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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沈天涯怎麼也想不到背後還有這樣的插曲,早知如此,當時他就會堅持不讓老張他們將馬如龍的桌子挪開,給他留一個位置在那裡了。

  不過就是留了位置,馬如龍遲早也是會知道沈天涯已經取代他做了預算處長的。

  一時間兩人都無語了。好一陣羅小扇才撇開馬如龍的話題,側首望望沈天涯,說:「這個預算處長的位置是好多人求之不得的,現在終於挪到了你的屁股下,你也算是大功告成了,換了我早就躊躇滿志春風得意了,怎麼你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沈天涯笑笑,說:「我躊躇滿志春風得意的時候,難道要請你到一旁當拉拉隊?」

  羅小扇就挖苦起沈天涯來,說:「不要以為黨和人民給你的位置還不夠高,可你這個預算處長的位置卻不是誰都能弄得到的。就拿昌都市來說吧,哪個單位沒有十幾個局級副局級幹部?真是路邊掉下一片樹葉也要砸著幾個,可一般單位的局級副局級,誰手中有預算處長這樣的大權?預算處長如果跟那些所謂的局級副局級在一桌喝酒,保證那些馬屁精會先給你預算處長敬了酒,才會再去理睬他們。」

  沈天涯見羅小扇說話像拿著鐮刀割草一樣,沒去打她的岔,讓她過足嘴巴癮。羅小扇又放慢語氣道:「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我知道這個預算處長並沒給你帶來預期的成功的喜悅和得意,你心頭好像淤積了什麼,一時化解不開似的。」

  沈天涯暗暗一驚,心想這個女人真厲害,竟然一語道破了天機。他不得不承認道:「我也感到奇怪,原來我以為做了預算處長,我會為此激動不已的,雖然不會像範進中舉那樣變成瘋子,但至少也會拿瓶好酒,約上幾個好友彈冠相慶一番,誰知得知局黨組通過了我的任命時,我卻怎麼也激動不起來,找不到一點感覺。」

  羅小扇望著遠處一點點幽黯下去的天邊。緩緩說道:「這才是你沈天涯啊,你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而不是小人。」

  沈天涯一時沒明白過來,說:「什麼年代了,誰還會拿君子小人這樣生硬的道德標準去衡量一個人?」羅小扇說:「如果做上這個預算處長就洋洋得意,那就說明你是一個小人。」沈天涯說:「你說得太嚴重了,怎麼能這麼看人?」

  羅小扇沒有反駁沈天涯,卻說出一番道理來,讓沈天涯不得不折服。她說:「我有一個朋友,是做生意的,她曾跟我說過她發財之後的感觸,說沒發財之前天天盼發財,發財之後一點也興奮不起來,相反覺得沒一點意思。」

  沈天涯認為升官與發財不好比,說:「發了財,稅務來了,親戚朋友來了,黑社會的人也來了,自然沒一點意思,升了官卻沒有這樣的麻煩。」羅小扇說:「這還不是主要原因,問題出在財富積累的過程。我那朋友就跟我說,她的錢或者說她的原始積累,沒有幾個是正當途徑得來的,都是從歪道上賺來的,事實是在當今的社會裡,你想通過正當途徑發財,幾乎沒有一點可能。正因為錢的來路不正,發財後她才一點感覺找不到,無論如何也激動和興奮不起來。」

  沈天涯聽懂了羅小扇話裡的意思,說:「你是說,我這個預算處長也來路不正?」羅小扇說:「不完全是,但也不完全不是。官場和商場一樣,僅僅走正途也是難得成氣候的,這恐怕已是不爭的事實。」沈天涯說:「看來你是把我看扁了。」

  羅小扇摳出石縫中間殘留的雪塊,一伸手投了出去,說道:「你沒扁,還是那麼立體。」接著又說:「馬如龍住進醫院後,預算處長空了好幾個月就是定不下來,你說這正常嗎?我是說,憑你沈天涯的才華能力和敬業精神,是完全勝任預算處長這個職位的,如果你憑此做上了預算處長,保證你會欣喜若狂,激動不已,覺得非常有成就感。可你不是憑這一點上去的,至少不是完全憑這一點上去的,你還花了不少詩外功夫,你因此才沮喪自憐,覺得怎麼也找不到感覺。」

  羅小扇這是拿了一把刀子,將沈天涯內心深處的隱秘一點點剝了出來。

  沈天涯一時吱聲不得,任羅小扇繼續說道:「所以我才說,你沒有為自己通過詩外功夫做上預算處長而得意,說明你良知還在,如果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你這就是真正的小人得志了。我們呆在機關,除了跟財政局的人打交道外,偶爾也跟財政局以外的官場上人有過一些接觸,他們不惜代價討好領導,用行話說叫做給領導下藥,終於弄到一官半職,照理他們應該為自己的成功得意,感謝領導的栽培,可他們沒有成就感,見了領導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一轉身就罵領導的娘,說這位置本來就應該是他的,那藥下得冤枉。」

  沈天涯不得不佩服羅小扇,她一下子切中了問題的要害。羅小扇話匣子一時關不住,繼續說道:「如果有一天,發了財的人發得問心無愧,敢為發財而激動,升了官的人升得痛痛快快,敢為升官而得意,那這個社會就算健康了。」

  羅小扇越說越來勁,沈天涯覺得這又不是搞學術研討,完全犯不著這麼嚴肅,說:「你這麼深刻,在非稅收入處做一個副處長真是埋沒了,你應該去做一個心理醫生,或從事高深的哲學研究。」羅小扇舉起拳頭砸向沈天涯,說:「我不是在為你操心嗎?你倒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諷刺起我來了。」

  沈天涯撈住羅小扇那只再一次砸過來的拳頭,說:「感謝你的理解,只有你懂得我呀。」

  羅小扇將頭偏了偏,擱在沈天涯肩膀上。兩人就這麼靜靜地靠著,黃昏的清寂和雪後大地清新的氣息,讓人無比陶醉。

  也不知過去了許久,羅小扇才抬起頭來,推推沈天涯,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下來等你嗎?」沈天涯說:「你是怕我呆在這公墓裡永遠也不回去了?」羅小扇說:「你回不回去關我什麼事?」沈天涯說:「你至少少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羅小扇搖搖頭,說:「我是擔心那十四萬元鎖在保險櫃裡要生蟲了。」

  沈天涯沒有直接回答羅小扇。他想告訴她,檢察院已經關心過他們貸給東方公司的那筆款子了。但沈天涯沒說出口,他不想讓羅小扇背上這個包袱。沈天涯收回正癡望著遠處的山影的目光,說:「去年底財政廳預算局給昌甯縣楠木村解決了十六萬元修路經費,文件都起草好了,誰知昌都市財政收入嚴重短收,我答應好郭清平,已安排給昌寧縣委的經費被砍掉,由於你也清楚的原因,我只得臨時讓曾長城暗渡陳倉,將已經屬￿楠木村的錢重新戴帽給了昌寧縣委,為此事我至今還感到問心有愧啊。」

  羅小扇聽出了沈天涯話裡的意思,說:「你是想將保險櫃裡的錢交給楠木村?這個主意還不錯,一是減輕點你的內疚,二是為楠木村做件實事,三還可以使我們免犯錯誤。」沈天涯說:「知我者,小扇也。原先我打算元旦一過,把處裡的事情處理一下,就約上你去一趟楠木村,把這筆交給他們,不想多出馬如龍這事,給拖住了。」羅小扇說:「馬如龍不是人土為安了麼?下周我們就出發吧。」

  沈天涯無奈地搖了搖頭,憂心忡忡地說:「十二月份挖地三尺,稅源已盡,而入庫資金皆已撥出去,元月份的工資還沒籌攏來,二月份更是沒有著落,又適逢春節,政府除要給幹部職工撥付工資過年外,還要拿錢慰問下崗工人,保障離退休幹部職工養老金的及時足額發放,同時要應付突發事情的發生,也就是常說的三保:保吃飯,保運轉,保平安。面臨這重重壓力,傅尚良急得不得了,今天上午就在殯儀館跟我打過招呼,馬上把賬算出來,向市委市政府彙報一次,讓領導們一起來出主意,免得到時財政一家擔責任,這責任可不是哪個部門能擔當得起的。這麼個特殊時刻,你看我走不走得開?」

  羅小扇把頭撇向一邊,不無譏諷地說:「你真是杞人憂天,動不動就給我做形勢報告,以後不許開口閉口就是稅源呀,收入呀,責任呀什麼的,在局裡這些陳詞濫調已經把耳朵灌得滿滿的了,好不容易離開那個地方,你這又來了,誰受得了?」沈天涯說:「我這不是在商言商嗎?吃人家的飯就要服人家的管嘛。」

  沈天涯的話沒說完,一隻山鼠忽然從他們背後的雪地裡撲出來,彈到羅小扇懷裡,然後驚惶失措地逃走了,嚇得羅小扇尖叫一聲,撲人沈天涯懷裡。沈天涯望著那只山鼠鑽人前方不遠處的樹洞,拍拍羅小扇的肩膀,說:「沒事啦。」

  羅小扇卻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偎在沈天涯胸前,不肯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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