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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也許就是這句話,讓秦博文畢業後放棄大城市優厚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回到卓小梅身邊,並共同走到今天。雖然彼此之間有過磕碰,也有過厭倦,還產生過動搖,有時甚至懷疑堅守了十多年的婚姻能否繼續堅守下去,可是一走進這條老街,卓小梅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兩人邂逅的情形,想起秦博文說過的這句話來。卓小梅無聲地自嘲道,卓小梅啊卓小梅,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以為你還是懷春的少女?

  這麼疑慮著,卓小梅已牽著兵兵到了父母家。推開嘎呀的木門,母親正在天井旁做罎子菜。卓小梅要兵兵喊婆婆,兵兵嘿嘿一笑,喊了聲奶奶。卓小梅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誰都是奶奶,看你有好多奶奶。」

  母親橫卓小梅一眼,罵道:「你打孩子幹什麼?總有一天兵兵會清醒過來的。」將手伸進老酸菜罎子裡,掏出一根酸豆角,塞到兵兵手上。兵兵一把扔進嘴裡,大咀大嚼起來。卓小梅也咽了咽唾沫,從罎子裡抓出一根老長老長的酸辣椒,一口咬去大半截。母親笑得滿臉都是皺紋,說:「今天剛好稱了半斤豬肝,等下用酸辣椒炒了,給你們解饞。」

  卓小梅摟過母親的肩頭,在她額上親一口,說:「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母親嗔道:「這麼大了還是塊寶,是不是還要我給你餵奶?」卓小梅調皮地說:「你喂我就吃。」母親說:「你還沒吃夠?你吃奶都吃到三歲多,我一對奶子都乾枯得像一雙舊襪子了,只要我有空坐下來,你就要掀開我的衣服找奶吃。」說得卓小梅都不好意思起來,嘟著嘴說:「媽,你總愛揭我的短。」

  親熱夠了,卓小梅說:「爸爸在屋裡吧?」轉身要去推屋門。恰好門從裡面開了,父親拄了根拐杖,顫抖著站在了門邊。卓小梅忙過去扶住父親,說:「爸爸你今天好精神的。」父親就笑,說:「你們一回來,我就精神。」

  原來父親在床上躲了十年後,在母親的服侍下,又奇跡般站了起來,雖然不能獨立行走,只能扶著牆壁慢慢移動步子。這大概也是上天被母親感動,用這種方式報答她。

  跟爸爸說了會兒話,母親就將做好的飯菜端上了桌子。卓小梅將父親扶到桌旁坐下,開了自己帶來的紅葡萄酒,說:「紅葡萄酒是世界公認的六大保健食品之一,爸你每天晚上喝幾口,肯定會健康長壽。」然後倒了半杯酒,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抿一口,說:「挺好喝的。很貴吧?」卓小梅說:「也不怎麼貴,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消費得起。」

  父親夾幾片酸辣椒豬肝,擱到兵兵碗裡,感歎道:「是呀,你們三兄妹中,還是小梅行得穩,你大哥的廠子倒閉了,沒一個正式工作,二哥在機關幹得好好的,卻要下什麼海,連老婆都離了,也不知他在海裡撲騰得幾下。」

  卓小梅知道父親總是放心不下自己那兩位哥哥。其實兩位哥哥智商都相當高,要不當年也考不上重點大學了。往往智商高的人最不安分,大哥大學畢業後在省城一家大工廠做工程師,硬要跳槽去一家私人企業,誰知那家企業紅火了兩年,老總因一宗銀行詐騙案被逮了進去,企業也一夜倒閉,大哥成了無業人員。二哥在外省政府部門工作了六年,都做上處長了,忽然辭職跑到沿海辦起了公司,連只想做官太太的夫人也跟他吵翻,分了手。官場上的好處是沒有風險,只要熬夠資歷,即使關鍵位置去不了,待遇總是會上去的。商場卻是另一碼事了,有起有落,有時甚至是大起大落,二哥就因一筆生意賠大了,公司差點翻船,也不知以後還起不起得來。

  母親雖然也關心兩位哥哥的事,卻不想多說什麼,打斷他們道:「你們操什麼閒心?他們都是有學問的知識分子,還用得著你們品頭品足?安心吃飯吧,別噎著,孔子不是說食不怎麼來著?」父親說:「食不語,寢不思。」

  一家人不聲不響地扒了幾口飯,母親卻忘了自己的話,忍不住嘮叨起來,說:「小梅你怎麼不把博文一起叫回來?我好像好久沒見過他了。」卓小梅說:「他天天跑車,哪裡有空閒?」母親說:「博文也是有一門技術,廠裡垮了,還能養活自己。」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說:「呃,博文不是說要辦什麼廠子麼?」

  這下輪到父親批評母親了,說:「你也是多嘴,誰說博文要辦廠?他不是天天在跑出租麼?」母親立即不吱聲了。

  卓小梅記得秦博文說過,要借錢跟人辦什麼修理廠,因她的反對,後來再沒提及過。莫非他背後有了動作?這段時間卓小梅只顧忙幼兒園的事,秦博文天天早出晚歸,連話都難得說上兩句,也不知他除了跑出租,還幹些什麼。而母親又是聽誰說他要辦廠的?卓小梅清楚秦博文,他不會單獨到這裡來的,除非有特殊情況。

  卓小梅想,晚上回去得問問秦博文。

  飯後,卓小梅幫忙洗涮完碗筷,摘下圍裙,將兵兵拉到母親前面,說:「媽,最近園裡事情多,兵兵交給你看管一段。」母親說:「我知道,你回來是要拉我的伕。」摟過兵兵,說:「不過兵兵不多事,不要怎麼看管,還可給我們添點樂趣。」

  回到幼兒園,已過九點。洗完澡,正在用電吹風吹頭髮,秦博文回來了。他看上去氣色挺不錯,好像想跟卓小梅說什麼,見她頭上的電吹風響得起勁,遲疑了一下,去了衛生間。吹幹頭髮,卓小梅走進大臥室,靠在床頭,隨手翻閱起買回來一個多星期沒空光顧的雜誌來。像別的知識女性一樣,卓小梅有閱讀的習慣,只要有時間。讀得雜,文史哲,或是衣食住行,逮住什麼讀什麼。不像有些女人,沉湎言情,總覺得那種死去活來的所謂愛情是瞎編的,太假太淺薄。她把閱讀當成一種生活方式,並不一定要長見識或提高什麼素質。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才有讀書的樂趣。如果像上學時那樣讀書,功利心太強,簡直是受罪,把人天性裡的好奇心和閱讀欲都扼殺掉了。中國人均圖書佔有率是世界最低的,多數人一出校門就不願再拿書本,只熱衷吃喝玩樂,不能不說是教育的一大失敗。

  這天晚上卓小梅翻到一篇寫咖啡的小文。前不久還在寧蓓蓓家裡喝了一次咖啡,卓小梅來了興趣,細讀起來。文章說男人是咖啡粉末,女人是咖啡伴侶,而溫度合適的水是愛情,可以把男人和女人很和諧地融合得到一起。卓小梅覺得這個比喻也還別致,想起自己和秦博文,倒也是愛情將兩人融進一個杯子裡的。尤其是婚後的最初幾年裡,愛情的溫度不高不低,兩人非常融洽,日子過得溫馨。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水溫下降了,水質好像也開始劣變,婚姻杯裡的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侶總是攪不勻和,再沒原來芬芳甜美了。

  這麼胡思亂想著,秦博文洗完澡進了大臥室。本來卓小梅是等著問他辦廠的事的,也許是這篇文章的原故,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她不想沖淡心裡悄悄浮起來的那份溫情。是呀,好久都沒重溫過這份難得的感覺了。

  秦博文仿佛也感覺出了卓小梅今晚的細微變化,試探著向她靠過來。讀過幾句書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強,秦博文害怕卓小梅的拒絕,雖然他們已是多年的夫妻。他都記不得好久沒挨過卓小梅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只記得最後一次,他表現得非常糟糕,弄得雙方都不滿意。特別是發現卓小梅包裡羅家豪那張名片之後,秦博文便熱情不再,兩個人幾乎形同路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卻井水不犯河水,連身子都不會碰一下,各睡各的覺,各做各的夢。從前秦博文可不是這樣,久不沾卓小梅,他堅決不幹,雖然不是特別能幹,還算有些作為。好像是下崗之後才逐漸變得不中用的。這也許是男人的弱處,一旦做人做得窩囊,白天頭抬不起,晚上也抬不起頭,像蠟遇熱一樣。

  卓小梅的默許,讓秦博文勇氣倍增,將她摟進懷裡。也許是秦博文過於急切,也許是太長的時間沒溫習功課,卓小梅感到有些不適。女人不是男人,積蓄得久了,急於噴發。女人積蓄得久了,需要耐心疏導。這有些像鄉下灶膛裡的柴禾,堆得太厚太緊,相反不容易著火。沒有耐心的男人是點不燃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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