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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章

  一

  夏玫玫現在當真有點「走火入魔」了。從N-017返回軍區大院之後,她向歌舞團領導請了一個月的創作假,然後就把自己關在臥室兼書房裡,閉門不出,朋友不會,應酬不去,電話不接,好像真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了。

  在夏玫玫的情感世界裡,有一段奇特的經歷,當然是發生在她和韓陌阡之間的。那時候她是一個無懈可擊的處女,某種意義上,處女的欲望並不以確切的需要來表達,一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往往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想要什麼,但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渴望卻無時無刻不在灼烤著她燃燒著她,她總想抓住什麼、擁抱什麼、吞噬什麼,而離她最近的獵物當然就是韓陌阡。但是,正是由於韓陌阡的嚴於律己,才沒有對彼此構成麻煩。後來,在蕭副司令不容置疑的高壓下,她同軍區司令部康副參謀長的兒子、軍區炮兵政治部保衛處幹事康平經人介紹相識到結婚,打了兩年的持久戰,終於建立了同志式的婚姻關係。他們的戀愛並不熱烈,夏玫玫的態度總是忽冷忽熱捉摸不定,但是結婚之後就不一樣了,康平以他的溫文爾雅,加上寬厚的忍讓和細膩的體貼,漸漸地在夏玫玫的心裡佔領了制高點,大踏步跨上了韓陌阡未曾涉獵的那片領域。

  結婚半年之後,夏玫玫才恍有所悟,當年她對韓陌阡的那份感情,只是一個少女不成熟的衝動,是經不起時間檢驗的,只有婚姻才是結局。即使是被動的婚姻,也是一種結局。

  康平自然是無從得知那段歷史的,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在乎的。他知道這場婚姻對他的家庭和他本人意味著什麼,他的老爹是蕭天英的老部下,去年由某軍的副軍長提拔為軍區的副參謀長,蕭天英還說了話。眼下,司令員重病在身,蕭天英作為常務副司令員,坐上第一把交椅指日可待。本來,他就把這場婚姻看成是政治締緣,他壓根兒就沒指望夏玫玫還是個處女。以他這幾年南征北戰的經歷,他知道某某號大院的處女鳳毛麟角,甚至有全軍覆沒的嫌疑。新婚之夜,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他都不會失態,不會驚慌失措,他甚至做好了為妻子掩飾傷口的技術準備,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用上,倒是妻子的完整令他有些驚慌失措了——作為一個在情場上頗有建樹的高手,康平簡直無法掩飾他的驚喜——他的正宗夫人,這個已經二十四歲的姑娘,竟然是原封不動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理解,她都是一個無懈可擊的處女。這就不能不令他在喜出望外之餘,又誠惶誠恐格外謹慎了。

  應該說,夏玫玫和康平的婚姻基本上是沒有波瀾的,任何一個房間,都不能缺少必須的家俱,哪怕那家俱的款式和質地顏色都不合她的心事,但她必須讓它們擺放在那裡。儘管她不喜歡康平,但她需要一個丈夫。她為什麼會長久地不喜歡她這個百依百順的丈夫呢?她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是韓陌阡在她的腦子裡作怪,韓陌阡說,不自信的人話多,康平偏偏就話多。就是這個話多的男人,使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女。她不否認一個男人所給予女人的快樂,但是,她認為那種快樂是平庸和通俗的,滿足的是一種低級的需求。

  新婚過了兩年再叫新婚就不合適了,從感覺上和實質上她都覺得新意是有限的。後來終於就有了一套三居室的營職房。因為沒有孩子,夏玫玫首先提出在住房上也實行軍事化,分為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和候補少兒宿舍(夏玫玫一想到她會有孩子就緊張得要命,就拒絕康平的接近,所以那間房子實際上成了會議室),盥洗室叫衛生所,廚房叫炊事班。夏玫玫當仁不讓地佔領其中一間最大的,女生宿舍比男生宿舍足足多出四個平米。大家平時分室而居,偶爾在週末或不是週末(在制定這項制度時,留了可塑性很大的餘地),兩個人兵匯一處,開一次「班務會」。「班務會」從內容到形式,從週期長短到到一次性長短,都是有講究的,那就要看康幹事的表現和夏玫玫的情緒了。

  這段時間兩個人的「班務會」有點不太正常,「冷戰」時間超過了有婚以來歷史上最高記錄。康幹事不能忍受的倒不是開不上「班務會」,缺了張屠夫,他不愁沒肉吃。軍區一些剛剛解放出來的老幹部的少爺小姐中流行一句話,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康平在結婚前,一方面向夏玫玫步步緊逼,另一方面,還捎帶著粘乎幾個業餘配偶。康平對夏玫玫有別的警惕。因為一向性格開朗大大咧咧的夏玫玫,自從到別茨山N-017去了一趟回來之後,在不經意間就有些變化,嘴巴少了許多怪話,眉宇間則多了一些深沉。有一天康幹事突然想到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問題,天哪,這娘們到山裡去了一趟,莫非是弄了個婚外戀回來。留意偵察幾天,好像又不是。這娘們天天都在畫人物素描,各種動態,各種佈局,各種造型,畫了又改又塗,畫了一張又一張,幾天功夫就畫掉了幾本稿紙。

  說婚外戀自然是不著邊際,從行為上講,她和韓陌阡之間,既然沒有發生過什麼,也就不存在斷裂什麼。但要說是移情別戀(當然是臨時性的,而且與韓陌阡無關),也不算太牽強。夏玫玫現在委實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創作狀態裡去了,想像的思維在一個無限遼闊的空間裡自由翱翔。是啊,舞蹈藝術說到底是人體藝術,而人體藝術是所有藝術中最能傳情達意的藝術。她曾經是一個舞蹈演員,而且是一個十分勤奮的舞蹈演員,但是年齡一天天地大了(舞蹈藝術對於人的青春是何等苛刻啊),二十六七歲了再跳舞,無疑是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了,所以她只好當了編導,就像多數運動員退役之後當教練是一個道理,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且還多虧了是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才會給這麼一條出路。

  對於別茨山之行,她的收穫是意外的。她不敢奢望會在N-017那麼一片山坳裡會激發出什麼靈感,舞蹈藝術不比小說藝術,不是說有生活積累有人物形象就可以製作加工的。比起其他的藝術門類,舞蹈更需要想像,也更需要天才。她信奉中國古代美學家之說,詩言志,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由此就將人類表達情感的方式分為四個層次——言志、嗟歎、歌詠、舞蹈,而舞蹈顯然是表達情感的最高手段了。詩詞也好歌賦也罷,都是靠文字語言來傳情達意,而一切文字語言都有其不可擺脫的局限性,只有舞蹈是通過一種特殊的語言,是由藝術最根本的主體——人體,通過抽象的意念和形象的動作,直接向觀眾傳達情緒。

  在N-017,她感到她的體內被注射了一種奇異的熱情。她知道,她和所有人關注的東西都不一樣。在那裡,蕭副司令關注的是他的部隊有沒有戰鬥力,那些學員能不能帶兵,能不能作戰。他的藝術是戰爭。韓陌阡關注的是那些人的行為和心理素質,他像看牙口那樣研究那些年輕人,他甚至在窺探他們,他的藝術就是窺探他們的靈魂並且試圖掌握他們。趙湘薌關注的是他們的理想和行為,她總是企圖從生活裡看見他們理想的旗幟,通過他們的行為尋找到一種崇高的精神。惟有她夏玫玫把這一切都放在次要的地位,她關注的是更為深刻的東西,透過他們的事蹟,透過那些輝煌的壯舉,甚至透過他們所煥發的激情,她看見的是力量——是什麼使他們如此壯烈地燃燒?是藝術。儘管他們自己並不一定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他們在操練中所表現的全身心的投入,遊刃有餘的技巧,收縮有致起落酣暢的動作,都充分地表明,他們已經進入到一種藝術的境界。

  她懂得她所從事的事業有著可以開拓的無限寬闊的疆域,但是她必須尋找到獨屬￿她自己的那一方藍天並成為這片藍天的皇后。她必須首先喚醒自己刺痛自己燃燒自己,她才有可能去喚醒、刺痛和燃燒她的臣民。她終於在她認為最沒有可能的地方找到了可能,在她認為最沒有抽象價值的行當裡發現了最有價值的形象。那時候她的腦子裡沒有晴空沒有雨雪,沒有衣食住行沒有柴米油鹽,只有一群人,一群男人,一群活生生健壯、豐滿、剛勁、猛烈、無往而不勝的男人,男人們在奔跑、跳躍、托舉、俯衝,那一瞬間,她所感受到的是一股強勁的雄風,撲面而來,濃烈呼嘯,裹挾著青春的燙熱的氣息,令她迷醉也令她震撼,令她熱血奔騰也使她浮想聯翩。「我歌唱帶電的肉體」——惠特曼再一次從她心靈的一個隱秘的地方出現了,從波譎雲詭的海面上冉冉升起,那雙純淨的睿智藍色的眼睛正在深情地注視著她——睜開你的慧眼吧,看看那流暢的律動,看看那灑脫的旋轉,看看那氣貫長虹的托舉,看看那行雲流水一般的默契,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符號、象徵、韻律、節奏、秩序……還有生命,生命原來是這樣燃燒的。這一切都是可供採擷的花卉,只要她有一顆智慧的心和靈巧的手,她就能編織出精美的花籃。

  二

  在離開N-017的日子裡,夏玫玫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天她參加操炮的每一個細節,她覺得在那時候,曾經有一個階段,她已經不是再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也不是作為一名旁觀者,而完全是一個女人,甚至是一個柔弱的纖細的女人,置身在奔騰的男人的汪洋大海裡,被一種不可遏制的深不可測激情衝撞並淹沒。頓悟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也許就是那個瞬間,她是在一陣玄冥的體驗中被驟然驚醒的,她聽見了一個雄渾的聲音在大喊——開——架!

  開……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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