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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想是想了,但是做不到。他畢竟不是于建國那樣的老幹部。後來有一天他發現,于建國的盤子裡的食物並不比別人的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于建國的盤子裡也是兩個雞蛋了。他聽一個炊事員說,丁院長有交代,說于政委雖然顧家重了一些,但他是老革命。對於老革命,還是要講感情。于政委娶了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讓大學生多吃一個雞蛋,算不上什麼原則問題,以後就不要從于政委的定量中扣除了。

  知道了這個情況,肖卓然就徹底地打消了從小灶往家裡帶東西的念頭。有一回舒雲舒妊娠反應重了,忍不住對肖卓然說,想吃蘋果。她說她後悔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怎麼不多吃一點蘋果,朝鮮的蘋果多好啊,含糖量大,水分充沛,咬上一口,哎呀,滿肚子都是甜的。

  肖卓然那天下了決心,騎著自行車跑了三十多裡路,把皖西城大街小巷快跑遍了也沒有買到蘋果,只買了二斤酸杏子,就那也被舒雲舒狼吞虎嚥地吃了下去。

  這件事情後來被丁範生知道了。丁範生居然讓自己的老婆齊秀芬送了十斤紅彤彤的蘋果,把舒雲舒激動得熱淚盈眶。齊秀芬說,吃吧,這都是組織上給的,人民給的。你們家肖副院長也真是,口口聲聲說為人民服務,難道我們這些當家屬的就不是人民?該吃的還得吃,想吃的就要想辦法吃。

  舒雲舒發自肺腑地說,謝謝啊謝謝齊大姐,也謝謝丁院長。

  齊秀芬說,先別說謝。這件事情呢,你最好不要跟肖副院長說,免得肖副院長說我們多吃多占。

  舒雲舒怔了一下,馬上堆起笑臉說,怎麼會呢?我們家肖卓然又不是沒心沒肺,還不知道人情世故嗎?

  齊秀芬說,舒大夫我跟你說啊,我們老丁就是認為你們家的肖副院長不懂得人情世故。成天原則黨性的,好像全709醫院就他一個是布爾什維克,別人都是絆腳石。你得勸勸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

  這些話舒雲舒本來是不想對肖卓然說的,但是後來一琢磨,齊秀芬的話裡有話,尤其是後兩句,還有點兒分量,舒雲舒就警覺起來了。

  肖卓然當天晚上回家,看見家裡有蘋果,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看見了雞蛋長出一條腿來。舒雲舒起先還有點兒猶豫,支支吾吾地說是娘家派人送來的,肖卓然說,那太好了,幫了大忙了。等這一段忙完了,咱們進城好好謝謝二老。

  舒雲舒說,你還有個忙閑的時候?全709醫院就你是大忙人,日理萬機啊!我身子重了,你回家就晚了。

  肖卓然訕訕地笑著說,雲舒,你是知道我的。我當個常務副院長,壓力大啊!再說,丁院長是個甩手掌櫃,加上業務不熟,我得把這一攤子支應起來啊。

  舒雲舒說,卓然,你以後不要再說丁院長業務不熟的話了。他怎麼不熟了,他都當了五六年院長了,怎麼不熟?再說,他是當院長的,你讓他拿聽診器做手術就算業務熟了?他是一把手,會領導就行了。你呢,是個業務領導不錯,但是也不能自以為是,你還得尊重丁院長。

  肖卓然聽舒雲舒一連串說出這麼多話來,有點兒意外,說,怎麼,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舒雲舒憋不住,最終還是把齊秀芬送蘋果和齊秀芬的話一五一十十地說出來了。

  肖卓然聽了,半天不語,雙手枕著腦袋,看著報紙糊的天花板。突然就歎了一口氣。舒雲舒說,怎麼搞的,這麼心事重重的?

  肖卓然說,雲舒,我跟你說,我現在真的有些糊塗了。這個丁院長,你說他不是個好幹部吧,他在戰爭年代英勇作戰,為中國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就是來當院長那幾年,也是艱苦樸素,一心想做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可是這兩年,我發現他變了,變得很啊,變得讓人不能相信。多吃多占,占到了醫護人員和榮軍病號的頭上了,太過分了。

  舒雲舒說,你不要這樣想,這樣想很危險。

  老幹部們在戰爭年代吃盡了苦頭,現在條件好了,享受一點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對了,你這樣說我就似乎找到答案了。你說,他是不是因為過去有功,過去吃苦太多,就有點兒吃虧的感覺,要把這個虧補回來?

  舒雲舒說,他不一定想得這麼多,但是補償補償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什麼叫補償?我們幹革命,不是為了個人,大道理上講是為了解放全人類,至少要讓全中國人民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我們的老百姓並沒有都過上好日子,他們就這樣迫不及待地補償自己,這不是過分是什麼?毛主席在解放前夕就告誡全黨,不要當李自成,不能當陳涉吳廣,可是我看丁院長這個樣子,真的有點兒像李自成。你說說看,他這蘋果是從哪裡來的?是他自己掏腰包買的嗎?絕對不會。我跑遍了皖西城的大街小巷都沒有買到蘋果,這蘋果肯定不是正常渠道來的。他們在搞特權。我要在民主生活會上提他的意見。我不能允許我們的領導同志搞特殊享受。

  舒雲舒緊張了,捂著肖卓然的嘴說,卓然,這話怎麼能這麼說啊,禍從口出啊!

  肖卓然拿開舒雲舒的手說,雲舒,你擔心什麼?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謹小慎微,像個家庭婦女似的,瞻前顧後,患得患失。要知道,當年你也是熱血青年,也宣誓要拋頭顱灑熱血為人民大眾不惜犧牲自己一切。

  舒雲舒被刺痛了。肖卓然居然說她是家庭婦女,這使她分外傷心。她當年是慷慨激昂過,是有過要為人民貢獻一切的決心。可那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被愛情點燃的理想。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是青年人的重要的行為準則,而肖卓然居然完全不理解這一點。舒雲舒坐起來說,卓然,是的,那時候我是熱血青年,是不管不顧,是有無所畏懼的精神。可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是衣食無憂單槍匹馬的學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身為人妻,將為人母,我要過日子,我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安定的環境,我不希望你在外面橫衝直撞,我需要安全。

  肖卓然愣愣地看著妻子,驚愕地張大嘴巴說,雲舒,你怎麼啦?難道,難道,你認為我們現在不安全?

  舒雲舒半天沒說話。

  肖卓然說,雲舒,你太多慮了。我們現在是新社會,人民的天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無非就是對個別同志有點兒看法,有點兒意見。同志之間工作中有點兒矛盾,是很正常的。我們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也是提倡同志之間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舒雲舒說,卓然,聽我一句話,不要鋒芒太露、做事還是要講循序漸進,特別要尊重老革命。

  肖卓然想了想說,雲舒,我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壞人?

  舒雲舒說,你怎麼會這麼想,我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好人。

  肖卓然說,那不就行了嗎?丁院長是個好人,好人就不會打擊報復。我給一個好人提意見,就是幫助好人,有什麼不對的呢?

  舒雲舒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說,好人也是有缺點的。你是一個常務副院長,你老是盯著好人的缺點幹什麼?你難道真的是迫不及待搶班奪權?

  這回輪到肖卓然語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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