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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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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同叢坤茗一樣,楚蘭也是一個擁有六年兵齡的老兵。老兵有老兵的優勢,當然也就有老兵的苦衷。 在這個偏僻的山溝裡當兵,一當就是六年,青春就像小河的流水,不見驚濤駭浪,不起波瀾漣漪,在不知不覺中汩汩流淌,從一個天真爛漫的純真少女,到一個經歷豐富的成熟老兵,年復一年地忙碌在N-017這塊土地上,除了年齡不可阻止地不斷增加,個人的前途依然茫然。 她熱愛自己的這身軍裝。在中國的服裝色彩還很單調的歲月裡,綠色的軍裝不僅使豆蔻年華的姑娘們光彩照人,而且,軍裝本身所蘊含的社會意義又使這些有幸穿上軍裝的姑娘們平添了幾分神秘的魅力。當個女兵是幸福的,女兵曾經是那樣令人矚目,走在大街上,充滿朝氣的軍裝裹著線條勻稱的女性的軀體,曾經招徠多少羨豔的目光啊。 然而時過境遷了,這種羨豔畢竟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命運,盡義務是責無旁貸的,但是一再超期服役,就不能不讓人產生危機感了。超期服役的楚蘭和叢坤茗們連最後的幸運也沒有了,幹部制度一改革,也就差不多徹底堵死了她們繼續在軍中出力報效的道路。再往後,提幹的機會幾趨於零,倖存的希望突如其來被粉碎了,著實讓這些數年如一日服務於軍隊的女孩子在驚愕之後,產生了巨大的失落和惶惑。 在大隊部的勤雜分隊中,楚蘭除了擔任六人小班的班長,個人還是圖書管理員和政治部的新聞報道員。政治部只有八個幹部,其中還有四個人是政治教員,她這個老兵差不多頂上一個新聞幹事和半個文化幹事。 從二號營院搬完床板回來,楚蘭感到身心俱累,洗漱完畢,連晚飯也沒有吃,跟分隊長田麗芬打了個招呼,便把自己扔上了床鋪。一覺睡到半夜,又異常清醒起來,這才突然想起來了,這一天正好是她二十一歲生日。 在這個無人知曉的生日之夜,楚蘭夢想著自己過去的夢想,心裡湧起無限的悵惘。當兵這幾年裡,她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離開這裡,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可是機會一次次都被錯過或者說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 三年前楚蘭就是女兵勤務班的班長了,教導大隊第一次選送戰士到軍校深造,她和叢坤茗都是候選人,可是大隊首長硬是把她們卡了下來。說起來動機也是好的,那時候幹部制度並沒有一刀切,還可以從戰士中直接提幹,大隊首長是看她們業務能力強,又盡職盡責,捨不得放她們走,想留下來自己提拔使用。她們雖然心裡有想法,可是卻沒有勇氣給組織找彆扭。 卻沒有料到這一耽擱就耽擱了根本。去年下半年刮了一陣風,戰士考學的風氣呼拉一下熱了起來,班裡的小姐妹瘋了似的摟起了課本,公差勤務壓根兒就落實不下去,學員隊的教材要人打印,成績要人統計,訓練圖紙要人描繪,資料要人管理,她這個當班長的當老大姐的,只能把自己當一頭黃牛超負荷使用。她一邊做著那些勤務一邊在心裡感歎班裡的小姐妹們不懂事,你們想考學,也不能不顧一切啊,你們想進步,我這個當老兵的就不想了嗎?可是工作總得有人來做,裡裡外外那麼多事情,總不能大家都撒手不管吧。 確定參考人員的那天下午,副班長于小慧淚眼閃爍地找到她,跟她說了一個令她瞠目結舌的故事,於小慧說她已經知道大隊定的參考人員是楚蘭,她懇求楚蘭把這個機會讓給她。于小慧坦誠地向她訴說了理由——那是多麼難以啟齒的理由啊——之後,她在震驚之餘,自己跟自己鬥爭了一個晚上,於小慧在她的鄰鋪也緊張地折騰了一個夜晚。 儘管條令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容許談戀愛,更不許發生那樣的事情,楚蘭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彙報於小慧的犯規行為,從而粉碎她的考學企圖,也儘管她明知於小慧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在後半夜裡,她還是同於小慧進行了一番密謀,答應了於小慧的無恥請求。 那天夜裡,於小慧感動得熱淚漣漣,摟著她的肩膀把她的襯衣都哭濕了,就差沒有喊她是再生父母了。 她當時既沒有覺得這樣做有多麼崇高,也壓根兒沒打算接受於小慧的報恩,她依然心情沉重地盡她的班長職責——對於小慧一邊安慰一邊批評,要她接受教訓,以後千萬不能那麼輕率了,既要愛護女孩子的臉面,又要珍惜當兵的榮譽。 於小慧幾乎是哽咽著接受了她的教誨。 到了第二天,她當真向大隊政治部主任提出不參加考學的請求,並且舉出十分充足的理由說服大隊首長,把這次考學的機會轉讓給於小慧。 事後叢坤茗和柳瀲罵她軟弱,罵她裝蒜,罵得她一聲不吭。為什麼要那樣做?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們問她於小慧到底用了什麼法術,她更是一字不提。可她就是那樣做了,也許她是不忍見到那樣一雙哀憐的眼神,也許她覺得一個老兵,一個班長,在利益攸關的時候不應該同班裡的姐妹爭奪。總之她是把機會拱手出讓了。 她相信她還有機會,因為她是那樣的出色,那樣勤奮。可是,這個冬天啊,這個冬天給人們帶來多少意外啊。一紙命令,便驅散了千萬個夢想。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沒有頭緒,只有灰心。 四 同樣在N-017的山溝大院裡,在這段灰濛濛的日子裡,卻有一個人朝氣蓬勃地亢奮起來,此人就是祝敬亞。祝敬亞是教導大隊年齡最老的教員,五十歲冒尖的人了。原先是軍區司令部的參謀,60年代末就是連級幹部了,後來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運動中,被莫名其妙地下放到N-017軍官訓練團裡當了教官,再然後又稀裡糊塗地當了幾年階級異己分子,直到荒誕歲月結束才摘了帽子,恢復了軍籍。十幾年過去了,總算熬了個正營職。 偏偏命運多蹇。祝敬亞半生無後,後來娶的是汝定城裡的一個小學教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十多歲才生了個女兒,自然歡喜得心花怒放,卻沒料到禍從天降,女兒攥拳而來,母親撒手而去。老婆在女兒一歲半的時候得了肺病,因為醫療跟不上,就在汝定人民醫院一命嗚呼。 往後,祝敬亞的日子就過得昏天黑地。爹娘的職務不用說是一身兼任了,有時候給學員講課,也不得不像農村大嫂一樣,一根布帶將小囡兜屁股捆在背上,在教室裡一邊講授火炮戰術技術性能諸元,一邊又哼哼嘰嘰地給小囡製造催眠曲,構成了硝煙戰火和兒女情長交相輝映的別致景觀。 不成體統,但是沒有辦法。這大約也是祝教員在職務問題上多年停滯不前的原因之一吧。老子辛苦,孩子受罪,每逢野外作業,便將小囡寄託給同事的家屬,孩子的日子反而好受一些,至少屎尿不用拉在老爹的背上了,伙食也比老爹弄得好。時間長了,家屬區裡的老娘們四處張羅給老祝續弦,祝敬亞擔心繼母對小囡不好,堅辭不受。 因為沒有老伴了,家就不怎麼像家,倒更像個臨時宿舍。小囡六歲那年,正式取大號祝小瑜,每天自己背著書包到大隊部旁邊的西馬堰村讀小學。 祝教員一輩子沒有別的愛好,也沒有別的特長,錢財不沾,女色不近,見風使舵不會,拍馬溜須不屑,連下棋打撲克都不會,除了愛喝兩口小酒,就是會弄個炮,從操作到計算,從陣地指揮到觀察所程序,一套完整的炮兵流水作業爛熟於心,除了教程上寫著的那些條條框框,自己還有許多來自實踐並且被實踐證明是切實可行的經驗體會。傳說他早年當過炮兵連長,實彈射擊的時候,一不用射表,二不用計算器材,一個人挎一個望遠鏡,再背一軍用水壺燒酒,往觀察所一坐,指哪打哪。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地道的炮兵專家。可是,如此精湛的業務能力卻沒給祝敬亞帶來多少好處,反而讓其大吃苦頭。 直到那場奇怪的運動結束幾年之後,祝敬亞才疑疑惑惑地弄清楚他當初之所以被下放到N-017的大致情況。他在1958年就是中尉軍銜,當時剛剛二十歲出頭一點,而且在軍區司令部這樣的大機關供職,可以說年輕氣盛志滿意得。60年代初,他的頂頭上司、W軍區某部某處副處長把炮兵七項基礎運算時間提高到一分四十一秒,這個成績一直是全軍炮兵參謀業務最高記錄,副處長也因此成為處長,再然後是副部長。可是祝敬亞不識相,居然不服氣,跟七項基礎運算較上勁了,在經過幾年厲兵秣馬準備之後,終於有一天在公開場合下揚言,他可以把七項基礎運算時間再提前一點,而且果真搞了個一分三十九秒。功是立了一個,可是麻煩卻也惹上了,把副部長的權威給蓋了。祝敬亞甚至還說,一分三十九秒算個鳥,以前是因為生搬硬套蘇聯的公式,我把程序理順了,還能提高速度。副部長把他狠狠地表揚了一段日子,說,好啊,江山代有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嘛。可是副部長他心裡是不是痛快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程序不順這麼多年了,副部長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就你祝敬亞高明? 沒有人能夠證實祝敬亞之所以被趕出軍區司令部是那位副部長做了手腳。那時候讓他到N-017來,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學有所用、下部隊充實基層、鍛煉年輕幹部,等等,都是可以擺在桌面說的,至於以後怎麼又成了階級異己分子,又被革除了軍籍,那就是你祝敬亞自己的事了。如此一來,祝敬亞只好啞巴吃黃連了,並且在N-017這塊對他並不厚道的土地上修煉出一副與世無爭的好心情,樂於教學也樂於平庸,倘若不是妻子早歿,倒也悠然于山水田園之間的紙上談兵。 即將成立的預提炮兵排長培訓中隊給祝敬亞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變化,首先是他被任命為教務處副處長兼基礎教研室主任,主管未來的培訓中隊的教學。終於,這個出土文物被抖落了出來。這對懷才不遇多年的祝敬亞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本本份份,當年的鋒芒收斂無存,形同默默耕耘的老農,沒想到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後來得知,祝敬亞被重新起用,是軍區副司令員蕭天英下的決心。還有一個他從未謀面的參謀韓陌阡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 蕭天英在考慮加強培訓中隊師資力量的時候要韓陌阡考察,教導大隊現有教員中誰最適合承擔培訓中隊的主教任務,主持該中隊的教學計劃和具體的實施方案。韓陌阡經過一番調查,舉薦了祝敬亞,說祝敬亞是老牌大學畢業生。至於思想素質、業務能力和教學經驗,韓陌阡向蕭天英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說此人絕對敬業。蕭天英當時沒表態,沉吟了一陣子,說,祝敬亞這個人我知道,當年曾經是軍區機關的風雲人物,可惜了。要不是背時攤上個人整人的年頭,這個人現在不應該在這個位置上。可是彼一時,此一時,這麼多年過去了,人老了,銳氣恐怕也就差了,這麼多年也沒看他有什麼建樹,好像暮氣沉沉的。把培訓中隊的教學交給他主持,我心裡不是很有底。韓陌阡說,祝敬亞不是庸碌之輩,這麼多年無聲無息,不是他本人沒有朝氣,虎落平原他施展不開啊。他憋了這麼多年,渾身的勁沒地方使,給他一片天地,也就是給了他一個煥發青春的機會。蕭天英權衡再三,認為韓陌阡言之有理,便向軍區炮兵黨委推薦了祝敬亞。 祝敬亞的亢奮當然不僅僅是提職升官,而委實像韓陌阡預言的那樣,給他一個位置,就是給他一個煥發青春的機會。在教導大隊姚大隊長把組織的決定通知他本人之後,他當時恍若置身夢境,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當證實確鑿無誤之後,他那顆已經蒼老的心突然一陣顫動,一種相去遙遠的激情在那一瞬間緩慢而又激烈地復蘇了。 我還能行嗎?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還能行,我還不老啊,我的記憶是這樣的清晰,我的精力是這樣的充沛,我的眼睛還是這樣的明亮。我為什麼不行?我行。別說一個中隊,就是給我一個炮兵群,我還是能夠把它指揮得滴水不漏。 連續幾天,祝敬亞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翻箱倒櫃。他從床下倒騰出已經塵封了幾十年的教程和資料,給自己削了十幾支鉛筆並重新配了一副眼鏡,在培訓中隊尚未正式成立的時候,一套嚴謹的教學方案已經從祝敬亞那雙佈滿青筋的老手上誕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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