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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一晃春節來臨。以往的春節,方浩總是帶著夏雨和兒子到鄉下去過的。吃了板栗的三七而少了發病,變得越來越結實的兒子,大概又想起在鄉下受奶奶嬌寵的滋味,鬧著要到鄉下去,可方浩下不了決心。村校那筆就要下達指標的資金終於沒下達到村校,方浩問心有愧,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對板栗和支書,面對那些還在破廟裡遭風受雨的孩子們。

  一直到春節過後,方浩在桂林參加財政部組織的一個學習班,突然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才繞道匆匆回了趟鄉下。

  母親得的是重感冒。

  她從來就不肯打針吃藥,只肯按鄉里的土辦法,爆爆燈火,拔拔火罐,病也就多拖了幾日。方浩在家待了兩天,見母親的病漸漸好轉,就給老兄留下點錢,要他給母親買點好吃的,準備第二天就趕到縣城,坐班車回市里上班。離開財政局已經一月有餘,也不知局裡三定的情況怎麼樣了。

  陡然而至的春雨是午後開始的。今年的春雨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兇猛,傍晚時分那些山沖水圳就發了大水,乾涸的田疇一下子溢滿了,村外的小河漲起洶湧的洪水。方浩想,但願夜裡這大雨能停下來,不然明天出山的路都會被水衝垮。

  天遂人願,雨到後半夜就不再下了。方浩一早起床,趕緊上路。經過隔壁板栗他們村子時,方浩想,鄉里鄉親的,答應給人家弄錢的事泡了湯,給個交代還是應該的。於是進了板栗他們村。

  板栗家的茅棚在村後,方浩先去了支書的家。此時支書正坐在屋角的矮凳上抽旱煙,方浩站在門邊喊聲支書,對方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沒什麼動靜。方浩又喊了一聲,支書才抬起頭問是誰。這一下方浩才猛吃一驚,只見支書原來那只格外明亮的獨眼也空洞洞的,沒了眼珠。方浩就說:「我是方浩,路過這裡,來看看支書。」

  支書特別高興,說:「是方主任哦,貴人貴人,快坐快坐,我給你倒水。」說著,摸索著就要去桌子上拿茶壺。方浩把支書扯住了,說:「我自己來吧。」他自己動手倒了杯水。問及支書的眼睛,支書說:「也是我倒黴,去年年底開石山時,有一個啞炮半天不響,我想到近前去看個究竟,還隔丈把遠的時候,炮突然響了,一顆石子剛好打在眼睛上,開始還以為是一隻瞎眼,心想這顆石子還是長了眼的,誰知伸手往臉上一摸,竟是只好眼。」

  聞言,方浩沉默了好一陣,沒吱聲。他問心有愧,心想如果不把那4萬元調給律師事務所,年底支書也許不用再開石山,從而毀掉這只獨眼了。

  支書對那個要錢的報告隻字不提,還是方浩自己找藉口說道:「去年財政太緊張,安排不下那筆資金,看今年情況如何,到時再想想辦法。」支書毫無怨言,說:「國家也不容易,方主任也別老記掛在心。我們村現在辦了石料廠,很快會賺回修學校的錢了。」

  方浩又問板栗在不在家,想去看他一下。支書就說:「板栗的兒子出了事,現在恐怕不在家裡。」方浩心上一緊,問出了什麼事。支書說:「昨天下午不是突然下起大雨嗎?那個時候孩子們正在破廟裡上課,沒有誰想到洪水會那麼快,兩個小時沒到就漫上了河堤。老師已經把孩子們都喊出了破廟,不想這時洪峰壓了過去,把剛邁出廟門的一個孩子沖走了。」

  說到這裡,支書抽了一口旱煙,兩隻沒有眼珠的眼睛朝向半空,好像是望著遠處一個什麼地方。接著,支書又緩緩地開了口,說:「那個被水沖走的孩子,就是板栗用一座屋子換來的那個超生的寶貝兒子,可憐村裡人幫他找了一夜,現在還沒找到屍身。」

  方浩帶著十分沉重的心情離開支書家。他弄不明白,為什麼厄運偏偏要降臨到支書和板栗這麼善良的村人身上。自己卻沒有能力及時解除他們的厄運,方浩為此自愧不已。

  方浩滿懷愧疚地回到市財政局。就聽說研究人事的黨組會已經開過,雖然還沒正式宣佈研究的結果,但會議的基本情況已經傳了出來。據說第一輪定人時,方浩是辦公室主任的角色,可到了第二輪,老闆說方浩這兩年變得太快,一是熱衷替親戚朋友和老鄉遞要經費的報告,二是缺乏對辦公室工作的正確認識,因此不能讓他擔當辦公室主任這種重要崗位的大任,更不能按他自己的要求,安排到行財預算這類掌握支出大權的科室去,只能先平調到監察室去當個副主任瞧瞧。

  老闆表了態,其他副局長沒誰視方浩為自己的人,自然不會站出來替他說話,他的去向就這麼定了下來。

  聽到這個消息,方浩身上涼了一大截。監察室純屬虛設機構,不僅沒啥實權,甚至想找點事情做做都不容易。方浩沒料到會是這種結局,卻明白是在什麼時候失去了老闆對自己的信任。他不打算去找老闆,知道事到如今,再找老闆已沒任何意義。同時又想,這樣也好,樂得清閒,能過輕鬆日子也不壞。

  幾天之後,局裡開大會,正式宣佈了三定方案,方浩果然被安排在監察室做副主任。其他人也有喜有憂,去了好科室、得到重用和提拔的,眉開眼笑,抱了金磚一樣。沒提拔也沒調到好科室的,吹鬍子,瞪眼睛,罵朝天娘。不平則鳴,有的甚至寫了報告去反貪局和檢察院告發黨組成員受賄貪污的事,一時鬧得滿城風雨。局裡集資辦實體,幾位局領導和經辦人趁購置設備和搞裝修的機會,收受巨額回扣的事也被捅了出去,兩位局領導包括老闆本人就這樣被反貪局傳了去。

  方浩倒是對自己的去向想得開,沒有抱不平,自然沒捲入這場是非之中。他乖乖坐在監察室裡,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覺得不比在辦公室天天寫材料差。實在閑得無聊,就上圖書館翻翻書,一翻就是一下午,日子過得挺自在。

  這天下午,方浩在圖書館借了一本名叫《閒雅小品》的小書,準備晚上好好受用。回到家裡,就見好久沒來的夏雲坐在客廳裡,神色有些不對。方浩想起她進律師事務所的事,問手續辦得如何了。夏雲卻緘口不語。一旁的夏雨黑著臉說:「還提這事幹什麼?」方浩莫名其妙,說:「我前不久還找了伍懷玉的,他說人事局和勞動局就要研究了,莫非又出了什麼偏差?」夏雨對夏雲說:「你跟他說說。」

  夏雲又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今天我是來向姐夫姐姐告別的,準備明天就到縣裡去,製藥廠有幾位姐妹已在那裡辦了一家中藥加工廠,效益據說很不錯。」方浩急了,說:「律師事務所不好嗎?你看我們已經花了這麼大的勁。」夏雲說:「我已經跟伍懷玉吵翻了。」

  方浩抬了右手手掌,在左手手心砍了一下,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麼能跟他吵翻呢?你這點修養都沒有!出了天大的事讓你非吵不可?」夏雲委屈的淚水就流了下來,一時竟說不出話了。夏雨在一旁罵方浩:「你教訓夏雲幹什麼?你該教訓你自己,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什麼人是什麼貨色,也看不出來?」

  方浩就摸不著頭腦了,只好耐心等待夏雲把話說明白。夏雲用手絹揩揩淚水,說:「我那天去伍懷玉辦公室給他打掃衛生,偶然在他辦公桌上那個裝資料的塑料籃子裡發現了我那個申請報告。伍懷玉不是說過,我的報告他和司法局長都簽了字,已送往人事局,他們正在研究嗎?誰知那報告還是我們當初送給伍懷玉時的原樣,上面一個字都沒有簽。我這才知道我們都被耍了,跟他大吵了一場。」

  說完,夏雲把那個報告拿出來,遞給方浩。

  方浩接過這個在伍懷玉那裡放了好幾個月還依然如故的報告,只覺得血液直往頂上沖。他要拿著這個報告,去跟伍懷玉去討個說法。他怒氣衝衝地出了門,來到宿舍區外的水泥路邊,準備招部出租車沖到伍懷玉家裡去。

  不料就在路邊的梧桐樹下碰上了板栗。板栗還是那身皺巴巴的西服,肩上依然掛著那個舊挎包。板栗的臉色有些黑瘦,但目光卻顯得很有神采,不似上回那樣混沌、茫然了。板栗告訴方浩,他是到城裡來給一家施工單位押送他們加工好的石料的,順便來看看方浩,要他以後留意一下,哪家單位搞基建,就給村裡捎個信去,他們好來推銷石料。

  方浩點點頭,答應給板栗打聽基建單位。

  板栗又得意地告訴方浩,村裡雖窮,石頭卻是響噹噹的優質,他們加工的石料大受歡迎,供不應求哩。石料廠的效益自然也跟著看好,已經把建校的資金籌足,再過幾個月,娃娃們就可進新教室上課了。

  也許是說到娃娃們,板栗忽然想起自己那個被水沖走的兒子,那得意的目光裡忽然閃過一絲憂傷。

  方浩不知怎麼安慰板栗才好,忽然想起他家那個被罰歸村裡的板裝屋,問他是否已收了回去。板栗說:「村裡因我的石料廠辦得好,貢獻大,要把板裝屋退給我,我不要。石料廠辦好了,收入高了,修座磚屋,不是更氣派?」

  說到這裡,板栗黑瘦的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笑意。方浩也替板栗高興,邀他去家裡敘敘,板栗不肯,說今晚還要趕回去,明天要押貨去桂林。

  板栗走後,方浩還在路邊立了許久。看來板栗他們真正找到了屬￿自己的出路。如今向政府要錢,越來越不容易。而找對門路,去向市場要效益,那才是正途。也不知緣何,方浩慢慢就打消了到伍懷玉家去責問他的念頭。

  方浩想,夏雲進不了律師事務所,也許並不是壞事,否則她也就下不了決心,跟姐妹們到外面去辦廠子。

  方浩拿著夏雲那個申請報告,抖了抖,然後撕碎,輕輕拋入逐漸濃厚起來的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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