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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袁老師家裡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朝著天花板,舊衣雜物扔得滿世界都是,打爛的碗碟和熱水瓶碎片,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這才卓小梅想起小時看過的電影,日本鬼子搶掠過後的中國百姓家裡就是這種鏡頭。

  卻沒見人影,也不知那啜泣聲來自何處。卓小梅抵了腳尖在屋裡穿行,儘量回避著地上的碎片,以免刺破自己的鞋子。忽見牆角歪歪扭扭的矮櫃晃動了一下。那是用來放黑白電視機的矮櫃,不用說,上面再沒了電視機。卓小梅幾步走過去,才在矮櫃後面發現了伍大爺。他狗一樣蜷曲著,滿臉痛苦,一雙手扶著打顫的右腿。見了卓小梅,伍大爺揩一把縱橫的老淚和腮邊的血跡,往廚房方向指指,那聲卓園長還沒喊完,又泣不成聲了。

  卓小梅拔腿往廚房裡奔去。只見袁老師仰面朝天,眼睛翻白,口裡吐著白沫,比那次在園長辦裡的情形更加恐怖。卓小梅嚇一大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趕緊拿出手機,撥通蘇雪儀,要她叫上園醫,立即趕到袁老師家裡來。

  園醫和蘇雪儀還有曾副園長幾個很快趕到,大家七手八腳忙碌起來。在蘇雪儀的配合下,園醫就地給袁老師打了針,用了藥,穩住病情。再弄出廚房,扶進臥室裡躺下。卓小梅和曾副園長則過去搬伍大爺。他只是臉上碰破了皮,用碘酒將血跡擦掉,便沒了事。大概因為氣憤,加上年老缺鈣,一隻腳抽筋抽得厲害,現在也稍稍能動彈了。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止住老淚的伍大爺又泣不成聲了。

  在場的人鼻子一酸,也就不再吭聲。

  袁老師還是那個舊病,慢慢便恢復過來。幾個人也就圍到床前,聽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水訴說家裡發生的事情。

  原來幾位子女早就對兩個老傢伙心懷不滿,經常抱怨小時候捨不得拿錢送他們上學,長大後又沒本事給他們找好工作,才都招工進了氮肥廠,沒領上幾年工資,廠子一垮,便丟掉手中飯碗,一個個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連肚皮都沒辦法填飽。這也就罷了,反正如今窮人遍地都是,跟那些進了城卻找不到工作,只得流落街頭,到垃圾堆和下水道裡覓食的鄉下民工還是要強一些。可恨的是袁老師背後竟悄悄留下私房錢,把子女們當賊提防著,瞞得跟密不透風的罐頭一樣。本來他們早就起了疑心的,多次逼問兩老到底留下多少錢,存在什麼銀行,不趁著口裡還能喘氣,早點拿出來,哪天一命嗚呼,下陰曹地府見閻王去了,年輕人到哪裡去翻找?

  正在他們挖空心思,琢磨著用什麼手段才套得出存款時,忽聞知袁老師為拿高額利息,將錢放了外債。這還了得?子女們於是一次次回家裡來興師問罪,暴跳如雷一個,只差沒將卵子和奶子跳脫。袁老師有自己的顧慮,深知這些傢伙沒一個靠得住,才節衣縮食省下幾個小錢,好給自己和伍大爺養老。若被他們弄走,以後兩人就是爛在屋裡,他們也不會回來過問的。於是像京劇裡的李玉和一樣,守口如瓶,誓死不肯招供。

  沒抓到什麼把柄,兒女們吵鬧了幾次,只得作罷。後來聽說秦博文的債主們去找卓小梅討債,袁老師也在場,還因卓小梅說了幾句氣話,突發癲癇,倒在園長辦。對老傢伙放債的事,兒女們也就堅信不疑了。又風聞卓小梅替秦博文還給一萬元,一夥人興沖沖跑過來,討伐兩位老傢伙,將家裡攪了個底朝天。沒上鎖的抽屜翻個夠,鎖著的櫃子通通被撬開,壁縫牆隙天花板,每一個角角落落都已搜遍,也沒見著存摺和人民幣的影子。他們於是被激怒了,把家裡砸得稀爛,然後肩扛手提,能拿的不能拿的都拿上,準備撤離戰場。兩位老人還想上前阻攔,一個被擊倒在矮櫃後面,腳脖子抽筋,無防守之力;一個被推翻在廚房裡,癲癇復發,沒招架之功。

  聞此詳情,卓小梅幾個唏噓不已,半日無語。

  因各自都有一攤子工作等著要做,大家幫著收拾完這個七零八落的家,也就出門離去。只有卓小梅又多坐了一會兒,安慰了袁老師幾句。問到那天留下的欠條和那一萬元錢,袁老師說她第二天就轉移了地方,不然早落入那幫孽種手裡。本來卓小梅這天是來責問袁老師的,她不該把這事透露出去,惹得鄒師傅一夥跑到園長辦,將自己堵了半天,現在這些話已沒法出口了。

  從袁老師家裡出來後,卓小梅難免又要歎惋一番。這個世界也不知怎麼了,大家眼裡都只有「錢財」二字,什麼骨肉親情養育大恩都棄之如敝屣。可細細想來,好像又不是這麼簡單,道德的淪喪,倫理的缺失,不只是錢財惹的禍。

  又想起另外那些多次找到自己,仍沒討得一分錢的債主,估計情況比袁老師好不到哪裡去,卓小梅心裡又是一陣難受。她開始去找親戚朋友,想湊個兩萬三萬的,多少給人家打發一點,先穩隱他們的心,其餘等秦博文回來後,讓他自己去想辦法。可如今借錢比搶錢難。搶錢時,刀槍之下,不給也得給。借錢卻是另外一回事,你手無寸鐵,人家不借,你沒一點辦法。何況親友們早知道秦博文躲債躲得不知去向,卓小梅還沒開口,他們就碰上瘟神一樣,藉故逃之夭夭。或者遠遠見你走過去,立馬掉頭繞到另外的道上,開著火箭都追不上。過去他們可不是這樣,見著卓小梅,一個個客氣得不得了,問吃問穿,問長問短,比爹媽還親熱。如果有事相求,比如孩子要讀幼兒園,想免建園費什麼的,更恨不得把你供到祖先牌位前,好天天給你燒香磕頭。

  還去找過秦博文過去的一些同事和哥們。當然是那些曾占著廠裡好碼頭發了家,或是早年離廠經商致了富的。當年的秦博文因為有文憑有技術,還有人品,常為那些人排擾解難,他們對秦博文欽佩得五體投地,曾拍著胸脯要為他兩肋插刀。可如今卓小梅找到他們,提到秦博文,他們卻顧左右而言他,好像從沒聽說過「秦博文」這三個字似的。

  轉悠了兩天,處處碰壁,卓小梅終於死掉這條心。她也想過從幼兒園借點公款,然而作為一園之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單位的家底。園裡每用一筆錢,得她點頭同意,每報一筆賬,得她簽字批准才能報銷,如果這個月你借走兩千三千,下個月就有兩三個老師領不著工資,或孩子們得餓兩天肚皮。何況就是借個兩千三千的,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卓小梅的情緒變得格外低落。在園長辦裡坐著,卻無心做事,園裡的工作都交由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們去打理。連那份十佳女青年表格一直壓在抽屜裡面,也沒興致拿出來瞧上一眼。

  直到賀主席那邊催得急了,卓小梅才強迫自己把表格填完。然後跟幼兒園的相關資料一起裝進文件袋,特意跑了趟婦聯。賀主席將表格和資料翻了翻,點頭道:「基本情況已在這裡,可以整理出一個像樣的綜合材料了。」

  然後拉著卓小梅,出了婦聯,說是要給她去找高手。

  卓小梅還以為要去找何方高手,原來賀主席帶著她奔赴機關事務局,直接走進局長室。費局長正在聽一位科長的工作彙報,一見二位,彙報也不聽了,將科長支走。不大一會兒,科長又返身回來,只不過手上多了兩個杯子,正冒著騰騰熱氣。卓小梅忙起身接住杯子,心想這科長挺會表現的。

  等那科長出了門,費局長才說道:「兩位今天是不約而同,還是相約而來?」

  賀主席跟費局長一個級別,口氣隨便,說:「費局長你別拿腔拿調的,我就不相信魏書記沒給你打過電話。」同時將手中卓小梅那袋資料放到費局長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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