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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這天的黨組會散得比較早,會後董志良還要出去辦事,上了楊登科的車。楊登科只在家裡呆了一個多星期,臉上的疤痕一消失就上了班。

  出了農業局,董志良用一種淡淡的語氣告訴楊登科,黨組已提議通過了關於提拔他做辦公室副主任的決定。儘管這是楊登科預料之中的事,但他眼前還是晃悠了一下,激動得差點要風癱了。不過楊登科還是堅持著不讓自己風癱,因為他得繼續為董志良開藍鳥。

  陪董志良辦完事,楊登科還是沒法抑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下班回到家裡,讓聶小菊炒了幾碟家常菜,自斟自酌起來。登科進步的夙望終於實現了,這可是一個不小的臺階。楊登科想好好犒勞犒勞自己,享受一下成功的喜悅和自豪。

  因為是在家裡,不用推杯換盞,不用虛與委蛇,自然喝得隨意放鬆,暢快淋漓。慢慢楊登科就有了一些醉意,眼前模糊起來,桌旁的老婆和楊聶成了重影。楊登科莫名地想起不久前聽到的一則小笑話,有些按捺不住,就支開楊聶,說給聶小菊聽。

  說是一位當幹部的走進酒店喝酒,剛喝得起勁,有人進來說:「高聲你的專車被小偷開走了。」他立即跑出去,到了門邊才想起自己沒有專車,轉身進了酒店。喝了兩口,又有人進來說:「高聲,你二奶跟人跑了!」他趕緊跑出去,朝一部正行駛著的小車追了一段,忽想起自己沒有二奶,又回到酒店裡繼續喝酒。喝得正痛快,又有人跑進來說:「高聲,你已經提拔做領導了。」他慌忙跑出去,打的趕到組織部,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名字不叫高聲。

  聶小菊沒覺得這個笑話有什麼可笑的,說:「你們這些臭男人,成天就想著專車二奶和當領導。是不是當領導就是為了擁有專車二奶,有專車二奶的就是領導?」楊登科說:「這當然不是絕對的。不過行走在這個世上,想出人頭地,卻是人之常情,沒什麼錯。不想做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當領導的幹部也不是好幹部嘛。」

  也許是得意,楊登科話也多起來,繼續發揮道:「你想李清照一女流之輩,還生當為人傑,死亦做鬼雄,何況我等鬚眉男子?不過我知道自己這輩子是做不了人傑了,但作為一介小小司機,最重要的無非就是開好車子,傍緊主子,找准位子,賺足票子,掙夠面子。這就叫做五子登科。五子是有因果關係的,前二子是前提,有了這樣的前提,才可能謀得到自己的位子,有了位子,才可能賺得到票子,金錢社會,自然是有票子才做得起人,才夠面子。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人生在世,活得沒有臉面,真是生不如死啊。」

  說著話,楊登科並沒忘了往嘴巴裡灌酒。聶小菊知道男人的習性,得意了就跟馬尿過不去。何況平時楊登科也難得放鬆一回,也不怎麼阻攔他,任他喝個滿意。

  慢慢酒勁就上來了。

  怪就怪,酒勁上來了,得意勁卻下去了。楊登科竟然生出無限感慨,心想自己現在已經做上了辦公室副主任,可說是如願謀到位子,正式登科,步入官員行列,雖然是最基層最小的官。但再基層再小的官也是官,已經完成了從民到官的歷史性轉折和重大飛躍,不用將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了。換句話說,只要不是普通老百姓,就人模狗樣,算有面子了。可這面子是用什麼換來的?是用裡子換來的啊!裡子是什麼?裡子是人的尊嚴,裡子是人的靈魂,裡子是人那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內心。這麼多年以來,誰知道自己的裡子受了多少壓抑,挨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傷害?

  一時間,楊登科不禁百感交集,像打爛了五味瓶,甜酸苦辣鹹一齊湧上心頭。他一輩子也沒法忘記曾經的那些屈辱:巴結領導,領導不屑;討好群眾,群眾不理;求人辦事,事沒辦成,還要受人耍弄,甚至拿著亮花花的票子都送不出去。還有更難忘懷的,就是兩個多星期前的那個下午了,現在想來,兩位歹徒的拳腳和磚頭其實僅僅傷著一點皮毛,只有自己給自己的那一刀和那一磚頭,才真正地傷及到了自己那深深的裡子。

  楊登科忽然莫明其妙地想起那次和鐘鼎文在海天歌廳見識過的那個人妖來,當時覺得那是一種戕害人性的嚴重變態,如今思之,自己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變態呢?只不過人家的變態是肉體上的,而自己的變態則是深層的精神和靈魂上的。這麼說來,自己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人妖了。

  這麼想著,楊登科忽覺鼻子一酸,通紅的眼睛越發混濁了。

  聶小菊見楊登科神色不對,去衛生間拿了條濕毛巾,想讓他抹把臉,清醒一下頭腦。回到客廳,便見楊登科涕泗橫流,眼睛不是眼睛,嘴臉不是嘴臉了。聶小菊知道不能再讓楊登科這麼喝下去,奪走他的杯子,把毛巾塞到了他手上。楊登科卻扔掉毛巾,拿起酒壺往嘴裡倒。聶小菊又伸手過來搶走了酒壺。楊登科勃然大怒了,猛地一腳踢翻桌子,桌上的碗筷杯碟嘩啦啦砸到了地板上。

  望著一片狼藉的屋子,楊登科怔了片刻,忽然蹲到地上,抱頭痛哭起來。

  其實那不是哭,要知道,男人是不會哭泣的。確切點說那是嚎。這天晚上,楊登科直嚎得昏天黑地,哭得風聲鶴唳,好像已到了世界末日一樣。

  聶小菊並不生氣,也不去理睬楊登科,任他嚎個夠,只低了頭揀拾地上的東西。等聶小菊收拾乾淨屋子,楊登科也停止了嚎叫,安靜下來,最後孩子樣歪在沙發上沉沉睡去。聶小菊沒法搬他到床上去,又怕他著了涼,就抱來一條被子蓋到他身上。

  這一頓酒醉,這一頓嚎哭,讓楊登科將心頭的塊壘都釋放了出去,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就沒事人一樣了。他好像將昨晚的事都忘了個一乾二淨,一邊吃著聶小菊準備的早餐,一邊聊起閒話來。放下碗筷,楊登科就精神飽滿地出了門。

  走進農業局,上班時間還差五分鐘,院子裡靜悄悄的。楊登科覺得自己已是辦公室副主任,身份不同以往,心情暢快,九中到局裡的那段距離也縮短了。這就叫做春風得意馬蹄急啊!楊登科終於體會到了這句老話的真正含義。

  不一會董志良和蔡科長進了傳達室。楊登科正要上前跟他們打招呼,董志良先向他招了招手。楊登科一路小跑到了董志良身邊,說:「老闆有何吩咐?」董志良說:「剛才我跟蔡科長說了個意思,今天就將你那副主任的文給下了。」楊登科說:「謝謝領導的栽培!」

  董志良笑望著楊登科,說:「你現在可是楊主任了,本來我也不好再讓你當主任的給我開車,只是要找到滿意的司機並不容易,所以還得委屈楊主任跟我跑一陣子,等物色到可以接替你的人選後,你再交出方向盤,多管些辦公室的事。」楊登科忙說道:「老闆這是批評我了,我可沒把自己當什麼主任看待。你可千萬不要物色司機,我不想也管不了辦公室的事。我沒別的能力,就開開車還行,我要一心一意給您開藍鳥,開一輩子。」

  如果想給領導開一輩子的車,那又急著轉幹提拔什麼呢?楊登科這話也太假了點,董志良還能聽不出來?但也是怪,這明明白白的假話聽著就是順耳,仿佛竹制的癢抓,撓得董志良渾身舒服,輕輕笑道:「誰叫你給我開一輩子的車了?若是這樣,那國家還費盡周折將你轉幹提拔做幹嘛呢?」

  董志良這話說得確有水平,好像壓根就不是楊登科想轉幹提拔,而是國家缺少他這麼一個難得的人才,非將他轉幹提拔不可似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國家幹部嘛,國家不讓你轉幹提拔,你還真轉不了,提不了,既然國家轉了你,提了你,那你跟國家的關係就非同一般了,也就是常說的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了。

  辦公室副主任屬￿副科級,在局裡也算是中層領導了,雖然還是並不入流的所謂領導。要在一年多以前,楊登科可是連想都是不敢這麼想的,不期然一轉眼,自己就是國家幹部,就是領導了。楊登科自然別提有多麼舒暢了。由於是初做領導,缺少歷練,涵養還不夠,這舒暢就明明白白寫在楊登科臉上,旁人都明顯地感覺出來了,說:「楊科哪,看你面色紅潤,印堂發亮,如果晚上停電,只要你在場,那些應急燈什麼的怕是不管用了。」楊登科說:「你們說得也太誇張了。」心裡頭卻直樂呵,好像有什麼東西總是按捺不住欲往外蹦似的。

  按照董志良的指示,蔡科長當天就把局黨組任命楊登科為辦公室副主任的文件打印了出來。還把楊登科叫到政工科,讓他看了看文件,告訴他過幾天局裡要開大會,到時就會當眾宣佈的。當然蔡科長會將文件發放到各科室,讓大家知道黨組的正確決定。

  聽蔡科長如此說,又見散發著油墨香味的紅頭文件上十分醒目地印著楊登科三個字,楊登科如沐春風,一份從未有過的成就感跟著奔騰的血液漫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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