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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忽然一陣風至,喬不群翕翕鼻翼,聞到一陣濃郁的香味。那是喬不群熟悉而久違的桅子花香。循著風向望去,對面溪岸上方搖曳著半坡桅子樹,黃花正豔。坡下隱約有條石板小路,蜿蜓而上,直入桅子花開之處。聞著花香,喬不群舉步上前,跨過溪間木橋,沿幽幽石板路,朝坡上走去。小白留下小左守車,快步追上喬不群。

  來到桅子樹下,花香更濃。聞香憶故人,喬不群默念著李雨潺,只恨見花不見人,心頭悵惘。茫然四顧,桅子深處似有簷角翹立。一路尋過去,原來是一座涼亭。抬步入亭,發現亭後還有一處高坡,坡上古木森森,半掩著數座青磚碧瓦建築。喬不群知道到了哪裡,沒有猶豫,躬身往坡上走去。到得近前,正是古色古香的寺廟,大門上方寫著碧崖寺三個字。抬步邁入寺內,寬寬闊闊的院落,菩提悄立,墨竹輕搖,蟬聲如縷。也許是地處偏僻,寺裡香客寥寥,略顯清寂。

  喬不群不信佛,卻還是從身上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投進功德箱裡。又買了香蠟,供到香案上,給堂上的佛像鞠了三個躬,願佛祖庇護,前程無礙。同時也請佛祖大慈大悲,保佑養育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桃林百姓,豐衣足食,平安萬福。

  喬不群又燒香又拜佛,煞有介事的樣子,閑著的小白開始還覺得好笑,後來也受感染,購香點蠟,上前敬過菩薩。

  兩位正在禮佛禱告,忽有婀娜身影自一旁飄然而過。出售香蠟的小師傅朝那身影跟過去,一邊喚了一聲愚禪師傅。小師傅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蚊蟲叫一樣。可寺裡安靜,喬不群耳又尖,以為小師傅叫的是雨潺師傅,心頭一動,忙掉過頭去。

  可那婀娜身影只在廳柱旁晃了晃,便綽綽約約,向後堂飄然而去。喬不群很是驚異,那身段,那側影,明明就是李雨潺無疑,儘管緇衣緇帽,尼服於身。只是李雨潺分明下了廣東,怎麼又會出家為尼,突然出現在這碧崖寺裡呢?喬不群往前邁了兩步,欲追上去,倏忽間,那身影已隱入後堂,杳然無跡。喬不群不甘心,低首問旁邊的老和尚:「剛才那女師傅經過此處,小師傅叫了她一聲雨潺師傅,她也是寺裡的師傅嗎?」老和尚說:「那不是雨潺師傅,是愚禪師傅,愚頑的愚,禪宗的禪。」喬不群哦一聲,說:「您這不是寺廟嗎?怎麼有僧又有尼?」老和尚笑笑說:「施主到咱碧崖寺來得不多吧?您有所不知,這就是碧崖寺不同於別處的地方,寺旁有庵,庵與寺連,僧住寺,尼住庵,又可共同打理佛事,以侍奉山下來的善男信女。」

  喬不群想起那次在廬山,論到桃林城外的青雲寺,李雨潺也說過寺旁有庵的話。莫非她早有出家念頭,去廣東陪伴母親只是個幌子,真正目的則是虔心向佛,寄身于這方外世界?果真如此,剛才那位女師傅應該就是她了,只不過是諧雨潺之音,取了個愚禪法號。正心存疑慮,要問個明白,剛好有香客進來,老和尚已別轉頭去。

  喬不群不再糾纏老和尚,悻悻然低頭退下。可他心裡沒法放下愚禪師傅。恍惚間總覺得愚禪師傅就是李雨潺,儘管只瞟見側影,沒看清正面。還有她那輕盈的步伐,也是喬不群再熟悉不過的。若是李雨潺,她為什麼又不理睬你呢?你和小白就站在堂前,她還能認不出來?

  當然感覺僅僅是感覺,也許是你太想念李雨潺了,見了個與李雨潺氣質有些相似的愚禪師傅,以為就是李雨潺本人。只是你記念著李雨潺,就有與她相似的愚禪師傅飄然出現在面前,這也太巧了點吧?

  還有那愚禪的法號,也挺有意思的。禪是智慧和覺悟的意思,前面冠以愚字,彼此似乎矛盾,實則深意存焉。想世間之人,也實在太聰明了,總自以為多了不起,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連上天都不放在眼裡,說什麼人定勝天。其實這不過是自作聰明,往往從聰明出發,最後只能抵達愚蠢,誤人又誤己。假如反過來,大家都愚一點,笨一點,傻一點,不要太過聰明,凡事有所顧忌,有所收斂,有所為,有所不為,也許我們就不會自鳴得意,自以為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怪不得聖人要說大智若愚,還說智可及,愚不可及,原來愚才是最高的智慧和覺悟。

  想到這裡,喬不群又暗笑起自己來。從一個法號,又生出這麼多的感慨,你這是不是也是自作聰明?還是少自作聰明,甘做愚人好。至於愚禪二字到底是不是喬不群所理解的這個意思,恐怕只有愚禪師傅本人才有解釋權。

  這麼無聲地慨歎著,抬腿要出寺門時,又發現門旁的菩提樹後還有條小門。喬不群掉過頭,走了進去。裡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有小路逶迤通向後山。山上綠竹成林,竹林背後則是壁立高崖,紫雲如袂。喬不群正徜徉之際,猛然間,雲崖上似有婀娜身影晃悠,仿佛就是剛才見過的愚禪師傅。喬不群又驚又喜,恨不得身生雙翼,立刻飛上高崖,靠近那妙曼身影。

  然而喬不群剛閃過此念,再定睛細瞧,那身影已消失得了無蹤跡,不知去向。境由心生,是不是自己花了眼,起了幻覺?喬不群疑惑著,不由自主邁步上前,穿過空地,走進竹林,往崖上攀去。

  好不容易上得高崖,才發覺路盡崖斷,斷崖另一邊竟是刀削斧劈般的絕壁。絕壁下有萬丈深淵,令人目眩,不寒而慄。好在絕壁前圍了石欄,不會有什麼危險。手扶石欄,極目望去,遠近高低的山巒層層疊疊,宛若洶湧的波濤般,很是壯觀。

  喬不群驚奇不已,想不到能在碧崖寺後山上,收穫到這份意外風景。怪不得毛澤東要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在石欄旁佇立良久,面對浩瀚無邊的大自然,喬不群變得異常坦然平靜,竟然可以不思不想,已然忘記自身的存在,仿佛自己已變成一座山峰,一塊青崖,一棵樹木,或是一抹似有似無的霧嵐。甚至什麼都不是,早已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裡,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無聲無息,不留任何痕跡。

  直到身上被風吹得發涼,猛然打一個冷戰,喬不群這才意識到該下山了。轉過身去,只見不遠處的石壁上刻有淩雲崖三個字,筆鋒雄健,入木三分。更有意思的還是旁邊兩句話: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

  下山回到車上,這兩句話仍在喬不群腦袋裡縈繞著,揮之不去。人生在世,又有誰不在發上等願?發上等願,能結中等緣,享下等福,已經很不錯了,只怕種的西瓜,結的芝麻,甚至什麼都不結,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至於想處身于高處平處寬處,更不好說了,芸芸眾生,大部分人都只能容身低處窄處凸凹不平處,難有太大作為。

  小車已出桃林地界好遠,行駛在鄰市地面上。車前的路越發狹窄,讓喬不群不禁想起自己的仕途,本來越走越寬闊,忽然一個轉折,又到了窄處。看來人想向寬處行,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世間路千條萬條,別說選擇起來困難,更多的時候還由不得你去選擇,命運似乎早就給你安排好了,你想走寬處,等著你的卻是窄處。

  腳下的路由不得自己,可你心頭還有一條路,那則是你的自由了,你可以走出一條寬寬闊闊的心路來。喬不群想起寬心一詞,心都可以寬,心路自然亦可越走越寬。

  這麼想著,喬不群心頭豁然開朗,連眼前的路似乎也不再那麼狹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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