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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當「一炮——射擊準備!」的口令下達之後,夏玫玫突然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原先已經準備好了的手不知道該先抓什麼,慌亂中扭過臉去看趙湘薌,趙湘薌的方寸卻還沒亂,兩臂夾胸伸長脖子,提著開架棍憋紅了臉蛋,死命地往外抬。再轉眼去看韓陌阡,那副模樣簡直慘不忍睹,按照分工他現在應該是和擔任一炮手的趙湘薌協調開架,可這老兄硬是安不上開架棍,在那裡張牙舞爪亂抓亂拽,嘴裡還不停地喊叫「怎麼辦怎麼辦」,可就是沒有辦法。可憐趙湘薌沒有人配合,只好一個人抱著開架棍吭吭哧哧往外挪,那邊穩如泰山,這邊就要多使十倍的力氣。

  夏玫玫忘記了自己的職責,看著看著忍俊不禁,撲哧一下就笑出了聲。就在這時候她聽見了一聲雷霆般的斷喝:「瞄準手精力集中,安裝瞄準鏡!」她打了一個激靈,這才想起來瞄準手就是自己,趕緊彎下腰去,從鏡盒裡小心翼翼地捧出瞄準鏡,卻也邪門,急得滿頭冷汗也對不上燕尾槽,等到對好了,擰緊定螺的時候就輕鬆了。做完這一切,便依照規定的姿勢,前腿弓後腿繃,閉起左眼,右眼貼上接目鏡,吊線一般往前瞅——動作到此,她的任務就算告以段落,往下的裝訂諸元平衡水準儀她是做不了的。

  在栗智高和淩雲河的協助下,韓陌阡和趙湘薌的開架任務最終也賴賴巴巴地完成了。

  夏玫玫一邊擦汗一邊抑揄韓陌阡說,老韓你歇著吧,還炮兵司令部的參謀呢,就你那兩下子,連新兵都不如。

  韓陌阡自知理虧,沮喪地說:「嚴格說起來,我也算是個學生官,原先當的是副指導員,當了參謀也只是搞理論,一次炮也沒有摸過,再說……」

  夏玫玫說:「行啦行啦,一看你就是紙上談兵的高手,葉公好龍,還不夠耽誤事呢。」

  韓陌阡當然聽出了夏玫玫此言的弦外之音,笑了笑,沒說話。

  夏玫玫又說,往下進行的時候,你躲遠點乘涼去,我和趙湘薌上。

  韓陌阡既不生氣也不著急,咧嘴一笑說,好啊,你以為不帶我參加我就怕了是不是?我簡直就是被你拖進深淵的。好,我解放了,我可不再陪你受洋罪了。

  夏玫玫又問,趙湘薌你覺得怎麼樣?

  趙湘薌仍然處於亢奮之中,紅紅的臉蛋噴射著火焰般的熱潮,豔若桃李,快樂地說,很好,感覺很好。再來一次。

  再往下進行的時候,就比剛才要熟練得多,一熟練,當然也就能沉得住氣了。雖然動作還是有點拖泥帶水,但是好歹能夠不缺程序地做下來。

  中隊幹部不失時機地送上口缸,裡面盛著涼颼颼的綠豆湯,爽口沁心。中隊長操著一口河南侉腔說,你們還真不賴,我看練到這裡就中了吧,別累出了毛病。

  夏玫玫剛剛練出滋味,意猶未盡,豈肯輕易罷休,擺擺手說,沒關係沒關係,咱已經是炮手了,再給咱來一套綜合動作。

  於是再練。這一次是全套的戰術展開。

  從下達口令那一瞬間開始,夏玫玫的神經便緊緊地扣在了操作的程序之中。她感到她已經完全融進了一個特殊的群體,她和他們一樣共同承擔著一次履行職責的過程。現在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一聲接著一聲鏗鏘的口令,只有一個統一的意志施展在綠色的炮體上。那些凸顯的、粗獷的、雄性的肌腱在陽光下呐喊著,伸張、收攏、聚集、分散,形態各異肥瘦不均的手指以舞蹈般的默契相互配合,她聽見了小夥子們的熱血在嘩嘩流動,膨脹的青春在收縮之後猝然迸裂,激情的旗幟在春風裡高高揚起獵獵作響,生命的江河在龍騰虎躍中洶湧澎湃,雄性的濃醇的氣息朝霧般升騰彌漫……終於,安靜的炮體從沉睡中再一次復蘇,呻吟著顫慄著扭動著修長的腰肢,將身軀舒展成一個開放型的「大」字,在蔚藍的天穹下面袒露了一個綠色的寫意!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那首激情飛揚熱血沸騰的詩歌——《我歌唱帶電的肉體》。啊,這真是一種、絕對是一種美妙的抒情方式,而且是獨屬￿炮手們的最佳的抒情方式……夏玫玫在這一瞬間忽然看見一束清純的陽光倏然落下,射進了她心中那片最柔軟的地方,頓時照亮了一片正在生長的麥苗。儘管那縷陽光稍縱即逝,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但它還是在夏玫玫的心靈深處犁出了爆炸般的火焰,熊熊燃燒映紅了想像的天宇……她在恍惚中放下了手中操作的兵器,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圈子。這時候她已經看不見眼前正在發生著的一切了,她的目光縹緲而又悠遠,她走進了一個神秘的領地,走到一個遙遠的歲月,她似乎看見了野地裡嗶剝燃燒的篝火和火堆旁狂歡的人群,他們腳躒上串著雪白的骨片,衣不遮體蓬頭垢面手執木棒,他們奔跑著跳躍著追逐著,匯成了一個巨大的生命的漩渦,永無止境地滾動滾動滾動,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漩渦的中心脫穎而出,面帶驚世駭俗的微笑冉冉升起……

  ——我歌唱,帶電的肉體!

  結束了。

  夏玫玫聽見一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炮射擊準備完畢!

  她猝然醒悟。那是那個姓常的小夥子在舉旗向虛構中的指揮員報告。

  夏玫玫,你怎麼啦?是趙湘薌在喊。她睜開眼睛,春風撲面而來。她向四周看了看,七中隊的小夥子們都用驚愕的目光在看著她。

  她說沒什麼,我沒什麼。

  趙湘薌看了看她通紅的臉頰,不安地問:「你是不是病了?好像有點發燒。」

  她推開了趙湘薌的手,說:「沒什麼我真的沒什麼,好像有些疲勞。一會兒就好。」

  然後她對七中隊的幹部說:「我累了,請弟兄……不,請兄弟們幫個忙,再像剛才這樣操作一次。」

  趙湘薌滿臉狐疑:「夏玫玫你怎麼回事,好像不大對勁啊?」

  夏玫玫差不多是粗暴地瞪了趙湘薌一眼,惡狠狠地說:「我沒事,跟他們講,再操作一遍,我要認真地看一次。」

  七中隊的學員門不知道這位軍區機關來的女軍官走了哪門子邪,只好精神抖擻地又操練了一次收用炮。

  直到離開N-017,趙湘薌也沒有弄清楚夏玫玫反常的原因,她只好把這種反常理解為「走火入魔」。

  七

  東邊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山包,長長地呈弧形環繞山根下的零散建築。操場邊上有幾株碩大的槐樹,看樣子有一把年紀了,樹皮上的皺紋蔚為壯觀,但樹葉卻是碧綠的,槐花還是剛剛開放的,拂在暖暖的微風裡面,薰陶出一片清香。

  韓陌阡等人席地而坐。現在,韓陌阡已經同七中隊學員打成一片了。

  借小憩之機,夏玫玫和趙湘薌跟著楚蘭漫山遍野選景照相,淩雲河等人則簇擁著韓陌阡,請老韓給介紹點來自上面的情況。

  其實老韓心裡透明,這幫小子賊著呢,介紹什麼情況?他們最關心的無非就是他們這次如對學習的前景,儘管已經很明確了,但是定級命令沒下,四個兜還沒有穿上,怎麼說心裡也還有點不踏實,儘管明知他韓陌阡不是軍委主席,不是一言九鼎決定他們命運的人物,但是,他還是想聽聽你的「高見」,還有一層意思,就是通過摸他的底而達到摸蕭副司令底的目的。

  韓陌阡倒是很樂意跟這些人多接觸一些。作為蕭副司令身邊的人,他要掌握更多的情況,同樣,作為蕭副司令身邊的人,他還有教導教導這些小夥子的義務。

  韓陌阡說:「聊天可以啊,雖然是到N-017才跟大家見上面,但你們的名字我可是早都知道,一個個都如雷貫耳,W軍區炮兵精英都在這裡了,我們大家也是神交已久了。跟這麼多尖子在一起,也是本人的榮幸啊。」

  常雙群馬上就摸出一包帶錫皮紙的大前門牌紙煙,大大咧咧地往韓陌阡面前一亮:「老韓,來一根?」

  韓陌阡連連擺手,說:「這個榮幸我可就消受不起了,你自己抽吧。」

  常雙群便不再謙虛,把煙叼上,掏出打火機,很專業地燃著火,抽了一口。韓陌阡有點驚訝,問道:「教導大隊允許學員抽煙?」

  淩雲河說:「特批。這小子是著名煙鬼,在老部隊師長都給他贈煙。」

  哦,韓陌阡哦了一聲,點點頭說:「尖子到底不一樣,不說別的待遇了,光是鬧個特批抽煙的政策,也足可見在領導心目中的地位了。不過,香煙這東西沒什麼好,抽來抽去,也就是抽個尼古丁。你好在還沒有抽出一口焦黃的牙齒,不然的話,這次能不能來到N-017恐怕都是兩講。」

  學員們自然不清楚蕭副司令對於「焦黃的牙齒」和「酒糟鼻子」的態度,怔怔地看著韓陌阡,不知他是什麼意思。但韓陌阡沒有解釋,笑笑,對常雙群說:「抽煙壞處很多,我倒是建議,趁現在還年輕,把他戒了。」

  常雙群還沒表態,馬程度主動替他說出了心聲,「那可不行,老常有句口號,不讓吃飯可以,不讓抽煙不行。」

  韓陌阡笑了,說:「哈,氣派。這叫什麼?這就叫恃才傲物。要不是有幾項第一墊底,他有底氣這麼說嗎?馬程度你也別不服氣,你要是有幾項第一墊底,也可以搞點小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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