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文集 白話 一 「同志們,在座的青年朋友們,大家辛苦了。」 我以「青年點」組長的身份,把歸我管轄的十幾頭兵召集到一起,總結下鄉鍛 煉一個多月來的工作。 「下來這麼久了,我們還處在孤立狀態,沒能和當地群眾打成一片,同志們議 一議,癥結究竟在哪裡。」 「我們層次太高了。」王京東首先發難,「以前那些下放的知識分子,最高的 也只得過學士學位,我們這裡卻是清一色的博士和碩士,所以很難同當地人民在同 一基準上對話,無法溝通思想。」 「聽出來了嗎聽出來了嗎,典型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腔調,一派自以為是, 高高在上的意味。」博士在一旁打斷王京東的話。 王京東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博士,儘管你是我們這一群中唯一的博士,總有 鶴立雞群的良好感覺,但是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學術論爭不允許扣帽子打棍子, 提倡百家爭鳴……」 「剛剛開了個頭就窩裡鬥起來了。借學術論爭互相貶損人格的傳統還不應該在 我們這代知識分子手中摒棄嗎?優點沒學多少,倒把痛打乏走狗的風格全繼承下來 了。」我攔住他們倆。 「說了半天,你們根本不知道癥結在哪裡。」小林丫頭把我台燈座上插著的我 老婆的照片反復端詳著,不住地開關檯燈,弄得我老婆充滿微笑特寫的臉上忽明忽 暗,黑一塊白一塊的。 「你們都想想,你們都在用什麼語言說話?書面語!難怪不能獲得大眾的認同、 不能被接受被理解,反而被人民當成國寶似的遠距離的欣賞和品味,實在是因為這 一群子人已喪失了用口語表達自己思想感情的能力。」 眾人聽了,不覺一怔。會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寂靜。稍許,只聽見「啪」「啪」 拍腦門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個個如醍醐灌頂:「對呀對呀,我們怎麼沒想到。」 「到底是語言所的,一語中的。」 「問題的端倪一顯露出來,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博士沉思著。「這些天來, 我跟工農相結合的願望很急切,但是總無法落實到行動上。我心裡十分痛苦、十分 焦灼。我跟所在鍛煉單位的同志們對話時,他們顯得非常沉寂,都用一雙雙仰慕的 空洞的眼睛望著我,我每每說出話來,都變成了引不起任何迴響的乏味的獨白。」 「沒錯,我也被同類問題煩擾過。」王京東摩娑著自己的後腦勺,「我苦思冥 想了許久,檢查了自己向工農學習的思想態度和謙虛程度,發現都不存在什麼問題。 我沒有想到是語言造成了信息交流系統的障礙。」 「那麼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李紮西爾汗的眯縫眼中透出迷惘的神色。 「改用白話。在日常生活中,摒棄書面語,改用口語交談。」小林提出建議。 「對對,這就好了,這就好了。」眾人一致附議,「我們立馬就改。」 「就是嘛。」小林語氣中透著股文章發表後引起轟動的得意勁,「當年咱們的 大師們費了多大勁才掀起一場白話文運動,讓人與人之間交流不再之乎者也地拗口, 想罵人想誇人都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咱們政府呢,左一次文字改革右一次文字改 革,把繁體字改成簡化字,去掉多餘的筆劃,恨不能只剩了偏旁,又順應咱們眼睛 左一個右一個橫向分佈的要求,把豎版改成橫版,為的什麼呀?你們說,為的什麼 呀?」 「我們太對不起國家了。」李紮西爾汗沉痛地說,「六七十年了,怎麼又回到 老路上去了呢?之乎者也是不用了,但是新添了外來語和長句式,難度似乎比古漢 語還加大了許多呢。你們漢族,真複雜。」 「其實,連我們自己也覺得滯重、生澀。」王京東很傷心,「但是,這是當今 的時尚啊!不這樣,我們還哪有資格在社會科學界佔有一錐立足之地呢?」 我果斷地打斷王京東:「一種時尚的形成,並非僅是一兩個人的興風作浪,而 是千百萬人推波助瀾的結果。所以,在座各位都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有必要把被扭 曲的風氣再重新扭正過來。當務之急,是儘快打通跟當地人民思想感情交流的渠道, 掀起一場白話運動。」 「我沒問題。」博士說,「本來我就是勞動人民出身。我家三代雇農,房無一 間,地無一壟,到了我這斐才祖墳冒了青煙,出了個讀書人。俗語俚語歇後語口頭 語我全會,趙本山也得甘拜下風。只不過這十幾年憋在學校裡沒有個盡情宣洩的語 境氛圍。我隨時都能返樸歸真。」 「其他人哪?有什麼問題沒有?怎麼說也都是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糖中的一代, 全是靠勞動人民辛勤的汗水養大的,不至於就忘本了吧?」 眾人一致說:「沒問題,沒問題。就憑我們的智商,那麼多次考試都挺過來了, 再高的學位也敢拿到手,白話嘛,小事一樁。給我們幾天時間複習複習,突擊一下。」 「京東,你怎麼樣?」我不無疑慮地問,「你出身比較高,說老百姓的話難度 大點吧?」 「十年動亂時沒事幹,也淨跟街上的孩子們野來著。再粗的話也聽過,就是有 時說不出口。」 「不要緊,慢慢適應。」我又轉向李紮西爾汗,「你哪,小李子?」 「我使用什麼白話好?」 「當然是漢族的。」 「越粗越好嗎?」 「胡說,越通俗越好,越平白淺易越好。通過交流,最後要達到心貼心、肉連 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地。」 我站起身,揮了揮手:「同志們,大家馬上分頭行動吧!希望你們儘快進入角 色。」 「是!保證轟轟烈烈,扎扎實實。」 眾人滿懷信心地散去。 二 博士總以為他自己比我們這幫碩士高出點什麼,經常沒事找事兒,非得惹出些 麻煩來才肯罷休。他本該跟講師團一道下鄉扶貧,正巧那會兒他老婆生孩子,他就 死活賴著沒走。但是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所裡要安排他出國進修,就因為缺 少這一課,被院人事局給卡下來了。他這才得知利害,怏怏不快地跟著我們這一批 人發配冀中農村。來了不到兩個月,他就偷跑回京四次,好像只有他懷念妻兒。 如果他光是關在屋子裡跟老婆繾綣纏綿柔腸寸斷倒也罷了。他偏偏在研究生院 裡亂晃,挺粗壯的腰身,到哪兒都顯眼。而且每次還都跑回所裡去胡侃,就那麼一 幢大樓,誰都瞧見了。 這是一個既主張論資排輩又強烈渴望機會均等的單位。於是就有人憤憤不平, 電話裡質問人事局:你們逼我們所把該下放的人都趕盡攆絕,XX所的XX為什麼仍在 樓裡出沒?人事局長有些尷尬,做了一些搪塞性解釋,然後一個長途打到下放總部, 責成帶隊的伊騰處長嚴肅查處此事。 伊騰處長帶著晴轉多雲的臉,坐著大「紅旗」轎車,呼呼呼從另外一個縣直撲 過來。 倒退個十幾二十年,大「紅旗」可就像今天的「奔馳」一樣身份顯赫。雖然已 時過境遷,多數車已遭淘汰,但還有個別的仍在崗位上鞠躬盡瘁,餘威不減當年。 尤其是在小縣城裡,誰也猜不透車主人的身份,那些「豐田」、「大眾」、「吉普 『、」手扶「都紛紛讓路。院裡把這種車派下鄉供我們領隊驅使,足見其用心良苦。 李紮西爾汗在縣城東頭那個檢查站,向過往車輛收費。這一地段公路是本縣人 民自籌資金修建的,所以,私下裡收點買路錢也屬正常「創收」。 小李子沒發育充分的身體裹在肥大的交通警服裡,屁股後邊還掛了根電棍,一 副非驢非馬的打扮,鏡片後邊的一對小眼睛怯生生的嘰哩軲轆不著邊際地遊移,不 敢跟司機對視,一點沒有占山為王的橫勁。他的聲帶好像還沒變完音,尖裡尖氣的, 強吼著嗓子裝腔作勢:「站住!哪部分的?」 「你是幹啥子的?」司機斜楞著小李子。 「我……」小李子囁囁嚅嚅,舌頭不大好使,回頭求援似地尋找交通隊的同伴。 那個黑紅臉膛的同事收完另一輛車的款,邁著方步走過來。 「他是幹啥子的你還敢問?告訴你,他就是專門幹你的。你哪個縣的?再嘴欠 別說我罰你。」 「是是是……」司機邊掏錢邊納悶地瞟著一旁幸災樂禍的小李子,感到非常困 惑。 「李子,累了吧?進棚子裡歇歇,忙乎一上午了,喝口水。」 「不好意思累。」小李子操著一口地道的少數民族漢語。 「李子,聽說你是研究什麼『叔」的?「 「民俗。」 「你看俺們這哈兒有民俗沒?」 「我不研究漢人。」 「那沒用了。俺們縣連一戶少數民族都沒有,有兩戶滿族早在清朝一滅就改漢 族了。」 「沒有關係。我研究自己。」 「派你們到俺們這哈兒來幹什麼?」 「向群眾學習,鍛煉思想。」 「行。學吧。練吧。俺這哈兒從來沒有過大學生截道的呢。」 「報告隊長,鬼子進村了。」小李子在電話裡尖聲尖氣地喊。 「一共來了多少人?」我忙問。 「除了伊騰,還有司機阿健。」 「知道了。繼續監視。」 「是。遵命。」 放下電話,我感到全身一陣緊張,頭皮直發麻。以往伊騰都是在電話裡佈置工 作,月底再將各縣青年點組長召集到總部所在縣,通通情況,彙報總結。今天連個 招呼都沒打就突然闖來,其中必有蹊蹺。 我給凡有我們人在的單位都通了電話。告訴大家晚飯後一律不准到處走動,原 地待命,最高指示正在途中。 電話剛放下,伊騰領隊已經一腳跨進了門。跟辦公室的人打過招呼,我把他讓 到隔壁臨時給我間壁起來的宿舍。 「蘇凡,博士回北京跟你請過假沒有?」伊領隊一開始就黑著臉。 是博士惹事了。我松了一口氣,甚至有點幸災樂禍。他他媽的會跟我請假?什 麼時候他把我放在眼裡過?不如借機會整他一回,讓他總目中無人! 「沒有。我不知道他回過北京。」 話一出口,我又有些後悔。都是離了娘的孩子,何必相互殘殺呢?保護同志要 緊。 於是我趕緊補上一句填補的話:「博士有嚴重的胃潰瘍,需要不停地吃『三九 胃泰』。鄉下醫院沒有這藥。」 「據我們調查,兩個月中他回北京四次,不是單位派的公差,也沒經組長和領 隊批准,影響很壞。」 「是……這樣?噢,這真是我的失職,平時對他關心不夠,工作不夠細緻。」 「你準備怎樣處理這件事?」領隊投來徵詢的目光。 若是以為他真在徵求我的意見,那可就太傻了。要徵詢也早在電話裡徵詢了, 何必還跑這麼大老遠。他那眼睛後面藏著的狡黠,早就被我一眼看穿了。人家領導 這是考驗我玩呢。 我也不含糊:「先找他本人對證,批評教育,依照他認錯的態度進行處理。盡 量做到殺一儆百,重點是殺雞給猴看,提高革命隊伍的組織性紀律性。」 「好,立刻召開全體會。」 「我馬上就去通知,順便讓食堂大師傅給炒倆好菜,晚飯您就在我們這兒湊合 一頓。真的,伊領導,別的縣的飯您都吃過了,就沒在我們這兒吃過,您可不能太 偏心眼兒,淨向著別人。」 「好好好,就這麼辦吧。」伊騰處長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我又打了一圈兒電話,吩咐各人把吃飯的傢伙都帶上,路過小酒館時每人再捎 來一兩個菜。我又特別叮囑博士:你的罪行已經全部暴露了,擺在你面前的只有一 條路——坦白從寬。而且你引狼入室,我們成了表現不好的青年點,領隊說以後要 常來關心我們。誰再想逃跑超假不歸之類的都已不大可能。博士你說,你淨顧自己 享樂,你對得起我們這些拴在一個藤上的苦瓜嗎? 博士在電話裡還大大咧咧地滿不在乎,大著嗓門嚷:「蘇凡你放心,待會兒我 去跟伊領隊講清楚。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連累大傢伙兒。我理由充分,看他伊 騰能奈我何。」 「那好,我們拭目以待。」我就知道說多了也沒用。要不廣告裡怎麼說:戴上 博士倫,傻極了,舒服極了呢。 晚宴兼工作餐在我所在的廣播局辦公室裡舉行,桌上擺滿了大小規格不等的飯 盒和搪瓷盆兒。食堂僅有的八個碟子也被我借了來。數了數,雞鴨魚肉竟也湊全了。 還有一小盆兒城裡很難見的炸小蝦,通紅通紅的,煞是可愛。整個桌面上洋溢出一 種富裕之後的小康氣氛。王京東和阿炳甚至還搬來一箱北京啤酒,正宗冒牌的北京 五星啤。 一行人都為有藉口紮大堆吃一次大鍋飯而興高采烈,胃口大開。伊領隊也沒想 到宴會如此隆重,顯然受了幾分感動,也不大好意思立即質問博士,掃大家的興。 於是官民同樂,樂不可支。 我提議,先敬領導一杯,為了咱們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見面不相識。夥伴們, 舉杯啊。於是丁丁當當一陣磕碰的亂響。 博士緊跟著又站起來,舉著杯子說:「伊處長,多虧了這次下放讓咱們認識了, 要不然,您永遠是人事局擺弄我們玩的領導,我們永遠是各個研究室的讓您撥拉來 撥拉去的小小研究人員。只有檔案袋裡的照片跟您認識,沒有謀面的機會。這次我 們算是見到您的真人了,真是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家裡的大哥就 是您這個歲數,您得允許我叫您一聲大哥。大哥,小弟敬您一杯。」說完一口氣喝 光了大茶缸子裡的酒。 伊騰並不為博士一通驢唇不對馬嘴的胡拍所迷惑,面帶微笑,不溫不火地盯著 博士:「博士,你要真叫我大哥,我還真不敢答應,我不敢消受有個博士弟弟。這 樣吧,我讓阿健替我喝了這一杯,咱們就算是朋友了。是朋友,你可就不能給我拆 台……」 我在一旁急得恨不能上去抽博士兩個嘴巴。馬屁沒拍好,反倒惹火燒身,伊騰 馬上要跟他單練,我煞費苦心下了這麼半天的套兒不白廢了嗎? 情急之中,我捅了捅身邊的李紮西爾汗,攛掇他給領隊敬酒,趕緊接上這個撚, 封住伊騰的嘴。 小李子特實在,把領隊的杯子和自己的杯都倒得滿滿的,雙手舉著,誠懇地說: 「伊領導,我今天終於見到您了,真是非常非常幸福。我父母年輕,我是老大,沒 有哥哥,您應該是我的長輩,就讓我叫您一聲大叔吧!伊騰大叔,您剛才喝了博士 的酒。您現在也應該喝我的酒。不喝,就是嫌我小,看不起我,我要先幹為敬啦。」 說完一仰脖,酒杯見了底。 伊騰抵擋不住心底湧起的當了「大叔」的激情,端起杯來抿了一小口。 「不行呵不行呵。」眾人嚷,「感情深,一口悶,感清淺,舔一舔。」 接著我一個個地點名,讓十幾人輪番先幹為敬。伊騰處長漸入佳境,臉上泛起 潮紅,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兒。 「博博……士」,伊騰的筷子直指著坐在對面的博士的鼻子尖,「這樣一個緊 密團結的集體,全被你給攪……攪和壞了。」 眾人一怔,全盯著博士。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都不、不好意思深說你。你你你自己說清楚,偷跑回 京幾次,回去幹幹幹什麼……」 眾人緊盯著博士。 博士臉不紅,心不跳,成竹在胸:「處長,是這麼回事,我牽頭搞了個課題, 正在申請國家社科基金。馬上要審議了,我回去到我導師和其他評委家裡活動活動, 找名人寫幾封推薦信……」 「啪!」伊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倒了幾個酒杯,把似醉非醉的幾個人都嚇 醒了。 我的心狂跳不止。完了完了完了,我怎麼忘了在電話裡跟博士統一一下口供。 傻瓜博士,你怎麼就不說你胃潰瘍胃痙攣胃出血腸扭結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醫生讓 動刀子你都推說沒時間迫不及待地趕回鄉下繼續鍛煉?救死扶傷同情弱者人皆懷惻 隱你怎麼就一點不懂? 「你以為你是博士,就你有課題?你的科研工作重要,下放鍛煉思想就不重要 了?半年前就跟各個所打招呼了,下放人員在農村期間一律不在所裡給安排工作, 專心鍛煉。怎麼就你一個人特殊?」伊騰一教訓人就特興奮,額頭青筋突突跳著, 舌頭也變得非常利索。 眾人有些發懵,一時鴉雀無聲。 「我告訴你,蘇凡跟我請假回去參加所裡的國際會議,我都沒准假,人家也沒 偷跑回去。小林到荷蘭訪學的通知都來了,硬讓我給卡住了。我說過,這個口子不 能開,要不去,就都不准去。你比別人多什麼?你們比別人多什麼?缺了你們,國 際會議還不是照樣開,國還不是照樣有人出,地球還不是照樣轉?」 眾人聽著,耷拉下眼皮。有人翻白眼兒,吐舌頭,聳肩膀。 「思想認識不正確,幹什麼都保准走到邪道上去。出國准是走了就不回來,搞 出課題來也是個自由化。博士你是不是以為你的課題很神秘很新穎,意義重大填補 空白?別自以為了不起,沒有你的課題,你看看你們所還能不能辦下去,國家社科 基金還能不能發下去?還真反了你們了!我在部隊當政委時,我說個一,哪個戰士 敢說二?我就不信社科院不能步調一致。政府每年撥那麼多錢養著你們,你們扭過 頭來就罵政府,真是養了一群白眼狼。」 一片寂靜。眾人面面相覷,搞不清伊騰上下一番話的邏輯聯繫,一時不知如何 插嘴。 「誰都鼓吹自己研究那玩藝兒是天下第一,都想給社會開藥方,整治一把社會, 就憑你們這些人?兜裡揣著護照簽證機票鬧革命,捅一炮就跑的那副德性?嚇,跟 我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鬧革命那會兒能比嗎?」 「比不了。」終於有人敢小聲嘀咕。 「國家養你們,就是要展示咱們的文明發展程度,凡是外國人能達到的水平, 咱也能達到,凡是外國有的,咱們也都有。你們起的作用,就像櫥窗,櫥窗砸碎了, 貨還照樣賣。缺了你們,咱國家機器還照樣轉,文明照樣向前發展,咱還有國務院 外文局大使館,一樣搞文化交流友好往來,照樣做國民經濟計劃人口控制戰略。就 欠解散社科院,讓你們都去自謀職業,我看你們還怎麼衣食無憂,高高在上。」 「是是,大哥,我們都太把自己當成一回事兒了。」博士沒想到自己原以為很 充分的理由,會引發伊騰這麼一通虎威,也有些思路跟不上,被震懾住了。 「說實話,博士,我羡慕你們有那麼高的學問。我十幾歲就去當兵,沒趕上好 時候,我也在北大呆過,北大還有我不少學生……」 「噢,噢,」眾人感到驚奇,「我們在學校時怎麼沒見過您?」 「早了,三支兩軍的時候……」 「噢,噢,」眾人一致感歎,「我們生得太晚,無緣瞻仰您執掌教鞭。」 「大哥,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我腦子裡算是徹底透亮了。」博士急 切地表達著自己的新認識。 「大哥,咱們現在更是親上加親了。我對不住您,我錯了。我太自私,自以為 是。申請社科基金還不是為了弄幾個錢多出幾次差,多給自己複印點資料。我那個 項目就是不搞,對國家對集體都不會造成任何損害。我無組織無紀律,平時在所裡 散慢慣了,認為到了鄉下還可以像在所裡時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您狠狠批評我吧, 也請同志們批評幫助我。我從小出身也挺不錯的,自從墮落成一名知識分子後,就 染上了一身的壞毛病。我一定要徹底改造思想,虛心接受再教育。大哥,您要是原 諒了我,就讓我再敬您一杯。不喝,您就是不原諒我。」 「原諒他吧原諒他吧。」眾人附和著,「喝吧喝吧。」 「看在大家求情的份上我就不再深究你。」伊騰說,「好在你認識錯誤的態度 還比較誠懇,你和蘇凡一人寫一份檢討書給我,我回局裡彙報。記住,雖然你們分 別來自各個所,互相不認識,但到了鄉下後,就是一個整體,一人出了問題,大家 都有責任,尤其是蘇凡,我首先拿你是問。」 博士歉疚地看了我一眼,我狠狠地把他給瞪了回去。 夜半時分,我們攙著伊騰和阿健搖搖晃晃地走向縣委招待所。一陣小風刮過, 伊騰「哇」地一聲在路邊吐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趕到縣委招待所,伊騰和阿健已穿戴整齊在看報紙,等著我來 跟他們話別。 伊騰憂心忡忡地問我:「蘇凡,我昨天是不是喝多了?說了一些不得體的話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那麼回事兒。」我十分肯定地回答,「昨天您跟阿健早 早就走了,我們那些人一直喝到天亮,都糊塗了,全不認識自己是誰了,到現在還 沒醒呢。我是早晨起來解手,看見『紅旗』車還停在廣播局院裡,才想起您來過, 這才來見您。」 「哈,這就好。博士怎麼樣?認錯態度還好吧?」 「他醉了,什麼都弄不明白了。」 「忘了告訴你,讓博士寫一份檢討,你也寫一份,我回局裡彙報。別擔心,你 那份我不會轉交。我是幫你提高在眾人當中的威信,讓大家感到你替大夥兒承擔責 任、受苦,讓他們過意不去,也就不好意思輕易犯紀律了。」 「謝謝您了。」 三 我騎上車子,去各處送報表。上級要求我們總結一季度的工作量,要看看我們 為地方人民做了哪些實事。 先去教委找王京東。他正一個人悶在屋子裡打棋譜。一見我進來,一把就給拽 住了,就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 「蘇凡,快點陪哥兒們殺兩盤,這兩天我手癢得要命。」 「我坐不住,還要送表去呢。不是說有個辦公室副主任專門負責你的飲食起居, 陪你吃喝玩樂嗎?在哪兒呢?」 「讓我給打發掉了。什麼呀,像個老娘兒們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頭,一會兒 問我對伙食滿不滿意,一會兒問我還有什麼要求。想看會子書吧,他就在我眼前晃 來晃去的,隔五分鐘一問需要他幹什麼。跟他玩兩盤棋嘛,又臭得要命,都讓了他 九子了,還輸,你說煩不煩哪?」 「你小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哇,咱們下來的人,就你這兒是縣團級待遇。」 「算了吧,難受死我了。雖然咱有好吃懶做的缺點,但知識分子的良心未泯, 無功受祿,渾身都不得勁兒。後來我跟老主任講了,我們是工農子弟兵,是同一個 階級,來到這裡就是要跟工農打成一片,練思想,練紅心,找回原來的我。我誠懇 請求您別再不把我當自己人,別再把我往咱階級隊伍外邊推,您就把我當成普通幹 部使用,把我放到生活第一線,在大風大浪裡鍛煉成長。您就給我加任務,壓擔子, 考驗我吧。」 「人家接納你沒有?」 「當然。我一通白話,特誠懇,特謙虛,老主任聽明白了,被我深深打動了, 說俺們覺得你是北京派來的,又是比大學生還有學問的人,俺可得好好伺候著,將 來回去替俺們這哈兒說點好話,讓上邊多撥點教育經費。」 「你看你看,以前你一定裝模作樣打官腔嚇唬人家來著。」 「屁官腔。我說的一口地道的北京普通話,他們認為北京話就是官話。其實真 正當官的沒一個人說北京話。」 「分配你做什麼了?」 「去中學幫助監考。然後搞試卷分析,研究一下全縣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有考上 大學的,讓我幫著押押題。」 我把表格給他,讓他兩天之內一定填好。 「別下棋了。實在沒事幹,跟我一起去轉轉,我一個人走也怪沒意思的。」 「好哇,正好晚飯沒著落呢,到誰那兒蹭一頓去。」 我騎車帶上王京東。到了縣委大院門口,我讓他下來在門口等我,我去宣傳部 找小林。 小林不在辦公室。宣傳部長殷勤地給我讓座,遞煙。我一邊點煙一邊問小林在 這裡表現得怎麼樣,請部長不要把她當外人,就當成手底下的兵使用,發現她有缺 點就不客氣地幫助改正過來。 部長聽了連連擺手:「哪裡哪裡,蘇組長,你太客氣了。我們正想建議你們領 導表揚小林呢。她來的時間不長。幹的工作卻不少,把領導的講話稿寫得又快又好, 慶『三八』,慶『五一』,紀念『五四』,抓計劃生育,搞好麥收,鄉鎮企業治理 整頓……你看看,寫得有文采,字兒也好看,連慶『十一』和慶『元旦』的講話稿 都寫好了,都存在這兒呢,隨用隨取,我們再也不怕臨陣磨槍手忙腳亂了。真是人 才啊!我們實在沒什麼任務派給她了,這不,我給她放了假,讓她自己去熟悉一下 鄉下生活,想去哪玩,想到哪兒看看,我們都提供方便。」 我下樓到後院平房找小林。她正拿著一小瓶肥皂水,用筆管教一個小孩吹泡泡。 小孩子一邊使勁往回吸鼻涕,一邊兒鼓起腮幫兒吹。五顏六色的肥皂泡在太陽下面 飛舞著,劈劈啪啪地一個個爆破了,有一個泡泡正爆在小孩子臉上,小孩子露出長 出不久的兩顆門牙喜滋滋地笑,小林也拍著手哈哈笑著。 我忽然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被這幅圖景深深觸動了,不由得停住腳,呆呆地看 著。 小林回頭發現了我,笑盈盈地跑過來。我把表格給她,說明來意,並提醒她做 工作要有計劃有步驟,文秘工作不同於學校裡邊考試,誰提前交卷子能給多打點印 象分。要悠著點拉長了幹。 「我的話你可明白?」 「不明白。」小林咬著下唇,困惑地搖了搖頭。 聽說我還要到各處送表格,小林纏著我要跟著一道出去轉。我讓她去借車,我 和王京東在大門口等她。 我們仨人在柏油路上騎了幾分鐘,很快拐上了土路。在坑坑窪窪的小道上亂顛 一氣,拐過一大片麥田,然後進了農機站。看門老頭兒挺熱情地打著招呼:「呵, 大學生來啦?快進去吧,博士在裡頭呢。」 博士正躺在床上讀一本小冊子。見我們進來,忙起身招呼,拿出一盒速溶咖啡, 轉著圈兒地找杯子。自從伊騰訓了他之後,他跟這群人融洽了許多,尤其是對我, 總懷著歉意,總想找機會彌補一下。所以再見面,總是「哥兒們」「哥兒們」地叫 得熱乎。 剛剛坐穩當,小林在一旁叫了起來:「喲,在看《幹校六記》呢,是不是想仿 而效之,來個七記八記的?」 「哪兒的話。那是我在北京書攤上偶然看見的。都邪了門了,這種書跟王朔的 小說擺在一起,暢銷得很。再加上一本《圍城》,城裡頭這三種書如今賣得最火。」 「你沒看看都是些什麼人買?」 「我在學院路那邊轉了幾個攤,都是有文化模樣的人買,尤其是大學生買的多。」 王京東翻著博士床頭的一大堆書,發現都是些文人小說:《綠化樹》、《男人 的一半是女人》、《神奇的土地》、《大牆下的紅玉蘭》、《洗澡》…… 「你說咱們國家的知識分子是不是欠改造?」王京東稀裡嘩啦地翻著書問博士, 「十幾年不下放了就皮緊,就懷舊,把下放的歲月描繪得如詩如畫,如火如茶,靈 魂淨化,醍醐灌頂。讓他一直呆在城裡就覺得特失落,特惆悵。咱政府也是捉摸透 了這些人的脾氣了,盡可能地滿足這幫子人想要下去脫胎換骨的要求。」 「可不是嘛。」小林附和王京東的話,「有一陣子大學生們全被書中情節感染 了,宿舍裡到處都唱:馬櫻花,馬櫻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快快讓我去找她。」 「你瞧瞧你瞧瞧,犯賤嘛不是。錢鐘書拿知識分子的劣根性開涮,咱也就忍了, 同一個圈裡的人,互相扯個皮揭個短窩裡鬥的事兒也屬正常。偏偏那個痞子也動輒 拿咱文化人開心,變著法兒的把人罵得特損,可還真就是知識分子買他的書,看得 津津有味,你說奇怪不奇怪。」 「你們不懂,」博士說,「這正是知識分子的優點。叫駡自歸叫駡,我行我素。 再說罵也不是壞事,正是從反面幫助咱們改正缺點。」 「這些小說是從哪兒折騰出來的?」我問博士。 「從縣文化館翻出來的。」 「想出一套改造文學集呀?」 「看著玩兒。探討一下知識分子到了我們這一代脫胎換骨到什麼程度了。」 「就屬我們結合得徹底是不?」小林問,「我們連語言都改了。你們想想,人 之所以成為人,從其它動物裡脫穎而出,還不就是因為有了語言。我們真是從根兒 上改了呢。」 「沒錯。」王京東說,「前幾代知識人沒能認識到這一點,所以結合得不徹底, 夾生了,硌牙。到了末了,還對人民說『你們』『我們』的,就不會說『咱們』 『俺們』。癡氣匠氣呆氣傻氣一點沒去掉,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與人民格格不入 的模樣。咱們可不能重蹈覆轍。」 「是這麼個理兒。」博士點頭附和。 我把工作量統計表遞給博士一張,問他都幹了多少活。 博士為難地撓了撓頭。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填。下來後不但沒給地方人民做什麼實事,還淨給 人民添麻煩了。白養著我吧,又怕我回去沒法寫總結彙報工作,太對不住我。給我 派個活吧,我自己個兒又實在不爭氣。賣了一陣子農機零件,天天站櫃臺,我這人 塊兒大占地方不說,還總把零件名稱搞錯,對不上號,讓人乾著急。你還別說,人 聽說有個北京來的博士在這兒賣零件,全都擁來了,每天裡三層外三層的人,銷售 量一下子猛增上去。」 我們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小林笑得前仰後合。 「後來不行了。」博士喪氣地說,「人家看夠了,不新鮮了,生意不那麼紅火 了。再加上我站櫃臺,需要一邊一個人打下手,一個收錢,一個付貨,增加了人力 損耗,結果銷售額又直線下跌。不行,幹不了了。」 「不是給你調到辦公室了嗎?」 「本來辦公室就人多活少,我搶了一份,就要有人的年度工作量不達指標。沒 有文字工作,我想我就從最基本的幹起吧,掃地,打水,擦桌子,分報紙,才幹了 兩天,秘書劉曉玲就來找我了,說博士大哥,我剛交了入黨申請書,正在『表現』 呢,你把我的活都搶著幹了,我還拿什麼『表現』啊?」 「是啊是啊,你可不能耽誤人家要求進步。」小林說。 「我也只好賦閑在家,懷才不遇了。」 「……當初下來的時候,就應該跟地方人民交個實底,就說:這是一群廢物, 請務必充分利用。這樣人民就會大膽地起用我們了。」王京東深有感觸地說。 「行了,都別在這兒貧嘴了,趕緊跑下一個單位。」我拖起王京東。 「要跑你跑,我可跑不動了。博士,管飯不管?」 「我這兒的飯可沒油水,晚上也就是個稀粥鹹菜。」 「太後悔了,那天不應該給伊騰吃那麼好,給他造成一種繁榮的假像,再要向 院裡申請一點伙食補助都困難了。他肯定以為咱們天天都有魚肉可吃。」 「對了,給小李子打電話。吃交通隊去。」博士一拍腦袋,眼神發亮,「我去 他那兒吃過兩次,小李子天天幫廚,跟大師傅的關係倍兒鐵,總能有點好吃的。」 「博士快去打電話叫他備飯。」眾人一齊嚷嚷。 我們四個人從農機站出來,路上又碰見阿炳一個人在慢吞吞地走。他剛剛去郵 局發信回來。博士又把他馱上,一路鬧鬧嚷嚷地奔向交通隊。 小李子從路口撤回了辦公室。目前的任務是熟悉環境。再抄抄報表,接接電話 之類。業餘時間,他就在伙房裡幫著擇菜、燒飯。 「怎麼,撤崗了?」我問小李子。 「崗沒撤,我撤了。」 「是你不好好幹?」 「不是,我幹得很好。但是司機不怕我,總跟我吵架,我鎮不住,就調回辦公 室了。」 「這下你可以在辦公室裡發揮專長了。小李子,快給哥哥姐姐們上飯。」王京 東吆喝著。 一夥人說著笑著吃著,充滿了親人失散又重逢的快樂。 各縣的青年點組長在下放總部開會,向領隊彙報工作。大家普遍反映一個問題, 就是多數同志在廣闊天地裡無所作為,還滿腔懷才不遇的幽怨。領隊認為,這是因 為我們有些同志下來之後一直「端」著,根本沒有放下架子,沒有發揮主觀能動性, 不積極找工作做,根本就徘徊在農村改革的大潮外觀望,從沒打算趟趟水,遊個泳 什麼的。 大家商議,應該限定一個最低工作量,將來考核時也有個標準。這樣聽之任之 發展下去,年終將無法統計和類比。最後全體一致達成協議,每季度每人至少有一 份三千字的調查報告或其他種類的書面工作成果。這樣一年下來,至少每人也積累 了一萬多字的成績。 回來後我把精神傳達給我們青年點的人。眾人原先還為自己工作量統計表上填 的模糊數字和模糊語義而忐忑不安,聽了我的話後都長出了一口氣。 「目標明確了,我們幹起活來就有了奔頭。」王京東說。 「三千字太容易了,別的幹不了,我們就是不怕寫字兒。」小林說。 「大家回去後都要及時調整一下自己的思想,多深入基層調查研究,搞出點有 分量的東西來,為咱農村改革獻計獻策。」 「瞧好吧,您哪。」眾人說,「保證錯不了。」 四 天氣漸漸暖和了。地裡的麥子已經連成綠油油的一片。田野的風撲在臉上,暖 烘烘的,透著股愜意。想起我們下來的第一個晚上,人人瑟縮著躺在臨時間壁起來 的住處,殘冬的小冷風嗖嗖地從窗框和門縫裡鑽進來,吹得人心裡發涼。暗夜裡聽 著此起彼伏的狗吠,不禁懷戀起城裡汽車馬達的轟鳴和愛人溫暖的身體。最難熬的 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我們這批人基本上各就各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日子是最能消磨人的, 再煩再躁,也禁不起日子一天天地沖你,削你,把你耗得沒脾沒氣。 小縣城裡按說也不缺什麼,該有的設施全都具備。城中有一家影劇院兼禮堂兼 會場,一個郵局,一個二層樓的百貨商店,連新華書店也有。最多的是飯館,隔三 五步就是一家,多數都是二層小樓,彩色瓷磚鑲嵌在外面,門臉都挺氣派。 但是惱人的是沒有浴池,也不曉得當地人洗不洗澡。渾身難受得實在忍不下去 了,我們也只能關起門來打盆水,渾身上下亂搓一通了事。但水也不總有,每晚七 八點鐘就停。電也停得勤。每晚都能聽到電影院和飯館門前小柴油發電機轟隆隆做 響,互相比賽著招待顧客。 好在公路交通和通訊設施還算說得過去。新修的一條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要 一個北京的長途,等一個上午也差不多能通了。郵局就成了我們這些人經常碰面的 地方。那個長著一對杏核眼的女接線員跟我們熟了,碰到她心情好,我們還可以免 費打一次長途。 我們紮堆的次數越來越頻,好像覺得時間越久,越彼此離不開。下了班,吃過 晚飯,就開始串門子,一個找一個,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最後說不定走到誰那兒 就聚齊了。有的住得遠點,相隔好幾裡地,也不辭辛苦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了來。 女生都預備了那種裝三節電池的大電筒,既能照路又能打狗。 我這兒也成了聚會的據點。因為廣播局有帶子可看。隔壁有兩台機子供節目編 輯製作用的,經過局長特批,晚上可以免費供我們這些「北京來的大學生」利用。 廣播局的帶子,除了武打的就是瓊瑤的,由不得選擇。有看的總比沒有強,至 少也算是充塞視聽,活動活動廢置已久的器官。沒出幾天,就把所有的帶子都看完 了。又把幾盤打得像真事兒的挑出來從頭看。看得差不多了,又挑每盤打得血肉模 糊愛得情真意切的片斷看,最後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了,全都差不多,我們都給看 成了一個故事。 博士老婆來鄉下探親。我們一哄而上,把她帶來的牛肉幹伏苓夾餅美國腰果酒 心巧克力等等吃食瓜分一空,甚至把一袋六必居的醬菜也就著白水吃掉了。他老婆 還挺善解人意地說:「這下我知道了博士信裡邊的描述並不誇張。」 「怎麼描述的?」眾人邊吃邊問,「是不是說吃不飽,穿不暖,沒精力去跟馬 櫻花移情別戀?」 博士也不回嘴,當著老婆的面,一副溫良恭讓的樣子。大家更忍不住借機會使 勁逗他。 博士急了:「說你們是白眼狼可真沒說錯,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反過來還拿我 打鑔。把我得罪了,今晚上你們都甭想看這盤帶子。」 眾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博士兄,我們認錯行不行?我們這是心裡頭高興 呵。見到了嫂夫人,就像是見到了我們北京的親人。」 「什麼帶子?」王京東迫不及待地問。 「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從我們所錄來的,英文原版。」 博士老婆說。她那個歐羅巴研究所總能近水樓臺先得月。 「都聽見了嗎?不懂英文的都別去看。」博士宣佈,「還有,沒結婚的也別看。」 小李子不樂意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們漢族人不是說過嗎,沒吃過母豬 肉,還沒見過母豬跑?」 阿炳在一旁說:「小說我看過好幾遍了。英語我是聽不懂,但是畫面我保證能 看懂。」 「那行了。一塊兒去看吧。」博士又向老婆做了個媚笑:「夫人你先歇著,我 看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我們都被片子巨大的魁力震懾住了。真的,我們還從不知道,人類心靈的痛苦 竟可以用如此生動的電影語言來表述。當薩賓娜最後得知了朋友的死訊,托馬斯和 特裡莎在幻化中坐著車子隨著悠揚的音樂走出畫面時,我們都屏住氣息,久久地沉 浸在故事營造的氛圍裡。誰也不想打破這一刻的靜寂。我們都覺得自己的語言很笨 拙,很庸俗,覺得在這之前的一切文人的有關痛苦的描述都變得很笨拙很庸俗了。 大家極力想說出個人的感受,結果發現根本就無從表達。 最後我們只好議論了一下片名的翻譯。眾人都覺得譯名不太像中國話,至少聽 起來不太順口。 「添上一個字,叫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輕靈。」王京東說。 「『輕靈』不如『空靈』好。」我說。 「叫『虛空』更貼切。」阿炳說,「《聖經》福音書裡就用了這個詞兒,說 『虛空的虛空,一切的存在,都是虛空』……」 「漢語不是都叫『空虛』嗎?」小李子不解地問,「『虛空』是不是『空虛』」? 「再想想再想想,從總體上改。」眾人說。 「叫『沉重浮生』吧?」博士思忖著。 「不好,不好,」眾人說,「太意會了。」 「譯成『難耐浮生』好不好?」小林問。 眾人想了一會兒,說:「差不多了,意思全出來了。又很簡潔,比原譯名省了 五個字。」 「到底是語言所的,有咬文嚼字的本領。」 「就怕這名字太雅,一般老百姓不懂。」博士不無擔心地說。 「你少操那份心吧。」王京東打斷博士,「片子已標明僅供研究人員和領導同 志作資料參考,不會流散到民間去的,老百姓哪裡看得到。」 眾人說:「是不能讓誰都看,活活糟踏了電影藝術。」 計劃生育突擊月開始之後,我們都忙了起來,都給派到各單位包乾的村子去搞 突擊,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分散在村裡,沒機會見面。博士最先忍不住了,打電話給 我,說他村子裡的活快忙完了,馬上就要返回農機站,這個週末要來我這兒聚聚, 他老婆捎來的兩瓶滬州老窖還沒動呢。 我跟採編股股長也是剛從村裡回來,也很想跟大夥兒聚聚。打了一圈電話,除 了兩個人在下面沒忙完,大部分人都回縣城裡來了。聽說博士週末要請喝酒,一個 個樂得電話裡的聲音都走了調。只有在計生委的王靜滿懷遺憾地問能不能改時間, 週末排了她值宿。計劃生育工作就是這個特點,上半場我們在下邊忙,把超生懷孕 的都給歸攏上來,下半場就是計生委在上邊忙,匯總全縣的醫生集中採取措施。我 囑咐王靜安心工作,我把好吃的每樣都給她留一點。 「那也不行。」王靜嗲聲嗲氣地說,「我想念大夥兒;特別想看看你。」 「沒關係,別著急。」我安慰道,「實在想得慌,星期天我再讓大家都送上門 去,請你挨個兒過目一下,就從我這副肉身凡胎開始,一定滿足你的視覺欲望。」 「去你的吧。」王靜笑嘻嘻地掛了電話。 博士正在發福的肚子竟然塌下去許多,人也灰頭土臉的。我一面招呼其他人把 各自帶來的小菜都擺上,一面問博士感覺如何。 「唉,真是難以下手哇。」博士把煮熟的花生米一顆一顆往嘴裡扔,「我也是 農村長大的,我知道,家裡沒有男孩子那真是不行。」 「嘖,嘖——」王京東在一旁發出怪聲,「敢情博士是讓良心給折磨得掉分量 了,我還以為是村裡伙食不好給餓瘦的呢。」 「你懂什麼。」博士又較上勁了,「在一個刀耕火種的農業社會裡多增加一個 男丁就意味著……」 「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們吧,別跟我們拿書面語交談。」眾人打斷博士。 小林深有感觸地盯著天花板說:「說實在的,看到那麼多婦女哀求我,一把鼻 涕一把淚的,這心裡頭真就不落忍。」 「那都是假像呵,小姐。」王京東接過話頭,「我們辦公室的秘書說了,你沒 法可憐她們,稍一同情,一年裡就能給你增加半個縣的人口。」 「我算親眼見計劃生育的難度了,哪像咱們在所裡作作統計數字、算百分比, 然後制訂政策那麼簡單啊,一面對活生生的人,全走樣了。」阿炳一臉倦意地歪在 我床上,摸著喉結,「我扁桃腺都腫起來了。嘴皮子也快磨破了,講大道理,沒用。 我們去的那家,那兩口子跑掉了,把值錢的東西也堅壁起來了,就留一個老太太和 仨小丫頭駐守。動員了半天,老太太就是不吭氣,末了『撲通』給我們跪下了,說, 要錢沒有,要人我追不回來,你們就把我這條老命拿去抵了吧。你說這工作還怎麼 往下做。」 「要我說,就動員城裡人不生。」小李子不著邊際地插了一杠子,「我們少數 民族所的,只生一個,漢族所的一個也不生。這樣子就把鄉下多生出來的抵消了。」 「你們看他那精靈古怪的樣。」王京東用筷子點著小李子,「夠蔫壞的了。讓 漢族人都絕了種,你們好遼金蒙古女真的重來一次?照你的說法,十年二十年之後, 咱國家不就農村吞併城市了嗎?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努力,城鄉差別才逐漸明顯了, 你竟然還主張倒退回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小李子擺手申辯,「我是想讓出生率降下來。」 「照你那麼說,出生率是降下來了。可人口素質也降下來了。咱國家還全靠咱 們知識分子優生優育,把優秀基因往下傳一傳呢,光靠農民生農民,咱們下一代多 咱能提高檔次,跨到世界先進行列裡去呢?」 「你把這話再說一遍。」博士眼珠子通紅,顫顫巍巍地把手裡的酒杯放在桌上, 用手指著王京東的鼻子尖兒,「我就是農民生的,我也是農民你你你比我多什麼? 你小子別別別牛逼,口口聲聲農村城市差別,我就啊就聽不下去這個……」 「哎,怪了,我說你了嗎?我是就事論事,我專指你了嗎?」 「說誰都不不不行,我不不愛聽。」 「哎喲喂,下來才幾天,就改造得有模有樣的了,就站到人民的立場上說話了, 我倒成了死不改悔的對立面了是不是?我還真就不服你這個。博士,你小子有種… …」說著王京東「謔」地站起來。 博士也不示弱,也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你你想怎麼著?」 阿炳和旁邊的人趕忙把他倆都摁到椅子上。王京東本來就沒預備有下一個動作, 別人這一拉,他便借機會扭動扭動身子表示掙扎反抗,博士也晃晃悠悠的還想站起 來,跟王京東造成個對峙局面。 「別拉著他們。」我喊住阿炳,「你就讓他們過兩招,看能比畫出什麼花樣來。」 眾人在一旁勸:「算了吧算了吧,完全是學術論爭。從來君子動口不動手,怎 麼就論起拳腳來了。」 博士又扭過臉來轉向眾人:「誰論拳腳了,誰論拳腳了?你們誰看見了?我這 不一直在口頭辯論呢嗎?」 王京東也就坡下驢:「對呀,我們也只不過是一場舌戰嘛,誰說我們要動拳腳 了?」 眾人說:「本來就是嘛,本來就是嘛,一場舌戰一場舌戰。」 博士把酒杯推到王京東面前:「老弟,喝酒,喝酒。」 眾人在一旁嚷:「對,喝,喝。今天喝白酒,明天喝啤酒,感情好,願喝多少 喝多少。」 我們又拿出那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來放,看著看著,博士哭了。 我去給王靜送吃剩的一小段臘腸和一瓶鵪鶉罐頭。計生委的大門緊鎖著。我站 在門外喊了半天,王靜才從傳達室的小窗口露出臉來,挺沮喪地告訴我,昨晚上她 沒看住,讓一個該做手術的孕婦跑掉了。那孕婦說要上廁所,王靜懶了一下,沒陪 著去,只把手電筒借給了她。結果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王靜喊上打更老頭過去一 看,廁所邊的牆垛上已給扒了一個大口子,牆外擺著一摞磚頭,顯然是事先約定好 裡外接應著逃跑的。這一跑,可就是蹤影皆無,說不定得等孩子長大後才能回來。 今天是星期天,當地人休息,晚上還是王靜值班。她正在那兒忐忑不安,怕再跑一 個,領導上要怪罪下來她擔當不起。 我想了想,說乾脆晚上我把博士幾個人叫來替你在門外巡邏守夜,與你共患難 一把。 我原打算只邀幾個小夥子來,小林她們幾個丫頭聽說後也嚷著要來,還口口聲 聲說知識分子堆裡可不許搞男女不平等,要患難就大家同患難。我也纏不過她們, 只好叮囑著多帶些零食,免得下半夜喊餓。 月亮爬上來了。金黃色的又圓又大的月亮村在深藍色的夜幕裡,看著不像是真 的,美得像是舞臺上的佈景。鄉村的夜真靜呵,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幾許蟲鳴。滿 鼻子都是剛收下來的麥子的氣息,還有青草濕漉漉的甜香。一道小溝渠繞過計生委 的院牆,渠水悄無聲息地流向遠處的棉田。 我們睜大警惕的眼睛在計生委院牆四周不停地走動著。牆上的豁口已給修好, 再想爬出來難度也不小。王靜在院裡守夜,隔一會兒就從窗口露出臉來,對我們做 出感激和鼓勵的笑容。眾人就對她比畫幾下,做幾個手勢,那意思是說:都是自己 人,不必客氣;放心吧你,平安無事。 眾人走累了,找了一個比較乾燥的麥垛,橫七豎八地躺在上面歇腳。小林輕輕 歎息一聲:「我好像有好久沒這樣抑臉看天了,都忘了天是什麼樣的。」 王京東枕著自己的雙手把身體擺成一個「大」字,也不由得發出感歎:「真舒 服啊!城裡除了樓和樹,哪還有天?我盯著檯燈出神的時間,可比跟月亮對眼兒的 時候多。」 博士的體重把草堆壓出一個凹陷來。他漫不經心地一把一把地抓著麥秸稈兒往 身上撒,一邊若有所思地問:「你們注意到托馬斯的那個指令沒有? take off your clothes 」 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才明白他原來說的又是《輕》那盤帶子。 「不就是命令女人脫衣服嗎?」王京東問。 「第一次看時,我也以為這句話就是一個『脫』。」博士眉頭緊鎖,做出深沉 狀。「昨晚又看了一遍,覺出點味道來了。托馬斯在難以承受的虛空裡,尋找著生 命的支撐,他渴望靈魂和靈魂的撞擊,生命和生命的坦誠相對。結果呢,他遭遇的 總是媚俗的肉體。所以他總在喊:脫去你的偽裝!脫去你的偽裝!可惜呵,沒人能 聽懂。」 「是呀,你這話也夠讓人核計半天的了。最好也能有個薩賓娜能理解你。」 「沒錯,只有薩賓娜能夠理解托馬斯,但那不過是作家設計的一種理想,托馬 斯只能生活在特裡莎的世俗世界裡,無法實現與薩賓娜的結合。這是人類心靈的又 一齣悲劇,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永遠也無法彌和。」 「呵,給上升的高度還真不低。」 「我認為,我們最應該學習的,是人家對人類受難後孤苦情境的表達方式。」 小林插嘴說,「純粹二十世紀的,不流淚,不懺悔。哪像我們的作家,遇到點波折 不是悲悲切切苦著個臉,就是硬挺著做外強中乾的靈與肉的搏鬥,累不累呀。」 「唉,什麼時候,能讓我們都 take off clothes 恢復到原生態,痛痛快快做 一把人就好了。」博士長歎一聲。 「想返祖也沒用,那塊尾巴骨早讓冷板凳給磨平了,長不出來嘍。」王京東撇 嘴。 「對你這號的,發多少指令也沒用,脫掉表層的媚俗,裡層還是媚俗。」 「對對對,我是媚俗裡生,媚俗裡長,媚俗裡娶親開俗花。只有博士您淩空出 世,超凡脫俗,整個兒一個人間叛逆孫行者……」 「你們都快住嘴吧。」小林叫著,「都是俗人,誰能比誰雅多少?就這麼個古 老而又庸俗的破話題。就引得你們吵來吵去,真夠俗氣的。都別爭了,看月亮吧, 這世界只剩她不媚俗了。」 我們都沉寂下來。遠處廣播局電視塔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月亮依舊很不真實地 浮在我們的頭頂。一隻貓悄無聲息地從草垛上溜了過去。渠水好像是停滯不動了, 仿佛在暗夜裡諦聽、期待著什麼。 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夜平安無事。 五 博士跑郵局跑得最勤,也數他的來往郵件多。雜誌期刊,海內海外郵件不斷。 他嫌農機站送信送得慢。索性自己去郵局取。 我和王京東去找他玩時,見他正在屋裡跟兩個女孩子大侃。一個是秘書劉曉玲 我們見過,另一個高個子紅嘴唇的是第一次見。博士正侃得神采飛揚,情真意切, 兩個姑娘以手支頤,聽得如醉如癡,眼裡透出仰慕和迷矇的神色。見我們進來,兩 個姑娘臉蛋紅撲撲的站起身來,告辭出去。 「在開什麼講座呢?咱們也聽聽。」王京東打趣道。 「閑著沒事兒,給她們侃侃詩。」 「哇,詩呀!侃暈幾個啦?」 「你還真別得意。別看人家學歷沒你高,但是悟性很強。這才是詩之所在,情 之所在呢。」 博士轉身翻出一本打印、裝訂很仔細的三十二開小書遞給我:「這是我追隨前 輩學人,閑來無事作的古詩,聊以怡情養性。現醜了。還請二位多多指教。」 「你別那麼酸文假醋的好不好?」王京東跟我搶著看。「別忘了咱們的白話規 則。」 詩集題為《浴風集》,為浴風閣主近兩年所作。序跋俱全,是博士特邀朋友老 高、阿狗等為之寫序。詩的內容大都是抒發離愁別緒,郊遊踏青感懷之類,以古體 居多,五言七言都有。還填了幾首詞。每頁還有詩人親手所制插圖,與其頁之詩相 配套,不外乎弱柳扶風,遊子獨吟,閨婦思春一類,工筆細描,倒是很見一番功底。 阿狗在跋中雲:與博士同住一樓數年,想不到以彼等體重會寫出如此輕柔細軟之作, 令人拍案叫絕。一首《江城子》頗有蘇軾之風,其中「社科院,小禮堂」二句乃為 壓卷之作,獨領當今詩壇風氣之先。 我連忙往回翻了幾頁,查證原詞,詞牌名為《江城子》:研究生院最難忘。三 年多,是同窗。促膝談心,相知勝祝梁。記得攜手觀影劇,社科院,小禮堂。 奈何咫尺如重洋。不思量,徒嗟傷。各隅一方,鴻雁傳書忙。縱使他年能相逢, 應笑我,華髮長。 「哈哈!有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味道吧。詞填得好,文評得也好。」我把巴掌拍 得山響。 「沒想到我們博士還有詩畫的功夫,佩服,佩服。」王京東也跟著我拍手。 「過獎了過獎了。」博士謙遜地擺擺手。 「下鄉後有什麼新作沒有?」我問。 「鄉野民風古樸,人傑地靈,更是創作詩的好地方。我改寫白話詩了。這裡有 一首《送別》,你們看看。」 王京東接過來大聲朗讀: 望著你那遠去的背影, 止不住的淚水涕零。 眼前一陣一陣的模糊, 驟覺春天透著幾分淒冷。 「哇!好啊好啊,挺像白居易的風格,可以讀給村婦樵夫聽了。博士,有沒有 誰都不像,只像你自己風格的作品拿給我們瞧瞧?」王京東問。 「我正在探索呢。這還有一首沒寫完的。」 王京東拿過桌上的小紙片:「《流浪族》,有點像日本名,新!真新哪。」 我要過來。見是幾行自由體詩: 呼啦啦十四道風從天而落 雪地上開來一群唐吉訶德 驕傲和夢想全掛在孩子們臉上 駑馬馳騁在看不見的戰場 長槍殺向不可知的遠方 為了忠於那光榮的探求 躁動的靈魂在原野上流浪 我沉吟了一下,問博士:「這一首好像是詩風陡轉啊?」 博士笑了一笑:「以前寫的都是我個人的感受,現在我想表達一下群體的感覺。」 「要不怎麼說環境能改造人呢,」王京東一本正經地說,「思想境界可是提高 了不少。」 「你準備就此打住還是一瀉千里?」我問博士。 「沒一定,憑感覺吧。」 「寫完一定先交給我們審閱,合格了才能結成集子在民間傳看。」王京東半開 玩笑半認真地叮囑博士。 我見桌上擺著今年頭兩期的《神話哲學研究》雜誌,就順手拿起來翻著。一看 第一期的目錄頁上,博士的文章和名字都赫然用小五號黑體字印著。 「好哇博士,大作發表了,也不張羅著請客?」 「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一點讀書體會,小試牛刀而已。」 王京東也湊過來:「快讓咱們拜讀拜讀。呵,是與人商榷,《盤古起源說質疑》。 博士你夠能幹的,你要跟商榷的那人可是咱們國家神話哲學界新近崛起的一頭糜鹿。 商榷出個結果沒有?」 「別提了。所裡把他給我的信轉寄來了,我打開一看,皺巴巴的一張衛生紙, 上面寫著:博士你是個臭大糞,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商榷?會兩句洋文你牛逼什麼? 我開始搞研究的時候,你小子還在撒尿和泥玩呢。你們說我招誰惹誰了?我不過是 看他的文章有許多紕漏,甚至別人英文引文的錯誤他都照抄下來。我實在是擔心這 種以訛傳訛會貽誤後人,就找了一些梵文和英文資料,重新論證了一下盤古和梵的 淵源關係。我自信完全可以駁倒他的論點。沒想到會招來這麼一通惡俗的臭駡。」 「那你就忍了嗎?」 「忍?我回信正告他,學術論爭講究以理服人,不要來這套文痞作風。結果他 的信又來了,兇相畢露,說博士你如果不服,咱們找個地方單練,我跟你白刀子進 去紅刀子出來。我真為咱們社會科學戰線出了這種人而感到痛心。真他媽的斯文掃 地呵!」 「看來不服是不行。」王京東勸博士,「咱們想說白話還得用功會學,人家這 才叫白話大師呢!博士你得甘拜下風,還是早點認輸為好。」 「我怕他誰?要不是責任編輯來信勸我,我早跟領隊請假回京,非找一幫人焠 了他不可。」 「那你可就是把自己降格,自動歸為他那一類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咱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吧。再說我也不想再給責編找麻煩, 他也挨了同樣的罵,還說那小子連雜誌主編都給臭駡了呢。我合計著我挨他罵也就 算不得一回事兒了。」 「這就對嘍,博士,足見你大家風範大肚能容大像無形。」 「唉,人心不古哇。」博士喟然長歎。 縣司法局的院牆拆了,據說要統一換成鐵柵欄。那座帶外廊的二層小破樓就赤 裸裸地暴露在大街上。司法部下放來此地的幾個小子就住在樓上。每天下了班沒事 兒幹,他們幾個就湊成一桌玩麻將。逢到有一個溜回北京,出現三缺一局面時,他 們就到我們這堆裡找人湊數。王京東是第一替補隊員。晚上停電玩不成了,他們就 端著凳子坐在樓口,撥著一把破吉他,面對大街扯著嗓子唱:我來到這廣闊的冀中 平原,平原啊平原真是平坦,一隻眼睛呵都望不到邊…… 開始,過往行人還覺得稀奇,停住腳往樓上看,總有一大群人圍觀。那幾個小 子也不在乎,反倒唱得更起勁了:你要是看我長得美,就把我領回生產隊,姑娘啊 給我倒碗水,聊到天黑也不嫌累…… 父老鄉親們看了半天,也沒見有什麼花花樣,不過是唱唱歌練練嗓兒而已,漸 漸的也就自動散去,見怪不怪。互相問起來,都說那是北京來的大學生在練節目呢, 還淨唱些大白話,怪有意思的。 偶爾,那幾個小子見我們這一夥兒仨一群倆一夥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在街上散步, 他們嫉妒得要命,就在上面酸溜溜地哼哼:姑娘啊像朵野菊花,一雙眼睛讓我離不 開她,可惜她是個研究生,上學時候就入黨啦,哎呀呀我的媽,有心摘花又心裡怕, 鳳在上來龍在下,哎呀呀,哎呀呀…… 「都快成了馬路求愛者了。」小林嘻嘻笑著,「你們也不怕知法犯法呀?」她 又笑著朝樓上喊。 「別總是你們那夥人紮在一起,讓我們也加進去吧。」為首的趙大興在樓上喊。 「不行啊,我們正好是七小對兒,你們一加進來,我們就『和』不了了」王京 東大著嗓門回話。 「好好呆在你們少林寺吧。」小李子也在一旁起哄。 「別忘了,將來打離婚官司還得求我們幫忙呢!」趙大興接著喊。 「不用啊。」博士回答,「我們這裡學科比較齊備,法學所未來的專家就在我 身邊呢,離幾次婚都沒問題啊。」 那幾個小子自知人少,打嘴仗不是我們的對手,於是不再嚷了,又哼哼卿卿地 唱起來:彈起那老吉他,我又想起了我的她,她的眉毛,她的長髮,咿呀,咿呀, 咿呀,咿呀…… 「怪可憐的。四個禿頭和尚,連個女生都沒有。非憋出一群鄉村搖滾歌星來不 可。」小林邊走邊回頭望著他們,滿懷一腔的同情。 我們再去拒馬河邊玩時,每次都忘不了喊上他們幾個。 冀中平原的夏天,熱浪滾滾。在城裡時,高樓大廈和一排排綠化帶,把熱分割 成一塊一塊的,只感覺熱得隔膜,熱得悶,熱得虛幻,看著眼前晃動的淌著油汗的 人群就眼暈。在鄉下,卻是連成一片的熱,熱得明晃晃、火辣辣的,除了你自己的 眉毛,就沒有任何可以遮陽的東西。我跟著到村裡去採訪時,熱得虛脫了一次。局 裡再不敢派我出去。我就呆在家裡編稿子。白天在屋裡寫寫字兒,看看書,聽聽音 樂,改改稿子。吃過晚飯,就跟我們那一群人直奔幾裡地外的拒馬河。河兩岸是密 匝匝的莊稼地,散落著炊煙嫋嫋的小民房。水淺的地方,總有下地歸來的農夫在裡 面洗澡,一大群光屁股的村童在河裡打水仗,女人們在岸邊的青石上捶打衣服,一 派康樂祥和圖景。 我們選擇了一片離住戶人家和莊稼地都較遠的比較開闊的水面,作為夏天的據 點。這裡河水分佈得很有層次,岸上堆積著大片細軟的黃沙,河邊錯落有致地分佈 著小顆細碎的鵝卵石,河中心水逐漸加深,但流速很緩,遊到對岸,水又變得既清 且淺。 水流從鵝卵石上滑過時發出清冽的聲響。剛從熱浪中逃離出來的人們都抵擋不 住這份誘惑,稍識點水性的,劈哩啪啦都跳下去了,不會水的,也爭著搶著在河邊 蹚上幾回。阿炳、小李子、王靜幾個人與司法局那兩個不會游泳的,就在沙地上圍 了圈兒,打起了排球。我和博士、小林、王京東、趙大興一些人就不停地在河裡遊 啊遊。 「真想就這麼死在這裡啊!」 小林從水裡上來,望著西邊的落日,由衷地歎息了一聲。她走到我坐的地方, 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摘掉游泳帽,伏臥在沙灘上。瀑布似的長髮從脊背上滑落下 來,遮住了整個臉龐。 遠處傳來阿炳他們的迫逐嬉笑聲。夕陽給每個人的身上都鍍了一層金。波光水 影中,能看見王京東他們的腦袋時隱時現。博士在沙灘上側臥成一道曲線,正凝眸 對著金光閃爍的河水作苦思苦吟狀。幾隻燕子在水天之間拍翅俯衝,留下一道道剪 影。 「真美啊!」小林不由得又讚歎了一句。 落日的餘輝把小林的身體打出一道朦朧優美的輪廓,她那肌肉結實的小腿閃著 健康的光澤,光潔的脊背上一個個細密的小水珠不斷地碰撞、滾落,讓人忍不住要 伸出手去觸摸…… 六 陸陸續續的有丈夫和妻子們來鄉下探親。無論誰家裡來了人,大夥兒都照例一 股腦地湧了去蹭一頓吃喝。 我寫信向我老婆請求,能不能抽空來看看我。老婆回信說,她很忙,正跟人一 道編書寫辭條。還說要趁我不在的時候多出點成績,把這兩年給我做飯耽誤的時間 追回來。我又寫信去,連哄帶嚇,誇大了一番我對她的思念之情,然後說所有人的 愛人都來探視過了,現在大家已開始懷疑我和你的感情不好。你要再不來,出現感 情危機,我可不負責任。 老婆這才有點害怕了,背上一個大牛仔包第二天就跑了來。一幫子人來我這兒 蹭飯時,她把每個女性都暗地裡仔細審視一番,覺得條件都不如自己,這才長出了 一口氣。 晚上,老婆和我擠在那張木板床上纏綿夠了,又不放心地問我:「究竟哪個是 你的相好?」 「你看了半天還沒看出來呀?」 「一個個都黑紅油亮,哪配得上你呀。」 「可別那麼說。那都是假像,下鄉後染的色。剛來時全細皮嫩肉的,跟你目前 的靚度差不多。」 「我看她們好像對你都挺好,沒想到你還挺受婦女們愛戴哪。」 「是呀,她們對我特殊好也不能當著你的面表現出來啊。」 「死鬼!你氣死我了。」老婆張牙舞爪地又撲了上來。 縣城裡實在沒有什麼好玩的去處。我領著老婆望瞭望山,看了看水,在莊稼地 裡轉了轉,只好又回到小破屋裡呆著。老婆來探親也沒忘了把辭條帶上,抓緊一切 空閑時間抄著。 縣委大樓裡,阿炳和王京東正往辦公室走。阿炳的背心破了幾個洞,王京東的 涼鞋帶兒斷了,踢哩踏啦的。兩人左手端著茶水,右手搖著大蒲扇,每人的大褲衩 都長及膝蓋,嘰哩晃當的吊在腰上。 剛上樓梯,迎面碰上伊騰處長和司機阿健。倆人趕忙上前殷勤地打招呼。伊騰 把他們叫到樓梯拐角,先問阿炳:「你看現在已經幾點了?」 「三……三點半。」阿炳不敢大聲回答。 「王京東,上班時間你亂竄什麼?」 「我……」王京東反應極快,「我來拿一份文件,」實際上他跟阿炳剛下完兩 盤棋。 「你們看看你們自己這身打扮。」伊騰儘量把語氣放得平緩。「哪裡有一點機 關工作人員的樣子。人都說,『遠看像要飯的,近看像撿破爛兒的,仔細一看是社 科院的』,這話不假,可你們也不能就此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呀!在院裡,大家 彼此都一樣,也就誰都不嫌棄誰了。現在到了鄉下,好歹你們也叫是北京來的,總 得體現出一點首都的風貌吧。」 伊騰這次是專程來表揚博士的。他說,大家的工作都有了長足進步,基本上都 進入了角色。我們的工作在量的積累上已經達到了一個新水平。尤其是博士,表現 比較突出。自從那次被通報批評後,能很快認識錯誤,改正錯誤立竿見影。他寫的 那篇論文:《我國農業機械化改革的哲學思考》,字數早已超過我們季度工作量要 求,洋洋灑灑下筆萬言,交回院裡後就被推薦給農機所。專家們看後一致認為文章 數據齊備,理論和實踐結合完美,開拓了我國農機化研究的新領域,具有極高的理 論指導意義。近一期的《中國農機》雜誌馬上全文刊載。 「大家都要像博士那樣學習和工作。」伊騰發出了號召。 「小子,真有你的。」王京東捶了博士一拳。 博士眯縫著不肯戴眼鏡的深度近視眼,嘿嘿地笑著,謙遜中透著幾分洋洋自得。 「另外,」伊騰話題一轉,「大家還要加強組織紀律性。要注意自己的儀錶形 象,別讓人太瞧不起。下鄉前,我忽略了這個問題。回去後我馬上給院裡打報告, 請求給大家補發制裝費。」 「嘩——」眾人一齊鼓掌。 臨走前,伊騰又單獨跟我交待幾句,表揚我這一段工作幹得不賴,囑咐我要注 意抓典型以點帶面,繼承我們一貫的工作方針。他特別提到要勤去關照博士。 我茅塞頓開,會意地點頭。 伊騰走後我們開始爭論能批下來多少制裝費。王京東提議,應該把十一屆三中 全會以後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繁榮昌盛程度如實彙報給院裡,請院裡參考赴英美或其 他發達國家的標準發放經費。 「不太可能吧。」小林不無憂慮地說,「說不定按照去印度、孟加拉或者去非 洲國家的標準給呢。」 「那可沒戲了。」王京東喪氣地說,「能按照赴發展中國家的標準給也成啊。」 幾天後阿健開車把錢送到各縣青年點。每人發了五十塊。 當晚我們一大幫人請司法局那幾個小子,在瓷磚鑲得最好看的「萃華樓」酒家 撮了一頓,讓他們幾個足足眼氣了一回。 「別跟我們打得太熱乎。」趙大興一邊拔絲鵪鶉蛋,一邊還在嚼牙,「免得生 出感情了,你們先返城時還得抱著我們痛哭,情真意切地說不願意離開。」 「得了吧你,到時候還難說誰哭誰呢。」王京東說。 「吃飯呢,都說點吉利話好不好?」小林打斷他們,「我就不願聽你們說這話, 都跟巫婆的讖語似的。」 「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 七 在小林請假回京辦理自費出國手續的一個多月裡,我被一種不可名狀的煩躁情 緒支配著。她自從公派出國被人事局阻斷以後,就一直在聯繫著自費這條路徑。經 過多方努力,美國學校的入學通知終於來了。她愛人打電話叫她回京辦理辭職等等 一大堆手續。 我拼命地幹活,用一些雜七雜八的亂事把一切閒暇時間都填滿。一有到鄉里或 村裡採訪的任務我都搶著跟去,每天騎車往返二三十裡地。然後整理記錄,製作新 聞,跟著局裡的值班編輯一干就幹到下半夜。 大家最感興趣的沙灘排球,已改成了計生委大院裡的陸地排球。突擊月一過, 計生委又大門洞開,來領取免費避孕工具的村幹部絡繹不絕。拒馬河水漸漸涼了, 人們不再下河游泳。而我每天下鄉回來,仍然不知疲倦地直奔河邊,跳入清冷的河 水裡,一口氣遊上幾個來回。累了,就爬上岸,在河灘上放平身體,看著落日的餘 輝一點一點被濃雲吞沒,心底那個空洞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大。 小林打來電話,說她機票已經買好,明天所裡派車來給她拉行李。 第二天上午,小林和愛人一道跟車來了。她好像瘦了許多,一笑起來,原本好 看的兩個酒渦也快成了兩道溝壑。 「你可把我們等急了。」王靜幫她拾掇著,「我們還念叨呢,小林真不夠意思, 白一起患難好幾個月了,臨走也不回來告個別。」 「我以為你手裡有了美國老頭票,這一套破行頭該甩了。我正想瓜分你的尼龍 蚊帳,你這就跑回來了。」王京東幫她捆著行李。 「我哪敢忘了弟兄們哪!沒辦法嗎不是,這些日子我都差點跑吐了血,想早回 來也抽不出身哪。」小林又轉身抽出蚊帳給王京東:「你要是不嫌棄,就留給你。」 「不敢,不敢。」王京東連忙擺手,「還是你帶走吧。千萬別洗,聞著那上面 的味兒,就想起我們來了。」 「是啊,一帳子的泥土氣息。」小林感歎著。 「你辦得可夠神速的了。你辭職,單位沒攔著吧?」 「哪是我神速,全是我愛人一直在跑,我只管最後的環節。還真就多虧了伊騰 處長幫忙,辭職沒費多大勁。」 宣傳部長和辦公室其他人都來了,—一與小林丈夫見過面。部長說:「小林走 得太突然,我們也來不及開個歡送會什麼的。這幾個月小林為我們貢獻不小,大家 都挺感激。 我剛讓秘書出去買了個麻編包和手工刺繡的香袋,這是咱們地區的創匯產品, 勉強拿得出手,做個紀念吧。「 「真太好了,謝謝部長。」小林誠摯地表示謝意。 中午,大家一致要湊份子,在「萃華樓」為小林餞行。司法局的四個人也執意 要加入一份。 「小林出去了,我們也跟著臉上沾光。說什麼我們也得送送。」趙大興說, 「小林,你去攻什麼專業?」 「漢語言專業。」 「嘿,好哇,費了半天勁,去到那兒用美國話研究中國話。」 「你才老外了呢。」王京東打斷老趙,「要是光用中國話研究中國話,那還能 唬住誰,還怎麼攀登世界語言學高峰一覽別的語種小。」 「有道理。」小李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點頭,「小林,給我也趟趟路子,到那 兒用美國話研究少數民族話。」 「小林,我佩服你的勇氣。」博士端起杯來,「捨得一身剮,單身闖天下,公 職不要了,丈夫撇下了,說走就走。好樣的,我敬你一杯。」 「別順嘴胡說了,又喝多了怎麼著?」王靜攔住博士,擔心地瞥了小林愛人一 眼。 「沒關係。」小林丈夫寬厚地笑笑,「我們本來就一無所有,窮呆著也是呆著, 不如趁年輕趕緊闖蕩。我倒擔心再不走,小林非讓她們所裡的人影響得安貧樂道不 可,那我可就一點指望都沒有了,還怎麼去探親陪讀哇,是吧林林?」他充滿愛撫 地摸了摸小林的頭髮。 「公眾場合呀,注意點影響。」小林嬌嗔地說。 我低下頭,端起酒杯猛喝一口。 「到那兒以後別忘了我們,常寫信來。」王靜摟住小林的肩頭,無限深情地叮 嚀著。 「最重要的,是要跟當地美國人民打起一片,儘快進入角色,儘快適應由社會 主義到資本主義的轉變。」王京東做出語重心長狀。 「沒問題。有了這碗酒墊底兒,再來什麼樣的酒,我都能把它喝下去。」小林 端起碗,一飲而盡。 「對對,曾經滄海難為水。」博士說道。 「除去巫山不是雲。」小李子搶話。 「瞎接什麼呀你。」博士拍了小李子一下,不易察覺地向我投來含義不明的一 瞥。 「我又說錯什麼了?」小李子不服氣地嘟囔。 吃過飯,眾人忙著去把小林的行李裝車。我在櫃檯跟老板結帳。出來見小林正 在門前等我。我在她對面站住。小林用那種讓人心慌意亂的眼神盯住我。我覺得渾 身的血全都湧到了臉上,遲疑了一下,還是勇敢地迎住了她的目光。正午的陽光突 然變得很不真實,周圍的街景在我們身後旋轉飄忽,不住地變幻著…… 「沒有不散的筵席,是嗎?」 我閉了閉眼睛,想把那種不真實的感覺驅走。 小林咬了咬嘴唇,沒說出話來。 「你走得太急,實在來不及送你什麼,只好把這兩張合影先拿給你。」 昨天接到小林電話後,我把相機裡還沒照完的幾張劈劈啪啪對著牆壁曝了光, 卸下卷立刻去洗了加快,今天一早拿到了照片。我挑了兩張。一張是我們全體在河 灘上的合影,男生在前蹲坐成一排,女生在後站成一排。小林的一身大色塊組合的 泳衣非常醒目,她用手撫著被風吹起的長髮,對著鏡頭開心地咧著嘴笑,其他人都 張大嘴巴在喊著笑著。照片上的人物都十分真切生動,簡直呼之欲出。另一張是我 和小林還有博士、王京東幾個人在水中一塊大岩石上正往深處跳。我們互相不服氣, 喊一二三,看誰跳得遠。在躍起的一瞬間被阿炳給搶下了鏡頭,拍得相當精彩,只 見畫面上騰空幾道曲線,周圍一片遼遠的水和天。取出照片時,我一個人站在照相 鋪子裡端詳了很久很久。 小林接過照片看著,半晌抬起臉來,眼中充滿了淚水。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淚水更加深了我的那種虛幻感覺。 王京東問我吃沒吃過「知了」。我說,在我幾千年的老祖宗活著那會兒吃過, 到了我這輩兒就失傳了。 「又外行了不是。那會兒是生吃,抓過來就擱嘴裡,生吞活剝茹毛飲血。現在 我們是用油煎著吃。就因為吃了熟食,你小子才能進化成今天這副白面書生的模樣。」 他硬拉我去到博士的農機站那邊抓「知了」。 我正百無聊賴,什麼都幹不下去,就提上手電筒跟他走。路上王京東告訴我, 就屬博士院子後面那幾棵樹上的「知了」肥,它們喝了一夏天的樹汁兒,養得肥頭 大耳。 到了農機站一看,房門開著,博士不在,門房裡也沒有。我和王京東轉到後排 平房,在紅嘴唇的宿舍裡找到博士。他又在比比畫畫地給紅嘴唇和劉曉玲講著什麼。 「別侃了,博士,趕緊上樹。」王京東嚷道。 「我操,還吃上癮了。等我回去換雙鞋。」 「帶我們一道去吧。」紅嘴唇和劉曉玲央求著。 「你們在這兒把爐子預備好,回來後馬上下油鍋。」博士命令道。 紅嘴唇和劉曉玲不情願地嘰嘰喳喳去拔煤油爐子的撚兒。 我們拿了一個牛皮紙大信封,提了手電筒從大門出來,博士轉了轉,在一棵粗 大的榆樹下停住。大著嗓門把我們倆喊過來,讓好好給照著亮。然後他抱緊樹幹。 三躥兩躥就爬上去了,動作出奇的敏捷。我不由得看傻了眼。 「博士還有這兩下子,真沒想到。」 「這算什麼。誰的祖宗幾千年前還沒上過樹。可惜我沒得到真傳。」王京東不 屑地說。 博士腦袋站到樹葉子裡面大叫。我們趕緊用電筒的光束給他來回掃瞄。 連爬了兩三棵,都一無所獲。我已失去興趣了,張羅著回去。 「回去幹嘛,你那裡又沒電。不如去田裡掰棒子吧。」王京東又出了個主意。 「要去你們去,我爬樹手都磨掉一層皮了。」 「我求求你,博士,去一趟吧。我體內現在有一種強烈的破壞欲,非在動植物 身上發洩出來不可,要不然我就該打人了。」說著王京東作出「騎馬蹲襠式」, 「煩著呢,你們都別惹我,錯打了誰我可不管。要麼,你們倆誰犧牲自己,滿足我 一回?」 「得得得,我陪你去吧,別憋出病來。」博士搓著手掌說。 「還是別去了。」我攔著他們倆,「想吃棒子,路邊不是有賣的嘛。打聲招呼, 你們主任肯定給你煮一大鍋帶來,何必去禍害人家莊稼。」 「你不懂了吧。棒子有什麼吃頭,我們要的是那個過程。」王京東比比劃劃地 說,「想像一下那個情景吧:月黑風高之夜,我們拎著一個大旅行袋,摸到地頭上, 看看四下無人,我和博士『哧溜』一下鑽進青稞子裡,留下你蘇凡在道邊望風。玉 米稈一棵緊挨著一棵,我緊張得透不過氣,視覺也不靈了,站在那兒以右腿為圓心 轉了一個圈兒,逮誰掰誰,哪顧得上篩選。博士呢,就比我有經驗,光憑手感捏一 捏摸一摸,再湊近前去瞪大一雙近視眼仔細觀瞧,看准了才四平八穩掰下一穗;夾 好了又磕磕絆絆摸索著往縱深處發展。蘇凡你呢,站在道邊警惕地四下注視著,緊 張得冒出一身冷汗,卻又只能倒背著手,裝出一副夜晚散步的樣子,顫巍巍地往前 走五步,又往回走五步,怕一旦走差了步就難以在鋪天蓋地的青紗帳裡再回到接頭 地點。時間越長,你越哆嗦得厲害,想喊我們一嗓子卻又不敢。我聽見博士稀哩嘩 啦越摸索越遠,想喊他回來可也不敢。直到他掰了一大抱夾不了了,才順著自己的 氣味摸回到我跟前。接著我們把旅行袋塞滿了就往外鑽。我先輕咳了一聲給你暗號, 你也回咳了一聲向我報平安。我和博士這才放心大膽,一個箭步跨過溝渠跑到你跟 前。我和你拔腿就想飛跑,讓博士一手一個拽住把我們攔。他把袋子夾在腋下,領 我們四平八穩邁方步,等走過了玉米地,仨人才撤丫子連跑帶顛一口氣跑回農機站。 博士臉上給劃出一道道紅印子,我的腿上也給蚊子叮滿了大皰,蘇凡你哪,半天還 在捂著胸口喘。鍋裡的老玉米蒸騰著,誘人的清香不住擴散……」 「我說王京東,你可真是天才,編的這是小說還是『數來寶』?還挺和撤押韻 的。」看著天京東跟講評書似的在那兒比畫,我忍不住又氣又樂。 「他那副德性,也就能在想像的世界裡邀遊。我拽他爬樹,你問他掉下來幾回?」 博士瞅空子揭王京東的短兒,「咱們還是把小李子叫來,小李子幹這活兒比他機靈 多了。」 「快走吧快走吧,太刺激了,我簡直忍耐不住了。」王京東摩拳擦掌。 這個季節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我們在電爐上烤過棒子,油炸過田 雞腿,放生過魚塘裡的紅毛鯉子,給趙家的狗眼上滴過「風油精」,把他家樹上的 棗子打落在院牆外頭,還讓青核桃和澀柿子重新投入了大地母親的懷抱。一種瘋狂, 一種壓抑不住的破壞衝動燒得我們的臉蛋都泛起潮紅。我們聚在司法局的小屋裡跟 那幾個小子一道唱:人生能有幾口活,就讓我在雪地裡撒點野…… 幸運的是我們這樣折磨植物和小動物。竟然一次也沒有與人類發生過摩擦。對 此,大夥兒常懷有一種勝利大逃亡的快樂。 八 轉眼,冬天到了。由嫩綠到墨綠又成金黃的田野,如今又恢復了原本的褐色, 光禿禿的,樣子十分醜陋。一場大雪過後,世界又被純潔的顏色所覆蓋,所有從春 到秋積蓄起來的浮躁和污穢,仿佛都被這場冬雪淨化一空。 我們看足了大地色彩的變幻。凍得冰涼的鼻尖最終讓內心也跟著冷靜了下來。 一幫子人常圍坐在爐火旁,屈指算著返城的日期。 就在這時,出了一件誰都意想不到的事。這件事在我們的整個後半生都留下了 難以磨滅的印記。 博士被劉曉玲的丈夫給打了。 小縣城裡口口相傳的新聞發佈方式,要比廣播局的電視新聞傳播快上十倍。頭 天晚上出的事,第二天就滿城風雨。人們交頭接耳,到處傳說城裡來的大學生幹了 人家老婆,結果被人當家的給抓住揍了一頓。 劉曉玲的丈夫跑到縣婦聯、公安局、司法局等部門上竄下跳,還拿著劉曉玲的 褲衩要求法醫給鑒定,叫嚷著要求「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嚴懲城裡來的披著 知識分子外衣的流氓」。 伊騰領隊的大「紅旗」風弛電掣般開了來,我和伊騰及縣委辦公室專程派來了 解情況的秘書立即開始了調查。 我們分別找了當時在場的幾個見證人,每個人都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講起,基 本各執一詞,調查結果對博士大為不利。 博士暫時住在我這裡。劉曉玲的丈夫在農機站跳著腳罵陣,博士無法再住在那 兒。伊騰等人進來時,博士正歪靠在我床上,左眼眶下面一大片深紫色的瘀血,腫 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只差那麼一丁點兒,這只眼睛就要報廢了。乍一看真是嚇死個 人。 伊騰一進門時,也吃了一驚。我從他的臉色能看出他的確湧起一陣心疼,但他 沒做任何表示,只淡淡地問了一句:「還有別處受傷嗎?」 「沒有了。」博士低頭嘟噥。 「那好,說說情況吧。」伊騰掏出本子。縣委秘書也掏出記事本。 「怪我自己無知,把複雜的社會想像得太簡單了……」博士一臉的沮喪。 「不要加什麼修飾詞,如實地談情況。」伊騰打斷博士。 博士咽了口唾沫,半晌才費勁地開了口:「昨晚上劉曉玲和紅嘴唇到我屋裡來 玩,我們一起談論瓊瑤和三毛的書。紅嘴唇說她剛買到一本席慕容的詩集,非常好 看,我說那就拿來借我看看。紅嘴唇說你等著,就回去取。她出去沒幾分鐘,突然 停電了。我起身去找火柴和洋蠟,在抽屜裡摸半天也沒摸到。這時就聽外面有一個 男的在喊劉曉玲,劉曉玲應了一聲,說可能是她丈夫來找她了,說完就從床邊站起 來,摸著黑往門外走。我這邊火柴還沒找到呢,就聽外面『啪』『啪』的扇耳光聲, 接著是劉曉玲的哭聲。我顧不得再找洋蠟,趕緊出去,聽見那個男人正破口大駡:」 你這個臭婊子,黑燈瞎火的跟他在屋裡幹什麼?怪不得你三天兩頭不回家要住宿舍, 我還當你真是嫌來回上班遠呢,原來是勾上了野男人,今天算是讓我堵住了,你還 有什麼話可說?『「我一聽,趕緊上前去解釋說:」這位大哥,你誤會了。』「劉 曉玲丈夫見我開口說話,一下子來了勁:」我誤會?姦夫淫婦被我當場抓住,我還 誤會個屁!我罵我自己老婆,關你什麼事,犯得著你心疼她嗎?我不光罵她,我還 要打她、幹她呢,你想看看是咋的?『說著他就上去動手扒劉曉玲的褲子,劉曉玲 嚇得哭著往後躲。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過去拉住漢子說:」你有理講理,不許你這麼粗野! 『「劉曉玲丈夫停住手說:」我粗野?對,我是粗野,我是粗人,沒你文化高,你 也別以為自己是個什麼好屌。我偷偷跟蹤我老婆好幾回了,見她有事沒事就往你屋 裡頭鑽,你小子多個球哇,不就是多喝了幾瓶墨水,會窮白話,到處誆騙人家姑娘 和媳婦嗎?我今天就要教訓教訓你,我讓你再得意,讓你再敢臭白話。』「漢子說 完,反手照準我臉上就是兩拳。我當時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只覺得兩眼冒金花,眼 前陣陣發黑。漢子沖過來還要打,劉曉玲撲過去死死抱住他一條腿。等我稍一定神, 也從窗臺下順手抄起一根木杠舉起來要劈他,被趕過來的看門老頭給攔住了。紅嘴 唇這時也返回來,幫著劉曉玲連拉帶拽地把她丈夫拖了回去。」 博士長出了一口氣。 「別著急。事情會弄清楚的。」伊騰合上本子,「你先好好休息,去醫院上點 藥。」 劉曉玲的丈夫被我們找了來。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條黑紅精瘦的漢子,小眼睛 一眨巴一眨巴的透著幾分狡黠。孫秘書剛一讓他講情況,他就雙手一拍大腿:「伊 領導,孫秘書,蘇同志,你們可得給我做主哇!我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自己老婆被人欺負了,反倒要背上打人的黑鍋,我可真是沒地方說理去哇……」 「張三,你老實點。」孫秘書攔住漢子,「這是縣委大樓,你用不著搶天呼地 的,實話實說。」 「行,我就照實了說。昨晚我接曉玲回家,四下裡黢黑,我剛走到那小子的門 口,就聽見裡面有曉玲的哭聲,我心想不好,就一腳踢開門進去,看見那小子正把 曉玲摁在床上親嘴摸屁股,我急了,上去一把把他薅起來,那小子回身抄起一根大 木棒就來劈我,嚇得我拼命往外跑,他還緊追不放,要不是把門的老羅頭過來攔著, 我非給他劈死不可呀。你們說說,天下哪有這個理兒,幹了人家老婆,還要打死人 家當家的,還有王法沒有了?還大學生呢,我早就看出那小子不是好東西了,也不 知道你們在學校裡是怎麼教育他的……」 「張三,你不要順嘴胡說。」孫秘書呵住張三,又不無擔心地瞅了伊騰一眼, 我見伊騰神色依舊泰然自若,只是額上的青筋不自覺地「突突」跳了幾下。 「你們要可憐可憐我呀!我家曉玲回去又哭又鬧,說她不活了,再也沒臉見人 了,非尋死不可。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一個光棍大老爺們可怎麼活啊,伊領 導,孫秘書,蘇同志啊,你們可要嚴厲整治那個卑鄙的第三者啊,我們幸福美滿的 小家庭,全被他給攪和壞了,嗚嗚哇……」 「行了行了,大老爺們還興這個。」孫秘書起身,拿起繩上的毛巾扔給他。 「張三同志,你不用難過,事情調查清楚後,我們自會嚴肅處理的。」 「博士臉上的傷是你打的吧?打人犯法你知不知道?」我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 沒好氣地衝口而出。 「哎喲喲,你們可不能聽街上的人瞎傳哪。」張三擰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然 後在褲子上抹了抹,「都說我打了他,我也是受新社會教育的人,我怎麼會隨便打 人?你們看到我這瘦嘰阿啦的樣子,我能打得動他嗎?你們問他眼睛上的傷?那是 他追我的時候故意在門框上撞的,過後好栽贓我,好倒打一耙呀,你們可不能偏聽 偏信哪。」 「行了,你先回去吧,等候我們的處理。我告訴你,不許你再到各個部門去鬧, 否則對你自己沒什麼好處。」 「是是,我相信領導,相信包公能轉世再生。」 我心想完了,碰上這主,博士是有理也難講清啊。就看劉曉玲和紅嘴唇怎麼說 了。 四處都找不到劉曉玲,她沒上班,也沒在自己家裡,估計是跑回鄰縣的娘家去 了。紅嘴唇起先也躲著不願見我們,一再說她跟此事毫無干係,她不想沾一身腥。 經過農機站站長幫著動員。她這才勉強出來。 「請你如實說說那晚上的情況好嗎?有什麼不想公開的地方,我們會替你保密。」 「我沒有什麼不能公開的。」紅嘴唇義正詞嚴地說。 「張三以前跟博士認不認識?」 「見過面,好像沒說過話。張三來過幾次,都是老遠地瞧著博士,還問過我博 士家裡的情況。」 「你知道劉曉玲為什麼要住宿嗎?是在博士來了以後才住的吧?」 「是在博士剛來不久吧。原來跟我住一個屋的李惠結婚走了,騰出了個床位。 劉曉玲正在『表現』階段,總提前上班拖後下班,想給支部書記留下好印象,她家 遠,所以就搬來住了。」 「博士平時常跟你們接觸吧?有沒有過什麼不良非禮舉動?」孫秘書極力選擇 恰當的詞兒婉轉表達自己的意思。 紅嘴唇一聽,立刻挺直腰板,毫不客氣地辯駁道:「孫秘書你這話可要問清楚 嘍,別『你們』『你們』的,我還是個黃花閨女,跟劉曉玲不一樣,你別把我跟她 攪和到一起。我跟博士的交往僅限於談理想的範圍,再擴大一點也就是他有時買點 雞啊魚啊的請我們幫著做,做好後大家一塊兒吃。博士知識面挺寬的,我們都很佩 服他。 「我再跟你們說一遍,停電的工夫我不在場,我無法證實什麼。」 紅嘴唇說罷甩了甩頭髮,一副心底無私天地寬的大義凜然狀。 我們踩著雪後的泥濘,從田裡抄小路到了農機站,找到看門的老羅頭。乍一見 我們,老羅頭十分緊張,慌得不知說什麼好。 「這話是怎麼說的呢,說出事,還真就出了事了。」老羅頭呷了一口茶,好不 容易止住驚喘。 「我在這兒把門十來年了,也沒個人敢來鬧點事。哪知道,防了外面的壞人, 可就防不住院裡的呢。平常兒,丫頭小子們熱熱鬧鬧挺團結的,可誰曾想就出了這 麼大的事兒呢。」 「那晚我正在看電視,忽地就斷電了。我就關了電視躺著。沒一會兒就聽見後 院吵得厲害,我趕緊拎著電棒過去查看,見劉曉玲正抱著她當家的一條腿,博士舉 著棒子要往下劈,嚇得我趕緊撲上去攔住博士,這可使不得呀,打壞了人可不是鬧 著玩的。另一個丫頭走過來幫著把劉曉玲當家的給拽走了。唉,出了這樣的事,真 是沒想到哇。這話是怎麼說的呢……」 我越聽心情越沉重。看得出伊騰一點也不比我輕鬆。非找到劉曉玲不可,要不 然博士可就徹底栽了。 大「紅旗」急速行駛在鄉間公路上。打聽幾次,終於找到劉曉玲的娘家。一個 瘦小的老太太開門把我們領了進去,嘴裡還不停地數落:「你們來找曉玲啊?她不 想見人。這不,跑回娘家就一頭紮進了小屋,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地哭。我就這麼 一個女兒,出了這種丟人現眼的事,讓我這張老臉都跟著沒處放,真是祖宗八輩沒 積陰德啊……什麼?一定要有曉玲的口供?幫她洗清不白之冤?那也行,讓她自己 出來跟你們說吧。」 她返身朝裡屋喊:「曉玲——,玲子哎,你出來一下,有幾個長官要見你。」 好半晌,才見劉曉玲慢吞吞地揉著眼睛出來。乍一看,我都不認識了,有模有 樣的一個女孩子,才不過兩三天工夫,就弄得跟地獄裡的冤鬼似的。 「劉曉玲同志,你不要有什麼思想負擔,請你把當時的情形如實跟我們講一下, 這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們的博士,都非常重要。」 劉曉玲掩面不語。 「停電的時候,只有你和博士在屋吧?」 「……」 「停電以後多久,你聽見你丈夫喊你的?」 「……」 「博士到底欺負你了沒有?」 「……」 「你看見你丈夫打博士了吧?」 「哇……」 劉曉玲扭頭沖進裡屋大哭起來。 坐在車裡往回走,我只覺得有一口惡氣憋得肝疼。伊騰也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眉頭緊蹙著苦苦思索。 青年點的人匯齊了,接受有關博士操行的民意調查。 王京東第一個站出來替博士說話,他儘量把音調控制在中音區以下:「沒錯, 當時我們都不在場,是沒法證明停電那幾分鐘裡,博士究竟對劉曉玲非禮了沒有。 但是,憑我這一年裡對博士的瞭解,我敢肯定,他絕不會做出任何越軌舉動。博士 也不過就是在姑娘們面前施展一番口才,引起一點崇拜罷了。再往噁心裡說,他就 是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呀,頂多是活動活動心眼意淫一回到頭了。」 小李子在一旁不高興了,立刻打斷王京東:「王京東你別說得那麼損好不好, 我聽不得你說博士這種話。我可以用我的人格為博士擔保。我跟博士大哥在一起一 年了,他是什麼人我最清楚:有才,有貌,豪俠仗義,事業順利,家庭幸福,人家 妻子也是博士,又漂亮又溫柔,兒子也長得好看,劉曉玲那妞兒算得了什麼,博士 哪能稀罕她。」 阿炳從那邊椅子上跳起來,義憤填膺地揮手:「反正事已經發了,說別的都沒 用。伊處長,孫秘書,還有你,蘇凡,如果真的把屎盆子往博士頭上扣,給他什麼 不公正的處罰,我們就聯合全國下放的人公車上書,把事兒往大了鬧,不怕把官司 打到人民的最高法院裡去,反正趙大興他們幾個正窩著火手癢癢呢……」 「坐下,冷靜點。」我呵住阿炳,「有伊領隊在這兒,輪不著你領導人民自發 起義。相信組織!」 王靜也忍不住了,在一旁嚷嚷:「博士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委屈博士就是委屈 我們大家。如果上書我第一個簽名。到今天我算看明白了,我們是既結合不進去又 抽身不出來的流浪的一群,也只好彼此相依為命了。」 次日一早,孫秘書轉回來說,縣委田書記要見我們。我陪伊騰立刻過去了。 「伊處長,好久不見,坐,坐。縣裡事太多,你來了幾次,我也沒能抽空看看 你去。出了這麼一檔子事,這都怪我們平日裡管教不嚴,工作不夠細緻。我讓公安 局長親自去找張三,他一害怕,把實話全說了,承認自己根本就是無理取鬧,打了 博士,還往老婆褲權上抹了自己的東西想拿去敲詐一番。現在他正在局子裡扣著呢, 我想問問你有什麼處置意見。」 我聽得一陣陣感動,險些熱淚盈眶從椅子上栽下來。偷眼再瞧伊騰,見他依舊 面不改色,不卑不亢,還在繼續謙虛:「要怪就怪我們的思想工作沒跟上,我們的 同志太年輕,缺乏經驗;書生氣十足,對社會缺乏瞭解,還得請您多多指教,給補 上這一課啊。」 伊騰不愧是軍人出身,辦起事來雷厲風行,幹淨利落。他在縣裡住了三天。第 三天下午,他與北京院部通了半個小時的長途,然後通知博士提前結束下放鍛煉, 即刻返京。 同時還宣佈一條新紀律:掌燈以後不許與當地異性單獨接觸;只許交流思想, 不許交流感情。爭取平平安安返城。 決定做得非常突然,也十分果斷。恐怕也沒有比這再好的決策了。 翌日一大早,博士搭乘伊騰的「紅旗」轎車一道回京。我們一大群人懷著複雜 的心情給他送行。 陽光依然明晃晃的。路邊還有一些殘雪未化,上面浮著黑乎乎的塵土。一陣冷 風刮過,枯乾的樹枝碰撞著,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博士戴了一頂當地那種舊式破 棉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試圖遮住臉上的青紫傷痕。他站在一邊,呆呆地看著阿炳 他們把他的行李塞進後背箱,不說話,也不插手。一副黑墨鏡把眼裡的表情也給嚴 嚴實實地遮住了。他走到我跟前,伸手在貼身衣兜裡摸索了許久,終於掏出一大遝 詩稿,塞在我手中:「沒什麼意義了。留給你看著玩吧。」 「多保重。回京再見。」 車子載著博士漸漸遠去,慢慢消失在殘雪覆蓋的原野盡頭。 我翻開詩稿,見扉頁上是水墨輕勾的滿天若隱若現的飛絮。在「流浪族」的題 名下寫著幾行工整的小詩:春天的墳墓散發著桃花的香味送葬的隊伍興奮地敲打著 鼓槌娶親的哭聲驅走了寂寞的狗吠我們死了就會靜止成松針我長出了一口氣。抬起 頭來,極目遠眺。在博士經過的路上,一排排經歷了四季輪回的白楊樹,正在瑟瑟 的風中兀立著。 -------- 文學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