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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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準確時間是某年某月某日北京時間十一點四十五分,韓陌阡將第三部分最後一份簡介扔進廢紙簍,將桌子上林林總總的東西歸攏整齊,鎖上抽屜,便起身夾起皮包,準備離開辦公室。這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但是在下了兩層樓之後,韓陌阡似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心裡隱隱地冒出一件事,便停住了步子,思忖片刻,自我一笑,又接著往下走。 在樓底下遇見了夏玫玫的配偶康平和政治部機要員吳麗雲,兩人說說笑笑地往外走,韓陌阡躲避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公事公辦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接著背道而馳。邊走邊想,吳麗雲的嘴唇也太紅了,為什麼會這麼紅?莫不是塗了什麼東西?機關幹部是不許化妝的,她居然敢明知故犯,她是從哪裡來的精神力量?又暗笑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忙了一個上午,腰酸背疼,遇上個紅嘴唇,不是個壞事也不是個好事,管他的呢。妻子林豐今天在門診部值班,兒子韓大江全托,這頓飯還是在單身食堂吃,吃完飯,務必要迷糊半個小時以上,下午結束工作,給蕭副司令提供一份翔實可靠的名單。 往前再走幾步,突然又有什麼東西跳進了腦子裡,想想不對,還是回去先看看,萬一有什麼隱蔽的事情忘記了,擱到下午那是就大海撈針了。 想到此處,便不再躊躇,轉身按原路返回,打開辦公室,把紙簍拖出來,將上面的幾個紙團一一打開,終於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張。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6月入黨。 民族:漢。 籍貫:某某省曹縣前橋鄉蔡村。 家庭出身:富農。 本人成份:學生。 文化程度:初中。 歷任戰士、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團軍炮兵直接瞄準射擊考核中,以首發命中、七發六中成績,獲集團軍該項目第一,所帶班獲集團軍同炮種直接瞄準射擊總成績第一、軍區年終考核成績第四。間接瞄準射擊居集團軍某某某某年年終考核成績第二名,構築陣地工事總分成績第一。榮立三等功三次,被駐地市政府授予「優秀校外輔導員」和「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個人」、「新長征突擊手」等稱號。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父母早逝,無兄弟姐妹…… 就成績而言,一般,各種榮譽稱號也不算特別突出。這個基礎,即使能夠參加選拔考核,估計也很懸。但韓陌阡重視的是這個人的文化程度和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初中,這在韓陌阡目前瀏覽過的那些資料裡,尚屬首例,把尖子當到軍區一級,就很少有初中生出現了,一方面是各級把關,另一方面,相當的高中生對於炮兵指揮中的對數函數計算都感到吃力,文革期間的初中生基本上沒學過高次方的函數,兩眼抹黑。但是蔡德罕卻逢山開道遇水架橋地殺一路殺了過來,可見是有些身手的,至少毅力和勤奮可嘉。再有,這個人一無所有,窮得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姐妹兄弟一個不剩,只落下一個「蔡德罕」的名字頂在自己的頭上,了無牽掛,想要人累贅都沒有人累贅他,那他不好好當兵他還能幹什麼? 最讓韓陌阡重視的是,這個人自幼就喪父喪母,這一點恰好命中了韓陌阡心中的一處薄弱環節。韓陌阡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父親是新中國一支石油勘探隊的隊長,在他出生之後不久,死於一次油井噴發。他的母親則在他十二歲那年死於突如其來的全國性大面積饑饉。那時候韓陌阡剛剛考上初中,每天中午放學回家,鍋裡都有一碗碎米南瓜粥和一塊棒子餅,每次韓陌阡都要問,媽媽吃了嗎?媽媽每次都回答,媽媽吃了。韓陌阡那時候正在長身體,飯量極大,媽媽既然說吃了,他也就信以為真了,每次都把碎米粥和棒子餅吃個精光,連掉在桌上的渣子都用手劃拉到一起倒進嘴裡。後來終於有一天,放學回來,鍋裡沒有了碎米粥和棒子餅,家裡也沒有了媽媽,媽媽被人送到醫院去了,不久就死了。韓陌阡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為了少年時代貪吃的那點碎米粥和棒子餅,韓陌阡悔恨終身。 蔡德罕和韓陌阡縱使有千條萬條不同,但自幼喪失父母這一條是完全可以畫等號的。在城市長大的孤兒韓陌阡比別人更能理解一個農村孤兒的精神苦難,也更能深切地體會到這苦難對他的一生將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韓陌阡將那張薄薄的16開書寫紙從頭到尾又看了兩遍,便將它放回到預備入選的那一堆表格裡,他甚至產生一個念頭,是不是可以向蕭副司令報告,通過幹部部門,對蔡德罕這樣的初中生,在文化考試的時候給予適當的關照。 韓陌阡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能幫蔡德罕做的,就是將他的名字填寫在將要送到蕭副司令手中的報告裡。這就天高地厚了。 韓陌阡現在所做的工作,叫做「保底」。 命運的太陽已經初露微熹,在幾千個骨幹當中,能夠披荊斬棘攀上高山之巔,幸運地沐浴到這縷陽光的,畢竟只有極少數人,在他們尚且惶惑茫然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在本戰區的心臟,一個叫做韓陌阡的三十四歲的年輕老成的參謀,已經把他們的未來輸進他的鋁合金計算盤裡,一遍遍地攪拌著清理著,進行了接近於真理的預估——挑選挑選再挑選,淘汰淘汰再淘汰,凝練凝練再凝練,刪繁就簡,提煉出含金量比重最高的那一部分,形成書面報告,然後以蕭副司令和組織的名義通報到部隊,保證他們在第一輪政審中順利過關——當然,這只是為他們取得參加選拔資格所做的初步努力,也只是向他們提供一試身手的基本保障。把他們放進這個角鬥場上,他們還要接受各種類型的考核,最終能不能入選,就連蕭副司令也不能給誰打包票。 蔡德罕自然無從得知軍區炮兵司令部參謀韓陌阡在這個中午——在已經下班之後又反復再三,重新回到辦公室的這件事情對他會產生何等重要的意義,他跟這個人無親無故素不相識,要不是大家都是炮兵,這個人既沒有理由收拾他也沒有理由援助他。 蔡德罕後來知道的事實是,先是團裡和師裡把他作為重點報了名,後來軍裡幹部處又來了通知,初中生一律取消參加選拔考核的資格,聽到這個消息後,他笑笑,他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儘管他十分不希望有這個結果。 再往後軍裡和師裡又來了一個補充通知,凡是在軍區掛上號的訓練尖子必須參加選拔考核,在師裡下發的這個補充通知的後面附有「軍區掛上號的」、「必須參加考核的」人員名單,這份名單裡就有他蔡德罕,而且只有他一個人是初中生。 得到這個消息後,蔡德罕跑到營房後面的小河邊,獨自小哭一場,也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他是軍區掛上號了的訓練尖子,就算這次考不上也值了——組織上對得起咱了。 六 韓陌阡是60年代畢業的大學生,學的是生物專業。自從父母相繼去世之後,他就被外公外婆接到另外一座城市了,外公外婆家裡的狀況要比他爺爺奶奶家好得多,至少可以吃個半飽了。韓陌阡就在這半飽的狀態下完成了初中學業,而等他上了高中之後,終於就可以比較放心地吃個全飽了。 韓陌阡的遺憾在於,大學剛剛上了兩年,就趕上了一個荒誕歲月。當時正是血氣方剛,自然要懷著解放全人類的雄心壯志投入到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去,以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為自己的最高理想。不幸的是,不久之後那場革命成了暴力行動,他親眼看見了一些人毫無道理地挨揍或者死去,方領悟他的理想和荒誕的遊戲攪和到一起去了,大失所望之余,毅然投筆從戎,先是在一個連隊當文書,然後提幹當了副指導員。 到了70年代中期,軍隊有點規矩的趨勢了,開始重視知識了,才把他調到軍區炮兵司令部當了參謀。雖然滿腹經綸,但由於資歷淺薄,很受具有豐富革命鬥爭經驗的工農幹部的蔑視。自己倒也知趣,即使滿肚子這個想法那個主意,也始終是深藏不露的,默默無聞一干就是五個年頭,一直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沒有想到,這個極不起眼的小人物引起蕭天英的重視,既不是在大戰決策當中起了作用,也不是在危難時候舍卒保車,而僅僅是在一次招待會上顯露了頭角。 那正是被少數人稱之為「某某某某路線回潮」的歲月,天下大亂將近十個年頭,中央又重新起用了幾個務實的領導人,某某某同志回到了中央領導崗位,經過幾年的努力,曾經在特殊年代裡被攪亂的秩序又逐步走上了正規,方方面面的關係也已經理順了,一批老首長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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