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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真不碰巧。馮國富想,看來只好打周英傑電話了。要轉身時,隨口問了李科長一句:「他沒說上哪裡去?」

  馮國富也不是真要打聽周英傑的去向,李科長卻敲敲腦袋,似有所思道:「好像是組織部的電話,估計他是去了那裡。」

  馮國富哦一聲,也不再多問,背了手朝門口緩緩走去。李科長還在後面問道:「我有周主任號碼,我撥通他,您再跟他說話?」馮國富搖搖手,說:「不麻煩你了,我也有他的號碼,還是我自己給他撥吧。」

  回辦公室後,馮國富並沒去撥周英傑手機。如果真的是跟組織部的人在一起,你就是撥他手機,他也沒閒工夫接聽的。

  李科長沒說錯,周英傑真是組織部的人召去的。而且不是別人,是銀副部長。

  自那次馮國富親自出面遊說,銀副部長答應做楹聯徵集活動領導小組副組長後,周英傑往組織部和市委大院裡鑽的理由就變得格外充足而正當。鑽來鑽去的,周英傑終於成功鑽通銀副部長,將他緊緊粘住。馮國富記得在組織部的時候,有人特意送過他《官場葵花寶典》和《下級學》兩本書,說官場裡好多人都在悉心研讀。馮國富以為是什麼妙書,拿回去翻了翻,覺得意思不大,隨手就扔進了垃圾袋。裡面並沒有多少獨特的見解,繞了不少圈子,說的無非就兩個字,一個鑽字,一個粘字。讓馮國富感到悲哀的是,官場中最不缺乏的還就是這種能鑽善粘的人,並且這種人幾乎沒有不得手的。

  不用說,周英傑就是憑著這兩個字,如願成為銀副部長的人。接下來就不用周英傑操心了,銀副部長肯定會給他安排個好位置。這個位置絕對差不到哪裡去,不是市直權力部門副職,至少也是縣裡的副縣長。

  其實這個消息馮國富早就有所耳聞了。隨便哪個地方都有愛管閒事的人,組織部那樣的地方也不例外,周英傑的事就是組織部裡面的人主動打電話透露給馮國富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馮國富當然還是能夠理解周英傑的。政協是個養老的好地方,周英傑雖然比較適合做文史工作,可他才四十來歲,在這個地方呆到退休,還有二十年,再適合做文史工作也不容易熬。

  機關裡有些事情,文件中從沒提及過,但誰心裡都有把秤,能衡量出孰輕孰重。級別相同,位置和職能不一樣,其能量往往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比如黨委和政府職能部門裡面的職務,都有硬性職能和實權,能量大,大家都叫做實職;人大和政協一類部門裡面的職務沒有太多的職能和實權,能量小,大家都叫做虛職。官場中人最懂得避虛就實的重要性,不會有誰樂意從實職部門調到虛職部門去,若組織需要,給予安排,都會提上半級,正科提副處,副處提正處,算是一種安慰。相反誰都巴望著從虛職部門跳到實職部門,如果能如願得到安排,那就不是一般的安排,而是重用了,也就無需提級。政協文史委副主任是副處,職能部門的副局長或下面縣裡的副縣長也是副處,然而此副處究竟不同於彼副處,從此副處跳到彼副處,看上去是平調,卻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平調,如果沒有過硬的背景,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看來從實到虛,雖然有提拔,並沒什麼了不得的;而從虛到實,儘管沒提沒長,那才真不簡單哩。

  馮國富想著周英傑的不簡單,一時竟忘了聯繫李總的事。直到第三天上午,馮國富開窗換氣,見到樓下的黃主席,才又想起他催促推薦委員的叮囑。

  這是冬天裡難得的大晴天,晴空萬里,陽光普照。馮國富特意關掉空調,推開窗戶,要放些陽光和溫暖進屋裡。剛支好窗頁,便見黃主席的車自大門外開進來,停到坪裡,旋即從車裡冒出一個禿項。馮國富心想,還是先把李總的名字報給黃主席再說,李總就是對做委員再不感興趣,委員的頭銜也不會伸手朝他要飯吃。

  主意已定,馮國富便轉過身,準備出門。見桌上還有小半杯茶水,舉杯喝了一口。因是殘茶,茶味已淡。何不倒掉,再泡一杯,從黃主席那裡回來後好享受享受。馮國富也就拿上杯子,去了衛生間。

  倒掉殘茶,到龍頭下清洗杯子時,見池邊有一小塊淨手的香皂,馮國富順便拿來塗了沾滿茶垢的杯壁,用力擦拭起來。這是一隻青花陶瓷杯,口闊壁深,泡一杯茶水可喝好一陣子。已用了十多年了,那些善於與時俱進的官員已從搪瓷杯到陶瓷杯,到磁化杯,再到紫砂杯,換了好幾輪了,馮國富這裡卻一成不變,還是這只陶瓷杯。就是離開組織部的時候,有人勸他扔掉算了,仍然捨不得,又帶到了政協。馮國富有些戀舊,穿慣的針,用慣的線,總是難以割捨。

  多年積存下來的茶垢不是那麼容易擦掉的,馮國富也不勉強,意思了兩下,就清洗掉香皂水,拿著杯子走出衛生間。忽抬頭,見有人在輕敲黃主席辦公室的門,馮國富當即泥住了腳步。是兩個人,馮國富看得真切,正是李總和朱崖,手上好像還拿著什麼。馮國富趕忙往後退了退,縮回到衛生間裡。

  馮國富的舉止完全是不自覺的,並不是他有意要躲著李總和朱崖。他本來就在找他們兩個,現在人家到了政協,斷沒有躲避的理。這恐怕是馮國富多年組織工作生涯養成的職業習慣了。組織部門是個比較敏感的地方,官員們往組織部跑,總是有一定意圖的,不可能是悶得發慌去那裡散心。特別是到主要領導比如部長常務副部長那裡去,那意圖更是再明顯不過。正因如此,這些官員們才不願意讓旁人撞見,弄得難為情。所以組織部裡的人一般是不竄門的,彼此有事相商,那怕對方就在隔壁辦公室,也不輕易去推人家的門,而是電話聯繫,寧肯讓電信局發財去。隨便上門,碰上不該碰上的人,聽到不該聽到的話,誰都不自在。尤其是主要領導的門,可不是誰都敲得開的,想敲開領導的門,肯定得費不少功夫。所以更不願意有人撞見,被愎悱功夫深。

  馮國富這麼浮想聯翩著,李總和朱崖已進了黃主席辦公室。衛生間門上嵌著玻璃,馮國富的眼睛一直躲在玻璃後面。他還看見,進黃主席辦公室前,朱崖還晃了晃腦袋,往過道左右兩個方向瞧了瞧。馮國富想,黃主席又不是市委書記或組織部長,如此小心謹慎,實在大可不必。

  回辦公室後,馮國富用開水燙過杯子,泡了杯毛尖。幸好剛才上衛生間洗杯子去了,如果先往黃主席辦公室跑,與李總和朱崖碰在一起,那就讓人家難堪了。也不知他們找黃主席做什麼,是朝他要委員,還是另有所圖?

  杯裡的毛尖一片片舒展開來,像美人的纖纖柔指,嫩軟而靈動。馮國富輕輕抿一口茶水,心想自己不需到黃主席那裡去了。李總真想做委員,還不直接向黃主席提出來,何必你到中間來插一杆子?究竟政協委員不像正兒八經的官位,要提拔誰到某個位置上去,主要領導發話後,還得其他人來煞有介事地走程序。

  杯裡的茶水喝到一半,味道開始有些發澀。正要去提壺子續水,桌上電話突然響起來。馮國富回身,將話筒捂到耳邊。原來是組織部一位姓徐的科長,說是好久沒聽到老領導的聲音了,怪思念的。

  馮國富只得坐下來,聽對方慢慢傾訴思念。杯子還握在手裡,偶爾喝上一小口。

  徐科長當然不是真的思念馮國富,聊了兩分鐘,像不經意似地提到周英傑,問他人怎麼樣。馮國富這才明白對方打這個電話的動機。當然不好說周英傑的不是,馮國富也就揀些動聽的詞匯敷衍一通。事實是馮國富來政協快一年了,雖然分管文史工作,又參與了周英傑搞的楹聯徵集活動,彼此有些交道,可對他本人卻並不怎麼瞭解,想找些他的不是說給徐科長,還無從說起。

  見馮國富不置可否,徐科長不知他和周英傑的關係到底如何,只得不褒不貶地感歎道:「姓周的還真有兩手。」馮國富裝傻道:「誰沒有兩手?都是一隻左手,一隻右手。」徐科長笑道:「姓周的左手右手跟我們的左手右手,那可不同。」馮國富說:「怎麼個不同法?」徐科長說:「很快你就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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