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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十四章

  一

  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韓陌阡上任伊始,就接手處理了兩件棘手的問題。

  一是BGC野戰醫院來了通知,說馬程度可以出院了。

  馬程度在治療恐懼型憂鬱症的同時,也對腳臭進行了治療,腳臭倒是治好了,醫生用一種很奇怪的藥水給他洗腳,每洗一次,馬程度都要殺豬一般大喊大叫,洗過之後,腳上就要蛻掉一層死皮,洗幾次蛻幾次,幾次下來,腳就不臭了。但是他的恐懼型憂鬱症卻無法根治,醫院說這種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根深蒂固了,用藥只能控制,關鍵是精神不能緊張。可是七中隊天生就是個讓人緊張的地方,甚至可以說它的價值也就是由緊張體現的。教導大隊黨委經過討論,決定讓馬程度退學。可馬程度死活不幹,痛哭流涕,韓陌阡雖然極善雄辯,但馬程度刀槍不入,任你猛刮東西南北風,他咬定青山不放鬆。

  馬程度哭著叫喊,說我生是七中隊的人,死是七中隊的鬼,我還沒有拿到任職命令,誰讓我走誰就是迫害我。

  這回就讓韓陌阡嘗到思想政治工作者的苦衷了。

  馬程度,男,某某某某年6月出生。

  民族:漢。

  籍貫:某某省儕武縣。

  家庭出身:平民。

  本人成份:學生。

  文化程度:高中。

  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黨,歷任戰士、炊事班副班長、戰炮班副班長、班長。在某某某某年所帶班擔任全團「三大條令訓練先行班」,同年參加集團軍合成戰術演練,獲構工、偽裝兩項優秀獎,快速機動良好獎,年終獲火炮維修保養「先進集體榮譽稱號」,個人陣地修正量計算連續兩年在集團軍同行業居於首位。榮立三等功二次。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父親:馬至善,儕武縣城關鎮公路段工人,政治面貌:群眾。

  母親:傅國珍,儕武縣城關鎮正式照相館工人,政治面貌:群眾。

  伯父:馬至安,中共某某省委組織部辦公室工作人員,政治面貌:黨外民主人士。

  哥哥:馬程遠,儕武縣城關鎮公路段道班班長,中共正式黨員。

  妹妹:馬程林,儕武縣人民醫院護士,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社會關係情況:

  叔叔:馬至於,原儕武縣城關鎮廣播站站長,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馬程度的鑒定卡片倒是有幾個地方引起了韓陌阡的興趣。

  一是家庭成員一欄,他把他的叔叔排斥在外,卻他把他的伯父填了上去,顯然他的伯父是他們家族的驕傲,問題是他的伯父在組織部門工作,怎麼又會是「黨外民主人士」?是不是把某個民主黨派的組織部錯填成中共中組部了?

  再有,像他這樣一個家庭,全部都在上班工作,家庭經濟狀況應該是很好了,為什麼要填「一般」呢?這樣的家庭經濟狀況都一般,像蔡德罕那樣的就簡直暗無天日了。

  從一份幾近概略的卡片鑒定上,沒有發現馬程度家族有某方面遺傳基因的蛛絲馬跡。

  韓陌阡於是又將他的全部檔案調了過來。

  檔案中關於馬程度的記載仍然十分有限:除了上述卡片介紹的基本情況,便是應徵入伍登記表、入團志願書、入黨志願書和一堆立功嘉獎卡片,連隊黨支部、營黨委、團政治處的鑒定,無非是工作積極、訓練刻苦、尊敬領導、團結同志、勇於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之類。再有就是體檢表了——肝功正常,心肺未見異常,耳鼻喉正常,泌尿系統正常……

  韓陌阡知道馬程度有臭腳的毛病,但體檢表上沒有顯示。因此韓陌阡有理由認為,這份檔案有很大的局限性,太概略了,充其量只是一個人政治歷程的抽象縮寫,從一定的程度上甚至有許多想當然杜撰的東西,有些甚至可能僅僅是以立檔人提供的內容為依據的,雖然將一個人的概貌抽象出來了,可是它遠遠不是一個人的真實情況,它遺漏了許多至關重要的細節,譬如此人的家族遺傳基因、智商、嗜好、勇氣、情感、道德基礎、意志承受力和隱秘的心理活動等等,最能反應人的真實狀態的反而之字不提。

  韓陌阡這時候突然起了一個念頭:在組織上為每個人建立的這份檔案後面,還應該為大家立上第二份檔案,專門記載他們的生理軌跡和精神軌跡。

  韓陌阡來到N-017不久,對於馬程度缺乏充分的理性認識,但在感覺上,他覺得這個胖老兵哭天抹地的行為與他檔案所顯示的內容出入很大,把這樣一個人排除在七中隊之外,韓陌阡不會有太多的傷感。但是,工作還得一步一步地做,他是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馬程度在他剛來的時候就及時地把自己送上門來,作為一件工作讓他做,既是對他的考驗,也是給他一個機會。這老弟有毛病,你還不能操之過急,弄得不好他又犯病,那就更加麻煩了。

  韓陌阡於艱難的思考中再將檔案翻了幾遍,目光在介紹馬程度家庭成員和經濟狀況的有限的文字上不厭其煩地耕耘,結果發現了,馬程度還有一個舅舅,在老家務農,卡片上沒有介紹,而在連隊的鑒定中,則有一份關於他務農的舅舅和母親經常患病,家庭經濟狀況不佳,在這種情況下,馬程度還能夠把有限的津貼節省下來,學雷鋒做好事的事蹟。韓陌阡於是便跟馬程度的父親通了幾封信。

  三封信之後,馬程度的父親就趕到了N-017,老人家還是通情達理的,流著眼淚對馬程度說:「孩子,不是部隊不要咱了,是咱沒那個命啊。」老人家跟韓陌阡交了實底,他們家確實是有遺傳,馬程度的大舅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的母親也經常患羊角瘋。

  韓陌阡說:「這個情況組織上已經知道了。功名利祿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不能把馬程度同志的身體拖垮了。」

  馬程度的父親說,「首長說的是大實話,我代表他娘謝謝首長。」

  然後,就對馬程度同志展開了全面的攻勢。

  父親勸,同學勸,以韓陌阡為代表的領導反復做工作,裡應外合前後夾擊,耗了兩個多禮拜,馬程度才滿懷辛酸地離開了N-017,並且就此復員了。走的時候還拉著淩雲河和魏文建的手說:「老淩老魏,我馬程度命苦啊,眼看都快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我祝弟兄們有個好結果,將來你們當了官,別忘了給咱寫個信,咱也是個驕傲啊……」

  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弄得淩雲河和魏文建也是眼淚絲絲的,心裡很不是個滋味。

  直到送馬程度走的那天,韓陌阡才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順便問了一句:「馬大叔,馬程度是不是有一個伯父在某某省委組織部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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