高興了，就把身邊礙事的娜爾曼貓或奧迪
狗，裝在一個盒子裡，打上封條，遠遠的寄到加勒比海地區去最好。因為作為「在
家上班」、身兼家庭主婦的我，在世界盃期間難免看球看得晨昏顛倒，洗衣煮飯等
等家務事肯定有所耽擱，這樣一來，如何打點上班族的丈夫就成為一個問題。

    兩口之家，在我成了球迷後，丈夫對足球的興趣似乎就銳減。也許是因為我的
興致太高，又是做秀又寫文章，反襯得他鐵杆老球迷寂寂無聲。想想看，當初他是
怎樣死氣白賴央求我陪著看球來著？一旦我已入港，他又覺得功高蓋主，反而興趣
杳然。每逢賽事結束，我跟幾個鐵杆女球迷在電話裡嘰嘰呱呱神侃，丈夫便一旁新
增了一個愛撇嘴的毛病，尤其這回，丈夫見我早早將世界盃球賽轉播時間表貼在衛
生間門上，將成箱的啤酒費力的運回家來，又將超市上買來的一瓶瓶紅葡萄酒塞滿
冰箱，久已擱置不用的BP機也重新開機（因為它有震動定時叫醒功能，不至於影響
到上班族家庭成員的夜間睡眠），將錄音電話中的主人留言更換：「在世界盃期間，
本電話主人按巴黎時間起居作息，如有事，請您留言……」丈夫看著我忙活這一切，
嘴又撇得角度很刁，說：「喂，假球迷，又給自己造勢呢？比真球迷還像樣呢。」
給自己造勢又有什麼不好？要過節了，誰還不預先準備準備？與情人幽會之前，與
我們的身體一起激動萬分的，不正是我們自己的衣櫃和化妝鏡嗎？事先的期待和盼
望，也許比屆時的會面還要令人怦然心動，令人陶醉萬分。

    娜拉出走以後，情形很難預料。

    還有一個困擾是每天總能接到幾個電話，約寫世界盃期間的稿子。看足球寫稿
是最沒意思的事情，為此我很同情那些前方的記者，為了別人的閱讀快感，而把自
己單純看球的樂趣丟失了。什麼東西，一旦成了工作，有了功利因素在裡邊，登時
就變得不好玩，沒法鬆弛。我就有這方面的教訓，因為要寫一場球賽的述評，結果
從場上天氣、觀眾情緒到上場隊員表現、幾分幾秒進的球、用的是身體的哪個部位、
進球時是什麼姿勢……一一猛記，累得幾乎要虛脫。連續好幾天，那場球都嵌進我
眼皮子裡、陷進我大腦皮層褶皺深處拔不出來，直到下一周聯賽開始，又去看別的
球時，才把這場球的痛苦的視覺殘留從眼底抹平。

    以後就吸取教訓，堅決不做這樣的事，看球就只管喝酒看球，只要自己單純快
樂。人，總得給自己留一兩股單純快樂的道兒。否則，就活得沒滋沒味，找不到活
著的樂趣了。

    因此，我把這一次的世界盃，當成是真正的過節一樣，除了看球，什麼也不幹，
什麼也不想。世界盃來臨的日子，就是葡萄酒和玫瑰的日子，就是身體和心靈都溢
滿狂喜和充分休憩的日子。我知道，在城市鋼筋水泥猙獰聳立的森林裡，在暑氣未
盡、冷露未消的露臺上，星夜守在電視機前的我，將不會是寂寞的。至少有2000幾
百顆女球迷的心（她們當中有47.2% 的人答「配偶的阻力」是影響看世界盃的第一
要素），和我一起，隨著屏幕上大男孩們的狂熱奔跑而律動。絳紫色的葡萄酒和玫
瑰般的粉紅，將把這一個由下崗、房改、求職、再就業……

    等等諸多生存煩擾所阻塞的、夏季鬱悶的夜空，點染成顫抖的愛情蒞臨時的嫣
紅。暗藍色的夏夜星空下，至少，會有4000多隻喝得女狐狸一樣酒汪汪的玫瑰色醉
眼，乜斜著球場上那些跑動著的男人和他們身上的球，並且在酒汪汪的香氣中，陷
入幸福的愛情追憶和燦爛如玫瑰的冥想。

    1998年6 月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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