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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馮國富自覺好笑,你怎麼會變得如此幼稚?你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也不想想,叫當官的不坐小車坐公汽,影響革命工作,誰負得起這個重大責任?更為可笑的是自己過去坐在小車上,為什麼從沒想起過要公汽優先,現在坐了幾趟公共汽車,思想就變得這麼民本起來?看來還是屁股決定腦袋,屁股坐什麼位置。腦袋就會有什麼想法。

  三十八路車車次不多,又來自郊區,進城的人不少,不擁擠也難。司機又不太講規矩,不該停的地方停下載客,到了停靠點該停車時,車上已人滿為患,相反又不停車了。有時即使停下來,也不容易擠上去,害得馮國富常常誤車。有一天要開主席會,偏偏三十八路車過了幾趟,都沒坐上去,馮國富只好站到街心,攔了輛的士。

  的士不比單位小車舒服,卻比公共汽車要強多少有多少,不擁不擠,車上的位置都是你的,愛坐哪坐哪,像自家客廳的沙發。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哥比你兒子聽話多了。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碰上開朗的的哥,還會主動跟你搭腔:「老闆是專車坐得多,還是打的打得多?」馮國富說:「我什麼老闆?貧下中農一個,出門都坐公汽,今天事情急,公汽上不去,才咬牙打一回的。」的哥斜馮國富一眼,笑道:「老闆好幽默的。」馮國富說:「我哪是幽什麼默?」的哥說:「當老闆的生怕人家打秋風,才說自己是貧下中農,不肯承認是老闆。據說有個洋鬼子搞了個中國福布斯財富排行榜,上榜的富豪個個罵那洋鬼子的娘。」馮國富說:「那洋鬼子如果讓我上榜,我一定請他吃火鍋。」

  聊著天,還少不了音樂。多為刀郎的歌,什麼《情人》,《2002年的第一場雪》,《衝動的懲罰》,《北方的天空下》,新近又出了《喀什葛爾胡楊》。馮國富說:「的哥們還有單位裡的司機,好像都特別喜歡刀郎。」的哥說:「開車的在車上呆的時間長,難耐寂寞,有刀郎做伴,容易打發時光。」又說:「其實也不止咱們車上,大街小巷,車站碼頭,賓館酒店,歌廳茶樓,商鋪市場,包括私人家裡,只要有音響的地方,哪裡不在放刀郎?」馮國富說:「中國人是不是喜歡跟風,刀郎火了,大家都借風吹火?」的哥說:「我可不是這麼看。刀郎的歌太有感染力了,誰聽過誰就會喜歡。」馮國富點頭道:「我也有同感。」

  見馮國富附和,的哥來了勁,眉飛色舞道:「這可是有原因的。刀郎的音質不用說,格外有磁性,像磁鐵一樣可以把你吸住。他畢業于音樂學院作曲系,他的主打歌都是他自己作的詞,自己譜的曲,連和聲和器配都是他本人親自做的。還有他的生活也與眾不同,情感上受過挫折,又在新疆呆過十多年,他把這些體驗都放進了音樂裡,自然最能打動人。種種優勢都集中在了刀郎一人身上,他還不火那才怪呢?有人見刀郎這麼火,跟風弄了個什麼西域刀郎,我感到好奇,特意跑到店裡找了一張,讓老闆一放,聽是娘娘腔,很平常的OK水平,半支曲沒聽完,拔腿就跑掉了。聽說樂壇那些歌霸歌腕見刀郎不聲不響,帶子碟子一賣就是五六百萬張,他們調動所有關係,到處宣傳加惡炒,帶子碟子就是賣不掉幾張,又眼紅又不服氣。其實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具備刀郎這種綜合素質的,中國樂壇到哪裡去找第二人?」

  的哥看來是太喜歡刀郎了,才將他拔得這麼高,馮國富當然不敢完全苟同。不過的哥這番話確實讓馮國富大開了眼界。就是請專業音樂評論家來談音樂,也許能搬出不少普通人聞所未聞的古今中外的音樂理論,卻不見得能談出的哥這種獨到見解。的哥說得不錯,事出有因,尤其是有口碑的東西,絕對不簡單。沒能真正打動人心,誰樂意口口相傳,說你的好呢?世上的事情都這樣,紙寫易,口傳難。比如有些官員並沒什麼德政,卻天天電視捧,報紙吹,弄得天花亂墜。媒體又不是老百姓辦的,自然無奈其何。可你想讓人家嘴上說你好,卻不那麼好辦了,除非你派人用鋼釺把人家嘴巴撬開。

  也有的哥不放帶子,對著話筒,跟同行說粗話痞話,大聲狂笑。或者放收音機,是那種專為的哥們開通的交通頻道,女播音員的聲音膩膩的。中間插著大段廣告,賣的全部是春藥,男人一用,垂頭喪氣的,變得鬥志昂揚,不夠一分鐘的,能堅持半個小時。廣告過後是床上功夫,男聲哼哧哼哧,女聲狂呼亂叫。一般情況下,馮國富還能充耳不聞,究竟都是飲食男女,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陽春白雪。實在受不了了,才提出抗議。的哥不解,不情願地關掉收音機,怪怪的目光從馮國富臉上掃過,那意思很明顯,這男人一定有病,不是挺而不舉,就是舉而不堅。

  還有更難受的,那便是掏鈔票的時候。打的不像坐公共汽車,一塊錢到頭。楚南經濟落後,消費卻不低,打的起步價六元,比周邊地市級城市都高。又常塞車,耽誤時間也計費。從水電局到政協,順利的話,剛好在起步價內,如果彎子繞得大一點,過十字路口被紅燈多堵幾秒鐘就會跳表,變成七元五。因此馮國富每次坐車,眼睛都死死盯著車頭的計費器,見快要跳表了,便叫停下車,寧肯多走幾十米路,也要少出這一元五。自己拿著桑塔納鑰匙,不好再找政協報銷打的費,省一個是一個。這個的每天都得打,每天跑上兩個來回,長此以往,這筆開支還不是小數。馮國富心疼不已,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犯傻。也不知誰做過調查沒有,中國到底有幾個官員掏自己的錢,打的上公家的班。恐怕除了你馮國富,要找出第二個來,還不是件容易的事。還是過去痛快,只要出門,不論公事還是私事,坐的都是公家的小車,什麼開支全都報銷,不用自己掏一分錢。

  偏偏還有的哥以為馮國富不認路,繞道而行,想多收他幾塊錢。原來馮國富說的是自己老家楚鄉縣的話,的哥以為他是剛從下面縣裡來的,好糊弄。中國南方五裡不同音,翻過一座山,淌過一條河,山兩邊,河兩岸,鳥叫和蛙鳴都屬￿不同語系,至於幾處的人走到一起,往往你說你的俄語,我說我的英語,像是聯合國開會.楚鄉縣雖然屬￿楚南市,話音明顯不同。本來馮國富剛到楚南工作時,學著說過一陣楚南話,說得還算地道。後來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一個說法,大人物底氣足,就喜歡說家鄉話。走到哪裡都不改口。賀知章同志就是這樣,在唐玄宗身邊工作多年,也算高幹了,可他從小離開家鄉,到老都沒改變口音,還作詩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得意得很。曾國藩同志做到兩江總督和大學士的高官,還封了一等毅勇侯,可他總是一口濃重的湖南湘鄉話。就連慈禧接見他,他說話時也不肯捲舌頭。慈禧不知所云,說國藩同志哪,你的話我可是一句都沒聽懂,也不知你平時是怎麼在臺上作報告和發表重要講話的。我這就叫蓮英同志去找本語音學,你放謙虛點,拿回去好好學一學,下次彙報工作,可得給我說國語。曾國藩暗想,你聽不懂可不是我的事,如果哪天湘鄉話成了國語,你還敢說一句都沒聽懂嗎?從古至今,也沒哪個文件上硬性規定過,國語只能是什麼話,不能是什麼話。湘鄉人是倔脾氣,加上曾國藩工作繁忙,哪有時間學老佛爺御賜的語音學?以後上朝或老佛爺單獨接見,曾國藩還是照說湘鄉話不誤。到得動情處,鼻音喉音腹腔音一齊都上來了,像公牛唱美聲似的,老佛爺聽不聽得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鎮壓太平天國後,曾國藩功高蓋主,曾國荃和左宗棠他們極力慫恿他,乾脆取清而代之,用湘鄉話做國語算了,也好讓人以湘鄉話為標準,編本語音學,叫蓮英同志拿去給老佛爺好好學

  學。這個理由太充分了,曾國藩頗為心動。可經反復琢磨,又覺得湘鄉話也太拗口,外面的人學起來,比學拉丁語還難,這不是為難老佛爺嗎?最後曾國藩還是放棄了用湘鄉話做國語的念頭。

  馮國富當年看到這篇文章時,剛好被任命為楚寧縣委組織部長,成為一地核心領導幹部。他從此再不說楚南話,像賀知章和曾國藩只說家鄉話那樣,到哪裡都一口的楚鄉話。馮國富當然不敢保證他說楚鄉話,楚鄉話就能成為國語,但他覺得說楚鄉話就是有意思,不論大會作報告,還是小會發表講話,或是與幹部群眾促膝談心,底氣都非常足。

  這天的哥見馮國富說的不是楚南話,以為大魚上鉤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將車拐進一條岔道,不緊不慢繞起了圈子。馮國富不動聲色,倒要看他繞到哪裡去。結果六元錢的車程,繞出整整十三元來。的士在政協門口停下後,馮國富沒有掏錢,而是掏出手機,按下印在車窗玻璃上的舉報電話,用正宗楚南話問的哥道:「這個電話該不是空號,多少管些用吧?」的哥一聽傻了眼,知道這個鄉巴佬不是吃素的,連說數聲對不起,一分錢都不敢收,飛快地打開車門,請馮國富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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