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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偏偏教導主任不服輸,心想教育局一些句子都寫不通的局長科長之類的人物,常常把一些學習心得一類的東西編輯成冊,跟教材和教輔資料一起攤派到下面學校搭售,向校長的詩歌雖然不比北島顧城,卻多少還有些檔次,幹嘛卻不可以在自己學校裡銷一部分呢?就說服各位班主任,發動學生購買向校長的詩集。說是發動,其實是強行推銷,學生家長意見很大,舉報信都寫到市委有關領導那裡去了。市委領導見了舉報信,批示教育局領導查處,教育局領導特意跑到九中來,找向校長和教導主任談了半天的話,只差沒在全市教師中通報批評了。向校長沒法,只得讓教導主任把推銷出去的詩集一本本收回來。

  這件事讓向校長心裡發梗,久久無法平復。他深感知音難覓,詩風不續,從此再不言詩。還把成捆的詩集往窗外扔了出去,然後跑到樓下,準備點火燒掉,以祭奠已逝的詩魂,那份淒慘和悲涼,簡直不亞於黛玉葬花。還是教導主任發現了,甚是過意不去,忙拖開向校長,把詩集搬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楊登科開始還不明白聶小菊跟他敘述向校長這個故事的意圖,說:「這與你要做實驗班班主任有什麼關係?」聶小菊怪楊登科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說:「這是向校長的傷心事,我們把他心頭的傷口抹平了,那實驗班的班主任不就是我的了?」

  楊登科也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說:「那又怎麼個抹法?」聶小菊說:「你現在就開始給我進修朦朧詩。」然後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向校長送的詩集,往楊登科前面遞。楊登科接住,說:「你書架上還有向校長的詩集,怎麼沒聽你說起過?」聶小菊說:「什麼年代了,誰還讀詩?何況是這些佶屈聱牙的朦朧詩,跟你說你也不會感興趣的。」楊登科說:「那不見得,向校長是熟人嘛,熟人的作品親切。」

  前面有過敘述,楊登科雖然是一介司機,但在電大讀過兩年中文專業,所以比一般司機肚子裡多些墨水。楊登科當下就翻看起來。向校長的詩集叫做《殘缺的寂寞》,還真是朦朧詩的味道。楊登科在電大裡接觸過一些新詩,包括北島顧城他們的詩,如今還有些印象。比較喜歡的還是戴望舒《雨巷》那種詩,語言清新,意境美麗,至少沒有閱讀障礙。向校長的詩屬￿晦澀難懂一類,楊登科像咬沒蒸熟的牛筋一樣沒法咬爛。卻仍然硬著頭皮咬,因為這牽涉到自己能否做上董局長專車司機的大事。也是怪,多咬得幾下,還真咬出了一點詩味。楊登科很得意地對聶小菊說:「朦朧詩其實還是有意思的嘛。」聶小菊就取笑他說:「跟做領導專車司機一樣有意思吧?」

  這天上午楊登科瞅準時機,去了一趟向校長的辦公室。剛好向校長沒事在桌前翻看當日的報紙,見楊登科推門進來,便給他移過一張椅子,說:「楊科今天不是走錯門了吧?」向校長也知道農業局的人都喊楊登科為楊科。楊登科一屁股頓在椅子上,說:「錯不了,今天剛好局裡沒事可做,回得早,特意來校長大人這裡坐坐,沾點文氣。」向校長說:「太感激楊科了,政府要員光臨敝校,可是我們的榮幸。」

  開了兩句玩笑,楊登科不露痕跡地把話題挪到了詩歌上。以往這樣的話題是最能吊起向校長的胃口的,這天他卻臉色大變,警惕地瞧著楊登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楊登科知道詩集風波過去不久,向校長心有餘悸,還以為楊登科是居心不良,借此挖苦他呢。楊登科也不做解釋,信口背誦道:

  夜的臉上你是否看到

  光的刀子劃過的傷痕

  閃亮的刃上你是否聽到

  鮮血流過的餘響

  黑暗的巨浪向我走來

  從陽光茂盛的深處

  時間呈一條長長的空白

  死亡的寧靜驟然隆起

  在我體內濺起一片光芒

  這是向校長詩集《殘缺的寂寞》裡的句子,楊登科是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才背了下來的。向校長對這些句子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當年他可是嘔心瀝血一個字一個字摳出來的。可時過境遷,尤其是遭受詩集風波之後,向校長已經不願再去觸及這些讓他傷透了心的詩句,卻萬萬想不到竟然還有人能流利地把它們背誦下來,向校長受寵若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目光久久停留在楊登科的臉上,像是不認識他似的。

  楊登科知道自己這一招見了效,趁機說道:「向校長您別看我是個摸方向盤的,年輕時我也算是半個詩人,只是以後社會越來越世俗化,人們只崇拜權力和金錢,將文學和詩歌撇到了一邊,我們這些人也為生計奔忙去了,慢慢跟心愛的詩歌拉開了距離。其實內心深處我一直為詩歌保留著一片空間,所以這幾天偶然翻看書櫃,意外地發現了您送給聶小菊的《殘缺的寂寞》,打開仔細一讀,卻放不下手了,覺得詩味好足的。像剛才那些句子,我的確是太喜歡了,多看兩遍,就沒法忘記了。」

  楊登科一席話,讓向校長感激不已,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他趕忙起身到櫥窗裡拿出一隻一次性紙杯,泡了只有教育局領導來了才會拿出來的新鮮龍井,雙手遞到楊登科手上,說:「楊科您是九中的女婿,又住在學校裡,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怎麼卻從沒聽聶小菊說過您有詩才呢?要不我早就向您請教去了。」

  楊登科喝一口燙嘴的茶水,說:「向校長您這可是批評我了,我僅僅是愛好而已,談不上什麼詩才,敢讓你請教?原來我也不知道您的詩名,當初小菊拿了你的詩集也沒跟我說一聲。以後您可要多多點撥喲。」向校長說:「哪裡哪裡,您是高人。」

  兩個人就這麼說到了一處。真是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兩人又就詩論詩討論好一陣,楊登科覺得這天是投石問路,目的已經達到,便見好就收,起身走人。向校長送他到門口,說:「有空上我家去坐坐,我要專門送您一本《殘缺的寂寞》作為紀念。」楊登科忙打拱手,說:「今天我來你這裡,就是討詩集的,只是你不開口,我還不好意思呢。」

  向校長在楊登科肩頭拍拍,說:「什麼不好意思,這是應該的。黃金易得,知音難覓啊。本來過去辦公室裡還有幾本,後被我通通掃地出門了。一定找一本,送上門去,請您指正。」楊登科說:「那怎麼好意思呢?您有空時,我上您家去拿。」

  果然向校長等不及楊登科上門,第三天晚上就親自拿著《殘缺的寂寞》,敲開了楊登科家門。楊登科和聶小菊高興地迎住向校長,把他請入書房,免不了好茶好煙款待。寒暄著,向校長把簽了名的詩集呈送到楊登科手上,那樣子竟像是文學青年給文學前輩送交習作。前兩年說寫詩的比讀詩的多,現在只有寫詩的,沒有讀詩的,因此好不容易碰上一個讀詩的,寫詩的低聲下氣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儘管楊登科還不算真正的讀詩的人。

  楊登科謝過向校長,鄭重其事地拿出家藏牛皮紙,裝著很崇拜向校長的樣子,認真把詩集包好,這才愛不釋手地小心插進書櫃最顯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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