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肖仁福 > 待遇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娥眉是不是禪師自指?她也許在暗示你,她並不是凡塵中秀色,原不可識。馮國富也不敢妄自揣度,只暗暗思忖,莫非剛才拜佛時閃過心頭的雜念,並沒能瞞過禪師,已被她看個透切?那麼接下來的玉影呢?是代表某人嗎?這人又是何人?或許並不是代表人,而是某一樣具有特殊意義的物象?還有第三句的夜笛,又該意味著什麼?是愛還是恨,是聚還是離,是生還是死?

  要說至雅還是曉雪句,一個簡簡單單的白,足以讓你忽略一切。曉雪是白,白自然是白,皚皚是白上加白,偏又寫在這張白箋上,也就是五白了。馮國富便不揣淺陋,心下給這四句小語取了個名字:五白簽。

  馮國富參不透的是,這裡的白,到底是色還是非色?是存在還是非存在?

  見馮國富只盯著簽辭發呆,半日不語,陳靜如又要了過去,拿到常悟禪師面前,要她解釋到底是何意。

  禪師莞爾一笑,只說了兩個字:「禪意。」

  那禪意又是什麼意思呢?陳靜如雖然經常拜佛念經,一時卻弄不懂這道簽辭的禪意何在。只是心有不甘,又追問了一句:「那上面所預示的,是禍還是福呢?」

  禪師豎了掌,念聲阿彌陀佛,說:「是禍非禍,是福非福,是禍是福,非禍非福。」爾後繞過香案,悠然去了後廳。

  陳靜如不知所云,卻也懂得佛心全靠自己領悟,不能讓禪師將什麼都道破。倒是馮國富仿佛茅塞頓開,覺得這禍福是非四字,仿佛隱含了人生的全部內容。避禍趨福,本是人的天性,可禍福是連在一起的,不是誰想避就避得開,想趨就趨得著的。世人又喜逞能,什麼都想分個是非,可什麼是是,什麼是非?誰又真能分個明明白白?是非不可分,偏要去分,也就生出不少是是非非。其實世上沒有絕對的是,也沒有絕對的非,沒有永遠的非,也沒有永遠的是,說不定彼時是是,到了此時是非,彼處是非,到了此處是是。

  也許這就是常悟禪師所說的禪意吧?

  今天到底不虛此行。見過常悟禪師的五白簽,又聞得她禍福是非的真言,雖然不能說大悟大徹,卻也小有心得,實屬大幸。

  其時小尼已將陳靜如手裡的簽辭拿過去,折兩折,撫平了,裝入一個信封大小的紙套,再還給陳靜如。陳靜如小心放入坤包,又合掌給佛祖做個大揖,轉身隨馮國富幾位走出佛堂,離庵而去。

  下山上船,離開水庫,到小鎮上隨便吃點東西充饑,又登車啟程。回到縣城,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剛好碰上賓館晚餐時間,董主席又陪著三位去包廂裡吃飯。飯後從包廂出來,董主席碰上一位熟人,多叨嘮了幾句,讓馮國富三個先上了樓。

  回到房裡,馮國富想起常悟禪師的五白簽,從陳靜如手上要過來,又細細品味了一番。陳靜如說:「你看你,如獲至寶的樣子。」馮國富說:「你不知道,這道簽辭至少有三妙。」陳靜如說:「哪三妙?」馮國富說:「紙妙字妙辭妙。」

  正在討論常悟禪師的簽辭,董主席上來了,提出找個地方活動活動。馮國富說:「陪了我們一整天,你也該回家了。」董主席說:「家裡老婆又不會跟人跑掉,這麼早回去幹什麼?」馮國富笑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跟人跑了,我們可擔當不起。」董主席說:「老婆就是跟人跑了,我也不會找市里領導麻煩的。這樣吧,不肯搞活動,就上街看看夜景,楚寧這幾年的縣城建設搞得還算不賴。」

  馮國富想起到楚寧三天時間了,天天出車入輦,也沒上街看看,出去轉上一圈半圈也未嘗不可。徵求陳靜如意見,她說:「爬了一天的山,你們卻不覺得累?」馮國富說:「你累了,就在房裡休息吧,我跟董主席隨便走走就回來。」

  陳靜如不好掃董主席的興,說:「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故意避開我,好去外面尋花問柳?」董主席說:「你們做紀委書記的,確實得防著點,現在到處都是花街柳巷,不尋不問,花花柳柳都會往你身上纏。」

  三位說笑著,出了房門。又怕申達成一個人呆在賓館裡無聊,董主席也過去叫上,四人一起下了樓。

  馮國富調離楚甯十餘年,期間來過幾回,卻每次不是坐在車上,就是呆在賓館裡,還真沒腳踏實地在街上走過幾回。出得賓館,一路走來,只見街道寬了,燈光亮了,行人多了,舊時影跡已是了無。董主席說:「跟馮主席當年在楚甯時相比,如今的縣城是不是氣派多了?」馮國富笑道:「那還用說麼?現在的官員都很聰明,官做到哪裡,城市建設就轟轟烈烈搞到哪裡。當年慕綏新上任瀋陽市長伊始,副市長馬向東就替他出主意,說工業是個無底洞,投進幾個億,連響聲都沒有;農業是個防空洞,裡面票子塞得再多,外面也看不到影子。而拿錢搞城建,立交橋架在那裡,大馬路鋪在那裡,樓房豎在那裡,街道橫在那裡,草皮種在那裡,哪樣都看得見,摸得著,又何樂而不為?」董主席說:「這確實也是個普遍現象。可當官的也不容易,有時你不搞城建還由不得你,開發商瞄準哪塊地皮有大錢可賺,纏住你,看你往哪裡躲。」陳靜如插話說:「董主席真會說話,哪個做官的躲過開發商?現在流行一句話,叫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利益來了,誰還會傻裡傻氣往邊上躲?」

  馮國富歎息一聲,說:「是啊,說躲自然是飾詞。你真想躲,開發商也不可能拿根索子將你捆起來帶走。只是他沒拿你的條,沒得你的話,怎麼圈地拆遷,怎麼平土打樁?開發商賺了錢,當然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除非他弱智,而弱智兒做開發商的,世上還真少見。這且不論,論也是論不清白的。只說路橋擴寬了,街道打通了,樓房砌高了,自然便有了看得見摸得著的政績,叫做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級領導下來檢查視察,一目了然,也就有充分理由提拔重用你。」董主席附和道:「所以百姓說領導熱衷搞城市建設,又是硬化,又是綠化,又是燈化,目的其實還是大化。大化什麼?大化自己,讓自己的官越做越大。城市建設有這樣的好處,誰還傻乎乎弄錢投到農村去?農村地廣人稀,這建設那投入搞得再多,也不起眼,上級領導又難得下去一回,怎麼體現自己的政績,從而有效大化自己呢?這就是為什麼中國經濟持續二十多年的高增長,城市比歐美壯觀氣派,農村卻跟非洲一樣貧窮落後的原因之所在了。」

  幾個人說著話,不覺出了街口,來到楚河邊上。馮國富記得過去沿河是些民居,現在改成了步行街,在街上休閒散步的人還不少。陳靜如說:「你們剛才大譏城市建設,睜眼看看,沒有城市建設,這些居民到哪裡休閒散步去?」馮國富笑道:「事物當然總有其二重性,對百姓真沒一點好處的事,那又怎麼搞得起來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