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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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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而又想,如此理解這道五白簽,也顯得太淺薄太形而下了些。也許是自己牽強附會,故意在給簽辭找注解吧?冥冥中,馮國富總覺得這道簽辭可能還有更深的禪意,只是自己缺乏慧根,未曾開悟,一時還沒能參透而已。 想到此處,馮國富忙收住意念,欣賞起眼前的雪景來。這樣的好雪,實在不容易碰到,切莫耽誤了。馮國富想找一個詞匯來形容這道雪景,卻發現任何詞匯都顯得那麼蒼白,沒有力量,惟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白字,倒把這一切都包容在裡面了。白不比赤橙紅炫目,不比青藍紫惹眼,甚至算不得顏色,然而不是色的色,才是本色真色,至色大色。就像一杯純粹的水,沒有任何味道,卻是本味真味,至味大味。就像聲音裡的無音,沒有高底,沒有強弱,卻是本音真音,至音大音。 正因為白具備著本真至大的特性,它也就能超越色的含義,具有更寬泛的內涵。應該說,白就是潔,就是淨,就是靜,就是虛,就是空。白更是無,無色無味,無聲無形,無量無限,無掛無礙,無憂無慮,無欲無求,無怨無悔,無嗔無癡,無言無疑,無我無你,無為無心。 在佛看來,無就是禪,無就是悟,無就是有,無就是佛。 馮國富頓時心地澄明瞭,像是被眼前的白和無,徹底洗滌過一般。 第二天馮國富就出了院。是申達成開著嶄新的帕薩特將他接走的。上車前,馮國富回過頭,看了一眼住了兩個多月的醫院。又想起該去楊家山那裡告別一聲,忽見樓前的雪地裡有一個人影,正是楊家山。他只拄著右邊單拐,左邊那支看來已成功扔掉。步伐雖有些艱難,卻很是堅定。他身後的雪地裡有幾行腳印,深深淺淺的。馮國富沒去驚動他,鑽進車裡,悄悄走了。 回到水電局,下車前,申達成問馮國富明天去不去上班,去上班就早些來接他。馮國富說:「你別來接了,我自己走路去。」 申達成以為馮國富開他的玩笑,不敢怠慢,第二天早早就進了水電局。可馮國富下樓後,根本沒往小車方向走,直接出了傳達室。申達成開車追過去,將頭伸出窗外,說:「馮主席請上車吧。」馮國富說:「你走你的吧。」 申達成開著車,在後面跟了一千多米,見馮國富沒有上車的意思,只得悻悻然先走了。 從此馮國富再沒要過專車,每天上下班都走路,只出差或開會趕急,偶爾坐坐車。他覺得腳踏實地,走在平常的路上的感覺,既實在又自如。原來走路就是待遇,最豐厚的待遇,住進醫院的時候,想享受這種待遇,還享受不上哩。 原來兩年多了,自己雖然從常務副部長的權力寶座上走了下來,卻沒能落到地上,一直是懸著的。一個人從地上升到高處也許容易,從高處回到地上卻並不輕鬆。 值得慶倖的是,馮國富終於還是回到了地上,真正地回到了地上。 心裡坦然,身上自在,上下班路上的灰塵垃圾和那滿街的喧囂聲,也就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仍不時會碰到老熟人老部下,也不再覺得人家的目光有何異樣,一個個都慈眉善目的。不由想起六祖慧能的故事來。寺裡長幡高掛佛前,風過幡飄,一個和尚說是風動,一個和尚說是幡動,彼此爭論不休。慧能聞聽,說你們不要爭吵了,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仁者心動。 看來世上本沒有什麼灰塵垃圾,你心裡裝著灰塵垃圾,才滿眼都是灰塵垃圾。世上本沒有什麼喧囂聲,你心裡裝著喧囂聲,才充耳都是喧囂聲。世上本沒有什麼異樣目光,你心裡異樣,才覺得人家看你的目光異樣。 現在好了,現在你心裡乾淨了,清靜了,自在了,路中灰塵垃圾也不見了,街上喧囂聲也消失了,人家看你的目光也複歸平常了。 馮國富當然也有不安寧和不自在的時候,究竟他還不是佛。這樣的時候,他就會拿出常悟禪師那道五白簽來,誦上幾遍。誦著誦著,就會慢慢複歸寧靜和自在。他越來越覺得這道簽辭內涵的精深。表面看去,好像是卜算未來和吉凶禍福的,其實卻暗藏著更深的佛理和禪機。動而靜,形而影,來而去,生而死,有而無,實而虛,色而空……佛之精義,不就在這道簡簡單單的五白簽裡麼? 馮國富似有覺悟。對官場中的是非恩怨,也就越發看得透徹了。 當然像他這麼看得透徹的人似乎並不多,寵喜辱悲,浮樂沉愁,升笑降哭,也就不足為奇。也有跑來向馮國富訴苦的,馮國富也不勸解,默默聽完對方的傾訴,便拿來白色宣紙,用毛筆寫下常悟禪師的五白簽,讓人拿走。沒有慧根的,瞧上兩眼,就扔進了垃圾桶裡,暗罵馮國富神經病。有慧根的,誦上幾遍,也就心領神會,漸漸平靜下來。 這天剛提縣委副書記的周英傑從楚甯回來,特意找到馮國富,向他訴說心裡的不平衡。縣委組織部長提縣委副書記,雖然還是副處,位置卻已經前移,周英傑應該高興才是,還不平衡,是不是太不知足?原來楚南市慣例,縣裡的組織部長提副書記,一般都會接替原來的党群副書記分管党群,這回楚寧縣的党群副書記調走後,黨群工作被另一位更有背景的副書記分管了去,周英傑只能分管意識形態和農業。官場中人都明白,分不分管黨群,那是大不一樣的,所以周英傑才耿耿於懷。又沒處發洩,只好找馮國富傾訴。 馮國富沒說什麼,同樣用宣紙寫了五白簽,遞給周英傑。周英傑見是四句五言詩,不知馮國富是何用意,只得客氣地說道:「馮主席的字越來越有風骨了。」 馮國富仍然一言不發。佛不語,一語就淺了。 周英傑究竟做文史工作出身,沒少跟佛家交往,又有些慧根,似在五白簽裡讀出了什麼,回楚甯前特意跑到馮國富辦公室,說:「謝謝馮主席的簽辭,現在我心裡好受多了。」 馮國富破顏而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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