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文集 遭遇愛情 遊行 關鍵詞:遊行遊蕩遊思 廣場 神說:那麼多人鬧鬧嚷嚷都到廣場上來幹什麼? 人日:遊行就是滿足廣場對旗杆的渴望。 林格覺得無論怎樣她都走不出這個廣場了。廣場很大,大到可以和天接壤。地 平線就在前方,在她視覺的盲點上,伸手可觸而又遙遙無望。她雖然是在一步一步 向前挪動著,可分明又像是逆行在自動上升的扶梯上,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她想要 落下的地方。她就這樣懸浮著,飄蕩著,徒勞無益地做著向前邁步的掙扎。 黑戊和許多觀光旅遊的平頭百姓一起,擠在戒備森嚴的廣場東側的鐵柵欄外, 遙遙注視著他的情人正在穿越三月的廣場,一步一搖蹣跚地向他走來。平日裡喧鬧 嘈雜的偌大的廣場,如今卻變得無比的寂寥空曠。兵丁們站得筆直把守住四角周圍 每一寸地方,防暴車潛伏在隱蔽的角落裡,隨時都準備箭一般地沖將出去。一面正 紅色的旗幟很祥和地被早春微熏的風輕輕吹拂著。大地氮包的暖氣徐徐地升騰,托 起林格的身體像一枝葉子,搖搖盪蕩地在三月的豔陽裡飄呵,飄呵。光像雨絲一樣 盡情地打在她的頭上,肩上,有一種天籟的和聲很柔美地在她周身鳴響。 黑戊的眼睛有些暈眩了。林格就像一個閃亮的光點,閃亮著一步一步向他移來。 他完全被她周身的光芒晃暈了。廣場把她的身體疊壓得那麼嬌小.那麼迷幻,她飄 飄拂拂的身影就像一個夢遊者在漫漫旅途中尋找著她意念中的歸徑。 終結她的癔症的正應該是他吧? 黑戊的身體裡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激動。他奮力撥開人群,擠近最靠近鐵柵欄的 地方。林格已經看見戒嚴圈外黑戊的面孔了。她給警衛戰士晃了晃胸前掛的「大會 記者採訪證」,小戰士很崇敬地抬手給她放行。看熱鬧的遊客很驚奇豔羨地瞧著這 個長髮飄然一路從廣場裡自由自在穿行過來的年輕女人。黑戊不是用言語,而是用 激賞的眼神定定地把她迎住了。 「出了什麼事?幹嘛三番五次的呼我?」 林格沒有心思跟他的眼神相對接,只是急急切切地開口問道。 「……想你」 「咳」 林格把臉扭到一邊,遙望著遠處天安門的紅牆,神情多少有些懊惱。對於一個 隨時隨地都可能起興的已然不惑的男人來說,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的澎湃激情。 「美極了。」 「什麼?」 「你穿越廣場時的姿態美極了。」 林格不置可否,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把手插進風衣兜裡。一個正在對過往群 眾進行現場採訪的電視臺記者正將鏡頭腦在她的臉上。林格很友善地沖他點了點頭。 鏡頭緊追不捨地隨著她頭部的轉動變著焦距。 「你說你這不是成心嗎?我正在大會堂裡採訪,待會兒還得往單位發稿子呢, 沒事亂呼什麼呀?」 「知道你這會兒正在裡頭,所以人家才特地來接你。」 黑戊一點也不氣餒,並不理會她的怨總,只是用激賞的眼神努力迷亂著芳心。 林格到底招架不住了,渾身變得軟耷耷的,乖乖地由黑戊牽著向停車坪走去。每一 對情人的規則都是從一開始時無意識建立起來的,林格想這一定是自己當初表現得 不太好,讓黑戊覺得他處處有權支配她的生活,有權在她的時間表裡來回穿梭,就 仿佛是人權天賦似的。有機會她可得好好地往回扳一扳了。 攝像機鏡頭一直跟蹤著林格,直到她挽著黑戊的胳膊過了馬路,消失在遠處的 停車坪上。 實習記者伊克把眼睛從取景孔中移下來,目光依舊有些戀戀不捨。本來他正在 照一個外地遊客,請他談談對大會召開的看法,調焦時不小心把正在廣場中穿行的 林格直拉入鏡頭中來了。 一瞬間那種美輪美矣的光與影的交疊,年輕女人那撲朔迷離的遊走神色,偌大 廣場與嬌小身態之間的強烈反差,都形成一種深刻的視覺效果,不可磨滅地印在了 廣播學院實習生伊克的視網膜上。他的鏡頭便追蹤著林格再也放不開了,把被採訪 對象也忘了錄給撇在了一邊,出現在他的帶子上的結果便是這樣:畫面上,是一個 燦爛如光的女人穿越廣場重重的霧障迤邐而來,畫外音則是一個激動得語無倫次的 外地方言:那什麼,大會一開了俺們全國人民都挺高興,… 伊克驚奇於這種滑稽的組接,他一直想著要給這個畫面配上合適的音響效果。 在林格突然間消逝而去之後,他仿佛覺得生命中的某種機緣已經悄悄錯失了。 在大學教授黑戊那個不算豪華但也顯得比較闊綽的家裡,林格和黑戊抓緊時間 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所能做的一切。眼下黑戊正低著頭,弓著腰,細心地打掃 著殘局。揉皺了的床單換了又拽,枕頭縫裡也仔細清理過了,然後又蜇到衛生間, 用一塊紗網布使勁擦拭著鏡子上的水滴。大概還要檢查一下梳子上有沒有落下林格 的頭髮吧。林格從來就不去碰他老婆的梳子,她覺得那樣就太對不起自己的頭髮了。 她也很看不起黑戊這份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在她已經看習慣了,權當這事與已無關, 就當是同時欣賞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好了。 現在她已經沖掉了黑戊沾在她身上的粘液,清清爽爽地坐在他的多媒體電腦前 敲著她的稿子。不能想像她會沾著一個男人的體液投入這麼嚴肅的工作。無論怎麼 說,工作都會讓她感到愉快,那種愉悅是普通的男歡女愛所不能比擬的。參加工作 也快有十年了,在這個行當裡林格已經可以算作資深編輯和記者,就連這種規模空 前的大會也已採訪過好幾屆。文藝委員們雖已一撥撥換過,但那裡邊仍有不斷連任 者與她成了老相識,一見面他們都會彼此十分親熱地打著招呼:「小林,又見到你 了,真高興。」他們說。 「我也很高興。」林格說,「先生別來無恙?」 「還好,還好,還可以再幹上幾年哪。」他們說。見到熟面孔她真的是很高興。 她已經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工作程序和系統網絡。她知道委員當中誰比較口若懸河 (要適當地將他的話頭截斷,引向她自己要問的問題),誰一貫提案最多(每年的 「花絮」一欄可配「提案大王」專訪),誰最善於跟記者配合(從來都是簡短解說, 如實照錄下來就可以發稿了)。他們都歡迎她,都十分喜歡接受她的採訪,她也十 分願意採訪他們,並漸漸和他們結下了一層很親密的、十分特殊的關係。適當的時 候她就會假公濟私一回,動用一下自己在這方面的人際關係儲藏,比方說請某一位 德高望重的委員出面幫著說說話,把哥哥家的小孩轉到其它街區的重點小學什麼的。 稿子很快就敲完了,順利傳了出去,林格頓時覺得渾身輕鬆了不少。這些報道 語言她早已清熟了,熟得像電腦軟件,平時儲存在一張盤裡,需要的時候,插進去, 啟動,便能檢索出她所要使用的。最初幹這活時她可不是這樣。沒出道的日子裡她 笨笨磕磕,每次採訪都低頭猛做錄音和筆記,還把剪報資料積攢得一摞一摞的厚厚 的幾大本子。因失誤受指責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現在則不同了。所有的社論用語都存在她大腦的左半球裡,右半球則裝著對這 些語言進行剖析的字句。這樣她就可以將一個問題正著說,反著說,倒著說,立著 說,直說得左右逢源,精闢透徹,說得簡直就像根本沒有說。 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幹得這麼在行。她一直以為自己能夠成個作家,進入那種想 象自由馳騁的天馬行空的世界。從小時候起她就夢想著。但是她很不幸當了記者。 自從當了記者之後她就當不成作家了。她曾寫了一部小說稿拿給黑戊看,黑戊諷刺 她說滿紙都是本報訊腔調和社論語言。她不服氣,拿著小說稿子找到一個雜誌社的 朋友幫著審閱,朋友看後熱情稱讚她的文筆溜光水滑,並盛情邀請她寫一篇歌頌卷 煙廠改革開放的報告文學或紀實文章,那家煙廠將拿出十幾萬元贊助費幫助朋友的 雜誌社設立一個文學獎。 林格總算明白了自己是誰,到底還能手\裡什麼了。從此她便心無旁騖,一心 一意做好本職工作。 在黑戊的老婆孩子下班放學回家之前,黑戊已經將與情人翻滾廝殺的份情痕跡 塗抹掩蓋完畢。林格也將她的文字工作暫告一段落。接下來她還要搞幾個人物專訪, 要找幾個委員談談對當前文化建設的一些感想。採訪名單她已經訂好了,裡面當然 少不了程甲——這個名字一提起來總是要讓她感到心跳。晚上招待一場前蘇聯歌曲 聯唱音樂會,她相信到時候肯定會遇上程甲。在離開黑戊家時她思忖了一下,掏出 一張票來塞給他,讓他務必陪自己一道去。 在音樂廳那種場合一個年輕女人單獨出現總是顯得沒什麼勁,就像女人最好別 一個人單獨會泡酒吧,那樣會讓人對她的身份產生懷疑,至少,也會「妓」「記 『不分的。從劍橋流動回來的博士後黑戊無疑是最好的護花使者。不用擔心他會給 纏在家裡脫不開身。他生造一些漢語句子搞新名詞轟炸時從來都不打奔兒,還怕他 不會跟他老婆撒個小謊去偷赴一個女人的約會嗎? 春天的傍晚小風吹得十分酥爽,路上已經有一些老人吃完飯後出來通彎兒消食 了。林格將頭埋在風衣領子裡,緩緩地在排滿了梧桐樹的街上走著。1990年她來采 訪會議的時候還下了一場不小的雪,雪水融化後大會堂門前的廣場上一片濕源源的 晶瑩透徹,西長街紅牆外的見樹翠綠的玉蘭花頂著瑞雪勃然盛開。一切都預示著一 個卓然不同的年代的到來。爾後幾年的三月就再也見不到雪了,氣候幹熱得不行, 像是從冬天直接過渡到了夏天,中間已經省略掉了乍暖還寒的春天的銜接。為什麼 要這樣暴躁呢?說法之一就是人們呼出的廢氣太多,把大氣中的臭氧層給破壞了。 她跟程甲的關係應該算是按正常程序,循序漸進發展的吧?林格想。第一次跟 著老記者去採訪大會的時候,她簡直就以為是一部歷史又復活了呢!站在她眼前的 這些或是清瘦或是臃腫的人,哪一段歷史不是由他們的不同排列組合構成的呢?她 怯怯生生小心翼翼地在他們中間穿行著,凝望著,就像遊走在歷史的長廊裡,躡手 躡腳,生怕將自己沉睡的夢境給驚醒了。她的臉蛋兒燒得是那麼灼熱,她的手足是 那麼無措,甚至連話也不能夠完整地說,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緊緊地用右手 捂住左面的胸口窩,暗暗地將教科書上的文字符號與一張張面孔—一核對辨識著。 這是一部多麼巨大而深厚的書呵! 就在這個時候程甲出現了,以纓斯女神下凡的姿態,深刻地衝擊著她的視網膜,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被擊暈了。從認識字的時候她就被人們教化著去吟誦他的詩文, 那種精燦的美文在她的心中腦中一脈相承他也淚流淌,浸潤著她的肺,她的脾,她 的肝,她的腎,化成了她不竭的血脈的一部分。她畢恭畢敬地匍匐在地,遙遙膜拜 著遠在天上的偉大詩神。如今他卻降人凡塵,活生生的顯現在她的面前了。她怎能 不如呆如傻,如癡如醉呢! 林格已經有些意亂神迷,魂不守舍了。他是那麼從容地被前後左右呼擁著,完 美周到的笑意不住地向四周圍輻射,明亮地在她的眼前發著光和熱。她注意到他的 後背仍如紅岩頌一般的幌峻而挺拔,他的步履矯捷,正是宮廷長廊上南書房行走的 得急步伐。少年時代對詩的信仰和崇拜刹那間全部在她的心中蘇醒復活了,層層翻 卷著往上湧,她渾身顫抖著,感覺到自己簡直快要被衝垮了。她是多麼想撥開那層 光暈接近他,祈求他的摩頂或點化。(那可是一雙寫詩的手啊!)可是她卻又是那 麼羞怯,羞怯到只能遠遠地站著觀望著,看著他一路談笑風生,看著他縱橫排圖。 有了他的出現以後,諸神之光便全都變得黯淡、頹然了。 奧林匹斯山呵!誰說 高處不勝寒啊?纓斯女神不從來都是由他這樣的男人來扮演的嗎? 她鼓足勇氣 擠上前去,滿懷崇敬地請程甲先生在她的筆記本上簽了名。望著這龍飛鳳舞的廉棲 字跡,她感歎著可就是它們構成了一首首詩的底稿呵! 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 她愛上他了。她不是剛剛才愛上他的,而是在過去年代影視業不發達,她只能徘徊 於印刷讀物的歲月裡就已經愛上了他。對詩文的單調吟誦終於導致了對詩神盲目崇 拜得無以復加。這不是她跟他之間一場女人和男人的俗世的情愛,而是人與神之間 一場無須言明的非凡的愛情。 她不可抑止地害起了單相思來。人愛上神一點都沒有什麼可丟人的。人要是不 愛神那神還活著幹什麼,還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從見到程甲的第一面起林格就知道一場獻身運動是不可避免的了。這種獻身情 債早已在她的無意識當中深深潛伏,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去全面爆突。人對 神獻身不一定都是祈神佑福,有時只是想設法與神發生某種關聯,以便沾上些靈光, 讓自身也具有某種神性,至少呢,也得讓人神之間產生一種通感,儘早達到人神合 一的廣表無限。這不是人和神都在追求的至極境界嗎? 歷史上一切循環往復的人妖獻祭的大型儀禮眼看著就要發生。怪物孫悟空獻給 了取經的唐聖僧,童男童女扔到河裡獻給了興風作浪的四小龍,豬頭羊頭和饅頭獻 給了如來怫和鐵觀音,可是我拿什麼獻給你呢,我的詩神? 只有詩。還有我自身。 林格苦苦地思忖著。 有誰見過神拒絕過人類的獻祭和犧牲嗎?廟臺上的豬頭羊頭和饅頭最後哪裡去 了呢?翻卷咆哮的河水可曾把童男童女送回來了嗎?孫悟空可曾逃得掉緊箍咒的窮 折騰?這些供奉從來還不都是在劫難逃一去不回頭?! 結待神供奉羊頭饅頭是沒有用的,能夠取悅於他的,只能是新鮮生動的詞章, 以及鮮翠欲滴的青春體漿。大量大量的領神 被林格如火如荼地製造出來,表明著 她忠於詩歌之神的堅定信仰。詩行和詩行之間已經容不下疑懼和犯傻了,只有激情 澎湃的部首和瘋狂燃燒的偏旁。詩像火一樣先把她自己烤著了,然後再去設法曲裡 拐彎地燎原到了他身上。那些日子裡她的臉頰總是紅紅的,雙目炯炯有神,即使在 夜裡也能發出像白天一樣的亮光。她甚至聽到了自己渾身骨骼在詩意狂潮中裂出努 劈啪啪的爆響。她是那麼癡情痛楚、那麼無助無望地期盼著,再獻不上祭的話她就 只有去死了。 獲得一個當祭品的資格難道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嗎?林格是通過那麼漫長而痛苦 的多姿多彩的費勁搖曳,才總算被那詩神給看中接納了。帶著詩意的信仰和對美的 追蹤,她滿懷微笑,大義凜然地一頭跌入愛的陷阱。誰知道前程將會是怎樣呢?萬 丈光明抑或是黑咕窿步,她都得堅韌不拔,一意孤行。 站著就義從來都是男人們的事情。女人只有倒下以後才能做出英勇犧牲。林格 現在就無比幸福地仰倒在詩意的砧板上,讓那一行行長短不齊的詩文在腰下高高地 墊著她,準備接受冥想中的那一支如椽巨筆的書寫或點化。 「就讓那支筆或陰莖把我擊中,擊成萬道碎片,擊得粉身碎骨罷!」 以優雅的曲線躍入漩渦 滅頂的歡樂在耳畔轟鳴 裂變之後 才能有健全的胭體 輪回 虛念不再妄生 她看見詩神正在她多汁多液的搖曳中層層剝落掉自身的面具和錯甲,逐漸袒露 出他生命的本真。西裝褪盡之後,便露出了裡面的老式卡嘰布大褲衩。那大概是革 命年代愛情忠貞的遺跡吧?林格的心裡「格登」一下子,美感在眼前倏忽即逝了, 隨即湧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惆悵和惋惜。以後在跟詩人們頻繁遭遇的日子裡,林格才 知道詩人差不多都配備有這種老式大褲衩,可以不失時機地扯出來掛在樹梢上當旗 幟,隨意往哪裡胡亂一招搖,便把一出出純美的愛情童話攪得像一塊塊破布似的醜 陋無比。 美感業已限滅,現在還剩下什麼了呢?現在她只剩下詩意這一條救命繩索。她 必須緊緊抓牢,必須拼命攀緣上去,否則她將不再複生,她將跌入水劫。 仰慕它,就像仰慕一朵花? 仰慕它吧,就像仰慕一朵花。 仰慕名呵,就像仰慕一朵花! 果然,在她柔情似水的渴慕眼神的催化下,他那有些衰萎的枯乾,緩緩的一層 層打開了,露出了生命深藏的,堅硬的內核。 重放的鮮花。教科書上那個稀奇古怪的命名突然間在林格的腦海裡湧現了。那 一樹虯勁的老幹上,慕地爆突出一簇簇蔥定的玉蘭花,花兒藉著一堵厚重的紅牆, 迎著料峭的三月寒風在西長街上硬朗地開放,吸百葉所有尋春人的目光。黃色的迎 春那時還十分弱小,根本還算不上什麼呢。 簾幕低垂時,讓我們跨上戰馬…哦,他那個老式唱機裡湧動出來的是什麼曲子 呵,那不是貝多芬,不是瓦格納,不是莫紮特,也不是柴柯夫斯基,而是三套馬車, 是鐵騎瞎嘈,是靜靜的頓河,是勇敢的哥薩克,是紅黴花兒,是卡秋莎。他正頷首 閻目,緬懷在一種古典的激情中,雄姿勃發,奮力催策著。可是她呢?她能跟隨他 一道揮鞭揚蹄嗎?她是占能追趕得上他那匆匆的步伐? 所有的感官都瑟瑟地閉合了,所有的凝思都籟籟地打開。她還能夠企望些什麼 呢?開放,抑或是承載?穿透,或僅僅是洞開?墮入深淵已經成為不可遏止,光明 正在遙不可及而又唾手可得處轟隆隆地駕著金色馬車駛來,是那樣不可一世萬丈金 光地響著,馬上就可以抓住了。 她屏住氣息,發出嚶嚶嗡嗡的詩意的呻吟:「真美呵,請停留一下……」 可是他卻那麼毫不留情地籌然解體了,在前蘇聯歌曲的旋律中昂揚地無可奈何 地解體了,帶著幾分詩意的顫抖。而她卻依舊渴望著,向前,向前,那麼孤獨無助 地踏踏向前,步履踉蹌他渴望著她自己的終點。 沉重的浮生 忘川裡逍遙著一世的空靈 那青在飄呵飄呵 綠了 又青 綠了又青嗎 什麼東西能夠從青變綠,又由綠到青?是一朵花,還是一片軟泥上的青符?誰 能相信已經有過的跟沒有時是同一種意義,誰相信起點和終點終歸是一致的呢? 「我老了嗎?」他噓了一口長氣,輕輕地,像是徵詢,又像是自言自語。 「不……挺好」 她知道自己這是在撒謊了。對神撒一些小謊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無非是想求得 一個祭把的圓滿罷了。她看見他緊繃軀體,試圖做一種翻身上來再次崛起的努力。 她笑了,以一個平和的手勢儘量溫柔地制止住他。沒有誰能總處於峰巔狀態,總能 達到同等高度的勃起。美元已經夠硬挺的了,可是跟日元的比價仍然跌到了。別。 有誰能自詡比美元還硬通堅挺呢?在漫長的平臺期裡,我們還是平心靜氣地積蓄等 待著吧。 再生一次,就會 從容游遍你壯美的身軀 然後,死在你濃密的柔軟裡 死成一棵細細的水草 永遠的,在你的湖心裡搖曳 「遊遍你的身軀」是什麼意思?當初她在營造這些渴望獻身的詩行時,可曾悟 到過其中的終極意義嗎?遊遍之後,她要探求的究竟是什麼呢? 「會出問題嗎?」 「什麼?」 林格像是沒聽懂似的,迎著他那有所期待的目光。這種問話十分奇怪,像是從 遙遠的天邊傳過來的。她一時竟顯得有些迷惑。 「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林格從他那有些憂心忡忡的語氣裡漸漸品出了這句問話的實在含義。她懂了。 原來他是在期盼著一個有聲的承諾,讓她向他保證他的名譽不會因為這次私情而受 損。她的心「忽悠」 地沉了下去,墜得那麼深,簡直就深不見底。她故意把他的問話引向歧義: 「不會的,我正在安全期。」 他的臉俯向她來,帶著些惶然不安的神色緊盯向她。林格忽然間憐憫起他來, 覺出他真正是十分的可憐。她扭過臉去,不忍再看他,只是從胸膛深處悶悶地甩出 一句:「你放心。」 完了。最後一點詩意理想也被這無謂的承諾給轟毀了。林格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由始至終她一直把眼睛大睜著,目睹著一座神像由嫋嫋到清晰,由遠及近,由理念 到實際漸近到來的過程,就仿佛有另一個林格在注視著她對他的頂禮膜拜活動。如 今美感詩意都已經轟然崩塌了,她萬念俱灰地閉上了眼睛。 唱針仍在深淺不一的塑料溝紋裡劃著。現在已經是到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了吧? 深夜花園裡是否還是靜悄悄?樹葉是否還在按沙響?小河流水還在輕輕地翻波浪嗎? 誰還能夠在這個大地上詩意地棲居?淚珠兒可曾洩露掉她心中的惆悵失意?想要開 口講可又能講什麼呢? 1 .不要試圖與神發生任何形式的關聯。尤其是肉體上的。 2 .蔥榮的玉蘭花。 3 .卡嘰市大褲衩。 這就是一場獻身運動給她留下的深刻印記。原來如此。無非如此。不過如此。 林格將滑下肩頭的乳罩帶子往上拉了拉。現在她已經從詩的刀狠下抬起身來,不再 心甘情願為魚肉了。 她在將自己心中的神像摧塌以後,便覺得一身輕鬆,完全成了自由人。沒有了 神虛幻的靈光浮在她的頭頂像緊箍咒一樣的罩,她才真正的自由自在,耳聰目明。 從此以後她便只是她自己的臣民,只服從她自己心的諭旨,再沒有什麼神能將她蒙 昧了。 非理性時代的最後一行抒情詩已經被她書寫完畢。今後就只剩下一堆堆批量炮 制的粗糙散文和濫情的隨筆。 她可以嘲笑神的卑瑣,但是她願意嘲笑自己的真誠嗎? 大幕開啟時代美的和絃從舞臺上空飄了起來。音樂廳那卓絕精良的器材設備讓 人覺得音符正在穿越人的鼓膜,又在腦際中回旋震盪了一陣後才飄然遠去。這種從 鼓膜到腦膜的震盪享受,有誰願意去拒絕呢? 今晚的廳堂裡,該到的人都到齊了。林格看見程甲率領著他的老夫人坐在前排 不遠的地方。此時他一定是頷首闔目,沉浸在《彼得格勒之歌》或《一條小路》的 美好追憶中去了。 林格望著他的後背便可以洞穿他的前胸。在她遊遍了他身體的那一刻起她就遊 遍了他的思想。她知道他的踝關節在運動過程中受過傷,走起路來有點輕微的破, 但他用一雙寬厚的鞋子刻意掩飾著,輕易不能夠被人察覺。他的頸椎也為寫詩所累 落下了不少的毛病,第三節彎曲的椎管嚴重地把中樞神經壓迫著,因而他的頭總是 微微前傾,顯出一副微笑頷首的姿態。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心疼他,遠遠地在隔著三排座位的地方由衷地憐惜起他。她 曾私下裡買了一打三槍牌真絲子彈褲頭想送給他,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忍住了。他 想他肯定是無法接受的。他身邊有個對他保持愚忠的革命老愛人在精心守護著他, 林格的任何一個多情舉動都會破壞了她自己的承諾,把他一生美好的名節給毀了。 她又轉過臉來看黑戊,驚奇地發現在無伴奏清唱歌聲中,難得他的臉上竟有一 層聖潔的光輝在飄蕩著。他此時一定在追憶著,當年坐在青年點的窗臺上,用口琴 吹奏「一條小路」 時是多麼美吧?黑戊每次向她炫耀插隊落戶的黃金時代時,臉上都要湧動出醍 醐灌了頂的窮光輝。 「不插隊我哪能有今天哪!」 黑戊一往情深地呢喃著。插過那麼一次「土」隊以後,再插什麼「洋」隊他都 不在乎了。 「那你還窮抱怨個什麼呢?讓你插隊還不是插對了嗎?我連插隊都沒趕得上, 我又能去怨誰呢?」 林格毫不留情地駁著她。 音樂自有著不可言說的力量,它總是震盪得我們心馳神往。林格又能心馳神往 什麼呢? 她什麼也不能去神往,她什麼也不願去聯想,而是將自己的心緩緩人定著,逐 漸墜入澄靜幽明的空蕩裡。在樂海中隨波逐流起伏跌宕顯得相當愚蠢,把自己想像 成是臺上那個演奏家無疑也極其荒唐。音樂只有讓人把一切虛無的雜念都排遣空了 才是真音樂,人只有聽出了澄清空明來了才算得上是大境界呵! 可是邊上坐著的那個小青年簡直是太好動了,坐在那裡渾身亂顫手舞足蹈的樣 子像是踩在了電門上,不但與這整場的懷舊氣氛十分不和諧,也把她的冥思時不時 給擾亂了。從他那跺腳揮手的樂點上看,他此時一定正狂熱地尋思著改編搖滾山植 樹或RaP 卡秋莎。創作的興奮已經讓他不能自禁了,似乎是恨不得立即揣把吉它上 台唱起來。 那個小青年正是伊克,廣播學院分到電視臺來的實習記者。 旗杆 神頂著蔥寵的玉蘭花,挺著卡嘰布大褲衩仙逝以後,我們人類的心靈將向何處 皈依呢? 皈依我們人類自己吧,我們卻又顯得對自己那麼缺乏信任,仿佛只要神不開花, 我們自己的葉子就不便於獨自抽芽。神的旗杆兒不插入廣場,廣場難道就只有一輩 子都懷才不遇了嗎? 詩意時代終結以後,林格又能在蒼白無序的對話散文裡探索些什麼呢?林格: 你為什麼總是處心積慮地攻擊程甲呢?黑戊:(不解地)怎麼了?林:你看你跟他 又是對話,又是論戰,還拉上你那幫重新修史的哥們兒,拼命要把他逐出詩史的行 列,為什麼?黑:這還用問嗎?這還不是明擺著,瞧他後期寫的那些十四行頒神詩, 一派憨稚之態,簡直就跟老小孩似的,實在是讓人不忍卒讀哇。林:你這樣攻評他 有多大意思嗎?跟神叫板容易出名是怎麼著?黑:別瞎說。瞎說什麼。林:什麼叫 瞎說呀!你不總是生怕有好事落下你,動不動就愛跑到廣場上當黑馬嗎?黑:你瞧 你這人,成心氣我不是?林:誰氣你幹嘛?放著外面的高薪厚祿聘請你不去應,急 喘喘往國內跑什麼?黑:這叫怎麼說話呢,我們那是學成歸來,報效祖國啊。林: 我倒要問問你報的是什麼效,是效忠呢還是忠孝?黑:丫頭片子越說越不上道兒了。 林:還有什麼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承認的。要是效忠呢,你跟程甲可又有什麼區別? 你有什麼資格褒貶他?要是忠孝呢,你還到處販賣那個洋氣膻膻的俄底浦斯情結, 叫嚷殺父娶母幹什麼? 黑:不像話! 林:像畫早就貼牆上了。那個年代程甲不寫煩神詩還能寫什麼?人人都下鄉的 時候,你能自個兒單獨躲在城裡嗎?文化人誰不想捲進漩渦當中心?誰想呆在邊緣 一邊被晾著?黑:我看你是跟程甲有什麼瓜葛吧?為什麼你說話老是護著他?林: 挺大個男人你可真無聊啊!說不過就承認說不過, 把話題扯那麼遠於什麼。 黑:算了算了,不跟你說,我自有我自己的審美法則。 林:(笑嘻嘻地)你呀,也就是審個臭美吧。黑:(咬牙切齒,喀怒)過來! 看我怎麼收拾你。 對話,也只有對話,才能幫她尋回她詩意生命的本質意義來。話語就像潛伏在 海底深處的堅硬岩石,在一次次浪濤拍濺的激烈磨頂撞擊裡,那層層積澱的鳥糞和 藻類慢慢剝落了,凸顯出外表的粗糙與真實。林格就像一條靈活而機敏的魚,遊擊 在話語世界的無盡深淵裡,從岩縫間的脆弱薄軟之處穿透過去,無所顧忌自由自在 地穿梭遊七。可這穿透的意義又究竟何在呢?難道只像一根竹簽穿過一串山植或幾 塊羊肉那樣,撒上孜然粉和鹽,再裹上一層糖,熬煎炸烤好了之後,亮晶晶香噴噴 的,僅僅是為了供人們閒時拿來打牙祭的嗎? 那麼不如就徹底顛覆了它吧! 顛覆它,就像顛覆一朵花。 顛覆一切偽善和虛妄的。在她的這面廣場上,是容不得花裡胡哨的任意的旗幟 隨風翻揚的。 顛覆,僅僅是為了顛覆。那以後重建的使命又留給了誰,她無從想,也沒法去 想。她只是在盡她自己顛覆的職責,只是在完成她自己心的探索。 誰要是攤上一個情人像雞肋似的,就跟黑戊那樣,那整個感覺自己就是殉了, 把楊修之類的謀士殺上多少回都解決不了問題。林格之所以屢次想離開黑戊而去, 卻又一直戀戀不捨地延宕著,恰恰是因為黑戊的優點正好把他的缺點給抵消了的緣 故。這樣說來是否就證明黑戊一無所長平平板板了呢? 不。憑良心說黑戊還是挺能幹的。他腰間懸掛著一隻尖銳無比似乎能夠蕩滌一 切的巨筆,能夠肆意揮灑塗抹出白露瓊漿花言巧語柔情蜜意,這讓林格感到十分滿 意。黑戊常常會出其不意從前後左右無所不在的方向殺將出來,以強悍的奮力摩擊 探擠著她,衝撞出的熱氣打在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上,那種狂躁暴戾的氣息令林格 很是顫抖著迷,兀自就想溶化頹軟下去。 已經年屆不惑了卻仍在東撞西撞的不好好定位,這讓林格思忖著恐怕他直幹到 80歲也不會有什麼更年期。儘管他的多數動作從史的方面來說並沒有多大的深度, 但他的帶球過人招數卻有著極其巨大的方法論革新意義。他能夠一刻不停地奔突交 叉跳躍,從文藝批評轉向社會政治學,又從文化民俗學轉向後現代主義,跨學科多 角度全方位地頭頂背飛倒勾斜傳,偶爾還能踢出一些莫名其妙十分出格的主義和動 作,一時誰也弄不大清他隔多長時間會從哪個方位射。社科競技場上一時間被他四 蹄騰飛揚起的灰塵給蒙蔽了,動作全都跟著失範,也看不清什麼比賽規則了。 林格一面努力將他的精和神暗中吸收汲取著,一面不停的將其多餘的尿液水分 等等廢物排擠出去,盡力做著長傳配合,時不時把他曲意奉迎著。這絕不單單是為 了滿足他的種誇,而是要完成她自己的深入體驗和探索。 黑戊呼嘯氣喘上下折騰忙著突破著,一面止不住滿心歡喜地讚美林格:「你真 是個好女人。你真是個好姑娘。」 林格卻把腰直起來。 「得了得了,歇歇吧歇歇吧,別跟我來這一套導引和暗示了。要是我自己不想 要的話,你再怎麼折騰也休想到位。」 黑戊的情緒並沒有被打擊得受挫,依舊順著自己的思路往前誇著:「你真是個 好女人,你真是個好坎特,你是大地上剩下的最好的小坎特,坎特……」 林格:(停止動作)你已經是第三遍背誦查太萊夫人情人的這句話了,簡直就 讓我受不了。 黑戊:怎麼… 林:(打斷他)要說髒字眼你就直截了當說出來吧,別總躲躲閃閃地藏在洋漢 洪單詞裡。你不如把它直譯成你的家鄉話,說「你是個小X ,是個小騷X 」多痛快。 黑:(目瞪口呆) 林:你瞪眼看著我幹什麼?勞倫斯他多個雞巴。 黑:(不相信地)你說什麼? 林:我說勞倫斯他多個雞巴。 黑:··我可算是服了你了,很有教養的小女人,怎麼能夠出口說出這麼髒的 話?林:哎哎哎,這可是你先說的呀9 你躲在外文單詞裡口淫著,而我只不過是用 漢語把它直截給說破罷了。至少我還有跟你同等說話的權利吧?黑:我又沒有剝奪 你的權利。 林:可是你為什麼聽著受不了呢?你是不是只期望我回應你的話,希望我以詩 朗誦的形式讚美它,就像讚美一朵花? 黑:就算是那樣吧,又有什麼不對的呢? 林:勞倫斯總讓他的男主角說野蠻粗魯的話,又總是讓康妮用詩意的語言回敬 他。把他兩腿中間的那玩藝讚美得跟什麼似的,這不是陽具又是什麼?跟手淫又有 什麼區別? 黑:(思忖)晤……對,勞倫斯的確是就多了個雞巴。他不多個雞巴還能多什 麼。 林:哈!明白了就好,別總以為自己多點什麼呢。 黑:好了吧?這回來吧。 Come on. 黑戊把身上的機器重新啟動起來,吭防吭味地把林格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給輾 軋了。 這個刺猥似的小女人究竟有什麼地方吸引了他,讓他死纏住她不放呢?除了她 和他之間的十餘年的年齡差,他被她的熱情奔放迷惑住外,更重要的是,語言,是 語言讓他們之間相互糾扯著難以分開。有許多思想的火花便在這語言的較量和交鋒 中無形地產生了。書讀得太多以後,他感覺著自己的話語場就整個兒的跟常人對接 不上了。如同高手和大師們總是要在高處默默地悟道參禪,是因為他們在修煉成功 之日起,便把值得一打的對手無形之中給失去了。俯視腳下芸芸眾生,他們除了空 懷絕技手握空拳嘴唇空張,既失手又失語外還能幹些什麼呢? 擔心自己會肌肉萎縮、啞然失者的巨大恐懼深深地把他擒住了。林格看見他是 那麼焦慮急切憂心忡忡地說著,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說著,捶胸頓足扼腕律眉地說 著,振聾發腔義憤填膺地說著,小題大作沒屁硬擠地說著,看似扈瞭解牛實則瞎子 摸象地說著,不分時間和場合,人來齊了就開說,把「人文精神」和「終極關懷」 掛在唇邊上絮絮叨叨念來念去地磨嘴皮子,像是在練著灌口盥口或者洋繞口令。叩, 簡直是說得比唱得都好聽了。 他的臉色這會兒怎麼變得這麼憂鬱蒼白啊,就像患了什麼貧血症似的。林格一 面隱隱地替他的身體擔心著,一面將他說的這些話語—一記錄下來,轉換成書面文 字的形式,幫他拿到各種報刊上去發綜述文摘和報道。黑戊博士的話語雪片般鋪天 蓋地連篇累牘地印刷出來,占滿了各種學術雜誌文學月刊的版面頭條。她聽到報社 的同事一邊翻看著雜誌一邊發牢騷:「怎麼回事啊?怎麼到處都是文學博士黑戊的 文章啊?沒勁。」 她又聽他拿起另一本刊物翻著發牢騷:「怎麼回事啊?怎麼連文學博士黑戊的 文章都沒有啊?沒勁。」 林格聽得暗暗地笑了。看來走紅並不一定就是好事情,這年頭人們追星的口味 已經大大提高了,見不著的時候雖然想得慌,可若是表演得太多了又實在是遭人煩 死了。怎樣才算適中又適量?一星期之內亮幾次相,搞幾次演講,發幾篇文章,撅 起尾巴做幾次秀來搖幾搖,拿著旗杆晃幾晃,才能讓觀眾看著既解悶兒又過原,回 味深長心裡老是在掛想? 作為與黑戊狼狽為好一丘之貉的新聞發佈人專職談話記錄者林植小姐,如今愈 發失去對黑戊言行的把握了,只能任由他抓嘰叭嘰上下嘴唇不住窈動使勁地說,她 只能悶頭猛記筆走龍蛇。 他說我們的確應該在國人當中倡導一些俄底鋪斯殺父娶母情結,是時候了。不 推翻那些占著茅坑拉不出屎來的老不死的們,青年人就永遠別想稱爸當爹稱霸為王 翻身得解放。江浙一帶的小帥哥才子們的破破爛爛的童年回憶錄裡,已經可以榨擠 出不少「伊狗」「裡比多」「殺父娶母」意識了,要趕緊組織評論,加以疏通、引 導、光大,說晚了就趕不上世界新潮了。 (記錄這些話時林格暗暗為他捏著一把汗,她注意到座下兩位資深老先生的臉 色已經開始變白了。在我們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度裡,誰敢不忠不孝而且還要娶 他媽媽,這不是成心不想活了嗎?完了,江南那幫小作家們要倒黴了,林格可不能 眼看著他們被烏隊深淵卻撒手不管。於是她便思忖著,怎樣在文字記錄上把他的話 給國一國。) 林格沒有想到,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黑戊倡導夠了俄底浦斯後,話題一轉, 馬上就變到宏揚國學方面去了。「我們應當想法給孔子和耶穌兩位老人家對調一下 工作。」他說。 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林格聽得俗裡份恒的,筆尖在紙面上艱澀得劃不動步 了。座下的其他人似乎也一下子沒聽太明白。 「進入初世紀以來,洋玩藝攻入得太的太厲害了,不是洋槍洋炮的轟,就是彩 電汽車的送,而我們能回敬出去的,除了中醫烹調,太極氣功,也就剩下孔夫子一 人能與基督耶穌相匹敵了。」他說。 林格勉強聽出了個眉目,原來他這是要就地倒賣祖宗了。這也不啻是殺父的一 條捷徑啊! 「古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依我看連半部都用不了,有一兩句就足夠了, 絕對是打遍江湖無敵手。」黑戊滿懷信心地握憬著。「如果對世紀全體北美和歐洲 人民全都信奉起孔教來,那該是一個何等壯觀的情景啊!全體地球村的人民一打開 自己的電腦信箱,就能看見一個梳著疙瘩髻,滿臉都是稻的古代小老頭出現在彩顯 屏幕上,兢兢業業口若懸河地給大家講著克己復禮的道德文章。聖誕節的時候又是 這個小老頭戴上了小白鬍子,挨家挨戶往兒童們的襪子裡塞線裝本的(論語》和 (詩經》三百首,大人小孩讀了以後就都淡泊自守,一點脾氣都沒有地一草食一壺 羹滋溜滋溜喝堅硬的大鍋稀粥,後工業時代喝酒吃肉撐出來的物欲橫流的麻煩事就 全都一掃而空啦。」 「嘩」 座下傳出掌聲驚歎聲一大片。黑戊這小子也太他媽的聰明了,我們怎麼就沒能 及時想到呢!人們眾口一辭地稱讚著,全都被他口吐白沫的演講吸引去了。你還真 別說哎,亞太地區騰雲駕霧委起來的那幾條小龍,全都是有儒學在背後當脊樑骨支 撐著呢,向西方學習過的皮毛小事簡直就可以忽略不計。為什麼不組織起來成立個 「國際儒聯」呢?雖然聽起來跟「國際足聯」有點像,但這可是頭和腳的區別差著 天上地下呢。看樣子足球一時半會是沒法踢出亞洲了,不妨就把儒學先踢出去解解 悶吧!黑戊兄弟,就委託你來當黑馬,掛職聯長領我們一道幹一場。 「不行不 行不行,」黑戊客氣地擺擺手,「還是請老先生來,請老前輩出任吧,我充其量也 只能當個秘書長,幫著跑腿打打雜什麼的。」 林格「吃吃吃吃」地竊笑著,看見黑戊缺少血色的蒼白俊逸的臉,在眾聲合鳴 中已經興奮地轉紅了。她怎麼看他怎麼像一個奧導演,為了節省經費省時間,也為 了把自己的才能窮顯擺,就把一齣戲裡所有人的聲音全由他一人給配了。所有人的 身份便都會並成了他一個人的身份,像是多次曝光的幻影遊動,簡直分不清他的真 身在哪裡了。林格:你到底想要說什麼?你到底要擔當幾種角色?黑戊:我想到了 什麼就說什麼。多有幾重人格面具又有什麼不好的。林:你能不能把你的話想好了 再去說?你能不能老老實實擔當好一種角色?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話已經 在我想的前邊自己搶先說出來了。天已經降大任於斯人。我怎麼能夠不去擔當?我 怎麼能夠保持緘默?林:你能不能把話少說點?話說多了自然就要有漏洞的,自然 不能自圓其說。黑:我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我幹嘛要少說呢?我是非說不可 了。林:「非說不可」是什麼?就是腦袋上纏著白布條,跑到廣場上充旗杆,鏡頭 面前留個影,然後便去等待大赦拿綠卡嗎?黑:你不要理解得這麼偏狹。我只能如 此,非如此不可。 林格不能再跟他辯下去了,「非如此不可」,他已經開始背誦米蘭·昆德拉的 話。他的腦袋裡被各式各樣哲人名人的論斷塞滿了,他能脫口而出背誦出來,引用 得準確得當,不用查原文也知道連標點符號都不帶引錯的。可是這種攪和到一塊的 引用和背誦,產生的效果卻是那麼的奇異和混亂,簡直讓人不知所云,也讓他自己 不知所措,仿佛他只有不停地說,說,用他自己製造出的噪音把自己的視聽充塞住, 這樣才能感到安全些,否則他簡直就要惶恐死了。 他似乎也並不在乎自己說的是什麼,只要還在不停的說,口舌還在蠕動著,滿 嘴裡還在飛唾沫,他才能認明自己還活著,否則的話他可真的要死了。 話語簡直成了他最好的潤滑劑,塗上它,他便可以在艱澀滯重的現實隧道中輕 快暢美地遊七摩拳,擦出不盡的快感一浪高過一浪,一波連著一波。 他一會兒說要殺父娶母,一會兒又說要弘揚國學;一會兒說他離不開他妻子, 一會兒又說他深愛著林格。他說他真是沒辦法離開他那溫柔賢惠的滬籍陪讀夫人, 她對他愛護關懷備至,每天為他洗衣煮飯,擦鞋修面,甚至連牙膏都替他擠到牙刷 上,把漱口水端到他面前。 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出了什麼意外,他的妻子兒子還說不定難過成什麼樣呢。 他一面無比深情地回顧著,同時又說他感覺著自己真是承受不住妻子過分期待 的目光了,那目光簡直就像一個大氣壓強,拼命地把一些稀哩恍嘰的純藍墨水壓入 他腰間那只筆上,讓他簡直就沒有飽滿的精力自由揮灑,明顯感覺著自己要變得稀 軟了。 好花還須綠葉扶,他說林格只有你才是我最心愛的,只有你才最懂我的心,才 是跟我最默契的一個人。有你在身邊我就誰都不需要了。我是不會允許別的男人娶 了你的。你若是跟了別人我會發瘋的,我會闖入你們婚禮的洞房,騎一匹白馬把你 搶出來··他已經完全想得出神火化了,完全沒有注意到林格一旁忍俊不禁的快樂 眼光。一把茶壺四個碗,一個男人八個妾的遙想簡直把他神往壞了,根本就不考慮 是否有足夠的水份去暇給,還以為自己是個自來水管,龍頭一擰開就能哇哇哇嘩嘩 嘩自動流著往外淌呢。 林:(伸出手來在他眼前來回晃)醒來吧,哥哥!還發癢症呢?革命家史痛說 完了嗎?你以為你是誰,大博士化裝成白馬王子了?一般來說只有和尚取經時才愛 騎白馬呢。 黑:(無限深情地)格格我不是在癡人說夢,我的確是在這麼想。天底下沒有 比咱們再合適的一對了。 林:算了算了吧。你能把書一順水的讀到今天,沒有人家的紅袖添香能成嗎? 你們不也是拓著雙打配合走過來的嗎? 黑:那可不一樣。林:有什麼不一樣的?你還當我不知道你在妻子面前的表現 哪?暗,你連她的梳子都仔細摘好了,生怕有我的頭發落裡邊。你這麼小心翼翼生 怕傷害了她,幹嘛還到我這兒來說閒話?黑:格格,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我是真 心愛著你,我真想向全世界驕傲地宣佈我們的愛情。林:我說先生體行行好吧,是 不是又想亮出大褲權來當旗幟了?是想宣告你比別人有種,你的行為能力比別人的 一強是吧?你就是不去招搖的話,誰又能把你當啞巴賣了是怎的?本姑娘將來還要 出嫁呢,讓你這挑旗一攪和可誰還敢要哇。 黑:你要是跟上了別人我非嫉妒得把你殺了不可,或者是我自己痛苦得死掉。 林:(嘻皮笑臉)那麼還是你自己一個人先死掉了比較清靜。黑:(揚起拳頭,恐 嚇)我揍死你! 林:嘻嘻…… 林格知道他不過是口裡說說耍耍貧嘴罷了。從思想到行動之間還隔著老大一段 距離呢,那幾乎就是一條十分險惡的天河在橫亙著。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語言 的此岸逍遙著,巧舌如簧,指手劃腳,冥想著自己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角色。 可是真正讓他揭竿而起斬木為兵付諸行動時,他卻連一點泅渡的勇氣都沒有了,只 能是眼巴巴地遙望著彼岸,咀嚼著青紫的嘴唇不敢上前,甚至連勝水濕一下鞋的勇 氣都沒有了。 弄潮兒向灘頭立,手把旗杆腳不濕。她知道他一向如此的。他這濫情的誓言她 都聽過不知有多少遍了,她根本就不期圖他會把什麼許諾給兌現。他一邊盡心盡意 孝順著他那親愛的好老婆,一邊又用甜言蜜語把林格哄得像棉花糖似的,拿著她們 當成他事業長跑馬拉松時的滋補營養液。他的自私和孱弱林格早就看明白了。可她 為什麼還不儘早抽身離開?是什麼東西還在使她戀戀不捨?難道說她還心有所托, 她的探索還沒有結束嗎? 有一種過失不能彌補,不斷懺悔又全心投入,委身成蛇一樣徹骨的虛無。心動 之後,再也沒有圓寂的淨土。 要想戳穿一個已婚男人信誓旦旦的愛情謊言簡直太容易了,只要不小心跟他懷 上一次孕就可以完全試得出來。每一個失足愛上別人丈夫的姑娘大概都有這種體驗。 林格拿著化驗單平靜地從醫院裡出來。她想她應該把這個不幸(!)或幸(?)的 消息告訴給他嗎?其實根本用不著他幫忙,她也完全有能力把問題自己解決了。現 代醫學已經把墮胎的痛楚減小到了最低程度,那也不過是打上一針麻醉劑,如同昏 死一樣睡去又醒來的短短幾分鐘的手術過程。 但是,這個過程若是她自己獨立完成了,若是不看一看她的探索對象在一次小 小災變面前的最真實而深刻的表演,那麼她的儀式會結束得圓滿嗎? 她想他本該用他散文鬆鬆垮垮的經線,和誇誇其談的緯線,來編織出邏輯嚴謹 推理縝密的一出出謊言,諸如他對她的愛情海枯石爛永不變,諸如讓他們結婚吧, 他會永遠守護她們母子平安到永遠,最次也該是:他真恨不能代她去上手術臺,讓 一切過失都由他來承擔。事實上他心裡也應很明白,依照林格的脾氣和能力,是不 會給他添太多的麻煩出來的。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為什麼這麼虛弱啊?他面色蒼白完全脫去了熠熠生 輝的黑馬形態,有些猶疑,有些無奈,有些心神不定,有些自怨自艾,眼神半晌不 離開那化驗單,竟然不敢抬起頭來用目光跟她對視兒眼。他的噪音暗啞了嗎?他的 喉頭阻塞了嗎?他平時的那些真情話語都是無聊之際用來插科打諢的嗎? 林格笑了,十分沉靜地笑了。她隱約地感覺到,終結的時候到了。一次赴湯蹈 火鳳凰涅槃的生命體驗馬上就會有個完結了。 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寂滅。唯有心靈不可言說。 現在,她仰倒在一張巨大的手術臺上,四周圍是一片刺目的蒼白。她的眼睛也 很空塗地自了。覆蓋在她身上的那張潔白的單子應該是她的裹屍布吧?她已經被詩 洞穿過了,不在乎再被無謂的散文結擊傷。他沒有來,他有足夠的話語編織成理由 不能夠陪伴她來,實際上他已因嚼著不能夠說出什麼了。他已啞然失語,他已經神 思凍結,他根本不願經受一次小小的對他不利的失誤或失敗,他只會倉皇的躲避和 逃逸,也許是已返身逃回了他妻子那個慈愛的懷抱,吊在那兩隻碩大溫暖的乳房上, 做浪子歸家扣打門環狀。 麻醉劑應該發揮作用了,可她仍舊有著敏銳的觸覺,她的心是那麼無比頑強地 警醒著。 她感覺到自己柔韌的子宮內膜被攪搗碎了,心臟正從官腔內給拼命地抽吸出來, 活生生鮮靈靈的往外拖拽。鮮血像一股紅浪,迅猛地往外奔湧.噴得整個白色房間 都變紅了,連她的眼睛也給映紅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漸漸感到幾絲安慰。心 雖死,血猶熱。她曾經為詩流過純淨的血,不懼怕再為散文把一腔的火熱流幹。 血的代價難道還不足以讓她完成她的探索嗎?上帝給了她這麼柔韌的身體,大 概就是為了讓她在不斷受創倒下後,又能迅速彈躍站立起來,經受住一切偽善和虛 妄吧?破碎的子宮內膜會迅速複合,長出新的一層來的。可是心呢?心臟的碎片也 會複合得完好如初嗎?人類已經聰明到不光造神而且還能造人的地步,但是可曾徹 底根治得了心臟的疾患? 就讓她在血的震盪中再一次死而復生吧。 門開了、來探望她的卻是他的妻子。他略啞著躲在幕後,卻讓他的妻子來當傳 聲簡了。 林:你是代表你丈夫前來說話的嗎? 妻:我是他妻子,我們本來是連成一體的。 林:既然是連體人,那麼好講。 妻:我不想失去我丈夫。我很愛他。我們青梅竹馬,-齊插隊長大的。 林: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妻:我丈夫也不希望這件事把他的一生前程給耽誤了。 林:那是他的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妻:你需要我們為你做點什麼?我們願意付出一切賠償。 林:這是我的事,跟你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妻: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之間已經沒有關係了嗎? 林:所幸的是,你丈夫他終於知道自己只能擔當什麼角色了。 是阿,誰還再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可以同時擔當多種角色呢?孫行者在七十二 變的時候,不正是勝後邊那個旗杆沒有掖好,才露出馬腳現了原形嗎? 林格張開手掌,凝視著無名指上那枚閃閃發光的戒指,那是戀愛進行到高潮時 黑戊強加給她的。那樣一種黃色,恰如孫猴子在如來佛手裡翻筋斗時,在佛手指變 成的擎天柱旁留下的「到此一遊」的尿跡。那會兒猴子還得意楊揚,自以為自己真 到了西天了呢。 林格不由得笑了。她看見自己像是無邊樹林中穿過的一陣輕風,把那些短命的 葉子和花撲箴籟地刮下,待出了醜陋不堪的殘敗的禿杠。一陣寒意從頭到腳鋪天蓋 地地裝了上來,她蒼白而又疲憊地沉沉睡去了。 牆 以及對一面牆的幾種誤讀 老狼老狼 拉屎靠牆 牆倒了 把老狼給嚇跑了 ——《MTV 經典·城市民謠》 從西單民主牆到柏林牆再到四合院的影壁牆,修牆時可曾料到有朝一日它被推 倒了會是什麼樣?在重金屬震耳欲聾的狂噪敲擊聲中,幾個披頭士小子彎腰聳胯撕 心裂肺地齊聲嚎唱:牆啊牆啊牆啊牆……身後那堵堅挺的牆「轟隆:『一聲便給搖 滾塌了,割裂出的碎片一塊一塊的被送進了博物館當成收藏。那種嗚嗚嗷嗷妹哩咋 峻空空眼眶的大分貝噪聲敲得人頭皮發麻,肝膽欲炸,著實讓心腦血管神經不太健 全的人房顫早搏或早洩了一下子。沒了牆,便沒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遮攔,一切 全都一目了然空空蕩蕩,也讓一向愛好騎牆者胯下空虛有些吃不住勁,腰肌酸較小 腹墜脹失落下降感的產生不能不成為必然。 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詩人用一把鑰匙敲打著一扇古老的牆,嘴裡還不停用神秘 的咒語真心誠意地念著:芝麻開門芝麻開門芝麻快開門吧……握了南牆之後詩人便 無望他自殺了。 一個維騖不馴的天王搖滾巨星面對著牆在聲帶嘶啞著傾訴肺腑:我低頭沉思哭 泣,我撫摸揉搓著我自己也讓你看著乾著急…… 真正是構成了一幅對牆自慰手淫圖。 用鑰匙敲牆是什麼意思?對牆手淫又是想得到什麼呢?是要解鎖那面牆,還是 對牆的一種粗暴?解銷或Fuck一面牆? 最為大眾所普遍接受的還是這樣一組鏡頭:幾個色彩豔麗的時裝模特,肩披羊 毛大學,邁著一字碎步走來,扭胯,轉身,定格,嘴裡齊唱:Greatwall ,Greatwall ……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是要把那面偉大的牆當成一種品牌去營銷嗎? 伊克送給林格的一首歌中有一句難忘的歌詞:一切都是如此舒暢,心在敲著傳 統的牆。 具體創作背景起源于他向林格求歡時的慌亂和緊張。伊克:「你怕什麼呢?怕 懷孕?」 林格覺得他這問話好生奇怪,竟能問得像他的搖滾歌詞一樣淺露而直白。是什 麼東西橫亙在他們之間,讓他們倆人的話語場總是對接不上呢?林格明白了,那正 是一堵牆,一堵巨大而無形的牆。林格:「沒什麼。我只是擔心把心撞碎了。」 伊克訕訕地笑了笑,方知他們倆不是從同一角度思考問題,出發點是不同的。 伊克感到有些差慚。在他從前錄下的那個鏡頭上,林格背負廣場而來時身體已經接 近於無限透明,透明到讓他覺得她的心也一樣清澈見底。可一旦他追到她。這樣伸 手可觸面對面地跟她在一起時,卻覺得她身上的密碼是那麼複雜,那些解碼的程序 簡直就是他的能力所不能掌握的。這一切更激起了業餘搖滾樂手伊克的興趣,他想 他一定要親自作詞作曲,非得親自給那個廣場的畫面配上音不可。 媽媽是個廣場 爸爸是個旗杆子 若問我們是什麼 紅旗下的蛋 這不是伊克這些蛋們有水平能唱得出來的.這是lop 年高麗族歌手崔健演唱的。 1994年有許多包括伊克的「叛逆」樂隊在內的野雞搖滾作坊,成批成批由燒出一盤 盤哄鬧巧笑淺唱,老崔那樣淩厲的激情便在這眾聲喧嘩中給湮沒了,掉在地上連個 迴響都沒有。只剩下薩克管在一曲(誤會)裡呼嘯呼味地吹,音符扭成一團,幽幽 咽咽地訴說著假和解或真誤會。 在缺少激情的年代裡,悲愴還會有人提起嗎?歌舞昇平還來不及趕場呢,誰還 會有心思再去做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大街小巷滿天滿地都飛著港臺軟歌,「一剪梅」 「把根留住」深情訴說著陽症情結。誰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東方文化大合唱與玩政 治波普哪一個更好?出國作家的「辛酸革命史」「哭訴和眼淚」是救命的稻草嗎? 「憤怒的小青年」伊克領著幾個小哥們兒,成天抱著吉它在地下人行通道或地 鐵出口的樓梯當腰上,對著光溜溜的牆壁瞎憤怒著。據說那種地方的和聲共鳴效果 特別的好。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模仿誰,他們都把自己的鴨舌帽反戴著,偽裝成麥地 裡的守望者,嬌嬌滴滴自慰著:我們都是些大男孩,一心就想去你媽的。 看著他們一個個的操蛋樣,林格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些二十出頭的小「糞青」, 他們不服不急什麼呢?是誰把他們歌聲的翅膀折斷了?這樣一些指妄的花阿,為什 麼還沒等開放就要枯萎了? 「大男孩」「大女孩」這些稱謂讓人感覺那麼不放心,林格一聽起來就牙修。 她已經制止了他們好幾回,但最終還是把無效的努力放棄了。究竟是哪個環節不對 勁?是我們的高等教育出毛病了嗎?怎麼能夠連本科學歷都修完了,卻還一邊唱著 小虎隊的愛情歌體驗性交偷吃禁果,一邊還挺不害臊地公開向大眾矯情著:「我們 還都是孩子呢,出了毛病誰也不能責怪我?」 也許這真的不能怪他們?科學技術一發展,人類就開始猛往長了活。自古英雄 出少年的時代早已成遺夢不可追,老人家們永遠在前頭頂著呢,他們不做小兒科又 能做什麼?不管他們牛奶麵包營養吸收得多麼好,發情期已經提前到多麼早,可是 也得耐著性子焦躁地捱著熬著,等待著十來年以後的晚婚年齡的到來合法去性交。 那種前撅後突扭臀下腰搖頭尾巴晃的變相手淫搖滾姿態能不應運而產生嗎? 我爺爺那會兒人愛送神 我爸爸這會兒人會造人 我們都是可憐的試管孤兒 也不知道精卵都他媽的是誰的 他們以這種直率的方式向大眾做著公開的叛逆或調情。是不是他們以為吃不飽 肚子的時代舉行造反,可稱之為揭竿而起,而營養過剩卻又精神貧瘠的年月舉行起 義,就可以叫做叛逆了呢?要不然他們為什麼給自己的樂隊取名叫作「叛逆」呢?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叛逆」者們究竟是想要叛逆什麼呢? 那我可就管不著了 我沒有辦法叛逆牆 我空懷著叛逆的願望 假如我要對牆妥協 那我還活著幹什麼 還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林格的心給深深地震撼了。這是誰曾說過的話?這不就是林格年輕時冒冒失失 說過的話嗎?這不是她對程甲開始造神單相思運動時放出過的狂言嗎?她不願意看 到歷史重演。歷史偏偏總是在她眼前身後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地重現著,這讓她感到 很痛苦,同時也懷著深深的不安。 伊克他們自己也許並不明確他們這種所謂叛逆的目的是什麼,可是林格知道。 是的,她知道。從他們那一張張被長髮遮掩的、既疲憊無奈又顯孩子氣的充滿焦渴 的臉上,她已經解讀出來了,他們那麼焦急渴望得到的,無非是鮮花和掌聲。 他們盲目叛逆的終途是想得到鮮花和鼓掌! 這個結論是如此怵目驚心,就連她自己都被驚駭住了。可不是嘛,他們的演出 如果沒有觀眾可就全完了。小孩子故意淘氣時若沒有大人的幾聲喝斥扇幾巴掌,沒 有引起應有的注意,那他可就白淘了,簡直就連哭兩聲掉幾滴眼淚瓣的心思都沒有 了。1994年氾濫起那麼多豺狼虎豹賂想但通搖滾作坊,伊克他們若是不能夠唱紅河 就全完了,那就非爛在一大堆樂隊中摳臭了不可,公積可就白辭了,遊俠流浪藝人 的美名也白擔了,就連怎樣湖口工資誰給發都成了問題。 有什麼能比走紅更吸引隊的呢?在他們前邊很有幾個大哥大大姐大叛逆成功大 紫大紅的例子,那種紅彤彤的輝煌深深地刺激吸引陪他們。發如韭,斷複生,頭如 雞,割複鳴。不走紅,毋寧死。他們這樣在心中宣誓。 林格不忍去戳破他們的夢,不忍心把駭著自己的結論再拿去駭著他們。其實他 們才不會驚駭呢,只要能走紅,管他是假叛道還是真投機呢,手段有什麼區別和重 要?能紅起來才是大男孩子們所追求的唯一目的。 不妨就讓他們閑著沒事去叛一次逆吧!如果有一天他們連搞搞叛逆的興趣都提 不起來了,那才叫真正的可悲了呢!你沒見現如今老人們一天天精神星際青春煥發 打著小旗滿世界旅遊溜彎兒,小年輕們卻見無價鬍子拉茬無精打彩窩癟在角落裡, 個個滄桑得都跟小老頭似的?伊克他們能有心思幹點事情已經算不錯的了。 林格打算介入到他們中間去嗎?打算介入到一場人造人活動中,包裝這批試管 孤兒發芽竄紅瘋長嗎? 包裝它,就像包裝一朵花? 包紮它,就像包紮一朵花! 用金的和銀的絲線,以及五彩斑斕的理略,包紮它,把它紮製成摧保絢爛的花 圈,作為她在這個俗世上最後一程探索的祭奠。 那麼他唱的,就該是她的挽歌了? 林格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寒戰,不願意再深想下去了。她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這樣無端的捲進來幹什麼?為什麼她所遇到的除了古人就是來者?她怎麼單單把 她自己忽略了? 屬她自己的時代呢?她在哪裡被自己錯過了?她是否真的存在過?「 詩與對話的時代都已結束。現在還剩下什麼了?只剩下獨白式的職。自說自話 的歌。她和他都只能用自己的韻律借著他們各自的歌。 她只能用自己的旋律話著她的歌。這歌在哪一個高度低度,哪一個切分直休止 符上才能夠和他們相契合?又能夠有多大程度的契合? 伊克:「你說你到底是誰呢?你是從哪裡來的呢?怎麼會闖入我的鏡頭裡來呢?」 林格:「我是風,偶然吹進來的呵。」 伊克:「風?風是什麼?風不好,變幻莫測,捉摸不定。你是一個別的什麼吧, 比方說女媧,夏娃,要不然是妲己,褒姒,貂蟬,就算是白骨精也好哇。」 林格:「不,我只是風,並不具形狀。」 伊克:「哪麼你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林格:「任意而來,隨意而往,只要吹就足夠了。」 伊克啞口無言,只是睜大孩子氣的眼仰慕地望著她。 對話進行得十分艱難。她和他聽到的,都只是自己的話語撲打到牆上以後折射 回來的聲音。不過這不要緊,還有歌呢!高低起伏的音樂會把他們之間的差距彌合 的,那裡邊有著他滿的和絃。 有風掠過 闖入樹的坦率與真誠 偶然構成 無法破譯的季節 伊克將心中的一切柔情訴說著。他崇拜眼前這個撲朔迷離的女人,崇拜她的頭 發,她的嘴唇,她說話的聲音,她那總是恍惚出神的姿態,她投入工作時極度瘋狂 的樣子,喜歡聽她揉著他一腦袋的長髮,噴怪地叫他一聲「傻孩子」,那時候他真 的就不由自主地做出一副嬌憨癡呆的傻孩子樣來。 林格呢?林格早已將他眼神中的傾慕符號悉數破譯接收了,並且,還通過他那 七長八短參差不齊的繁瑣披掛。透析了他生命內核裡的一份躍躍欲試的焦灼。他的 急切食動的鼻翼已經.把一份獻身的熱情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出來。她懂,她知道他 一直希望她能要他,接納他,但是她不願意那麼做。她不想扮演女婚夏娃之類的角 色。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神了。誰也充當不了誰的啟蒙者。如果人與人之間至今還 沒能夠很好地平等的話,神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嗎?如果她和他之間的意念不能夠 很好地對流和溝通,單單是肉體的交接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跟一次普通的生理排泄又有什麼區別? 她願意在身心兩個方面同時幫助他成長嗎?也許她並不純粹是為了幫助他,而 是為了完善她自身。也許我們都必須比被我們更年輕的一代人催著仰慕著,才能最 終完成我們自身的成長吧? 所以每逢別人問起她:「林格,那個小搖滾手究竟是你的什麼人,你這麼不惜 代價的包裝他?」 「後人!」林格古裡古怪地說,然後党秘地一笑。 包紮伊克的計劃擬定好了,林格瘋狂地投入進這項從不曾嘗試過的工作。瘋狂 旋轉著就像一隻冰上的陀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的腰部猛烈地揮鞭抽策著,她 必須一刻不停地旋轉,旋轉;去將她在人世間的這最後一項使命完結了。 她調出了她所有的人際關係.的菜單,把她多年來在這方面的儲存全部啟動運 用上了。 不管是她還欠著別人的情或者是別人還欠著她的人情,只要是在這方面能幫上 忙。她都會去千方百計地找上門去,卑躬屈膝或頤指氣使,前仍後恭或前恭後帽, 耍盡一切技巧和手腕,殫精竭慮地操作著。 她請了從前結交下的心慈面善的文藝委員給她從正面講了幾句話,強調一番培 養文藝新人加強文化建設的重要性。北京的文化中心地位眼見著就要失去了,作家 的文稿拿到深圳去拍賣,有點才華的歌手和搖滾手都跑到廣州和上海去發展,您老 能不出面給呼籲呼籲嗎?她這樣對委員懇求著。 她又請了學院派批評家給寫了不少連棒帶罵的評論文章,把伊克的樂隊命名為 出世的天馬、黑馬、斑馬、騙馬、兒馬,表面上是罵,實際上是捧,本質上卻是充 滿了無比巨大的廣告效應。作為回報,她對他們的個人專訪以後便都加配六寸見方 的黑白照片了。 贊助怎麼拉,簡直都要把她愁死了。在幾個國營大中型企業碰了好幾次壁,她 覺得這個坎她說什麼也邁不過去了。為了能讓伊克他們能夠順利進棚錄音,頭或贊 助款是非有不可的。 她瞄準了一家酒廠的廠長,知道他曾拍出十幾萬來幫一本文學雜誌設了「大酒 懷」文學獎,雜誌社朋友清林格寫酒廠的報告文學時,林格還清高得不屑一顧呢。 這回林格可是主動死纏住人家不放了。先搞了「企業家之星」專訪,以「四聯網」 形式同時刊載在四家刊物上,軟廣告做得比真廣告還叫得響。題頭照片上肥頭大耳 的廠長一手握緊大哥大貼在耳根上,一手用一隻鉛筆在臨時抓來的(中國日報)上 做技網狀,一行行英文字母全都不小心給放倒了。 要是以為單憑這樣就能摳出幾個小錢兒來,那簡直是太低估了我們新一代轉型 期廠長經理們的智商T.廠長先生那酒汪汪的小眼睛裡閃著的是何等聰明大度的亮光 啊,那亮點聚到年輕漂亮的女記者身上時,瞳孔便立即放大了,轉動起來吃力異常。 贊助的事很快就被口頭允諾下來。林格表現出一副歡天喜地的神色警惕地等待著。 不會沒有下文的。任何承諾都是要有附加條件的。 廠長說要讓她陪著睡覺了嗎?當然沒有。廠長只是說為了咱們的合作成功,這 桌酒總不能不喝吧?林小姐不能太不給面子了。 喲,瞧您說到哪裡去了,您這樣慷慨豁達,我們敢不捨命陪君子嗎?林格依; 日是那樣媚人地笑著,就知道今晚上她要用自己的轉胺酶正常的好肝去拼一個早已 被酒精腦透泡軟、不再起任何反應的死肝了,也許還要搭上自己的一個好腎也說不 上。那就當作是一次殉葬吧! 用父母賜予她的珍貴器官,去為她自己心靈的探索殉一次葬。她掠了掠拂到眼 前的長髮,無比鎮靜地上了場。 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折磨和考驗啊?林格眼睜睜看著他的左右馬並喝著喝著便出 溜到桌子底下去,跟自己一道來護駕的男編輯跑了幾趟廁所後便坐著瞌睡起來了, 胖頭廠長卻仍然若無其事地頻頻給她敬著酒。林格覺得眼前已經一陣一陣的有些模 糊了,她很想也抽支煙走走神。但是她卻不敢那麼做,只要稍微一點火,她整個人 就會立即呼呼燒起來的。她的血管裡已經沒有血了,全是酒精在她周身上下湧動流 淌著,隨時都可能竄出藍色的火苗把她焚毀掉。 可是她必須堅持,必須將視線牢牢地聚焦在胖頭廠長的臉上,不出差錯地和他 應答。胖頭變得越來越飄忽了,抓不住,看不穩,似乎在旋轉,胖頭串成一串,圍 著她露出獰笑。她伸手在桌下狠狠地掐著自己的大腿,指甲蓋深深地嵌進肉裡,星 星點點的血絲滲透了長筒襪,可還是擋不住地暈。她想她決不能在他的前邊先醉倒, 那樣她就全完了,代價就將不止是肝和腎,而可能是她的整個人,她會變成他酒囊 飯袋中的一棵上好人參,讓他嘎城嘎湖連骨頭帶肉一塊兒嚼碎了吞下去采陰補陽的。 她得用什麼來支撐自己了,她想,得用什麼信念來把自己幾欲垮掉的神經死死 繃緊。用什麼呢?用伊克?顯然不行,這種時刻伊克顯然起不了精神支柱的作用, 儘管她是為他拉贊助而來的。那麼她還能用誰阿? 江姐。紅岩。渣滓洞集中營。辣椒水。老虎凳。迷魂場。這一連串的記憶是那 麼鮮明奇異地湧進她的腦海裡,激起她渾身一陣興奮的顫抖。那是她小時候所受全 部教育中最刻骨銘心的一部分,她那時完全想像不出竹簽子針進指尖,麻醉劑灌進 嗓子眼兒時,英雄們是用怎樣巨大的毅力拼命將牙關死死咬合、才沒把黨和遊擊隊 的機密脫口說出去的。每逢讀到這兒時她都激動得熱淚盈眶,想喊想叫,想上廁所, 噙著淚花兒暗暗發誓,將來她非成為那樣的英雄不可。 如今這種教育發揮作用了。她帶著滿腔沸騰的酒精,遙想著遠古英雄的歲月, 百戰不撓地跟面前的敵人拼起了精神和神經。 看看咱們到底誰先迷醉,誰真正能夠戰勝得了誰罷!她咬著牙根,默默地在心 底咕咬著。 終於,她贏了。在最後的一又四分之一的杯中酒上她贏了,僅以一又四分之一 的微弱優勢險勝,眼看著酒廠廠長口齒不清顫顫巍巍地伸手叫停,又看著他顫巍巍 地掏出支票,在她的大力協助下顫巍巍地在上面簽了字。她這才扭過頭去,悄悄抹 了一把滿臉橫飛的淚水。 醒來的時候她已經是躺在了醫院的病房裡,正在一滴一滴地輸著液,伊克坐在 床前憂鬱地守著她,其他那幾個小樂手也都在門外手足無措地來回走動著,時不時 往裡偷覷一眼。林格盯著伊克,慢慢地想了一會,還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呼的他, 又是如何挺到他來把她接走,他又是如何把她弄回來,弄到醫院急救室裡的。從伊 克那佈滿血絲和愁容的眼睛裡,她知道他守了肯定不是一時半會了。她覺得十分過 意不去,非常想沖他笑一笑。這一笑反倒要把伊克結難過得哭了。 「抱歉啊,我嚇著你了吧?」 「林姐,你別說了,我……」 伊克禁不住嗚咽起來。林格伸手探了揉他一頭蓬鬆的軟發:「傻孩子,別這樣。 馬上就可以進棚了,得抓緊練哪。」 「嗯。」 伊克含著眼淚,很乖順地點了點頭。其他幾個小樂手在門外看得眼圈也有點發 紅。 錄音棚終於向伊克他們大敞開。隔著一面巨大的隔音玻璃牆,林格坐在那裡遙 遙地觀望著,看著他們戴上耳機,一會兒瘋狂地搖擺扭動,一會兒又做凝神閉目激 情投入狀,嘴巴不停地上下翁動著,林格卻不能夠聽得到聲響。一時間她不禁對這 寂靜之聲產生了巨大的疑懼和恐慌。 寂靜之聲。她現在就關掉了電視和電唱機裡的所有音響,只留熒屏上的畫面在 靜靜地空換著,突然間便感到那瘋狂扭動或閉目做凝思狀的人簡直太滑稽不可思議 了。從狂放不羈扭著的歌星傑克遜到一本正經演講著的總統克林頓,他們都不過是 隔著一層玻璃牆,在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向人民獻媚調著情呢!看他們都裂開大嘴, 唾沫星子橫飛雙唇猛勁開閥,身段鉚勁抛灑不停放送眼波,意圖無非就是一個:想 討得人民大眾的歡喜罷了。 人類失去音響,世界將會怎樣?這種奇妙的寂靜之聲,究竟讓林格體會到了什 麼?去掉一層語言的矯飾和偽裝,人們會更加迅疾地觸摸到彼此的本質了嗎?還是 變得愈發隔膜,就像隔著一堵無限透明的牆? 林格苦苦地思索著,思索得苦苦地。 專集盒帶出來了、主打歌曲就叫做《你說你呵》。由於有了先期的新聞爆炒墊 底,帶子的銷售行情迅速看漲,很快就躍居排行榜上頭幾名了。林格作為總策劃人, 又趁熱打鐵乘勝追擊,絞盡腦汁做起了後期宣傳促銷工作。她聞聽,輿論吵得很火 的、香港與內地合拍的一部100 集的電視連續劇《風流和尚》正在做後期,不久將 在港臺與內地同時上演,林格立即揣上帶子,拿上所有能討喚到的錢,馬不停蹄地 飛到南邊去,七托八托終於跟導演搭上了鉤,苦心孤詣地動員導演把《你說你呵》 作為電視劇的主題歌。 「你這『你說你啊』跟我的《風流和尚》有什麼聯繫呢?」導演眯縫著眼打量 著這個甜嘴巴舌的小女人,問話裡不無諷刺味道。 「當然有聯繫,唱到第100 集時,《你說你呵》《風流和尚》就已經是一個密 不可分的整體了。」 林格笑吟吟地說,一邊毫不心疼地把剛剛收回來的那些投資,又大把大把地倒 貼過導演棉坎肩上前胸後背無數個四方口袋裡,活活把原定的片尾歌給擠掉了,換 上了伊克他們的《你說你啊》。 往後您就等著瞧吧。在每天晚上的黃金播映時間裡,和尚尼姑打情罵消半忍不 裸窮追濫殺晃完老百姓的眼睛後,便有伊克的《你說你啊》不由分說猛往老百姓的 耳朵裡灌。躲是躲不了的,躲了今天,你躲不了明天,跑了和尚,你還跑不了廟呢, 你不聽,不聽就只能看廣告了,看你還能往哪裡跑! 就這麼狂轟濫炸到第五十集時,歌曲就已經完全深入人心,港澳臺華人地區沒 剩下幾個人沒聽過《你說你呵》人就連專業盜版的也把他們相中了,一時連打擊都 打擊不過來。訂單、邀請走穴的帖子雪片般飛過來,他們簡直就要應接不暇了。 可是為什麼成功非但沒能安撫他們焦渴的心,反而使這些不知深淺的大孩子們 顯得更加狂躁不安了呢?名氣還沒有脾氣大呢,嘴裡倒是動不動就罵上了,一會兒 說這支樂隊是只「雞」,一會兒罵那支樂隊是狗屁,一同出道的那些小哥們兒完全 不在他們眼裡了,甚至連報道一下別人的消息也不能容忍,每逢看見有評別人的歌, 為別人的樂隊開研討會的文章,他們都會大為光火地一把把報紙搶過來,氣呼呼地 給撕成碎塊。 「怎麼著,想當天王金剛天蓬元帥豬八戒獨霸高老莊啊?許你紅就不興別人唱 了是怎麼著?」 林格把身子斜倚著牆,冷冷牌脫著大孩子們。 「聽說耗子不想玩鍵盤了,要自己扯出一個班子去唱?癲康珠也準備自個兒南 下深圳去跑碼頭了?都說話啊!背地裡前呼咕咕跟個沒卵子爺們兒似的算個雞毛本 事啊?你們倒是自己說說看,這專場演唱會還想不想搞了?」 瞎貓跟死耗子都不嗆嗆了,病床珠也一個人蔫不嘰的躲到了一邊。這位大表姐 平日裡待他們都如親兄弟一般,可這股子一冷下來也真夠人一受的,要說他們還真 就惹不起。「叛逆」 者們的一場大型專場演唱會正在她緊鑼密鼓策劃之中呢,得罪了她他們還能指 望誰?再說眼看著就要紅得紫透了腔,誰還忍心在這個時候叛變高隊呢? 伊克在一旁默默地瞧著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脾氣會變得這樣大了,也不知道她 為什麼跟他初次錄下的形象越來越有大反差。他是多麼想走近她呵,可是那堵牆卻 伴隨著成功一道,愈發牢固地橫亙著。他只能是在睡夢中孤獨地把她想著,無比孤 獨地親近著她。 在《風流和尚》演到第100 集,和尚終於結婚還俗的那一日,「叛逆」樂隊的 大型專場獻媚演唱音樂會正式開始。演出場館已被他們從天棚到地板從燈光到音響 都重新裝飾好了,其富麗堂皇豪華氣派裡外翻新的程度,只差把體育館扒了再重蓋 一遍。那麼些大款在背後拿錢給他們撐腰,個別廠家現在想贊助都贊助不上了。 揚子裡花十幾萬鉅資豎起了兩面巨大的聲牆,以便讓主唱伊克的輕微的喘息和 呻吟,以及鼻涕在共鳴腔裡的自由滑落升降,能夠輕而易舉地回旋共振到四面八方。 頂燈鑲嵌得鱗次林比十分隱蔽,全部都由電腦操縱控制著,只不定什麼時候誰腦袋 瓜子上的一盞小燈「刷」 他就亮了,讓場子裡的每一個觀眾除了暴露在赤裸裸的燈光下,跟著一道發狂 以外,基本上是別無選擇。啦啦隊、獻花女都有計劃有預謀地安排妥當,小電棒也 在進門人場時發到了每一位觀眾的手中。瞎豬死耗子啟據珠幾個樂手都已在牆角陰 暗處拿著傢伙什兒躲好,現在就等著燈光一滅,主唱伊克煽著情上揚了。 伊克已經是第五次上完廁所出來,可是還覺得膀優裡有尿沒排完似的,緊張得 虛汗直冒。 他茫然無助地四下望著,場地中心那一個青藍紅綠燈光環聚的空曠的舞臺,簡 直就是一個青面塗牙張著血盆大口的魔鬼,正等著他主動走過去把他一口吃了。四 周圍的座位上壁燈惶惶,鬼影幢幢,他們也是準備好了要一齊把他吞噬了吧? 伊克的腿軟了,渾身哆嘯著發不出聲音來。他回頭看見了從容鎮定坐鎮指揮著 的林格,不由得轉身靠了過去,伸出手來把她的手緊緊接著。林格感受到了他的冰 冷和蒼白。燈光熄了,那是他該上場的訊號。可是他仍然把林格的手死死摒著,用 一種驚恐奠定的眼神無助地望著她。林格急了,拼命抽出手,不由分說,對準他的 臉,劈頭蓋腦狠狠就是兩耳光! 伊克被打增了,手捂著臉踉踉蹌蹌後退著,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體,只感到雙 頰火辣辣的,眼睛裡充滿了怨憤和愕然。還沒等他清醒過來,燈光卻「刷」地一下 子全亮了,完完全全把他罩在了台中央,刺得他的眼睛完全是一片無望的慘白。伊 克突然間暴怒了,仿佛是無來由地暴怒起來,紅頭脹腦直著脖子沖著四射而來的眩 目的燈光喊:「我來了!認識我嗎?」 「風——流——和——尚」 台下預伏好的啦啦隊員齊刷刷地應著,聲音顫嗡嗡,顫嗡嗡地在巨大的聲牆之 間做著環繞立體聲。 「想我沒有?」伊克再次可著嗓子狂煽。 「你一一一一u ——你——呵」 環繞立體聲又一次在四周圍回蕩共鳴。 好了,煽情亮相成功,伊克已進入狀態,傢伙什兒該敲起來了。林格長籲了一 口氣,擦了擦頭上的汗水。低音吉它,主音吉它,鼓,鑼,錢,三角鐵,鍵盤,薩 克司,小號,吸呐,凡是能撕破人們的鼓膜,能震裂人們的心臟的傢伙什兒都響起 來吧!《風流和尚》片尾歌那熟悉的旋律一經響起,台下的人們就已經狂熱得不能 自抑了,跺腳,吹口哨,歡呼叫喊,騎在踩在立在座位上,跟著臺上的叛逆者們一 道扭啊,搖啊,小電棒的亮光上下左右地晃,把彼此們的白眼珠黑眼仁一塊兒都互 相照著晃瞎了。 如果你曾經愛過很過你曾經仰慕過 如果你曾經死過活過你曾經顛覆過 如果你曾經醒過醉過你曾經包紮過 如果你曾經遊思遊蕩你曾經遊行過 那麼你還有什麼會不得的呢你說 你呵 時候到了你為什麼還不歸去呢你說 你呵 「你——呵」 「你一一呵」 一萬個人搖搖晃晃跟著一齊唱。此時此刻電視機中那個風流和尚也許剛剛還完 俗進了洞房,觀眾們也許心中都湧起了淡淡的不舍和潤悵。勇敢的啦啦隊員們卻沖 破警察的防線沖上臺來了,小姑娘們也趁機從警察叔叔胳膊底下鑽過來,懷抱大把 大把的鮮花上了場。 啦啦隊的兄弟們迅速把叛逆者一個個放倒,扒去衣裳,按在舞臺中央現場進行 包紮。瞎貓的胳膊用木板和繃帶給吊到了脖子上,似乎是見義勇為掛彩了;死耗子 的腦袋上裡三層外三層纏滿了白布條,上面濺有星星點點血跡,裝作是遊行受了傷 ;癲癲珠一步一瘸腋下架起雙拐,腿上打滿了石膏,作小兒麻痹後遺症狀;老狼伊 克則被小姑娘們簇擁著,一朵一朵的鮮花給精心粘貼到鼻孔耳朵眼、胳肢窩腳後跟 渾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包裝它,就像包裝一朵花! 包紮它吧,就像包紮一朵花! 我叛逆那樣一堵牆幹什麼呵 你說我呵 我跟它可有什麼過不去的 你說我呵 它究竟是招我還是惹我了 你說我呵 林格愣了,這是誰讓他唱的?誰允許伊克這麼唱的?這難道就是他陷入成功的 迷狂時,順理成章脫口而出的肺腑之音嗎? 牆倒了誰來給我作擋風的屏障 體說我呵 往後我拉屎還能背靠著什麼呵 你說我呵 伊克唱得那麼由衷,那麼癡情,渾身上下的花朵隨著歌聲搖搖擺擺燦爛地怒放 著。 警察已經抵擋不住狂熱的人群了。人們大呼小叫嗚嗚嗷嗷地從座椅上跨過去, 踩過警察的肩膀,潮水一般湧向臺上,把渾身纏滿繃帶和鮮花的赤裸的叛逆者簇擁 著,喊啊,叫啊,-,二,三,呼兒嘿呀,一次次把他們拋向天上,然後又仿照著 他們的模樣,也把自己的衣服都脫下來,撕成一條條的繃帶樣子纏在各自的身上。 已經沒有誰再擔當觀眾了。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狂歡的海洋。舞臺監督也情緒難 倷地跑到前臺去了。現在只剩下林格孤獨地留在牆的背面,留在燈光照射不到的地 方。 真靜呵!靜得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這種寂靜之聲實在令她心馳神往。林格 緩緩地沿著牆根坐了下來,靜靜地凝神向天上諦聽著,凝神細聽著天上的音響。 她看見伊克沖出人群擠出來了,大步流星地向她走來,帶著滿身怒放的傷花。 林格不禁輕輕地笑了,輕輕地伸出手去迎接住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敞開身體 迎接住了他。 她沿著那堵牆倒下去了,渾身覆滿了他灼熱的鮮花。循著那花深長的莖葉和技 脈,一次壯麗而悠久的遠行又開始了………哦,那是誰又在打著旗幡遊行呵?綠色 和平組織成員正在舉行裸體示威,抗議世界上的皮草製造商。可是他們怎麼忘記了, 文明進化人類脫毛以後,人就只有披上狠皮貂皮狐狸皮才顯得文明高貴了些,人要 是光穿著一件人皮、那簡直就算不上個東西,誰都沒臉就那樣上街。他們不也是用 一條羊毛圍巾羞羞答答勉強遮住陰部,然後才好意思到廣場遊行的嗎?……哦,那 又是誰在喊著口號鬧靜坐呢?東北的足球隊裡邊鬧集體罷練了,那裡有她心愛的兄 弟臭哄哄的國腳們,她曾冒雨到豐台體育場給他們當啦啦隊加油過,嗓子喊破了渾 身都澆個透濕結果他們還是輸了。據說他們是嫌待遇低才展開集體裡練的,如果再 鬧的話將會受到禁賽和禁止轉會的處罰。體育運動為什麼會變得愈來愈戰害人們的 意志和身體呢?沒有重獎不服興奮劑的話,馬拉多納的球還會不會踢呢?……哦, 那是誰在前邊的泳道裡總阻礙著她往前遊啊?碧綠的游泳池裡,她的泳道被前方的 一個男人侵佔了,林格的游泳鏡裡總是出現他那單調而又重複的夾水動作,多毛的 兩腿併攏又張開,將中間鼓鼓的一團不住地凸現在她的眼前。如果林格總以跟他同 樣的速度劃水的話,就只能永遠跟在他的後邊,被他窩擠著,忍受著他炫耀他兩腿 中間的一個凸團。 超渡他。只能是超渡他。 越渡他,就像超渡一隻蛙。 林格滿滿吸了一口長氣,然後一個漂亮的弧線,縱身潛入水底,像一條矯健的 美人魚勇猛無畏地向前審騰而去。水波在她周圍一層層地展開,彌散,她仿佛變成 一個閃亮的渦點,逍遙自在地沉浮,升陷。 待她重新浮上水面,轉身回頭望時,見那個蛙泳的男人依!日在那兒四肢擺動 著,重複著單調的夾水動作。這時映現在她鏡中的,卻不過是他兩腿中間凸起的一 個鮮紅色腦袋裡了。 林格滿意地笑了。她已經遊到了終點。 伊克將從前錄的那盤帶子塞進機器裡,放上。林格走來了.正在穿越三月的廣 場,肩著三月明媚的陽光。三月的熏風把她的長髮輕輕拂起來,拂得她好像就要乘 風歸去,飄飄欲仙。 林格你在哪裡?伊克憂傷地低喚著。林格你快走出廣場吧,林格你快從玻璃牆 裡走出來吧! 十一月的殘酷 將所有的記憶凍結 作風中最初的暈眩 仍能成為一道風景 就是無法還原成 昔日黃昏和夜晚的明媚 只要吹過就不後悔 伊克的心都要碎了。他不知道林格為什麼要突然間不辭而別,他不明白這一切 突然來臨而又較然終結的意義究竟何在。他的身上還留有林格的體溫,他不相信她 真的能夠忍心拋下他獨自而去了。他是那樣傷心地為她譜著曲。 任意的迷途 多麼美麗而痛苦 一百年以後 當你把葉子舉向空中 你仍會覺得有風 有風輕輕輕輕地拂過 反正是吹過了 反正是綠過了 那幾疑是從天上飄下來的聲音,是林格在回答他嗎?伊克滿懷憂傷,依!日在 孤獨而無望地尋找著。 可是……聽說,她已經死了。又聽說,她已經出家。反正像她這種人,是不應 該留在這個俗世上的。真的。 說著話的時候,天兒已經涼了。蟬們在樹上噱亮的歌唱已經變成了暗啞的嘶鳴。 有人習慣死亡。有人喜愛活著。 有人善用第八只眼睛看中國。 有人願意給死魂靈們排座。 這個世界亂紛紛鬧嚷嚷你方唱罷我登場。就這樣。 廣場呵 永遠開放 而又 瑟瑟閉合 的 廣場 -------- 文學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