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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正聽得來勁,忽有大聲的呼喊傳過來,竟然蓋過騰格爾悠揚的歌聲。楊登科不免心生好奇,按下車窗,往外張望起來。原來是有人披了只破麻袋,上面寫著一個偌大的冤字,跪伏在政府大樓前的臺階上大聲喊冤。

  如今國家正處於轉型期,利益格局變化很大,社會矛盾集中,到政府來請願上訪,甚至尋釁鬧事的不少,政府見怪不怪了,楊登科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的,不再關心外面的上訪人,按下車窗又聽起騰格爾的歌曲來。聽著聽著,楊登科覺得倦意襲來,連打幾個哈欠,頭往沙發高背上一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董志良回到車上,在楊登科肩膀上拍了幾下,他才從夢中驚醒過來。開著車快出政府大門時,只見兩位保安一左一右架著一個人往門外直拉,正是剛才的喊冤者,披在背上的破麻袋上的冤字格外顯眼。藍鳥已經開了過去,楊登科又忍不住往反視鏡裡瞧了瞧,當時就吃了一驚,喊冤人竟有點像是自己的戰友猴子。楊登科當然不敢肯定那就是猴子,因為反視鏡上沾了不少雨水,有些模糊。而且車上又坐著董志良,楊登科不便擅自停車,方向盤一打,出了傳達室。

  也許是喊冤人跟猴子有些相似吧,從此喊冤人背上的破麻袋就深深地嵌進了楊登科的大腦。尤其是麻袋上那個十分顯眼的冤字,仿佛一隻怪獸,常在楊登科眼前張牙舞爪的,欲揮之而不去。第二天楊登科抽空去了一趟市政府,想打聽昨天的喊冤人,市政府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上政府喊冤的人太多,一天要來好幾起。

  兩天后的一個上午,董志良在局裡主持局務會,楊登科趁機去了一趟侯家村。猴子家沒人,堂前屋後蛛網密佈,青苔暗生,一片破落跡象。找到鄰居一問,說猴子家半年沒住人了,猴子一直在外上訪。楊登科想,那天在市政府看到的披著破麻袋喊冤的人一定就是猴子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楊登科去了侯村長家。侯村長也沒在,說是鄉政府的人把他喊走了。楊登科只好找其他人打聽猴子的情況。原來猴子承包的藥材基地被村裡要回去劃給了園藝場,可園藝場跟芬芳公司建設的芬芳山莊已經投入使用了,猴子交給村裡的五萬元承包款卻依然沒有拿到手。為此他在侯村長屁股後面追討了一年多,開始侯村長說他的承包款村裡已經用光了,要猴子等兩三個月,有了錢就還給他。三個月後,猴子又去找侯村長,侯村長說猴子承包的藥材基地要交國土佔用稅和農林特產稅,鄉國土管理所和地方稅務所已在村裡的提留返還款裡抵扣了五萬多元,早超過了猴子的承包款,村裡已經不再欠猴子的錢了。猴子自然不服,他的藥材基地才鋪開攤子,一分錢都沒賺到就被村裡收回去賣給了園藝場,自己的損失沒得到任何補償,哪還有倒過來要自己出國土佔用稅和農林特產稅的道理?猴子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在破麻袋上寫上一個老大的冤字,披到背上,層層上訪,先是鄉里,接著是區裡,都沒有人理睬他,於是又到了市里。

  楊登科不免要聯想到何場長送給自己和董志良的那三十萬元錢,何場長說是從芬芳公司多撥給村裡的地皮款裡返還的,當初村裡怎麼不從裡面拿出五萬元還了猴子那筆承包款呢?但楊登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以芬芳公司為軸心,環繞周圍的何場長董志良包括侯村長和他楊登科,可說是一個緊密的利益共同體,彼此之間的權錢交易也好,錢錢交易也好,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了延續以後的合作,以繼續獲利。至於猴子,跟這個利益共同體沒有關係,誰有義務操心一個鄉下普通農民的承包款?

  不過猴子究竟是楊登科最要好的戰友,楊登科心裡怎麼也放心不下他。何況他的遭遇跟這個芬芳山莊有關,如果芬芳山莊和何場長沒通過侯村長買下猴子的藥材基地,讓猴子能經營下去,他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而芬芳山莊的始作俑者便是董志良,楊登科不僅天天跟董志良在一起,還得了那十五萬元的好處,自己能不愧對猴子麼?

  從侯家村回來後,楊登科又去了市政府。他已經想好了,如果碰得著猴子,無論如何要把他勸回去,就是從自己那十五萬元裡拿出五萬元,以村上的名義償還猴子的承包款,自己也樂意,反正那錢本來就不應該屬￿他楊登科的。楊登科有一個預感,猴子再這麼一路上訪下去,事情如果鬧大了,遲早會把自己和董志良一起牽出來的。而且那十五萬元現金老是跟向校長的詩集一起堆在煤屋裡,也不是個辦法。為此楊登科心裡一直是懸著的,總想著轉移到更妥當的地方,卻一直沒能兌現。

  可政府裡的人說,猴子自那天被保安趕出大門後,再也沒到政府去過。楊登科只好去了市委,市委裡的人對幾天前披著破麻袋在辦公大樓前跪了半天的喊冤人有些印象,說那天被信訪辦的人扯走後就再也沒見他的影子。楊登科有些著急,政府市委都找不到猴子,他又不在侯家村,到底去了哪裡呢?會不會有人把他做掉了?楊登科搖搖頭,否認了這個猜測,不就是五萬元錢麼?還不會有人蠢到為這麼點錢去謀一條命吧?

  晚上回到家裡,楊登科跟聶小菊提到猴子,聶小菊也是無限感慨,說好多人都在芬芳山莊那裡得到了該自己得到和不該自己得到的東西,卻讓猴子這樣的弱者吃了這麼大的虧。還說猴子也是沒有什麼背景,不然五萬元錢的事早就擺平了。

  論及猴子的去向,聶小菊提醒楊登科,猴子是不是到省裡上訪去了。楊登科就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也不知猴子能否在省裡上訪出名堂。楊登科心裡很矛盾,他希望猴子能上訪出名堂來,這樣他也許還能要回那五萬元承包款子;又希望猴子上訪無果,因為萬一上面追查下來,還不知道會引出什麼後果來呢。

  楊登科和聶小菊的猜測沒有錯,猴子果然跑到省裡上訪去了。這是楊登科一位在市委信訪辦開車的熟人親口告訴他的,說省委有關領導已經對貴都市提出了嚴厲批評,竟然讓猴子這樣倔強的上訪者沖進了省委大院,同時責令市委立即去人把猴子接回來,然後將處理結果向省委領導和省信訪部門作出專題彙報。

  楊登科特意把這個信息反饋給董志良,他好像並不怎麼在乎,楊登科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過了三四天,楊登科又去了趟市委,聽說猴子已被人從省裡接了回來,並遣送回了侯家村。不過市里不再對猴子的事不管不問,已按照省領導的指示精神,安排專人展開了全方位的調查。楊登科深感不安,總覺得猴子的事跟何場長送給他和董志良的錢有什麼聯繫。

  楊登科也許是做賊心虛,預感到這兩天要出什麼事,所以弄得坐臥不寧,下午又開著車出了九中。趕到侯家村,還是沒見到猴子。村裡人說,猴子是被小車送回去的,可小車開走沒多久,又來了幾個人把猴子悄悄帶走了。

  那麼猴子被帶到哪去了呢?村裡人不得而知。楊登科在村裡村外轉了許久,又打聽了不少人,還是沒打聽到猴子的去向。後來楊登科到猴子屋後去看了看,猴子承包過的那塊藥材基地早已被圈入芬芳山莊的高牆內,舊跡無覓。

  垂頭喪氣回到城裡,楊登科也沒心思回家,走進一個小店子,喝了半宵悶酒。半醉半醒回到九中,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上了樓,正要拿鑰匙開門,手機突然響起來。一看是何場長的司機小馬的手機號子,楊登科頓時感到不妙,酒一下子全醒了。撳下綠鍵,小馬那急促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是楊科吧?」楊登科說:「我是,小馬你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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