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肖仁福 > 局長紅人 | 上頁 下頁


  板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把要錢的理由說得頭頭是道。方浩記得初中時的板栗是有些木訥的,每次被老師喊起來回答問題都結結巴巴,說不出個完整點的句子。方浩懷疑板栗這些年是不是在外面賣過狗皮膏藥。

  說完要說的,板栗一雙眼睛就眼巴巴地望著方浩,那情形就像當年結結巴巴勉強回答完老師的提問後,誠惶誠恐地望著老師,等候老師的判決一樣。一旁的支書也鼓著那只獨眼,認真地望著方浩。方浩覺得那只獨眼格外明亮,仿佛收集了另一隻瞎眼的光芒似的。這只亮閃的眼睛裡的內容很複雜,包含著倔強和執著,也包含著期冀、乞求和怯懦。

  方浩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晃了晃自己的腦袋,似乎是要把剛才灌進耳朵的板栗的聲音晃出去。然後方浩的目光從板栗和支書的頭上遊移開去。他不敢面對從那三隻眼睛裡透射出來的懇切的目光,不知如何答覆他們才好。他當然可以說,現在企業紛紛破產,稅收繳不上來,幹部的工資都無法兌現,財政根本沒錢往基層下撥。他還可以說,如今要點錢太不容易,求了科長求局長,求了局長回頭還要求具體劃單子的辦事員,哪個環節都不能少燒香,而自己不在要害科室,天天寫一文不值的方塊字,不像寫阿拉伯數字的要害科室,一字千金。

  過去方浩就是用這些話,來搪塞那些鄉下跑來求他辦事的人的。實際上也不完全叫搪塞,這些話句句是真,沒半句是假的,若這麼跟板栗和支書講,他們也一定能夠理解。但不知怎麼的,方浩這天卻沒有這麼說,而是說:「我也沒有多少把握,不過你們回去後,可以給我寄個報告來,我試試看。」

  說完這句話,方浩才不覺得吃了一驚。這不等於說,答應給他們弄錢了嗎?而在他們的眼裡,他方浩只要答應幫這個忙,哪裡還有幫不到的道理?說不定,他們已經在心裡把方浩「試試看」這三個字當成了亮花花的鈔票了。

  果然,那三隻眼睛立即噴出抑制不住的興奮的光芒。

  只聽支書樂呵呵地說:「報告已經帶來了。」又側首亮了嗓子對板栗說:「還不趕快把報告交給方主任!」

  板栗於是一陣忙碌。他伸手就往自己那皺巴巴的西裝口袋裡掏。掏了左邊,沒有,又趕忙去右邊掏。旋即他那有些慌張的臉上就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將手伸進了西裝的內袋,嘴上說:「我把它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然後掏出那個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報告,小心翼翼打開,雙手捧著遞給方浩。一旁的支書還插話說:「這是村裡的文曲星寫的,他是村上的文書,不知報告這麼寫要得不?」

  方浩把報告拿在手上,只瞟了一眼,就放進自己的口袋,嘴上說:「這樣寫可以。」心裡卻嘀咕道,報告的意義實在只有那麼大,關鍵是遞報告的人和遞報告的方式,這裡面才真有點學問哩。

  見方浩把報告收了起來,板栗和支書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完成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大事業,好像報告上請求解決的資金已唾手可得,村裡的伢仔們就要搬進新學校了。

  還是老成的支書沒有忘記補充一句客套話,他拱著雙手,對方浩說:「我就代表全村的父老鄉親和伢仔們拜託方主任了,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的。」

  方浩心想,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怎麼受得了你們這番頌詞,只好說道:「我會把這事放在心裡,去盡力而為的。」

  聽了方浩的表白,兩人心裡感激不已,同時說道:「我們知道方主任是會盡力而為的。」隨後支書給板栗使了個眼色,板栗便對方浩說:「我們就不打擾您了,您的工作很忙,我們也該走了,現在就去車站趕夜班車。」

  板栗說這話的時候,天上的雨開始大起來。方浩當然不便留兩個大男人住到自己家裡去。家裡那兩室一廳住著三口人,已經沒有餘地,平時添一個人,還可讓跟兒子擠一擠,添兩個就不好辦了。但方浩還是想安排他們吃餐飯。辦公室有定點飯店,專門用來招待縣財政局來人,兩位雖然不是財政部門的人,搞一回小小的假公濟私,方浩這個當副主任的還是搞得來的,何況吃吃喝喝的事是不會犯錯誤的。方浩就說了留他們吃飯的意思,兩人執意不肯,說:「已經給您添不少麻煩了,怎麼還好意思破費您的飯錢呢?」方浩想說我這是公款,但又覺得這話說出來彆扭,就忍住了,任板栗和支書走進雨中。

  方浩正要走開,不想板栗又突然從雨中返了回來。他走近方浩說:「有句話支書在場我不好說,但我還是告訴您吧。」板栗賊頭賊腦地望瞭望遠處的支書一眼,繼續說道,「我生第三胎時,村裡把我家的木屋子沒收做了會議室,這次出門前支書和村委會跟我說了,只要我能給村里弄了修學校的錢回去,就把我的木屋子退還給我,這次麻煩您給村裡解決資金,實際上也是請您給我私人幫忙,不然我一家五口在茅棚裡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

  說這話的時候,板栗的鼻子就吸溜了一下,顯出很辛酸的樣子。方浩的情緒似乎受到了感染,感覺有些不是滋味。他沒有吱聲,只在板栗面前點了點頭。

  大雨開始小起來,街上多了些不慌不忙走動的人影。

  這時從中心路方向蕩過來一把荷葉般的綠傘,傘下是一襲淺紅的短裙,把一個窈窕的身段和兩條修長的白腿裝飾得格外生動。那把傘罩得很低,因此看不見傘下的面容,方浩只得把目光傾注在短裙上。

  這讓方浩忽然憶及十四年前某個傍晚的一幕。也是這麼個大雨將息未息的時候,他躲在印機廠傳達室門口等雨,覺得心頭那失戀的悲涼,就像這雨一樣拂之不去,恰好一位打綠傘、著紅裙的姑娘從廠外飄逸而至,一下子吸住了他的目光。這位姑娘名叫曾紅,在方浩與夏雨分手的那段痛苦的日子裡,給了方浩不可忘懷的溫情,使方浩從自己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儘管最後方浩沒有選擇曾紅,而重新與夏雨言歸於好。

  方浩離開傳達室來到街上。雨後的黃昏漸漸被夜色浸染。方浩加快了腳步。他擔心金店已經關門,他趕不上趟。方浩昨晚答應夏雨,給她買一條金項鍊。結婚這麼多年,孩子都已上小學了,方浩那個要給夏雨買條真正的金項鍊的承諾,一直未能兌現。想想這十多年,自己也不容易。結婚那陣,兩人住在廠裡的單間宿舍裡,無掛無礙,倒也快活。那時方浩就提出攢點錢,給夏雨買條金項鍊。夏雨雖然平時喜歡跟方浩嘮叨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鍊的價格多少多少,但方浩正式提出買金項鍊,她又猶豫了,說她心裡是很想購幾件金器,可結婚時借的錢還沒還清,今後帶小孩又要花銷,還是等等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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