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文集 熱狗 徐坤 1 陳維高好些年都沒有捧戲了,可這回他得捧。不光捧戲,還得捧人。 這是一出小劇場裡的劇,名字叫《一條名叫鐮刀的魚》。女主角小鵝兒穿著三 點式在百十名觀眾的眼睛裡像魚一樣光滑地游來遊去,快樂地鳴叫,做窩。男主角 則一會兒在陰影裡悲傷地獨白,哭泣,一會兒又茸拉著腦袋在床頭長跪不起,很知 趣地甘當綠葉襯托。 陳維高的眼神挺不好意思地熱了,在曖昧的燈影下咬緊審美對象的一個中心兩 個基本點,目光灼灼地不願意鬆開。 快五十歲的人了,我咋還這麼把握不住自己呢?陳維高暗自抹了一把頭上的熱 汗。 你說我這是怎麼的了呢。這麼多年了,我都沒有被美給打動過,今天可是頭一 回如此這般地融為一體呢。 看起來我還不算老啊。我剛發現我還有潛力啊。 陳維高的身子於是乎就硬邦邦地有了挺立的意思。 戲演完後立即舉行了座談。這是首場觀摩演出,來的都是品味不一般的高手: 電臺的、電視臺的、報社的、雜誌社的,最不濟的也是陳維高這類能寫大塊文章的 專家學者。 紮著馬尾巴辮兒的導演出來,一個勁兒的給大傢伙兒磕頭作揖: 諸位老少爺們兒,拉兄弟一把!滿世界找找去,現如今真正想搞藝術的人還剩 幾個啦?都他媽的下海發大財主了。搞這麼一台純藝術的東西出來,我容易嗎我? 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先是停頓,哽咽,然後就咧開大嘴哇哇哇地放出大 老爺們的悲聲,委曲之中還夾雜著幾分成功的喜悅。 陳維高的心裡不禁也跟著一動。 導演甩了一把鬍子上的鼻涕,臉兒一抹,極快地轉了一個腔調說; 時代變了。現在跟從前可是大不一樣了。以前是說整誰就整准,現在是說捧誰 就捧誰。這次我好不容易上了一把「挺』,就剩下一個「和」了,老少爺們兒,喂 一個香張,幫著點一炮吧。拜託了您哪! 座下響起幾聲淩亂的巴掌響,有人吹了幾聲口哨,高一聲低一聲的哄著。 陳維高聽得五迷三道的,心裡頭不住地納著悶兒,心說我堂堂一個「現代主義 和後現代主義」研究所的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學者(二十歲--六十歲之間),我 怎麼跟著攪和到這種跑碼頭幫裡了?誰叫我來的?我不知道哇。信箱裡拿到一封大 紅請柬我可不就是稀裡糊塗的來了嘛。 正想著,小鵝兒過來給大夥兒鞠了一躬: 各位老師,各位專家,各位同行,感謝大家的光臨。為了心愛的戲劇事業,我 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勇往直前,傾囊而出,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才湊錢 搭起了這麼一台戲。現如今,我可是一無所有了,連一件像樣能穿的衣服都沒剩下 啊,嗚嗚…… 小鵝兒轉過身去,情緒激動地捂臉痛哭。 老師和專家們一陣唏噓。多麼可貴的敬業精神!多麼難得的優秀演員!難怪要 排演鐮刀魚的戲,魚不用穿衣服嘛不是。 小鵝兒擦了擦眼圈兒。我出道以來,大小也演過二十幾個角色,也摸過幾次飛 天獎梅花獎什麼的,可是都沒有中,手氣不好。唯有這一把演得最投入,最過癮, 恨不能立即就死。一個演員,一輩子發光發亮的機會總共能有幾回呀,這次我算徹 底豁出去了,一定要一炮打響。盼望各位老師多多捧場。 眾人在下面熱烈拍巴掌。有志氣!有種!我們就喜歡看你這樣的。捧你沒商量。 不商量。咱們一定幫著包裝包裝,一定隆重推向市場。 謝謝!謝謝!謝謝! 小鵝兒臉蛋兒緋紅,一迭聲地謝著,不停地向大家哈著腰。鎂光燈又喀喀喀地 對著她問個不停。 導演站在出口處給每位來賓手裡塞紅包。 陳維高心裡這會兒也充滿了敬佩之情,邊拍著巴掌。邊往外走著,小鵝兒就從 後邊把他喊住了。 陳老師。 被叫作陳老師的那個不大相信地站住了腳,轉過身去遲遲疑疑地問:你是在叫 我嗎? 不叫您還能叫誰?難道還有第二個人配叫作陳老師的嗎? 陳老師的心頭刹時一熱。一片溫情掠過。仍舊不大相信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啊? 小鵝兒一個巧笑: 您是戲劇評論界的權威,誰敢不知道哇。我在學校時就拜讀過您的大作。 啊,是嗎? 陳維高的心裡已經熱乎得不行,並已有了微微膨脹的感覺。 於是就順勢爬到權威的架子上,自上而下地對演藝界新人鼓勵道: 既會做戲,又能看點書,不簡單,不簡單啊。現在有文化的演員可是不多了。 你只要照此努力下去,日後必定會大有出息的。 您過獎了。 小鵝兒仿佛承受不起專家表揚的樣子。頭部微微向下低,身軀仿佛激動得有些 搖晃。 陳老師,戲排好後,我第一個想的,就是請您批評指正,幫助我們加強理論修 養,這才斗膽給您發了帖子。還真的擔心您名人架子大,不肯來呢。 說著,小鵝兒頭部微仰向上,向陳老師投去一束無比專注的柔情眼光。 陳維高心裡「撲通」「撲通」亂跳幾下,趕緊從名人的架子上下來,和藹可親 地說: 哪能不來呢,哪能不來呢,能結識您這樣的優秀演員,實在是三生有幸啊。 那您可得多給我們的戲提提意見。 那是,那是,我一定要寫篇文章,好好讚美一下你……和你們的這齣戲。 您可得說話算數,我跟您拉鉤。 小鵝兒把眼珠兒一動不動地盯著陳維高,面呈孩子般的頑皮,伸出了一根玲瓏 剔透的手指頭。 陳維高忸忸怩怩地伸出手去剛欲鉤,又「倏」地縮了回來。 小鵝兒還穿著三點式哪。 2 出了青藝小劇場,順著東長街往回走。陳維高心裡頭感覺著特別的美。蹬著自 行車的腳底也輕快得跟生了風一般。夜晚的小涼風打在他略有些發燙的臉上,讓他 愜意得有些忘乎所以,甚至還不自覺地振起嘴唇,吹了幾聲口哨: 小河輕輕流微微翻波浪 樹葉也不再沙沙響…… 太老了,過時了,和眼前這車水馬龍酒樓林立的街景不太吻合。 再換一個:我本是那臥龍崗上散淡的人……也不成,有點憋得慌,拔不上來氣 兒。 這時的陳維高滿腦子裡都是小鵝兒那雙黑白分明的媚眼兒。 小鵝兒的眼睛,讓人真受用,真舒坦,像是一汪雞蛋清裡漾著領黑珍珠,清亮 清亮的,半點雜質都沒有。哪像他們院裡那些女研究們生,不大點兒的年紀,卻沒 一雙中看的好眼,要麼罩著副大眼鏡,要麼眼鏡裡佈滿熬夜熬出的血絲黃疽,一身 的學究氣,哪還有一點女人的嬌媚味兒了。 想著想著,陳維高的嘴角肌肉不由得牽拉出一絲微笑,眼神似乎也跟著清亮起 來。遠遠望見他們院灰不溜丟的科研大樓倒臥在長安街邊上,四平八穩的活像一座 巨大的棺材。 這才幾年呀。陳維高心說。想想當初這樓可是長安街上獨一座,那威嚴,那氣 派,夠牛的。蓋完樓拆腳手架的時候還砸死過兩個民工。那可都是當年轟動一時的 頭條新聞。 剛剛駐進去,剛剛唧咕唧咕把各個研究所的房間分配好,屁股還沒坐熱乎呢, 這一轉圈兒的高樓大廈就跟雨後的蘑菇一樣,猖狂地犯起菌子來了。 東邊,巧克力大廈滴著褐色的奶油蜜汁兒,饞得人人都恨不能上去舔它一口。 北邊,亞太大廈晝夜都散發著印度的檀香味兒,熏得人差點兒都去皈了依。 對面,海關大樓那兩座生動的鐘式建築隔條馬路,就那兒臉對臉兒的叫著板呢, 亮堂堂的制服們神氣活現地出出進進,愈發顯得他們棺材殼子裡的的確良襯衫們的 古板寒傖。 西邊,國際飯店富麗堂皇的旋轉餐廳,則乾脆就緊挨在科研大樓的腦袋頂上趾 高氣揚地轉哪轉,根本上就是構成了一個鳥瞰。 這才幾天哪,也就是一轉眼兒。 再往遠點,什麼凱萊、建國、王府、皇冠……一批批大酒店以看不見的速度比 著賽的往起躥。 這邊緊著蓋呢,那邊就緊著拆。先拆了長安大戲院,這吉祥戲院眼瞅著也保不 住了。青藝劇場又能有兒人活頭了呢?早晚還不得被銀街上堆起的金子給擠出去? 連北大的一面牆不也是流著眼淚硬給拆了嗎?還有什麼不能拆的呢? 凡是帶點文化味兒的地方,一點一點全給蠶蝕沒了,還後他娘的什麼現代,而 且還主義?! 棺材大樓裡的人眼看著都吃不住勁了,都感覺憋屈了,心眼兒就開始活泛起來, 劈騰撲騰的往外跳,好像下海就有魚。 想想,自己不也曾站在十六層的窗口上,遙望著巧克力大廈浮想聯翩嗎? 陳維高不由得暗暗臉紅。若真是走了,現時的每月一百元「突貢」獎可就輪不 到自己了。 再則說了,這把年紀,上不著天,下不靠地,哪禁得起再折騰一遍從頭開始? 活了五十郎當歲,給折騰得還不夠是怎麼的?好事兒沒撈著幾件,可倒黴事兒我什 麼沒趕上? 你就說吧,打小時候起就讓小日本給攆得到處逃難。挨餓那三年連草根樹皮都 吃不上,浮腫得不像人。全家勒緊褲帶供出個大學生,誰成想畢業沒幾天,就跟著 所裡直接發配到幹校去了。拉板車割麥子累吐了血還不說,還給逼著非得承認是 「五·一六」不可,不承認,就給圈在小黑屋裡往死裡抽…… 這把身子骨啊,算是給活活折騰垮了。可是那股不甘心不服軟的精神氣兒,卻 在嗓子眼兒那兒活活憋著呢。 就是一個不甘心。靈與肉整個兒的脫節。肉體奉獻出去了,可靈魂卻仍舊屬 自個兒。 人啊。靈與肉不總是給活活撕扯著脫節的嘛? 也就是新時期這十年吧,算是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可那又是怎樣一場點燈熬油的拼命?算起來跟個十年浩劫也差不多了,累得差 點得了腦溢血。可那完全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就是為了拼命奪回那口氣。 成果出來了,專著出來了,終於在學界聞出了一塊立足之地,好歹算是出了氣, 站穩了腳跟。 腳跟站穩了,可這人呢,也只剩了皮包骨,騎在自行車上都嫌硌屁股。這倒好, 比起大腹便便的同齡商賈們,倒顯得自己年輕了十歲。 你說我們這撥人哪,究竟圖的是個啥。 到了家,妻子兒子早已經睡下,陳維高沒敢驚動,借著路上的一股興奮勁兒, 在門廳的飯桌上鋪開了紙筆。 先擬好了一個題目:《從鐮刀魚一戲看我國話劇發展的態勢》,看了看,覺得 太老氣橫秋,一股子學究氣。 擱下筆,閉目養了養神,小鵝兒那魚一樣光滑的形體輕靈靈地在腦中浮現, 「陳老師」、「陳老師……」一聲聲嬌滴滴、脆生生的呼喚又迴響在了他的耳畔, 陳維高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又有些飄飄然。 小鵝兒,小鵝兒……他下意識地念叨出聲來。睜開眼,重新拿起筆,輕靈飛快 地舞動: 小荷已露尖尖角 只盼蜻蜒落上頭 靈感飛至,刷刷刷的筆走龍蛇,溢美之詞不斷地堆到小鵝兒身上。 謄好,又仔細地端詳了一遍。文稿殺青的快樂,跟又出世了一個孩子似的。 孩子當然再無法多生,一個上中學的兒子已經夠他受的了。若不是結婚時候身 體那麼孬,頭胎女兒也不至於沒滿周歲就夭折了。女兒若活到今天,也該跟別人家 孩子一樣大學畢業了。 進得小屋去,給兒子掖了掖被角。這小子,只有睡著的時候才有點馴順可愛。 只要眼睛一睜開就開始犯強,整天跟個冤種似的。 兒子的青春期和妻子的更年期正趕到了一塊兒犯。家裡廁所總被占著,兒子總 對著那面大鏡子反復梳頭,做表情,擠青春應,臉上總紅通通的溝壑不平。妻子馬 利華也得空就進去,月經紙每月五六包都不夠用。 回到自己的大屋,見妻子正攤在大床上七仰八叉地酣睡,鬆弛下來的軀體恰如 久經歲月侵蝕的山地,充滿了褶皺和斷層。 陳維高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怎麼連一點美人魚的味道都聞不著呢。 出來,洗了把臉,還覺得精力沒用完。找出寫了一半的書稿接著幹起來。 小鵝兒的一臉巧笑又悄摸悄的浮現在字裡行間。甩手,搓臉,還是抹不掉。 我這是幹嗎呀。陳維高不解地問自己。 分神,寫不下去了。無奈,擠上床,挨著妻子睡下。 這一宿,翻來覆去,把這覺睡的,迷迷怔怔的,淨做些不著邊際的夢。 3 星期四去所裡上班,前腳剛一跨進門檻,辦公室張幹事拎著兩個暖水瓶後腳就 跟過來嚷: 老陳!恭喜啊恭喜,呵傢伙,那麼大一個美人頭像! 您這是在說什麼呢?陳維高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 喲,您還沒看見哪?晚報呀!我在攤兒上買了一張,一眼就瞧見您的大名啦! 咱們所裡,還是頭一次有人在晚報上發呢,嘁! 這是在怎麼說話呢?陳維高只覺得這話裡外不是個味兒,心裡頭有點添堵。 上得接來,屁股剛沾到自己那把椅子上,同室的老孫端著冒熱汽兒的茶杯慢悠 悠蹭過來跟他打招呼: 行啊,老陳,妙筆生花,雅俗共賞啊。怎麼,放下架子,打起短平快來了? 受人之托受人之托。陳維高欠欠屁股,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狀。 陳老師,這回您可得請客。劉小楓打門口那兒直接奔過來。您這名人特稿,少 說千字也要上百。在所裡,發篇論文,一萬字頂多也才二百呀。今兒個中午肯德雞 怎麼樣? 陳維高有點發懵。不過是晚報上的一篇稿子,怎麼誰見了面都說? 會計在樓道裡大聲吆喝著人們去領工資。陳維高一進去,會計見四周圍無人, 就附在他耳邊神秘地問:老陳,看到你晚報上的文章了,第二職業?掙不少吧? 陳維高不禁在心裡驚呼;不得了,真不得了!真是到了人人都通讀晚報的後現 代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下樓,跑進資料室,找到昨天的晚報,果然,見小鵝兒神采 奕奕的八寸大特寫放時著黑白的光芒,邊上赫然印著署著自己真名的大塊文章。小 鵝兒的眼神稍稍有點斜視,朝著「陳維高」三個黑體五號字,發出一種解釋不清的 微笑。 這下好了。這張臉蛋從今往後算是印在北京市民眼中生根拔不出來了。早知道 晚報影響這麼大,當初不如用個筆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陳維高借這張臉蛋兒 出一把俗名呢。真是說不清。說不清。 陳維高心裡的滋味一時挺複雜的。 心事重重地上得接來,還沒坐下,張幹事過來喊他到所長辦公室去一趟。陳維 高心想,不是也找我說晚報的事兒吧? 所長袁鵬跟他隨便說了幾句廢話作為寒暄,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抽屜裡拿出一張 申報脫穎而出晉升研究員的表格來,讓他去填。 一瞧「脫穎」二字,陳維高的腦子裡就跟按了一個萬能鍵似的抖擻出無數聯想。 能脫穎多好哇!有動聽的名銜,還增加兩級工資,還有醫療藍卡待遇,還增補成三 室一廳的住房,另外還可以英年早逝…… 我怎麼想起英年早逝來了。陳維高暗中打了一個激靈。對了,老洪不就是在上 一撥脫穎而出運動中一命嗚呼的嘛? 老洪過五關斬六將,考試、答辯全合格了,專著也通過了審定,該受的折磨全 受完了,文件也已經批了下來,正式認定了他的研究員身份。可還未等享受著隨之 而來的這些個待遇呢,他就急匆匆追隨著一個德國偉人的樣子,在某日淩晨四點鐘 時坐在書桌前溘然長逝了。 說起來老洪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工作狂的嫌疑。自從在世界後現代主義研 究圈子裡出了點小名,被輿論界不負責任地簡稱為「世界名人」之後,他心裡的地 球概念就愈發變小。從此便心系宇宙,把吃飯睡覺的時間全當成海綿裡的水給硬擠 出來,玩了命寫字兒,以期五十歲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橫越太空。 不想這一超就超到八寶山去了、而且進去得還相當不容易,不是憑著破格晉升 的研究員頭銜,而是憑著室主任這一正處級革命幹部身份才得以進入那一方聖地的。 唉,我們這些沒過上幾天寬鬆日子的人,誰還沒點工作狂的嫌疑?哪一個不在 跟時間較勁? 這次破格晉升,才是建院以來的第二次。陳維高心想,面對榮譽,我怎麼也得 象徵性地謙虛幾句呀,要不然我成什麼了? 於是就欠了欠身子,忙不迭地擺手: 不行不行,老袁,我還不夠,還是讓別人先脫吧。 老袁一聽,立刻就擺出所長的身份,正色道: 讓你脫,你就脫,不脫也得脫。 陳維高趕緊進一步解釋說; 袁所長,我真是覺得自己成果還不夠,老孫他們,還有日本室、拉美室、印度 室的一些同志,都比我做得好…… 老陳,你就別推辭了。老袁及時打斷了他的謙虛。這是領導對你的信任。你是 代表我們所去的,一定要考得好。放你半個月假,去準備準備。 陳維高拿起表格往外走,邊走邊在心裡說,老袁啊老袁,您就甭跟我這兒起高 調了。脫穎是怎麼回事,你還當我不知道是怎麼的。 脫穎憑的全是硬件,要卡年齡線,卡專著,要通過院學術委員會統一答辯,考 兩門專業外語,揉不得半點沙子。全院四五千人也才脫出四五個來。沒那個金剛鑽, 誰敢去攬那份瓷器活兒? 要是也像評「突貢」似的,任由所裡頭組評,那還不得又是從你老袁評起,把 個書記副書記,所長副所長大小頭頭都輪遍了,都拿到了每月的一百元津貼,然後 才能排到各個室的研究人員嗎? 您就拿我當大頭吧。您就以組織的名義在我這兒買好吧。我領情了還不成?最 後能否破得成這個格,還不是全靠我自己一關一關的過?我過去了,你們可就又多 了一條光輝業績寫入年度工作總結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陳維高給自己泡上一杯釅釅的龍井茶。杯子裡的熱汽兒忽 悠悠地往上冒,細密的小水珠兒在不住的碰撞、凝結,慢慢織成一張霧網,把對面 桌老洪那張蠟黃臉若隱若現地幻化出來。 陳維高給唬得猛一激靈,手背給濺出的茶水狠燙了一下。 老洪你可別嚇我。老洪我可實在是無心坐到你那張室主任的寶座上去。 老洪死後,他那把交椅就一直那麼空著。雖然已在《光明日報》上登過一小條 訃告,詔示普天下文人學者老洪已撒手西歸,但仍有許多覺悟不高不看黨報的人沒 能及時知曉,時不時的還有國內外書信給老洪寄來,出版社也動不動指名道姓打電 話來找老洪約稿。 老洪你可真是陰魂不散哪,一個空位把全室的氣氛都攪得發疒參,尤其是坐對 面桌的陳維高,心裡頭更是淒淒惶惶的。 人已經死了,卻還在通過遺留下來的文字與人間世界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就是古往今來文化人所要追求的至高境界?(口害)! 4 老洪的骨灰上牆那天,全室的人都去八寶山送了。到那兒一看,前邊一排緊挨 著老洪的兩個牆洞裡安放的也是他們院裡的,一看日期,都是同一年鑲進去的,且 與老洪年齡相仿。鞠躬的時候,人們就止不住把眼淚流了出來。 回來的車上大夥兒一路唏噓著,有兔死狐悲的感覺。老孫就不失時機地點撥陳 維高:老陳啊,咱們室可就剩你一個副處級以上,夠進八寶山資格了。像我們這些 沒官銜的,死了,還不知道給扔哪個亂墳崗子裡去呢。 陳維高給恭維得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噎了一會兒,翻了翻白眼兒,才勉強回 敬出一句:啊,你不是也快了? 老孫一愣,嘴嘎巴了好幾下,半晌才發出聲音說:哪裡哪裡,還差得遠,差得 遠呢。 老洪已死,按道理,室主任一職理所當然要由副主任陳維高續上。而空出來的 副職能否輪給老孫還很難說。劉小楓雖然剛三十出頭,卻有咄咄逼人的架式,寫過 幾篇頗有影響的學術論文,專攻俄底浦斯王與項羽的比較,愛說殺父娶母彼可取而 代之一類亂綱常的話。這讓一直忙於編賺錢書的老孫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從八寶山回來,所裡好一陣子人心惶惶,一上班來就圍在一起吵吵腦體倒掛, 待遇低,不堪重負。現如今賣文不如賣餡餅,不如賣唱,不如賣笑,不如賣身。瞧 好吧,早晚有一天我們這些人都英年早近了去。 書記吳有亮見此情形心急如焚。科學院這幾年進駐一大批從軍隊轉業地方的領 導幹部充實各級領導崗位,老吳就是其中之一。老吳本想留在院裡,來晚了一步, 院人事局長已有人選,就只好屈尊到所裡。儘管級別還是國家統一的那個「局」, 可是所裡事情比較雜,比不得在院裡清靜省心。 老吳來所不久,印象最深的就是「現後」所無政府主義現象嚴重,呈現出典型 的一盤散沙狀。 組織紀律性差是其散沙的特徵之一。上班稀稀拉拉鬆鬆垮垮,每週上兩次還嫌 多,還在吵吵改成一次,改成下午班,說是熬夜的人起不得早。老吳聽了,初刻拍 案驚奇。世界上哪有不上班就能掙著錢的道理? 愛占公家的小便宜是其散沙的特徵之二。家裡現成電話不打,跑單位來不停地 占線。家裡熱水器不沖,非來洗兩毛錢的澡。緊看著是公費醫療,有毛病沒毛病都 可勁兒開藥。一年剛過一半,經費就已花掉三分之二了。老吳見狀,二刻拍案驚奇。 難道這一切就沒人管了嗎? 書記老吳於是跟所長老袁就共同關心的問題舉行了初次會談。 老吳歷數了上任二十天目睹之怪現狀後,老袁表情平平,看不出有任何三刻拍 案驚奇的意思。 老袁說,從建所到現在都二三十年了,積重難返啊。 老吳說,辦法還是有的,我們可以像其它國家機關一樣實行坐班,統一監督, 統一管理,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老袁說,坐班?能坐,怎麼不可以坐?這個問題一直都在考慮。只要院裡額外 發放坐班補貼,增開通勤車,擴大食堂就餐規模,坐班問題就好解決。別的所要是 能坐,我們就也能坐。怎麼不能坐? 老吳一聽,這話說了跟沒說還不是一樣嘛,這不是成心給我軟釘子吃是什麼? 可是我總得先抓點什麼,把這頭三腳踢開吧? 到底抓點什麼好? 在書記吳有亮的多次提議下,經過所領導班子討論通過,上班簽到打卡制隆重 推出。遲到五分鐘扣兩塊錢,遲到兩次扣半個月獎金。 以後每次上班時全所人都排著長隊在樓梯口等待打卡,景象一時蔚為壯觀。全 所人總算感覺到又有新領導上任了,而且,還踢了一小腳。 這一腳踢的,不但沒踢出去,反倒踹回來了。不多發錢不說,還要倒扣錢!與 商品經濟大潮的新形勢哪兒相符呀。 於是嘁嘁喳喳叨叨咕咕的又增加了新的牢騷和不滿。 老吳覺得應該利用老洪之死這次機會徹底整頓一把思想了。雖然跟老洪在一起 的時間不長,但老洪的死還是讓老吳覺得痛心。領導通常都是很愛惜屬下的人才的。 老吳感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漏洞。這都是自己思想工作沒有跟上,才會出現這種惡果 的呀。 跟班子裡的人通了一下氣後,老吳就把全所人歸攏到一塊兒開會。先學習了幾 段報紙,通了通中央的精神,然後縱論天下大事,說同志們哪,咱們國家眼下正大 張旗鼓的抓經濟呢,一時半會兒還騰不出空來抓知識分子,我們的個別同志就感覺 被冷落了,不受重視了,心裡邊就特別想不開,結果只能是害了自己啊。老洪同志 的不幸去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沉痛地略頓。喝一口水。) 咱們知識分子啊,歷來都有心胸狹窄的毛病,到了眼下的二十世紀末,這個缺 點變得更加突出了。個人想法一實現不了,就鑽牛角尖,鑽象牙塔,進去之後可就 不容易出來嘍。我說我們應該胸懷全域放眼世界呵同志們…… 停頓。很認真地往聽眾中掃了一眼,看看有沒有什麼目光的對接和交流。 就這一眼便讓老吳徹底的泄了氣了。他看見坐在頭一排的老袁正在帶頭打瞌睡, 腦袋一歪一歪的往桌角上撞,嘴角兒還流出了挺長一道涎水。 後幾排的人能不跟著樣子學嗎?看報紙的,練瑜珈功的,做什麼小動作的都有。 老吳只好強忍住不往下講了。下面請老袁再講幾句吧。 老孫在後面捅了兩下袁鵬的腰眼,袁鵬才迷迷怔怔站起來說,啊?啊,同志們 要努力為革命保重身體啊,還要積極獻計獻策,搞好所裡的創收。不創一點,下半 年的工資獎金都沒著落嘍,我這個所長不好當喲。 吳有亮心裡頭老大不願意。老袁你就充好人吧。你就慣著吧。難怪都不把你這 所長當所長,年輕人見面也敢跟你打幾句哈哈,一點等級尊嚴都沒有了。 哼,孫子! 老袁講了幾句後,看看反響挺好,不困了,精神過來了,就又說: 現在各所都在辦公司,我們也打算買幾輛「夏利」,辦個出租汽車公司,只要 開出去,就能賺回來。 眾人一聽,興奮地騷動,面色潮紅地遙想著一車一車拉回來的錢。有人建議應 買「面的」,便宜點。 老袁一揮手說: 已經做過市場調查,「面的」已經飽和,大眾將向「夏利」發展。需要同志們 集資呵,有了雞,才能生蛋嘛。初步估算,所級領導每人出五千,處級出三千,副 研以上二千,助研出一千,多出多受益,年利息可達百分之二十。 座下人一聽,更興奮了。有的《資本論》自學過好幾遍的,就對這種資集的利 潤表示懷疑地問: 老袁,這麼高的利息,能保證嗎? 老袁一拍胸脯: 能!怎麼不能!放心,如果賠了,還有所裡的科研經費作擔保,保證連本帶利 返給大家。 散會後群眾走了,各研究室的領導留下,老袁又進一步做了動員,號召領導同 志帶頭,為所裡做奉獻。 陳維高在心裡算計著,是把錢掏給所裡還是掏給長城公司。妻子馬利華從內部 得到的消息,人家的利息已漲到百分之二十四了,十分誘人的數字。 回家跟馬利華一商量,馬利華很是不屑地「嗤」了一聲: 就你們所一個個的傻X德性也想辦公司?等著公司辦你們吧!你們要是不賠嘍, 我都敢把腦袋押給你。 陳維高本來就對所裡信心不足,覺得也就是幾個人窮詐唬,成不了什麼氣候的。 經馬利華這一打擊,更是徹底斷了想法。但是又不能不支持所裡工作,就象徵性地 拿出五百塊錢交了,不好意思地說最近丈母娘鬧病、孩子上學都交了一大筆費用, 手裡已經所剩無幾,勉強維持著一家三口的生存。 馬利華則把兩萬多塊錢積蓄從銀行裡取出來,托人全部換成了長城公司的債券。 5 陳維高借了兩本外語教材,拿回家去過一過語法什麼的。考試跟平時翻譯資料 畢竟不是同一個思路。 門「當當當」地給敲響了。開了一看,竟是小鵝兒,笑吟吟地站在門口。 陳維高的心臟不由得又「(口撲)(口撲)」不規則地亂跳幾下。 這丫頭!怎麼摸來的?跟蹤我?得,我也別問了,說不定她曾演過川島芳子什 麼的。 陳老師我是專門來向您表示感謝的。您得原諒我未經允許就闖了來。 歡迎歡迎,尊貴的客人,我想請還請不來呢。陳維高覺得自己嘴皮子不自覺的 變得年輕了。 小鵝兒規規矩矩地坐到沙發上,兩隻眼睛不夠用似地來回左右瞧,不斷對四壁 幾個大書櫃發出崇拜: 哇!這麼多的書呀! 啊,不多,不多,一部分放不下都送人了。陳維高很自得地謙虛著。 陳老師實在要感謝您。我們那出戲本想賠本賺吆喝的,誰成想您一捧,票房就 上去了,全北京市的人恨不能都來看一遍,不但沒賠,還略有小賺哪。 噢?魚嘛,人所欲也。陳維高很為自己這句幽默而得意。 陳老師,鐮刀魚劇組全體成員一致推舉我來邀請您,準備明天在我們劇院設宴 答謝。 這……不必了吧? 陳老師,您是不是怕失了身份?他們本想在飯店裡請,可我怕那樣太俗,您不 肯去,才建議改在我的宿舍裡,作一次沙龍小聚,主要是請您給我們戲劇青年現身 說法,上一堂生動的理論課。 太客氣,太客氣了,你們已經演得很有水平了。 嗯哼--小鵝兒鼻子中扭出一聲為難。陳老師您若是不答應,他們就不允許我 回去了,我就坐在您這裡不走了。 說著小鵝兒噘起兩片光潤潤的嘴唇,一副嗔怒的樣子。 陳維高給逗得心裡癢酥酥的,還捎帶著幾絲甜。好吧好吧我答應。我怎麼忍心 看著小姐無家可歸呢。 小鵝兒一聽,上來搖著他的手興高采烈地活蹦亂跳幾下。 陳維高又跟坐飛機似的,腳底下沒根。 臨走,應小鵝兒的一再要求,陳維高又給崇拜者簽名贈書。又很用心地向她另 外推薦了兩本理論著作,一同隨身借走。 小鵝兒搖搖擺擺地順著樓梯下去了。陳維高興猶未盡地想,明天,我要不要也 帶幾本書去,當場簽名分贈呢? 不用了。有了小鵝兒手裡的一本,青年們自會互相串換著爭相閱讀的。 第二天陳維高單刀赴會,特地找出了當年出國時的那套西裝穿上。一進門,果 然見鐮刀魚劇組一干人等已經候在那裡:導演,男主角,小鵝兒,小黃毛,小蘑菇, 大胖子。 導演過來鞠了一躬,緊握住陳維高的手:陳先生,劇組還能活到今夭,全虧了 您啊!那些老記的什麼蘿蔔條啊,豆腐塊兒呀,統統都他媽放的沒味兒的屁。您這 大筆一揮,好使!我代表我們劇組謝您啦,陳老師,陳大爺,您就是我們的再生父 母啊。 陳維高雖然聽著有點彆扭,但多少也聽出來了主旋律仍舊是恭維話。也就見怪 不怪。 男主角也說,陳老師您的文章真管用,能捧到點子上。有好幾個導演己經找上 門來邀我拍片子了。如今咱也成了腕兒了,多少也得牛點,我正跟他們侃價兒,一 個還沒應呢。 陳維高心說我捧你了嗎?我那是捧你嗎? 嘴上卻還在說,啊啊,過獎過獎,是你們演得好,年輕人,大有發展前途。 落座以後,桌子擺開,滿滿的一桌子酒菜。 小鵝兒雙手捧著,喂了陳老師一點點「人頭馬」。陳老師就不再好說自己滴酒 不沾了。 尊貴的陳老師先開了口,其下眾人也就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 酒桌上的氣氛活躍起來。陳老師的臉上慢慢溢出了光彩,第二口第三口不斷地 跟著第一口續上。 再來幾口五糧液和假茅臺之後,眾人略呈輕度酒精中毒狀,可以互相拍拍打打, 摟脖子抱腰的,說一些個體己話。 導演: 陳先生,您……您是權威,您從理論上給……給指指道兒,這戲劇的演法,是 不是也得改……改改了?什麼布……特斯基體……體系,揉巴揉巴,向小劇場發…… 發展,全像鐮刀魚魚……魚在人裡遊…… 男主角: 啊對,對,都啥……啥時候了,還紮大厚底靴,西裝革履的,統……統統脫去, 增加透明度,您說成成不? 陳維高: 有……有理。我們所都從「現……現實主義與批……批判現實主義」研究改, 改成了「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的研究,名都能改,戲怎麼就不能改改? 導演: 陳大爺,您再從、從理論上給指……指指道,給我們拔一個高度,我們要把小 劇場戲搞、搞出個氣候,接著要排排《黃魚一族》,《烏賊和她的情人們》,以後 也調……調個演,弄個金鴨獎金鵝獎什麼的,在全、全國搞…… 小鵝兒臉蛋兒粉嘟嘟的,不時地喂給陳老師一盅盅酒。 陳老師酒不醉人人自醉,擋住小鵝兒的小粉手,邊向自由忘我狀態飄著邊咬著 舌頭說,好了好了,多了多了。 酒桌撤去,鐮刀魚劇組成員開始習慣性地踉跟蹌蹌歪歪斜斜操練舞步。陳維高 陷在椅子裡說不會不會,小鵝兒強行拉起他,說何以解酒,唯有跳舞。 誰把燈熄了,換成了燭光。窗簾把外邊的世界隔開,彼此看不清表情,烏溜溜 的曲子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欲望在彌漫著。 陳維高有點心旌搖盪。腳底下沒跟兒,扶在小鵝兒後腰上的手掌在微微出汗。 燈光音響效果都與小劇場演出時相仿,陳維高感覺仿佛自己也成了角兒。 偷眼環顧四周,幽暗中那兩三對也都緊箍著。導演摟著小黃毛,男主角勒緊小 蘑菇,跟著燭光那兒一起搖曳著。都是演員。沒有觀眾。一個單崩兒的大胖子不知 去向。 陳維高稍稍釋然。大臂肌肉剛一放鬆,小鵝兒就像得了什麼暗號似的,順水貼 了過來。陳維高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下巴僵硬地觸在小鵝兒的秀髮上。年輕女人 的發香漾出一種撩撥人的氣息,讓他情不自禁的一陣顫慄。 馬利華的頭髮是什麼味兒?陳維高的腦子裡嗡嗡響著,奇怪地開始了追憶。可 是沒有什麼關於「味」的記憶封存在大腦皮層裡。 那會兒自己正給批得落水狗似的,虧了患有肝炎的老大姑娘馬利華不嫌棄,讓 他入贅到家裡。丈母娘一手調養好了他們兩個人的身體,現在想起來,還百感交集 呢。能活著,已經不錯了,還顧得上什麼味兒不味兒的? 烏溜溜的曲子依舊幽幽咽咽地響著。小鵝兒的雙手移著,慢慢繞在他的脖子上。 陳維高遲疑了一下,便閉了眼睛,忸忸怩怩地將頭埋進小鵝兒的秀髮裡,雙手箍住 了一條軟軟的細腰。 那股馨香漸漸帶他進人一種靈與肉分離的迷離境地,終於有些不知所歸,不知 所往…… 6 一連幾天,陳維高魂不守舍,手捧著書本,卻說什麼也看不進去。 馬利華在廚房出出進進,發現了他正盯著牆壁發呆,不由大聲怒喝: 又想誰呢眼珠子都直了?沒事就不能過來幫我一把手?我該死啊成天給你們爺 兒倆當丫頭? 陳維高乖乖地聽令過去,拿過一捆韭菜蹲在地上擇起來,腦子裡仍然不著邊際 地冥想著。 照你那速度擇下去,今晚這頓飯還打算吃不了?去去去,過去,甭給我這兒得 事兒。馬利華不耐煩地揮揮手,把他轟出廚房。 陳維高如蒙大赦一般一頭鑽進廁所,坐在抽水馬桶上又心醉神迷地想開了,思 緒一瞬間飄出好遠好遠。 兒子「咚」地撞門進屋,甩下書包,在廁所前徘徊幾個來回後,大叫:爸,你 能不能快點? 陳維高怏怏不快地站起身來。這個家算是完了。連個清靜的地方都沒有了。 熱氣騰騰的韭菜三鮮餡餃子占住了一家三口的嘴,終於讓他的心境平息了一陣。 吃飽喝足了,想起小鵝兒送他出來時情深意長地跟他說的幾句,請他一定給寫 篇評論,從鐮刀魚的成功看中國戲劇的發展趨勢。 喝了杯濃茶,斂了斂氣,鋪開了紙筆。 馬利華和兒子在外間屋裡看電視。兩人一會兒又爭頻道吵個不休,一會兒又吱 吱嘎嘎樂個不停 那麼大個人了,竟然跟兒子的智力水平一樣。 完了。這個破家,算是沒辦法清靜了。 陳維高頭一回覺得心裡膩煩透了。 考過外語之後,開始進行答辯。答辯委員會成員都是德高望重的專家學者,本 院的不夠用,特地從北大和清華請來了幾個。 看著一個個精神矍鑠的老者,陳維高有一種嚴重的自卑感。不僅僅是因為面黃 肌瘦與人家的鬚髮飄然紅光滿面形成對比,而且還有一股強烈的心裡沒底的壓力。 人家是誰?是拿著庚子賠款放過洋的,真正的腳踏中西文化,手作宇宙文章。 哪一個不是家學深厚,有祖傳的產業可供讀書敗家?自己又是誰?貧下中農的後代, 從小吃窩頭長大的,活著都挺費勁,幹嘛也硬學著去傳什麼道德文化啊?自找罪受 嘛不是? 看看現如今致富的鄉鎮企業廠長經理們,肥頭大耳油光鋥亮的,說合資就合資, 說出國就出國。當初若是不念書,安心務農,現在說不定也隨行就市,從那黑乎乎 的土地上發起來了。 這書念的,算是把人給念應了。想吃回頭草都來不及。 答辯結束後,出來,渾身跟散了架子似的徹底放鬆。 大馬路上陽光明晃晃的,空氣讓人心裡很暢快。十字路口的街牌上,「科技諮 詢公司」、「律師事務所」、「會計培訓班」一大堆密密麻麻擠不下的名字,箭頭 齊刷刷直指向他們那座灰色大樓。 標牌下面還立著一塊黑板,上面黃字鑲紅邊:「現後」出租汽車公司招聘夏利 司機十名。 陳維高笑了笑。多虧自己聰明,沒把錢全墊進去。車買來這麼長時間了,就愣 是一個司機都沒招來。倒是司機小王閒暇時把那個Taxi的小黃燈放在車腦袋頂上, 公一陣私一陣的跑。 算了,甭操那心了,虧也不過就是虧五百。 心底忽然湧起一陣熱望,十分渴望見見小鵝兒。自從那次赴宴歸來,心裡就一 直憋著一股潛流,癢癢的,火辣辣的。現在弄明白了,原來就是想見見她。 就只是想見一見嗎?不知道。陳維高自己也說不楚楚,就覺得這種激情已經在 心裡滾動了好幾十年了。 回到研究室裡,想打個電話,劉小楓正沒完沒了地占著線。思忖一下,出來, 順樓道走一圈,見每個室裡都有人,只有所長辦公室暫時空著。 左右環顧一下,見沒人注意,快步溜進去,迅速操起話筒。 小鵝兒宿舍的傳呼電話始終占線。陳維高不由得起急。正想再按一次鍵碼,老 孫探頭探腦進來,喊:老陳,有你的電話。 陳維高心急火燎小跑著回屋,用走了調的嗓子問了一聲「喂」,話筒裡傳出一 句嗡嗡的男聲,不是小鵝兒。陳維高好不失望,調整過來語氣,拿著身份拉起長聲 來。 老孫從旁鬼頭鬼腦地瞟了他兩眼。 是《戲劇評論》的編輯,告訴他那篇鐮刀魚文章已經登出,不知他收到沒有。 陳維高放下電話,去收發室,見果然有樣刊寄來。 隨手翻了翻,想起這完全是為小鵝兒而寫,在替魚兒穿上一件美麗的衣裳,不 免心裡又撩起一股火。也不知是氣還是別的什麼。 回了家,自己一個人胡亂扒拉幾口剩飯。妻子和兒子帶飯,中午一般不回來。 懨懨地倒在床上,閉上眼睛眯瞪一會兒,想把那股火壓下去。 不料越壓越起,與小鵝兒交往的前前後後歷歷在目。不由得輾轉反側,細細咂 摸著其中某些細節,並加以無限聯想和延伸。 正在這兒煩躁得無比鬧心呢,小鵝兒就跟聊齋裡的鬼魂似的竟自己登上門來。 陳維高大喜過望,手扶著門框,心跳得人要支持不住了。 小鵝兒說她來還書,順便告訴陳老師,她們的戲這幾天又加演了好幾場,票房 空前的好。 陳維高把《戲劇評論》拿給小鵝看,暗懷著一絲請功的心思。 小鵝兒看了一下,說,哦,怪不得呢,一些大專院校和文藝團體也來聯繫訂票 了,原來全是靠了陳老師您…… 說著,就將崇拜仰慕的眼神,含情脈脈地盯在陳老師臉上,並有長達三分鐘的 定格。 陳老師再堅強也禁不起黑白眼珠兒的這麼深情的凝視,血管要爆了似的「突突」 跳個不停。接雜誌時手略微有些抖,觸到紙頁後手指又順勢向前伸,將軟軟的鵝手 握住,抓緊,緩緩的往回帶。 小鵝兒仿佛已經候場很久,就等這一指禪功點化似的,仰起太陽般明媚的小臉 兒,在顫微微的手指牽引下,輕快地遊了起來。 陳老師一截一截的將魚兒身上的包裝拆開,在陣陣襲來的接吻的暈眩中,還掙 紮著用最後一線理智做出禱告: 馬利華,我不能為你守節了。 然後,閉上眼睛,身不由己的追隨著光滑柔軟的魚尾而去。 堅硬的貞操頃刻間如潰堤般轟然坍倒…… 7 第二批破格晉升的結果公佈出來,全院共五人合格,陳維高名列榜首。 工資補發了,醫療藍卡也拿到手了,就差個房子還沒有補面積。據說年底分房 時也會給一次補齊。 太順利了,順利得有些超出想像,陳維高大感意外,拿到工資袋後還覺得這一 切都不像是真的。 妻子馬利華點著他的腦門子說,你呀,天生就是個窮命,有福你都不知道怎麼 去享。 陳維高早都習慣了遭誹謗被暗算的日子。每回按年頭晉升職稱的時候還不是評 個勾心鬥角你死我活?不評出幾個血壓升高心肌梗塞怎麼能算是有了結果? 起得早不一定身體好。太順利了是不是就意味著更大的兇險還隱伏在後頭? 咳,瞧我這是怎麼了。陳維高覺得自己真是杞人憂天,有點瞧不上自己了。大 紅榜貼出去了,連國家副主席也接見過,握過手呢,難道還會有變更嗎? 劉小楓他們幾個嚷嚷著讓請客。於是買了些糖果散發了。大家圍坐著說些慣常 的奉承話。老孫有些訕訕的。同學三人,老洪和陳維高都破了格了,只剩了他還沒 有建功立業。 星期天夫妻倆領著兒子買了大包小裹的東西去丈母娘家吃飯。大舅子、小舅子 全家也到齊了,同來為陳維高賀喜。 不年不節的,老馬家這麼熱鬧,吸引了四合院裡的左鄰右舍都圍過來瞧。丈母 娘就驕傲地逢人必告:我們姑爺他破了格啦! 陳維高陪丈母娘幹了一小盅二鍋頭。丈母娘乾枯的老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紅花: 他大姐夫,這麼多年我沒白疼你啊,你可算是給我們老馬家添了彩了。 陳維高很激動,抑揚頓挫地說;謝--謝--媽。 馬利華給了他一巴掌:叫什麼板,要開唱了是怎麼著。 大舅子馬大虎說:我早就看出來我姐夫不是他媽的什麼「五一六」「六一五」 的。咱的眼光,沒錯。 陳維高就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拖著個病病歪歪的身子入贅到馬家。結婚第二 天,大舅子馬大虎便領著幾個造反派,穿著黃軍裝闖入他們「現實主義與批判現實 主義」研究所,解下了皮帶掄圓了罵: 我操你們「現批」所的瞎媽!陳維高他如今是我姐夫了,姓我們老馬家的姓, 響噹噹的無產階級左派,我看你們誰再敢動他一根手指頭。 說著,皮帶呼呼呼抽掉了許多牆皮。 陳維高果然從此安生不少。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陳維高趕緊給大舅子滿上一杯。 小舅子馬小虎也端起杯子; 姐夫,咱都不是外人,這些年你老弟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裡頭有個數… 陳維高說:有數,有數。 這就好。如今你飛黃騰達了,也不能看著你老弟我有困難不管。 陳維高說: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就一定幫助解決。 馬小虎說:如今我住房比較緊,一直擠在老丈人家。你們家小光馬上要考大學, 就剩你跟我姐,兩居室足夠用了。要是給你補面積,最好要個單元房,給我。放心, 我不白要。多少錢,你說個數。 你說的那叫人話啊。丈母娘在一邊把小舅子攔住。跟你姐夫說話也總是錢錢的, 有幾個臭錢看把你給燒的,也不怕外人聽了笑話。 對,對,什麼錢不錢的。陳維高也附和著說。 馬利華往他碗裡夾了一個雞腿。陳維高,你說我們老馬家對你怎麼樣?沒虧待 過你吧?你做事可不能昧著良心。 陳維高心裡頭「忽悠」一下子。這話裡話外的,別是自己感情方面的事有了什 麼外露吧? 心裡虛著,嘴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拉硬:瞧你說的,怎麼會呢。 你得知恩圖報,苟富貴,勿相忘。俗話說,子不嫌母醜,那狗還不嫌家貧呢。 那是,那是。陳維高懸著的一顆心「咚」的一聲這才落了地。 可這心裡邊還在跟小舅子叫勁的說,有了房子我給你?我憑什麼給你?我現在 還巴不得有間別墅金屋藏嬌,放心大膽享受一番遲來的愛情呢! 篤,篤,篤。 敲門聲猝不及防地響了。陳維高從正在運作的軌道上滑脫出來,以一種進退兩 難的方式艱難地懸浮于小鵝兒身體上方。 沒扯嚴的窗簾縫中透進幾道亮亮的光絲,在門板的共振裡突突突地顫了幾顫。 小鵝兒魚一樣美麗的胴體登時停止了擺動。世界在刹那間成為一團死寂。 篤,篤,篤。 敲擊聲在這一刻裡顯得分外厚重而明晰。陳維高不太強健的心臟亂七八糟跳了 幾跳。他屏住氣息,凝神細聽,仍然很靜。只有空氣噝噝噝喘息著在他們的肌膚間 遊走。肉體摩擦擊出的細碎火花仍在劈劈啪啪閃爍。 是就此中止,還是繼續下去? 衣服就在沙發上,他的,小鵝兒的,一絲不亂,按從裡到外的順序一一擺好, 就像他壁櫥裡的書一樣分門別類擺得嚴謹。 起身,穿衣,扯平床單,拉開窗簾,最快需要十秒。從臥室到門要走兩秒。小 鵝兒端坐于沙發上需要一秒,手中拿起一本書(翻頁)需要一秒。 開門。微笑。寒喧。請進…… 陳維高的心思各處都活動到了,可是身體的動作卻沒有相應跟得上去,依舊在 原地艱難地懸浮。小鵝兒由於動情而變得鮮潤飽滿的乳房正在他的眼皮底下蓬勃地 挺立,向他發出一種無形的挑戰和致命的誘惑,簡直令他快要窒息…… 再遊兩個回合。兩個回合,就可以到達頂點了。陳維高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又閉上眼睛,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篤,篤,篤。 敲門聲很有韌性地再一次響起。 該不會是你妻子吧?小鵝兒不無擔心地問。 陳維高沒有言語,費力地撐起身子,雙臂不堪承受身體重負似地撲簌簌亂抖。 小鵝兒的問話提醒了他,他仿佛真的聽見了鑰匙插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然後是老 婆進來……抑或是兒子進來……老婆一個惡虎撲食……兒子則是嗷嗷怪叫扭頭就跑…… 熱汗刷刷刷登時敷滿了陳維高全身,他感覺自己快要虛脫了,不能動,也不敢 想,腦子裡一片聽天由命的蒼白…… 你找誰。隔壁有人開門出來問。 大媽行行好,幫倆錢兒吧。俺從河南老家來看病,路上盤纏給偷了…… 快走吧,走吧,要飯還要到樓上來了。 大媽行行好,幫幫忙吧…… 行了行了,給你,快拿著走吧。 噢,就走,就走。 關門聲。腳步聲漸遠。 陳維高長籲了一聲,覺得晦氣,同時也暗笑自己的多疑。老婆和兒子是不會在 上午就轉回來的。再則,他們都有鑰匙,也不用敲門。 他隨便抓起枕巾擦了一把汗,抖擻了一下精神,預備著把一個過程遊完。可任 憑怎麼努力,身子已兀自軟得不行,一時又急又窘。 無奈,下床,進了衛生間。熱水器裡的水漸漸熱了,沖在身上十分愜意,令陳 維高回味起跟小鵝兒肌膚相親時的舒暢感覺。 這大半輩子,可是怎麼稀裡糊塗過來的呢?土埋半身了,才剛找到一絲做人的 感覺。 白活了。以前真是都白活了。 熱氣漸漸在鏡上凝結。小鵝兒推門進來,那張燃燒著的紅蘋果似的臉凸現在鏡 中。陳維高的身子迅速膨脹,生了鏽的骨節又潤滑起來,開始了瘋狂的轉動,貪婪 地攫取著小鵝兒的青春。 小鵝兒含著笑半推半就,嬌喘噓噓地扯過浴巾隔住鏡中身影。 浴巾上隱隱透出的豬胰子味在陳維高的鼻孔裡悄悄彌漫,漸漸熄滅了他身體裡 的烈火。那正是他二十多年來熟悉的味道。妻子身上的味道。 他感到自己又無法遏止地軟了下去。 妻子。 小鵝兒。 叫做妻子的那個東西可真是討厭。妻子無處不在。妻子像空氣似的層層包裹著 他,壓迫著他,令他頹喪,令他窒息。 浴巾床單上充滿了妻子的味兒。襯衫領子上是豬油胰子味。打嗝兒呼出來的是 妻子的韭菜蝦米味,弄得他的胃,總是消化不好,除了潰瘍定時發作,每早四點按 時疼醒外,其它一切都亂了規矩,冷了拉稀,熱了便秘脫肛。 唉。 8 分房方案公佈下來,上面竟沒有陳維高的名字,一時弄得他有些傻眼。本以為 「破格」成功,板上釘釘要給自己補面積的。 怒氣衝衝去找所長兼分房委員會主任袁鵬,瞪圓了眼珠子問原因,老袁心平氣 和地說: 老陳,這批房子少,主要照顧給特困戶,你的問題,等張少中辭職後把房子交 出來,立刻就補給你。 陳維高沒話說了,悶悶不樂地回家跟馬利華一學,馬利華一個高蹦起來說:我 操他媽誰家沒有困難?明天我就把我媽的戶口遷來,弄出一個三代同堂。誰辭職後 往單位回交過房子?也就是拿話唬你這號傻X。 馬利華說做就做,挖門盜洞的托人總算把丈母娘戶口移過來了。第二榜分房方 案公佈,仍沒有陳維高的。 陳維高沉不住氣,揣著戶口本到所裡。老袁出國考察後現代主義在四小龍一帶 發展狀況去了,書記老吳看家。老吳聽了陳維高的冤狀,沉吟一下,慢條斯裡地說: 老陳,聽說你在學生時代就要求入黨了,新時期,更要經得起考驗,要講奉獻, 提倡高風亮節嘛…… 陳維高心裡說,我已經給考驗大半輩子了,也亮了快一輩子的節,再無節可亮 了。 話憋在嘴裡,就是難以說得出口。回家一彙報,又被馬利華點著腦門子的罵: 你這窩囊廢!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什麼捨不得臉面的?該說就得說,該鬧就得 鬧。你去給我到院裡上告。 陳維高說:什麼光榮的事是怎麼地,還要我鬧到院部裡…… 馬利華說:我找上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你就在家挺屍吧,明兒一早,我 就去找你們院長去,我就不信沒個包公出來主持正義。 陳維高還真怕馬利華天不怕地不怕地去鬧,第二天趕緊自己壯著膽子到院部後 勤處去找,見外廊上等著談話的人己經排起了長隊,排了一上午也沒能把話談上。 第二天又起了個大早,總算把領導的面見上了。 處長很年輕,但是也會打官腔,強調了一下改革開放所面臨的困難,拖著長聲 說,院裡還有副研住在車棚子裡沒得到解決的呢。大家都要發揚奉獻精神,攜起手 來度難關。 陳維高一聽,自己住的再擠,畢竟還是住在人住的窩裡,比起車棚子可是強多 了。於是又理虧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低頭往外走。外面等著談話的人立刻進來把他續上。走了幾步,見一連串的辦 公室都緊挨著,心想反正來了一回,乾脆,一次性談完算了。膽兒「突突」的,硬 著頭皮敲開了局長辦公室的門。 局長說,您這種情況是該優先考慮解決的。老吳老袁我們都很熟,局幹部會上 常見面。下次見面我再給他們說一說。 陳維高忙說謝謝,謝謝,打擾您了。 又耷拉著腦袋出來,更覺著沒意思了。我這是幹什麼呀?我到底欠了誰什麼了? 瞎摸合眼地在樓道裡走,迎面撞了人也不理會。倒是被撞者主動跟他打招呼: 陳先生,您這是於什麼呢? 陳維高半天沒認出來是誰。對方說: 您不認識我了?我是院辦小高啊。 陳維高想起來了,破格答辯時,小高曾給借去做現場記錄。 陳先生,我正想去找您。小高很恭敬地說:我愛人要考咱們院研究生,聽說今 年文學題目由您來出。有空我們想去拜訪您,請您給列列參考書,指點指點。 啊,啊,好,好。陳維高極有身份地點著頭,音腔也不知不覺拖得很長。忽然 間他腦筋裡邊一個急轉彎,換了一個口氣,俯首過去說: 小高啊,有件事也不知你能不能給幫個忙? 小高腰板先是略微一挺,隨即又彎下來說: 啊,什麼事啊,您說吧。 陳維高語氣更加謙卑了,忙把自己房子的事約略說出。 小高說,這事啊,我好像聽說過。要不這樣吧,院長待會去開會,這會兒正有 空,您進來跟他親自說幾句吧。 陳維高就進去說了幾句。 第三榜公佈時,就把原來分給劉小楓的方莊小區的一居室單元房分到了陳維高 名下。 小高愛人不久也以文學分數最高的成績考入了研究生院。 陳維高這邊人消下去了,劉小楓那頭又冒起來了。 劉小楓已經連上兩榜,原以為房子已經到手無疑,就興高采烈地吃了酒,乘興 把媳婦的孕也懷上了,只等著搬進新房去做月子。 看到自己的房子挪到了陳維高名下,憋不住一掃斯文,人前人後夾槍帶棒的罵: 真他媽的好意思嘿!那麼多房,憑什麼只搶我的?隔著八丈遠,看不把你累個 英年早逝才怪。 方莊離陳維高現在住的地方坐車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緊挨著陳維高家的一居 室單元仍按原榜分給了司機小王。 所裡在劉小楓與小王之間做了不少權衡,看著把誰的調給陳維高更合適。考慮 到如果小王鬧情緒,所裡唯一的一輛「桑塔那」就要趴窩。領導與外界接觸的事務 活動將要受到不小的影響。而劉小楓若是鬧情緒,頂多也不過是影響一下他下一代 出生的質量罷了。 至於說能不能再調一下,讓小王去方莊,而把隔壁緊挨著的單間給陳維高? 可算了吧。分房委員會成員一致說。他陳維高能耐大了去了,讓他自己去往一 起調吧。再則說了,也不能所有好事兒都攤到他一個人頭上。為了一個陳維高而使 兩個年輕人鬧情緒,犯得著嗎?犯得著嗎; 看看這陣子所裡讓陳維高給攪和的,連院長都驚動了,親自打來電話說,脫穎 而出的這五個是我們院裡的寶貝。陳維高的問題不解決,你們「現後」所的房子暫 時不要分。 看著陳維高這人平時像是挺淡泊名利的,到了關鍵時刻,就現了原形啦! 袁鵬一想起來就氣哼哼的。 劉小楓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除了隨時拿話敲打陳維高外,其餘時間總是 憤怒地保持緘默。 陳維高本想找劉小楓解釋幾句,見他總拉長了一張吊死鬼的臉,就嚇得不敢輕 易上前,只在心裡暗暗叫著苦。 我該誰欠誰的了?我爭回我自己該得的一份,最後怎麼反倒成了我擠佔青年人 住房了? 想著想著,不免把一切都遷怒于妻子馬利華。馬利華啊馬利華,這都是你把我 逼的呀。你可是讓我裡外都不是人了。 馬利華張羅著把丈母娘的戶口遷回去。小舅子不幹了,伸手攔住他們倆: 哎哎哎,幹什麼幹什麼?你們那房子可是以媽的名義要下來的,現在可是沒什 麼可說的吧?兩條路:要麼,媽你們接走住去,要麼,房子歸我,媽跟著我過。由 你們選擇。 陳維高眼前一黑,嘴張了半天都沒能會上。 馬利華站在當院裡高聲大嚷:二虎子你還講不講理?你姐夫費了多大的勁兒才 把房子要下來,你怎麼連一點良心都不講? 小舅子說。我講的就是這個理。良心早就讓狗吃了去了。我就知道這房一到手 臉兒肯定就變。想想當臭老九的時候,我們馬家是怎麼對待你的。 丈母娘拍著大腿說;二虎子你這是作孽啊,我誰也不跟你們,就住我個人這兒。 小舅子說;媽:您甭管,要不是我拿錢在這給您攏著,這院子您還住得下去? 早攆走了您啦。您讓他們倆賠償我的經濟損失罷。 陳維高捏著新房的鑰匙尷尬地站著,仿佛握著一塊香噴噴的芋頭,乾著急卻吃 不到嘴。別人很迅速地叮叮噹當開始裝修,他的房子仍然白板一塊,無聊地閑在那 裡。 小王一家搬得倒是快,電鑽、鑿子嘰哩咣當響了幾天後,人就緊跟著住進來了。 陳維高兩口子過去賀喜,推開一道鐵門,再推開一道羊皮門,眼前花花綠綠的,就 疑心自己進了百貨洋行。 地上蹲著一個雞窩頭,撅著屁股吭哧吭哧地幹著什麼。站起來一介紹,是小王 的愛妻,正在摳被沙發腳壓陷的地毯。 馬利華嘖嘖稱讚室內裝飾。陳維高沒話找話地問,這房子以前住的是誰呀, 雞窩頭一聽「噗嗤」樂了。哎喲陳老師您可真會說笑話,你們隔壁住這麼多年 了,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 陳維高一聽也是,這間也是所裡的房子,可這麼些年了自己就愣不知道住的誰, 你說怪不怪。 9 雞窩頭一家一搬來,馬利華算是找到伴兒了。兩家主婦頻繁走動,借個醬油借 個醋的。不夠手時,馬利華還給借過去推倒一把「和」。 陳維高心裡頭這份彆扭,倒不是因為羡慕人家的羊皮軟包裝門而時常虐待自家 的木板兒門,而是因為雞窩頭簡直就是個耳報神,有點動靜就立刻支棱起耳朵來聽 著,自己跟小鵝兒木板門後的接吻更是不敢放開聲來有滋有味的咂摸了。 小鵝兒這陣子正托陳老師的福在可勁兒躥紅,電影電視劇的片約不斷,每次幽 會,都能給陳老師帶來一些影視快訊。 陳老師聽了,也感覺著激動,一手枕在小鵝兒腦後,另一隻手順著自己歷歷可 數的肋條骨如彈琴般根根捋下,嘴裡還動情地吟誦:我願是廢墟,只要我的愛人, 是青春的長青藤,沿著我荒涼的骨骼,躥紅,結果。 每每在他需要青藤潤滋、悅目的時候就總是找她不見。而一旦當她需要攀緣、 上升時,就會隨心所欲出其不意地闖進廢墟,肆意地翻雲弄雨。 末了,陳老師還總是心滿意足心甘情願地牽著鵝兒去劇院、酒店、舞廳、美術 館,將他苦心經營下來的私房儲蓄慷慨地消費掉。 雞窩頭在雅寶路一帶市場上練攤兒,經常是出無定日。歸無定時。據馬利華反 映已經練到爐火純青程度,離老遠就能打一堆洋人中把東歐和獨聯體的給分離出來, 並能積極主動上前打招呼。 某日回家取物品時雞窩頭正碰到陳維高開門送小鵝兒出來。小鵝兒紅潮未退的 臉在灰暗的樓道裡顯得無比生動的靚,雞窩頭認出她就是電視裡正播的二十集連續 劇的主角。 待到把目光落到陳維高身上時,醉眼迷離的陳維高竟很缺乏經驗地別過頭去, 裝作沒看見她的樣子。雞窩頭未免心中起疑。 下一次陳維高送小鵝兒出來時,又很及時地被她撞上了。這次她沒有放鬆,立 即提著垃圾筒下樓,很執著地站在垃圾箱前遙望。見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一百米,到 了拐角處才敢並齊,然後招手鑽進了一輛「面的」。 雞窩頭望著車子遠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再去上班時,陳維高就覺得所裡的人看他的眼光有點不大對勁了,笑不是笑, 譏諷不是譏諷,含含蓄蓄地印了他一身的眼睛,甩也甩不掉。他就不知道自己身上 哪塊肉沒長好。 陳維高像熱窩上的螞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可著勁兒地往肚子裡灌茶 湯。 正在這煎熬著呢,張幹事來喊他去所長辦公室一趟。陳維高想,這回可是要揭 謎底了? 袁鵬說:老陳啊,家裡都安頓好了嗎?還有什麼困難沒有? 陳維高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然後,哈腰坐著,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實質性箴言。 袁鵬說:老陳啊,所裡正考慮你們歐美室主任人選問題,你是很有希望的,所 以呢,啊,你還是要嚴格要求自己,做事情要多考慮影響。 陳維高使勁兒吞了幾口唾沫,抑制住即將發生的臉紅,很平靜的樣子問道: 老袁,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袁鵬臉一紅,像做錯了什麼事似的支支吾吾地說: 啊,也沒什麼,沒什麼,只不過是聽到下面有一些反映,要注意保……保持晚 節。當……當然了,有那方面的追求嘛,可以理解,但是,啊,不要過了界,過了 界,啊,我們就……就不好處理了。 陳維高的臉從耳根子處開始發熱,又有些回擊的話在腸子裡面鬧蛔蟲似的湧動。 老袁哪老袁,若是別人說我還湊合了,你哪裡有資格說?上次用所長基金評科 研成果獎,吳妍豔的一篇七千字的論文,你憑什麼非給推薦成二等獎不可?還不是 看人家小姑娘白嫩細膩?有事沒事你就去她的日本室裡問寒問暖,號稱關心青年人 的生活,你當別人都瞎了眼了是怎麼的? 話又說回來了,老袁,咱們都是搞文化研究的,心裡頭最明鏡,歷史上哪一次 思想解放運動不是從個性解放更新配偶開始的?你老袁若是還換得動的話,不也早 把老伴換掉了? 你就說吧,古往今來上至領袖偉人,下至學者藝術家,哪一個役有過將崇拜者 的愛慕之情因勢利導成愛情的經歷?咱們也都是傳統下的人啊,難免就不自覺地繼 承了人的傳統。 心裡這麼想著,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可行動上就覺著硬氣不少,仿佛有了什 麼真理和道義的仰仗,依舊不卑不亢,愛鵝兒沒商量。 仔細回憶了回憶,這些傳言應該起自雞窩頭人家,就琢磨著怎麼改變接頭地點, 避免再被雞眼廣角鏡給變形聚焦。 也是活該他有福氣躲清靜。秋季的大好天氣裡,由他們歐美室牽頭在海南召開 國際後現代主義研討會。請了幾個老外,還有幾個華裔圖騰,並借用他們的名義騙 了幾個大頭港商,「啪啪」拍出二十幾萬贊助費,吃住基本上全包了。 當然人家腰包裡的錢也不白甩,以後各報紙上發會議簡訊時都要給提上一筆。 所裡下幾期的學術刊物封二封三封四全給包去登廣告。 小鵝兒聽說後,有了去玩的意向。陳維高腦筋一時熱昏,仗著自己是會議主持, 掌握一切財政大權,就將嚴格限量分發的帖子留給小鵝兒一份,將她的意願變成了 現實。 怎麼說小鵝兒也是後現代圈裡的人嘛,並且還率先演出過具有後現代主義特徵 的鐮刀魚的戲,有什麼不可以去的?陳維高理直氣壯地想。 他就放心大膽地以忙會務的名義與小鵝兒雙雙提前出發,瀟瀟灑灑走了一回。 到了陌生地方,兩人真是盡情撒了幾天的歡。這裡還是文化沙漠,小鵝兒的臉 面還沒能從京城迅速傳真過來,出門便免了戴黑墨鏡之苦。密密匝匝堆滿了人的海 灘上,兩人穿了露出身體大面積區域的游泳衣,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做幾個青藤枯 樹交接纏繞的身段,把個陳維高幸福得飄飄悠悠的。跟著藍天碧海一起年輕了不少。 可真是開放了阿!八幾年自己出國進修的時候,看著男女洋人在大街上抱著啃, 自己還眼熱心跳的抹不開看呢。現在我不是也可以做了? 改革開放就是好!誰敢說不好? 眼看快到了會議報到日期,兩人身形這才「倏」地快速分開。陳維高雖然有些 戀戀不捨意猶未盡,但也只能收回心思,回歸成道貌岸然的脫穎而出的中青年學者。 他們所裡的和外地來開會的先後到達了。開幕式後照集體相時,張幹事一扭頭 瞅見小鵝兒,覺得特別面熟,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就悄悄指給老孫看。 老孫回頭一瞧,不禁驚訝:這不是晚報照片上那張臉盤子嘛! 劉小楓也聞聲回首:謔!真的哎!這不是電視劇裡那個女主角嘛! 幾個人對證後,知道確切是陳維高寫文章捧過的那位無疑,心裡邊就翻騰著, 快速展開了種種聯想。攝影師喊「一二三,笑」時,他們的面部肌肉仍有些僵,呈 現出一副苦苦思索的神態。 這消息立即以光的速度疾速傳播。到了中午吃飯時間,所有認識陳維高的人就 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小鵝兒身上了。張幹事及時從會議登記表上查出小鵝兒的具體出 處,並不厭其煩地一一向人們進行了注釋解說。 這下真有點真相大白的意思。從前的有關種種傳說不再是傳說,而是成了活生 生的現實,即刻便得到了印證。沒有什麼可猜想的了。文人學者們豐富的聯想功能, 全都給破壞掉了。心裡頭就有些承受不了似的,給攪得亂糟糟的。 老袁瞟著鄰桌與吳妍豔一起吃酒說笑的小鵝兒,說: 行啊,老陳,小姑娘挺不錯的嘛,嬌滴滴的。 老孫說: 福氣不淺啊。 劉小楓說: 嘿!倍兒捧! 陳維高說: 別瞎說,瞎說什麼。人家是我的學生,是專門來開會學習的。 說這話時還紅光滿面,掩飾不住一臉的光榮與夢想。所裡人看著,心裡更是亂 得不行。 吃過午飯,人們都散去休息。陳維高忍不住心裡甜蜜的思念,熬煎不住地借著 找吳妍豔名義去了她和小鵝兒同住的房間。劉小楓等幾個年輕人都聚在這兒,正嘰 嘰呱呱說得熱鬧。聽了一會兒,都是年輕人的話題,他一時插不上去嘴。 陳維高心裡「忽」地就升出幾絲不得勁兒。以後就總是支使著劉小楓幫著幹這 幹那,藉故把他從小鵝兒身邊支開。 小鵝兒則根本沒把這些傻了吧嘰的學問人當成一回事兒。她不愧為是演小劇場 戲的行家裡手,按照現時的需要,演出一副謙恭的學生模樣,裝作不認識陳維高的 樣子,認認真真地開會,聽講,並時不時地向專家學者請教問題並索要名片。 其實,也沒有什麼值得她裝模作樣地認真聽的。主持人陳維高拿出憂國憂民的 嗓音做著開場白說: 我們這次會議的中心議題是討論中國當代戲劇的發展走向。現如今的中國作家 玩新潮玩先鋒玩現代派,離世界是越來越近了,可是離人民卻是越來越遠了。怎麼 辦哪?有良知的文人學者,總不能視若罔聞,應該及時為國家提供一些制定政策的 理論依據。 與會者立即就這個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老外說: 這還不好辦嗎?讓人民也去追趕世界唄。 華裔說: 那可不行,應該讓作家就乎著人民。 兩派意見激烈論爭,時時出現面紅耳赤的激動人心局而。電視臺記者還特地來 照了彩色相去。第三天與會者就在當地新聞節目裡看到了面帶酡紅的自己。 陳維高心裡頭這樂,心說這題目都爭了七八十年了,多少文人騷客都靠著它吃 飯呢,如今又新瓶裝舊酒,拿它在這兒唬老外,騙港商的錢啦! 既然總也不能形成一致的結論,那就爭吧。論吧。反正時間也有,金錢也有。 明年我們準備在甘肅敦煌召開第四屆年會,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10 玩也玩夠了,海鮮也吃足了,會也開完了。小鵝兒也已經露過面,關於陳維高 的傳說也就不那麼新鮮了。沒去開會的打問起會議情況,去開過會的便咂著嘴說; 嗯,不錯。不錯。 接著,又鬼使神差地撒開會議內容不談,而是生動地將小鵝兒的年輕和美麗誇 贊一遍,還稍稍有點佩服陳維高手腕高的意思。 輿論一時半會兒還沒顯示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地方,陳維高不免有些暗自得意, 以為自己帶小鵝兒去開會這一舉措十分的英明、正確。 正在這兒竊喜著呢,馬利華那邊冷不丁地問一句: 陳維高,聽說你帶了一個什麼學生,常來家裡上課? 陳維高心裡邊「咯噔」一下子,心說八成要壞菜。可嘴裡邊還死不承認說: 沒有,沒有啊。哪有那回事兒? 馬利華說: 都帶著去開會了,你們所誰不知道?你還敢瞞我? 陳維高一聽急了: 瞎說!那是別人瞎說!誰拿到帖子都能去開會,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誰?我 有那麼大能耐?要是我可以帶人去的話,我還不得先帶你呀? 馬利華的語氣緩和下來: 我說呢,你也沒那麼大本事。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哪個小蜜願意掛上你?也 就是我吧,當初瞎了眼,跟上你這麼個窩囊廢。 陳維高心裡不服,但是不敢吱聲,怕話多了說走了嘴。 將信將疑之際,馬利華並沒有放鬆警惕,果斷地在暗中採取了幾項措施,大多 是工廠的小姐妹們傳授來的,其中包括:控制陳維高身上可以自由支配的人民幣數 額;隨時檢查衣領褲兜,看有否口紅印情書一類留下;每日下班進屋,先查看床單 枕頭有否揉皺痕跡,再立定做深呼吸,嗅嗅空氣中有否雌性異味,以便取證之後一 網打盡。 難的是陳維高平時不坐班,在馬利華上班的八小時內他有足夠的時間作案並銷 贓匿跡。馬利華就請練攤兒時間比較機動的雞窩頭代為照看自己家門扇。 雞窩頭極其愉快地接受了任務,且盡心盡責,來敲門借醬油醋的次數越來越頻 了。 陳維高正在發著人生第二春,癡癡迷迷的智商只在正負零點幾之間擺動,對即 將臨近的危險竟一副漠然。好在現在連他自已都輕易找不到小鵝兒,就別說馬利華 的守株待兔難以抓到了。 小鵝兒這會兒已經大紅大紫,連電臺電視臺的都對她進行過專訪。她主演的二 十集電視連續劇正在重播第二遍,魚類的話劇也不斷地加演、翻新,《烏賊和她的 情人們》正在抓緊排練,贊助者正是在海南會議上新認識的那個港商。 現在小鵝兒已經不需要陳老師給她寫評論了,圍在她身後想評她的人一群一群 跟蒼蠅似的,轟都轟不走。 陳維高好些日子見不到小鵝兒,實在饑餓難耐,滿世界的找她,摳她的BP機, 報出陳姓之後便得不到回話。後來就在公用電話亭,報自己是程先生、曾先生,果 然得到回音。一聽到是他後,小鵝兒便推說忙,沒工夫過他這兒來。 陳維高對小鵝兒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自身價值在小鵝兒眼 中的些微失落。失望之餘,魔魔怔怔的在街上轉悠轉悠,不知怎的,竟站在了小鵝 兒的宿舍門前。 抬起手來,還沒敲門,心先哆嗦上了。巴望著裡邊沒人,自己好扭頭就走。 敲了兩遍,門「吱(口醜)」一響,小鵝兒卻真的出來開門了,身上披著一襲透 明的睡衣。 陳維高又驚又喜,酸甜苦辣湧上喉頭,說不出話,只用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失戀 青年般地死盯著小鵝兒。 小鵝兒給瞅得下意識縮了縮身子,讓他進屋,回手往裡一指,說: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攝影家趙相,這位是評論家陳維高。 陳維高的眼神還沒適應室內光線,還沒從小鵝兒身上切換過來,床後邊就探出 一張毛烘烘的腦袋,說: 聽說過聽說過,久仰久仰。 然後就瀟灑地伸出一隻軟綿綿的手過來。 陳維高一邊握手一邊打量,見對方的眼神裡並沒有閃出跟語言同等的崇敬,就 知道人家這是在客氣了,也忙說: 幸會,幸會。 說著,偷眼瞧一下四周,見屋內設置與小劇場演出時的舞臺設計相仿。窗簾低 垂,放著小曲,燈光曖昧,床上被褥亂得極有情致。 小鵝兒款款走回床邊,上床,在被子上壓出一個倦慵雍容的姿勢,對趙相說: 我們繼續把。 又對陳維高說: 我準備出一本個人寫真集,翻譯成好幾種語言出版,賽過馬多娜和陳沖的。 趙相就像模像樣地圍著小鵝兒的床,把鏡頭前後左右的擰。 陳維高明顯覺出自己闖入者的多餘,趕忙用話把自己打發掉,自言自語地說: 走向世界?很好,很好。不打擾了,你們忙,你們忙。 小鵝兒說: 照完了,還需要您幫忙呢。改天我再去找您好不好? 陳維高說: 好,哦好。 訕訕的走出來,失魂落魄地在大馬路上一遍又一遍轉著圈兒。熟悉的街景像環 形銀幕似地在他的眼前頻頻再現。 人流熙熙攘攘。 「黃蟲」滿地亂竄。 《烏賊和她的情人們》隆重上演。 11 院裡下來人到各個所檢查反腐敗落實情況,統計各個所取得了些什麼階段性成 果。 這次與以往不同,一反常規,自下而上,先徵求群眾意見,然後再聽所領導匯 報。 張少中回所裡來報銷醫藥費,正被院特派員遇上,就請他坐下來談談對反腐敗 鬥爭的認識。 張少中這些時候一直都在百慕大三角公司那頭忙著,辭不下來職,也不怎麼來 上班,好些日子沒回所裡來了。所裡五次學習《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兩次 看《權與錢》的錄像他都沒趕上,思想沒有及時跟得上形勢。特派員一問,他還不 解地說: 不是搞創收嗎?怎麼又反腐敗了? 特派員一聽,這話沒法談下去了。就知道「現後」所反腐敗鬥爭還存在著死角。 又找來一名資深群眾,老孫,問他所裡還存在些什麼腐敗問題沒揭出來。 老孫一直對陳維高的幾喜臨門心懷妒意,很想借機揭一揭他的腐敗問題讓他現 現眼。可是想來想去,終歸想不出他能夠腐什麼敗。也不知亂搞男女關係算不算? 可他都是自己掏腰包搞的,帳面上沒什麼把柄可抓,讓老孫白白盯了一場。 特派員又開導他,說您認為領導一級的有沒有以權謀私的腐敗現象。 老孫忽然覺悟到,陳維高之所以這麼六六大順,還不是所長袁鵬寵著他,總給 他創造機會的結果嗎?根子原來還是在袁鵬身上啊。 於是老孫就說: 唔……,這個嘛,我倒是聽到下面群眾有些反映,說所一級領導頻繁出國,一 年出好幾次,所裡那點經費都花在領導身上了。 特派員就仔細記錄下來,並進一步問: 您能具體說一說都去哪些國家了嗎?是對方出資還是所裡掏錢? 老孫趕緊說: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聽的群眾反映。 下一個要找年輕一點的群眾。劉小楓是工會文體委員,但不算官職,沒有崗位 津貼,所以也屬群眾一列,也給找來談話。 劉小楓正發著愁呢。媳婦馬上要臨產了,請來丈母娘陪著。母女倆擠在宿舍裡, 他則天天擠到隔壁寢室去借宿,也不知借到哪年哪月是個頭。 這一肚子牢騷正沒處泄,這下可就順嘴溜出來了: 飯都要吃不上了,我們去腐誰的敗?哪兒有敗輪到我們這些人腐?一看到別人 腐敗我就氣!我就恨!可我氣誰呀?我恨誰呀?還不是我自己倒黴?還不是分給我 的房子又被別人搶了去了? 這些牢騷特派員都聽慣了,就沒必要往本子上記。 最後一個步驟是召集所級和處級領導開會,聽吳有亮的彙報。 老吳說,通過這一段的自查自糾,還是取得了階段性成果。「現後」出租汽車 公司我們決定不再辦下去了,設法進行轉讓。辦出租公司,是我們貫徹政策上的一 項失誤。今後,我們一定要嚴格按照國家文件精神辦事,不再私自搞大規模集資。 陳維高聽了在底下暗笑,老吳你可真會煉好聽的說。出租汽車公司根本沒招上 來司機,車都快爛到院子裡了。還「轉讓」呢,再不弄出去,說不定當廢鋼鐵賣了 都沒人買了。 真是讓馬利華說著了。沒把錢投到所裡算是對了。 可是我自己又占著什麼便宜了?長城公司的債券不是虧得更狠嗎?這事兒又不 敢當著別人說,可真是啞巴吃黃連,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啊,倒黴的事怎麼全讓自 己攤上了。 都是那個馬利華窮張羅,小舅子的錢也跌進去不少。可人家是大進大出啊,自 己家行嗎?攢了幾年的家底啊,全拿出去抖落去了,愣是抖落出了一個大窟窿回來。 房子現在還僵著呢。馬利華答應給小舅子了,條件是讓小舅子出四萬塊。起先 陳維高覺得難開口,一家人怎麼好提錢?可馬利華說,不要錢,小光上大學拿什麼 交學費?四年四萬塊還多嗎? 陳維高就不吱聲了。 馬小虎聽他姐姐把條件一提,立刻就變了臉說:沒門!我就拿我媽的戶口頂了。 你們看老太太還值個十萬塊不? 丈母娘說:二虎子你怎麼這麼混哪,我咋養了你這個孽子? 二虎子說:媽,您別淨向著他們。我看著他留房子領哪個相好的去住。 陳維高心裡一激靈,臉上又紅紅白白的不是個色兒。 馬利華的監督取證工作進程比較緩慢。埋伏了數日,也不見有什麼結果,致使 她的鬥志漸漸鬆懈下來,甚至對雞窩頭也產生了幾絲厭煩。心說就你這騷娘們兒事 兒多,你們沒搬來住的時候,我們家的日子不也是過得好好的嗎? 就在她快要撤除警戒之際,雞窩頭突然給她班上掛了電話,說看見那個小賣X剛 從一輛「面的」裡下來,眼看著上了你們家樓了。快回來吧,一逮一個著。 馬利華急急忙忙請了個假,出了廠子。一想,坐公共汽車折騰到家要兩個小時, 怕是來不及了。狠了狠心,破天荒的舉手攔了輛「面的」。心說,反正我是豁出去 了,那小婊子能打著車去偷人,我還不興也打一把車回自個兒家? 大上午的,路上就一個勁兒的堵。花了揪心的二十八塊錢才算急火火的到了家。 雞窩頭正站在樓門口忠實地候著呢,一見面就說;兩人前腳才出去。我這份急喲, 守了倆小時啦,幹多少次還幹不完? 馬利華很生氣,不知道是氣雞窩頭還是氣自己。搭訕幾句,也沒讓她進屋,自 己一個人進去把門扣上,然後獵狗一樣嗅著,開始在屋裡細心搜索。 越聞越有一股淫蕩味在屋裡飄。床單雖是平的,可怎麼看怎麼像是剛睡過的樣 子。找啊找,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終於在沙發縫裡找到兩根長髮。 可算是讓我抓住啦!這些日子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啊! 馬利華一屁股坐了下去,對著窗戶莫名其妙地發起呆來。 12 此時此刻,陳維高正領著小鵝兒在西餐廳裡吃著激情過後的平靜午餐,從頭到 尾飲食男女完完全全地享受了一回。 冷飲。熱狗。苦咖啡。 小鵝兒消費得心安理得,津津有味。 陳維高只顧盯著小鵝兒光潔的小臉,細細品味著什麼叫作秀色可餐。 小鵝兒優雅地擦著嘴角問:你不吃?在國外吃膩了吧? 陳維高沒答話,用小勺慢慢攪動著杯子裡的咖啡。苦香苦香的氣息頃刻溢滿了 整個喉嚨。 在國外?哼,在國外,我把我自己當成個人了嗎?吃方便面,穿黃膠鞋,硬擠, 硬勒,拼命省錢。買書,買資料,往回扛電器。年輕人還可以拉下臉來打黑工去賺, 自己不行,舍不出那張面皮。結果就只有苦著肚皮。 胃病就是在那時候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別人一次扛回來四大件,他卻只帶回了一大件及一箱子超重的書。 那一大件,讓他橫遭了丈母娘全家好長時間的白眼。他們一直巴巴盼著他回來 分享禮物。 那一箱子書,卻很快給他找回了臉面,讓他借此在學界迅速抬起頭來。 這一輩子啊,自己仿佛就是烤箱裡的熱狗,翻來覆去地烤炙、煎熬著,擺脫不 掉,休想擺脫得掉。 吃過飯,跟小鵝兒分手。往回走的路上還在不住回味著小鵝兒偎在自己懷裡時 那張甜蜜的笑臉,搜腸刮肚地想著合適的詞句,為小鵝兒的《寫真集》作一篇長序。 他已答應她一周之內寫出來了。 回得家來,一推門,見馬利華破天荒的提前回了家,渾身的肌肉立刻繃緊了, 好像聞到了大戰來臨之前的滾滾硝煙味兒。 馬利華見陳維高滿臉放光地進來,更加肯定他已經跟那個小妖精睡過無疑了。 這些天來尋尋覓覓的辛苦以及取到證據之後的失落一齊化成憤怒的火焰,從鼻子和 嘴裡同時往外噴,連開場白都省去了,「嗷」地一聲就撲了過來。 陳維高自覺心虛,慌忙往旁一躲,嘴裡還嘟囔著;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你發 什麼瘋啊。 我是發瘋,偷人都偷到我家裡來了我還不發瘋? 又在瞎說了,又聽誰瞎說? 你還敢說我是瞎說?你看看這是什麼, 馬利華亮出了那兩根寶貴的黑髮: 這X毛總算是讓我抓到啦!剛過了幾天好日子呀,看把你燒的,別的什麼都幹不 了,倒是有那份臭能耐,還掛上了演戲的小婊子,小淫婦…… 馬利華不罵陳維高,而是挑最惡毒的話使勁罵小鵝兒,把所知道的最能糟踐一 個女人的話語一古腦兒全潑在小鵝兒身上,以此來撕扯陳維高那不很健全的神經, 猛烈損毀他那脆弱可憐的自尊。 那一聲聲不堪入耳的叫駡,仿佛是一道道鞭子,正在將陳維高心中最美好、最 神聖的東西抽打。他的心在淒厲地嚎叫,然而他的軀體卻沒有勇氣站起來,在妻子 面前替小鵝兒辯上幾句。 陳維高只默默地坐著,像一根空心蘆葦,在突然襲來的颶風中,毫無抵抗能力 地搖搖欲墜。 馬利華橫罵豎罵,把自己的肺都要氣炸了,陳維高卻蔫不卿的一點都不回嘴。 這讓她覺得很沒意思,報復心理並沒有得到滿足。 於是她就憤憤地走了過去,抓起桌上未寫完的書稿,一把就給撕成兩半。 通常馬利華是不撕稿子的,平常也就是吵到摔砸個鍋碗瓢盆的程度。稿子就是 陳維高的命。他全憑這玩藝兒安身立命,撕了,就等於抽走了他的命。她還是不輕 易要人的命的。 可如今,眼看著自己一手培植起來的男人變了心了,跟了別人好了,那還憐惜 他的命於什麼? 隨著「嘶--啦」一聲響,陳維高果然「嗷」地一聲跳起來,紅著眼珠子來搶 稿。 馬利華緊緊握住不撒手,獰笑著撕了一半又一半。那聲音讓她聽起來倒是有了 幾分復仇的快意。 陳維高奪不下來,捶首頓足地叫著: 你……你…… 馬利華一揚手,來了個天女散花。撕碎的紙片紛紛揚揚向陳維高的頭上打去。 陳維高嘴唇哆嗦著,手指著馬利華,半天沒說上一個字來。 馬利華心滿意足地哈哈大笑。 陳維高手捂胸口,痛苦地彎下腰去,「吧嘰」一頭裁倒,不省人事。 13 小舅子馬小虎領著一群保鏢乘坐「奔馳」,浩浩蕩蕩開向所裡。眾保鏢們魚貫 而入,閃出一條道兒。馬小虎手拿「大哥大」上場,用低沉渾厚的胸腔共鳴說: 我操你們「現後」所的大爺!陳維高他不想當我姐夫了,都是你們把他慣的。 我看哪個再敢護著他,我連你們一塊打丫的。 說罷,一揮手,龍套們在室內轉了一圈兒,揚長而去。 所裡人很不以為然。都什麼年代了?(後現代!)還打著離婚。嚓!無聊,沒 勁,俗。 同志們照樣去醫院探望陳維高,送往院費,送二聯單,噓寒問暖,關懷倍至。 老吳說: 老陳啊,你安心養病,不要著急。室裡的工作,已經由劉小楓暫時替你了,這 也是培養跨世紀接班人的需要嘛。 老袁說: 什麼時候往方莊房子搬?說一聲,所裡出個車,讓小王幫著把你自己的東西搬 過去。 吳妍豔說; 陳老師,鵝兒姐的《烏賊》演得可轟動啦,您看過沒有? 陳維高跟過了電似的痙攣一下。 老袁忙把吳妍豔拉到身後,說: 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來探視的人出出進進,都不是陳維高心中最想見的那個。 陳維高圍著樓道裡的電話機轉。鈴響了,他一下子跳起來,伸手欲接,護士過 來,一把搶過去,白了他幾眼。 護士對著話筒有滋有味地聊著天。陳維高一副痛苦無助、六神無主的表情。 暮色蒼茫。陳維高在病號服外套了件西裝,躲過護士,賊一樣溜到病房門外。 「面的」載他直奔小劇場。 劇場外人頭攢動。幾個「黃牛」在倒著高價票。巨幅廣告上畫著小鵝兒一張生 動的臉。「烏賊和她的情人們」幾個大字鮮紅如血,分外耀眼。 陳維高走到門口,掏出工作證對把門人說:我是女主角小鵝兒的指導老師,請 讓我進去。 把門的說:你是她大爺也得買票。 胖子正好路過,認出他就是在小鵝兒宿舍一塊兒喝過酒的陳老師。胖子過來領 他進去。 舞臺中心,偌大的水床,耀眼的燈光,樂曲《潛水姑娘》。 女主角小鵝兒脫去了三點式,相應部位用各色油彩塗抹,張動渾身觸角,做烏 賊遊動狀。 她的眾多情人們亦相同裝扮,環繞,抖動,作追尾狀。 台下,觀眾屏住氣息,臉色潮紅,瞪大眼睛欲看究竟。 陳維高目不忍睹,閉上眼睛,一陣暈厥。 美是無法與人共享的啊。 看來我是真的有點老了啊。 悄悄溜出劇場大門。踉踉蹌蹌地在風裡走。 一輛「面的」撿起他,拉回醫院。 護士在門口訓斥他。陳維高神色黯然,什麼也沒聽見。 進了病房,剛剛躺下,有人敲門。兒子站在屋門口。 兒于這些日子又躥個兒了,長出一圈毛茸茸的小鬍子,讓他感到陌生。 兒子也不進來,倚在門框上,用憎惡的眼神盯著他。陳維高無地自容,身子頹 然縮成一團。 看著仿佛蒼老十歲的父親,兒子眼裡的憎惡漸漸熄滅,慢慢湧出幾絲憐憫。 他低著頭走過來,拿出提兜裡的飯盒放在桌上,說: 這是媽讓我送來的。 陳維高顫巍巍打開飯盒。韭菜三鮮餡餃於,還在冒著蒸騰的熱氣。過去歲月的 香味,他圳之間撲鼻而來。 兩行渾濁的淚水,沿著陳維高凹陷的面頰,悄無聲息地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