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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栗智高愣了一下,這回不能不重視了,瞪著眼睛問:「你這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馬程度並不急於回答,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眼珠子東張西望,轉了一圈子才煞有介事不緊不慢地說:「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倆不是一個團的,我把這個消息給你,就是跟你打個招呼,要把連裡團裡關係理順了,先解決推薦這一關。這一關不過,下面就沒戲了。不過這個消息你千萬不能透露出去了,尤其是不能透露給一團的常雙群。我知道你老愛跟著那小子轉,但是這件事情你不能跟他講,跟他講了就等於跟全國人民講了,他們那群安徽狼個個賊精,他們要是有了準備,就沒咱們吃的菜了。」

  栗智高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如果信息來源可靠,馬程度沒有說瞎話,這還真是一個重要情況。心裡突然就湧上一層感動:親不親故鄉人,到底還是老鄉啊。馬程度雖然腳臭一點,畢竟還是念那一份鄉情。常雙群當真不知道嗎?沒准這鳥人跟我留一手呢。這樣一想,就覺得剛才對馬程度的態度過於那個了一點。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馬程度主動提供這個信息的熱情有點可疑,這鳥人自私是著了名的,老鄉在一起聚會,連煙都吸不到他的一根,個把月沒見了,難道他還學好了不成?這回來通風報信,估計是有所圖謀的。於是便說:「馬程度你也不要搞坑蒙拐騙那一套,你那球信息真的假的並不重要。有話就明說。都是老鄉了,還搞交易?」馬程度說:「我講的這個消息不說百分之百可靠,至少有九成把握。」栗智高說:「好了好了,是不是又要找我借錢去開後門?」馬程度大手一揮說:「嗨,你把咱老馬看成什麼人了?我是得求你幫我一個忙……你爹不是縣裡供銷社主任嗎?他老人家能弄到計劃,我求你幫我買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托運過來,越快越好。」栗智高說:「媽的這時候買鳳凰牌自行車往部隊托,不是開後門是幹什麼?」

  馬程度說:「我對天發誓不是開後門,是……這事很重要,反正不是開後門。我求求你了,就算是……你幫了我,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現在就把錢給你。」說完,當真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栗智高的兩屜桌上。

  三

  不久,關於幹部制度改革和今後將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幹的消息,果然在炮兵獨立師大面積流行開了,弄得全師一百多個待提未提的幹部苗子人心惶惶。有門路的四處活動,看看有沒有爭取的餘地;沒有門路的四處打聽,巴不得再傳來下一個消息推翻上一個消息。

  沒有誰看見常雙群有什麼異常舉動,似乎這一切與他自己無關,天塌下來都是別人的事,該幹什麼他還幹什麼,那雙不太大的小眼睛還是那麼不顯山不露水地微微眯著,一連一班這條小船仍然穩穩當當地行進在全師全團先進的河道上。

  連首長就感歎,這小子也確實能沉得住氣,明明知道自己提不了幹了,還是一如既往地不鬆勁,可見這個人的優秀品質是骨子眼裡的而不是做樣子的。這樣的好苗子不提起來確實可惜了。也有人猜測,這小子八成是上面有什麼背景,給他吃了定心丸,所以才這樣不動聲色。馬程度就在背後跟栗智高嘀咕過,安徽人最有心計了,你說常雙群他怎麼這麼能沉得住氣,私下裡肯定有動作了。師長那麼看重他,能袖手旁觀嗎?

  栗智高也覺得馬程度這話有一定的道理。心想狗日的常雙群還真陰險,平時裝得正人君子似的,挺仗義,關鍵的時候就沒真話了。

  感慨也好,猜測也罷,常雙群是毫不理會的。但是這並不等於說常雙群的心裡就平靜如水。新兵剛剛分下班,春訓已經箭在弦上,排長半年前就提為副連長,他是代理排長,自然就要比別的班長多費一些腦筋。好在兵當老了,又有一堆標兵冠軍的頭銜頂著,其他的骨幹老兵也都自然而然地很尊重,只要把任務佈置下去了,不用他盯著也都能把訓練組織得有聲有色。

  春天的陽光很溫和,落在身上癢酥酥的。

  常雙群不大愛穿新軍裝,一套舊得發白的軍裝穿在身上,再配上一雙鬆鬆垮垮的舊膠鞋,就很有些歷史感和成就感。

  代理排長仍然重任在肩。有時候蹲在炮場一角,一邊吸煙一邊看兵們操炮,就難免神遊八荒,關於前程的問題便會從內心最隱秘的地方鑽出來,似乎在陰陽怪氣地向他發問:常雙群,你已經是第四年的老兵了,你熱肝熱肺地幹了這幾年,圖的是個什麼?你老實說,你真的不在乎嗎?自欺欺人罷了,你就是想當幹部,你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個當軍官的料,你這幾年都在設計著自己怎樣當上軍官怎樣玩出花樣,當兵三年多你狗日的一直不探親,別人說你是一心撲在訓練上,其實你是想等穿了四個兜才回去,你是想給街坊鄰居們一個驚喜,你想看見你那癱在床上的老爹高興得從床上蹦起來,你是想看見那個嫌你家窮個頭矮很不客氣地跟你拜拜的姑娘慚愧地再來找你,而你再很客氣地跟她拜拜。你狗日的就像個陰謀家,你把自己藏得那麼深幹什麼?你個孬種夜裡窩在被子裡淌貓尿算什麼玩藝兒,為什麼不去找師長聽聽他的?

  突然就有了衝動,就真的想去找師長。師長是說過的,像常雙群這樣的,當個排長沒問題,當個連長營長的也沒問題。

  四

  師長注意到常雙群還是在全師第一次尖子班對抗賽前,那時候他還沒有出過像樣的風頭,基本上還處於「懷才不遇」階段。上場之前師長把他招呼到跟前,問他:「你這麼小的個頭,是怎麼當上兵的?」

  常雙群挺著胸膛回答說:「我剛剛達到當兵的標準高度。」

  師長又問:「你有把握取勝嗎?」

  常雙群仍然挺著胸膛,回答說:「個頭不如人,必有過人處。不然就來不了這裡。」

  師長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呵,好大的口氣。那就讓我們來欣賞你的過人處吧。」

  此次對抗賽,全班綜合成績第二,常雙群個人得了三項第一。比賽完畢,師長就把他單獨叫了過去。師長說:「你小子行啊,還真不是瞎吹牛。說說看,你是從哪裡來的這麼大的……精神力量?」

  常雙群倒也不怯乎,胸脯一挺,大言不慚地說:「我爭第一有三個動力,一是為團裡爭光,二是為連裡爭光,三是為我們矮子爭光。我想讓首長們看看,咱們矮個子在部隊吃了多大的虧啊,首長您是個大高個就不說了,您高大魁梧。再從團往排,有幾個幹部是小低個?幹部政策裡倒是沒有個頭高低一說,可是首長們一看誰是小低個,先就從心裡把他看矮了。其實這有點不公平,個頭小不等於能量小,不信您問問我們連首長,扛炮彈我也不比他們大個子扛得少。」

  師長哈哈大笑,說:「過去沒注意,聽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那麼一點……你小子好好幹,再這麼幹兩年,我就向黨委提議,我們就是要提一個小個子來指揮一群大個子。」

  果然就過了兩年,這兩年他常雙群帶著他的班,不僅穩穩當當地佔據了本師訓練的頭把交椅,還在軍區名列前茅。

  可是,師長的許諾還沒有兌現,一份紅頭文件便粉碎了他的軍官夢。

  常雙群最終沒有去找師長。衝動畢竟只是衝動,想法也僅僅只能是想法而已。他常雙群是個很講自尊的人。雖然師長單獨接見他不是一次兩次了,但那是一個首長和一個標兵之間的交往,和個人交情不是一個性質。師長請他吃過飯,師長到兄弟部隊參觀把他也帶了去,師長還送過他一條煙,但那都不足以說明他有理由向師長提出個人要求。

  老兵了,什麼叫老兵?老兵就是要能夠把握自己,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分寸是能把握住的。去找師長幹什麼?要求自己提幹?那種話能說出口嗎?打死也不能說。再說,以常雙群的分析,師長難道就不知道他們這群人面臨的問題嗎?師長肯定知道。知道了而沒有做動作,那就是做不了動作。如果師長能夠解決,又何必等他去找呢?能做的就是水到渠成,不能做的找也白搭。一是給首長添煩,二是給自己丟臉,那是萬萬做不得的。如此一想,心裡就釋然了,繼續老老實實地跟班作業,盡職盡責地監督指導訓練。再看場上的那些兵,感覺就有些不一樣,就像看見了自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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