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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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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春燕卻不是這麼看。她說:「一萬五換塊三五十元就能制出來的銅牌,我是無論如何滿足不起來的。一萬五可是三十五十的三到四百倍呀,這麼美的生意,誰不會做?至於馬科長答應給我們錢搞揭牌儀式,這錢肯定不是他們白給的,估計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從那一萬五的銅牌費裡提的成,只不過拿點出來安慰安慰我們而已。」 卓小梅瞧一眼董春燕,說:「真看不出來,你跟我一樣天天待在幼兒園裡,怎麼變得這麼世事洞明的?不是教育廳有朋友熟人,將內幕透露給你的吧?」董春燕說:「卓園長你別挖苦我了。我做了那麼多年的會計,這點小帳還算得出來。你想想,一萬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百元鈔票整整一百五十張,數起來也得花上幾分鐘的。」卓小梅笑道:「這道數學題並不難,我不當會計也算得出來。」 董春燕也笑了,將腋下的銅牌從左邊換到右邊,說:「這個銅牌雖然是教育廳發下來的,但那一萬五還得由馬科長他們負責收繳,然後再送上去。中國人向來就有見者有份兒的傳統,何況馬科長他們從中做了一定工作,能不參與分成嗎?不分成誰有積極性?現在各行各業的報刊書籍發行也好,辦公設備比如電腦什麼的購置也好,都是上級對口部門發貨,下級收錢,然後按比例分成。我估計今天交給馬科長的那一萬五,他們肯定能提成六千七千的,到時再給我們拿個一千兩千的,算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樣的善舉誰都願為。」 這個說法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卓小梅本人就經手過。比如機關幼兒園的教材和五花八門的資料,本來是可以跟書店直接征訂的,但馬科長他們卻一直把發行權牢牢抓在手上,正式下紅頭文件作出規定,說是為規範全市幼兒教育,促進教育事業的健康全面發展,全市範圍內的幼兒園只能使用教育行政部門征訂發行的正規教材和資料,否則一經發現,堅決查辦,處以重罰。理由既充分又冠冕堂皇,其實背後的真實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卓小梅也就不好否定董春燕,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在是市場經濟,強調雙贏甚至多贏嘛。」 董春燕只得搖頭,說:「雙贏多贏,你贏我贏,那麼誰輸呢?」卓小梅說:「這就是說只有贏,沒有輸。」董春燕說:「沒有人輸給你,你去贏誰的?世上有人贏,就有人輸,反過來,有人輸,就有人贏。這跟風行一時的傳銷是一個道理,上線的錢都是從下線那裡賺來的,換句話說,你是上線就能贏,就有錢賺,因為下線會給你送錢來。下線又是相對的,你是上線的下線,你找到下線後,你又成了下線的上線。只有再也找不到下線的底線,沒處可贏,只能自己兜著。說白了,上面千條線,萬條線,都是贏的最底層的底線的錢。」 卓小梅不得不點頭稱是,說:「你是說省教育廳是市教育局的上線,市教育局又是我們的上線,他們都有贏,只有我們機關幼兒園屬底線,再沒地方可贏,只認輸的份兒?」董春燕說:「要說我們就是底線,那還不見得。一萬五其實是從孩子家長那裡收上來的,家長們才是底層的底線,因為他們不可能再去收人家的錢。」 說得卓小梅吱聲不得,心想董春燕把什麼都給揭穿了。這個社會層層疊疊的結構,形形色色的人員,其實都是上線和下線的關係,不是處在上線,就是身居下線。至於誰上誰下,那就得憑本事和機遇了,本事大機遇好的有可能做上上線,沒本事機遇又差的只能甘做下線。做下線並不可怕,只要還能找到自己的下線,就有贏的希望。可怕的是做了底線,什麼都得自己兜著。那麼這個社會誰是底線呢?卓小梅想起長盛不衰的圈地運動和基礎設施建設熱潮,一項工程都是層層發包,層層有賺,叫做你贏我贏大家贏,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後輸的和倒黴的只有老百姓。因為老百姓出讓舊房後無處容身,只得把可憐的補償款和幾代人的積蓄都拿出來買房子,買下的是豆腐乾還好,若是豆腐渣,說不定小命都難保。還有出資方和建設方賺大錢後,賣苦力的民工卻拿不到工錢,吃飯和買車票回家的錢都沒著落。誰是能賺錢的上線,誰是只輸不贏的底線,不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麼? 一走神,不覺得就到了幼兒園。職工們見董春燕懷裡抱著一塊銅牌,過來看稀奇。這個說還是卓園長有辦法,不聲不響我們就示範了。那個說我們本來早就是全市的示範了,只不過一直沒掛牌而已。還有人說,示範其實是示眾,快把牌子掛到門口,讓家長和孩子們見了也得意一番。另有人說,現在就示什麼眾?得搞個揭牌儀式什麼的,熱鬧熱鬧。最不識趣的是一位年紀大點的老師,說什麼這樣高級的牌子,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惹得旁邊一位年輕老師接過話題,說這要得了多少錢呢?她一個朋友是搞裝潢製作的,在他的店裡,這種牌子最多不會超過三十元。 說得卓小梅心裡很不是滋味,忙交代董春燕,將銅牌拿到保管室收好,等教育局和事務局的領導下來搞揭牌儀式時,再釘到大門口。 進園長室後,卓小梅癡了片刻,想起馬科長的吩咐,趕緊找來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商量揭牌儀式的籌備方案。商量的結果,三人一致認為必須重點做好以下幾頂工作:一是選擇兩三個得力的主班老師準備一堂拿得出手的示範課,隨時接受領導檢查;二是精心制訂幾份科學適用的食譜,改善改善幼兒生活;三是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掃除,不留任何衛生死角;四是添置部分玩樂設施,綠化燈化美化園裡環境;五是充分做好接待領導的各項準備工作,一定要讓領導們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當然這還是三個人的初步意見,還要召開園務擴大會議具體研究一下,這麼大一個活動,沒有全園職工共同參與是搞不起來的。考慮到白天主班老師和部分園務會成員都要上課,卓小梅覺得會議還是放晚上召開。得到蘇雪儀和曾副園長的贊同後,卓小梅說:「那就先說到這裡,雪儀負責通知園務會成員,曾副園長負責通知主班老師。」 兩人走後,卓小梅打電話給馬科長,將這個初步方案報告給了她,請她指教。馬科長說:「卓園長真是利索人,一回去就開始籌備了。你把什麼都考慮到了,還用得著我多嘴多舌麼?就按你們的既定方針辦吧。」 不覺下班時間便快到了,卓小梅出了園長辦。走到樓梯頭,碰上蘇雪儀要到四樓去給楊主席發通知。卓小梅想了想,說:「這個會就不要通知他了。」蘇雪儀不解,說:「楊主席還沒正式退二線吧,他也是園務會成員呀。」卓小梅說:「曾副園長和我都找他談過了,他硬得卵一樣,不肯退。我倒要看是組織上硬,還是他個人硬。」 蘇雪儀掩嘴而笑,說:「怎麼說,人家楊主席也是個男人,有硬的本錢。幼兒園的組織都是你我這樣的女流之輩,想硬也沒有設備呀。」卓小梅的幽默細胞不知哪裡去了,臉拉得老長,說:「我一提到那姓楊的,氣就不打一處出。」蘇雪儀只好也正色道:「可楊主席也不是好惹的,怕只怕他惹事生非。」卓小梅說:「我已經敲過他,量他也不敢胡來。」 蘇雪儀也就沒再去通知楊主席,下了樓。 晚上的會議按時召開。幼兒園不像機關,會場相當於舞臺,是用來施展表演天才的,不僅正職要發表意見,副職和其他成員也要發言,而發言不是為了研究工作,僅僅是表示自己的姿態,仿佛只要姿態正確,工作幹與不幹,幹好與幹壞都無關緊要。幼兒園的事情又具體又細緻,可謂一個釘子一個眼,處處得落到實處,沒人去做具體事,務虛絕對務不出名堂。比如說少一副碗筷,吃飯時就有一個孩子只能站在旁邊咽唾沫的份兒。比如少幾張衛生紙,孩子上完廁所你就沒辦法將他弄乾淨。所以卓小梅開會時沒有習慣繞圈子,只將會議意圖簡單交代兩句,就單刀直入,針對上午定的方案,一條條逐個落實到各責任人頭上,誰有要求提要求,沒要求就按佈置的具體任務去操作。前後不到一個小時,會議結束,大家出了會議室。 來到樓下,卓小梅轉身正要回宿舍,有人輕輕喊了聲卓園長。卓小梅只得立住,環顧左右,卻不見人影。卓小梅說:「到底是誰?跟你說,我心臟不太好。」 這才從樹影下走出一個人來,原來是楊主席。卓小梅說:「楊主席你要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楊主席說:「我想向領導單獨彙報幾句。」卓小梅說:「也不看看什麼時候,明天大家還要忙工作,有什麼以後再說吧。」一邊說著,一邊打著哈欠走開了。楊主席站在地上,張著嘴巴,卻吱不得聲。 卓小梅知道是今晚的園務擴大會議沒通知楊主席,他有些想法。卓小梅就是要讓他有想法,有了想法,他才會掂量掂量自己的輕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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