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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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建說:「還要考慮長遠計劃。老常心裡有障礙,近期恐怕在治療方面不敢有動作。淩雲河你不是說叢坤茗的父親是眼科大夫嗎?你做個動作,編個故事,請叢坤茗的父親作個書面診斷,哪怕是臨時恢復措施也行。反正色盲不是個要命的病,混過這一關就行,以後他可以搞政工或者蹲機關嘛。」 淩雲河說:「行,起不起作用我們都試一試。老譚你還得做老常的思想工作。這傢伙性子硬,別自己沉不住氣先露了馬腳。」 譚文韜說:「現在方案基本上明確了,一是消息保密,我們三個共同負責;二是器材保障,老淩重點負責;三是操作保護,以老魏為主;四是治療保健,老淩多想辦法,可以在不透露事實真相的前提下跟叢坤茗商量一下。我老家有個名氣很大的中醫,我也寫信求教。五是思想保證,要穩住老常的情緒。我先介入的情況,這一點由我多操點心。大家想一想,還有沒有遺漏的細節。」 淩雲河想了想說:「必要的時候可以跟拐五洞暗示一下,他要是留心了,會解決很大的問題。」 譚文韜斷然否決,說:「不妥。祝教員這個人絕對是個好人,我們完全可以相信他。但有一條,他書生氣太濃,又特別仗義,一旦幫忙,他恐怕做不到滴水不漏,我擔心他幫忙太過反而引起別人注意。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急於告訴他。」 魏文建點了點頭說:「老譚想得細,有政治頭腦。」 幾個人又商量了一陣,將保密和保護方案反復推敲了,這才分手。 常雙群睡在上鋪,和淩雲河中間隔著馬程度。馬程度的床已經空著了。 是個陰天,窗子緊挨著常雙群的鋪,有絲絲縷縷的秋風從窗框的縫隙裡鑽進來,在耳邊敲打出哧哧拉拉的聲音,像是山野漫不經心吟唱的小夜曲。 譚文韜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熄燈了。黑暗中常雙群向床沿伸出一條胳膊,便有人在這條胳膊上捏了一把,憑感覺常雙群知道這是淩雲河。 常雙群說:「睡吧。」 恍惚中便看見幾個人影散了去,各自在自己的鋪上作了一番手腳,一切便都靜了下來。這個時候,便有一種很熱的東西從常雙群的心裡滋生出來,很快地彌漫在這間包容了二十多條漢子的空曠的房間。他當然知道譚文韜和淩雲河他們去做什麼去了,這是一種無需語言表達的情感。 炮手的宿舍就像一片海洋,每到夜深人靜,海面平坦而潛流湧動,年輕的夢猶如血氣方剛的風帆,在各自的區域裡動盪漂泊,雄性的生命在深沉的鼾聲中猶如隆重的馬蹄,掠過夢幻的草原,在長空下縱橫馳騁。這又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古井,思維的線條恰似紛亂的觸角,沿著幽暗的井壁尺尺寸寸地向上盤旋,不時碰撞出一陣呻吟或一陣歡呼。這裡集中了同一種優秀的士兵和二十多顆年輕的心臟。這裡正蟄伏著二十多個濃縮的世界。今夜他們收斂了軀幹,在這裡安詳入夢靜若處子,當太陽從從大地的背後款款移來,當嘹亮的號音碾過夜幕在山谷蕩起第一聲宣言的時候,他們就會一躍而起呼嘯奔騰。 是的,這是優秀的集體。訓練相同,服裝相同,飯菜相同,甚至連生活方式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把一種精神天長日久地阻塞阻塞到一群同樣年輕的肌體,把一種意志不厭其煩地灌輸給這些強壯的血管,久而久之,它就變成了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信念是種子,把它種進士兵靈魂的土壤裡,它就會長成精神之樹。 可是,卻有一棵正在茁壯的並且是出類拔萃的年輕的樹幹突遭橫禍,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派來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蟲子,無聲無息卻又不屈不撓地咬噬它的根須。 常雙群久久難以入眠。今夜他領略到了空前的孤獨。儘管有幾顆誠摯的心在身邊熱烈地烤灼,他仍然提前承受了生命的寒冷。他感到他已經站在這個綠色方隊的邊緣了,有一種魔鬼般的力量對他緊抓不放,拉著他一寸一寸地向命運的低窪處滑行。他似乎已經看見了不久之後的一副景象——身邊的這些朝夕相處的兄弟們終於跨過了人生的一段沼澤,踏上坦途,迎著新鮮的春風,精神抖擻地走向九派河之濱太行山腳下,活躍于中原廣袤的土地上。而他,一個色盲症患者,一個被炮兵事業所遺棄的前炮兵業務尖子,將無奈地背著一副萎縮的鋪蓋,只能站在門前的土圩子上,用力地睜開一雙分不清紅藍紫綠的迷惘的眼睛,面無表情地注視他們目送他們眺望他們。那些已經並不遙遠的業績倏然離他遙遠了。 色——盲? 色盲是個什麼東西? 就在十天之前,他還對這兩個奇怪的字眼一無所知。而現在,這個不受歡迎的玩藝兒就像一個賴皮的盲腸,陰陽怪氣地長在了他的體內。他想拒絕它,他討厭這個不速之客。據他所知,他家祖宗三代沒有聽說誰有這個毛病,他沒有思想準備弄上這個尾巴夾在身上,毫無道理嘛。 可是,它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不請自來。命運是多麼不可捉摸的東西啊,它偏偏在你最得意的時候給你一個不得意,在你最自信的時候從刺斜裡飛起一腳踢掉你的自信,踢給你一個苦澀的無奈。 常雙群的苦惱還不僅僅是提幹的希望受到了威脅,他突然意識到色盲這個東西在他今後的生活中會產生的巨大的影響,那比能不能當上幹部顯然還要嚴重得多。你看上帝考慮得是多麼周全?他給了人一張嘴巴,不僅可以吃喝,還可以品嘗,他給了人一雙耳朵,不僅可以聽人說話,還可以聽見音樂和一切天籟之音,他給了人一雙眼睛,不僅可以看見外部世界的形狀,還可以看見一切物體的色彩。 上帝是沒錯的。 可是有人卻違背了上帝的善意安排,他居然只能看見形狀而看不見色彩了。使用了二十二年的眼睛在頃刻之間喪失了一部分——而且是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功能,如此一來,電視機是不用買彩色的了。星期天他在隊部看新聞,他還奇怪這回的新聞為什麼全是黑白節目,幸虧當時沒有傻乎乎地亂問。他想上帝之所以給人的五官配置得如此周全,無非就是希望人類能夠利用這些物件充分地認識和享受生活中發生的一切。 常雙群想,他作為一個品學兼優的男人,是應該行使這些權利的,對於彭麗媛的享受,就是聽她唱歌,對於楊麗坤的享受,就是看她跳舞。 他想像不出來,如果他看見的永遠是她們的黑白面孔,看見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老是在那裡蹦蹦達達走來走去,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她們的美麗是與她們的鮮豔血肉相連的,而他將永遠地看不見這個世界上任何絢麗的色彩了。他想如果不出什麼太大的意外的話,按道理他還應該在不久的將來與某位女子建立婚姻關係,他希望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希望她臉色紅暈皮膚白皙明眸皓齒,可是他能夠充分地欣賞到她的漂亮嗎?還有那些斑斕的鮮花,天上瑰麗的朝霞,田野裡蕩漾的青紗,湛藍的天空和深黛色的海洋,銀色的遊魚和碧綠的蓮葉……全都遠他而去。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肯當一個聾子,而保留對於色彩的接受和判斷能力。在人的生命中,色彩的需要比起形狀的需要更為至關重要。比起色彩,旋律和氣息甚至都可以退居次要地位。一個人一旦失去了對於色彩的接收和判斷,這個世界便對他隱藏了一半以上的內容。 嘴角在黑暗中無聲地蠕動了兩下,常雙群笑了,兩行溫熱的淚水從笑開的面肌上蔓延開來,緩緩地爬行於耳根處的發叢裡。 三 星期五中午打籃球的時候,淩雲河很技巧地摔了一跤,把膝蓋內側刮破了雞蛋大一塊,然後就到大隊衛生所去抹紫藥水。 這次行動是找叢坤茗諮詢有關色盲的醫療方案。偏偏不巧的是,叢坤茗那天中午跟田醫助到四中隊給一個教員癱在床上的家屬換藥去了。柳瀲給他消了炎,又很細緻地上了一塊敷料,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 硬著頭皮等了十幾分鐘,叢坤茗還是沒有回來,淩雲河就不好繼續賴下去了,含含糊糊地說走又不走。 柳瀲說:「淩雲河你幹嗎猴頭猴腦的,心懷鬼胎啊。說老實話,你是來上藥的還是別有什麼陰謀企圖?」 淩雲河說:「血證如山,我這腿上分明有傷嘛,你柳瀲這麼大一雙漂亮的眼睛硬是視而不見,對階級兄弟太沒感情了。再說了,你這個小破衛生所,我能實施什麼陰謀?就是謀財害命,也輪不到你這兒啊。」 柳瀲說:「腿上有傷算得了什麼,你們這些豺狼為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六中隊的崔大山糾纏叢坤茗,也是把腿碰了老大一個口子,一天來換兩次藥,也不嫌累,每次來也是賊頭賊腦的,還幹部呢。」 然後拖長了音怪裡怪氣地說:「實話告訴你,你那點小伎倆,是個人都能看明白,我這雙眼睛可是標準的一點五。你這個王連舉是把我當鳩山糊弄啊。快快從實招來,這槍傷是……」 淩雲河說:「豈有此理,我為革命光榮負傷,你卻把我當王連舉對待。你以為大家都是崔大山啊?」 嘴裡這樣說,心裡卻突然掠過一陣不自在。雖說叢坤茗還不是他的什麼人,跟他還是同志戰友關係,可是在他的感覺裡,好像叢坤茗跟他已經有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了一種甜蜜的牽連,有了一種看不見卻有扯不斷的關係。可是平白無故地出現了一個崔大山,實在讓人感覺不舒服。 柳瀲就咯咯地笑,說:「你當然不是崔大山,崔大山瞄準叢坤茗不是一天兩天了,入隊的時候就盯上了,情書寫了有半抽屜。哎,我說這些你不會吃醋吧?」 淩雲河說:「不會,要是有人給你寫情書,我倒是真的要吃醋了。」 柳瀲說:「你們七中隊是遵守條令條例的模範,小夥子們一個個都是不食人間煙火刀槍不入的正人君子,還會吃咱們這些大兵的醋?去你媽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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